“我们关注巴勒斯坦,因为巴勒斯坦是我们的家园。这话我说过,以后我还照样说。”
说话人是英国人,约克大主教威廉·汤姆逊博士(Dr. William Thomson),这番话是他在1875年于巴勒斯坦探险基金会(Palestine Exploration Fund)做演讲时说的。接着,他解释了为什么巴勒斯坦是他的家园,因为他从那里获得了“赖以生存的法律”和“我所拥有的最好的知识”。 [1] 显然他在说《圣经》,这是一本有关希伯来人及其先知的书。后来,正如托马斯·赫胥黎所言,这本书成为了“英国人的史诗”。
几千年以来,英国人一直向往着巴勒斯坦,寻找自己的根源,就好像大马哈鱼从大海洄游自己的出生地一样。远在现代考古学提供科学答案之前,英国人就隐约感到自己的祖先来自东方。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就是寻找祖先——或许是先找上帝,再找祖先。人自从有了思想之后,就一直在猜测祖先是谁,给祖先画像,给祖先编故事。在英国人的想象中,自己的祖先具有双重人格,混合了特洛伊人埃涅阿斯(Aeneas)的孙子布鲁特斯(Brutus)与挪亚(Noah)的孙子歌篾(Gomer)的人格特质。简言之,英国人的祖先是古典希腊罗马神话和巴勒斯坦的希伯来传说的合成品,是从人类文明的摇篮小亚细亚迁徙而来的民族。
这些为英国人画像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有趣的是,几个世纪之后,人类学家从所收集到的头骨形状、头发颜色、燧石碎片,发现不列颠的祖先确实来自上述地区。可以说在凯尔特人迁入不列颠之前,不列颠的居民即使不是来自中东,也应该是地中海沿岸的居民。到目前为止,科学家寻找英国祖先的成果仅是一具石器时代的人体骨骼,它蜷曲着身体,躺在被挖掘开的地穴中,是那么的沉默,那么的裸露。
他是谁?从何处来?民间传说先于考古学找到了答案。不列颠的祖先来自小亚细亚,那是个遥远的、令人感到飘忽不定的地方,在大洪水之后,挪亚这家人就在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为世界繁衍后代。当然,民间传说不是科学事实,但科学事实并非想有就有。真理是可以证实的事实。当真理还难以获得的时候,民间传说必然挺身而出。历史学家约翰·莫里斯-琼斯爵士(Sir John Morris-Jones)曾经把民间传说定义为“对过去的通俗叙述” [2] 。他还补充说,民间传说“是有待我们分析和解释的数据”。所以,民间传说往往比事实更能影响国家的行为。国家的历史支配国家当下的行为——这里的历史指国民所相信的历史。历史,按照拿破仑的精辟说法,“是公认的神话”。
不列颠神话的起点是布鲁特斯、歌篾以及他俩的祖父埃涅阿斯和挪亚的传奇轶事。埃涅阿斯这个人,真的生活在特洛伊城吗?挪亚真的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某地?谁有答案?但我们能说,从据说是埃涅阿斯和挪亚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走出了大批移民,他们迁徙到了西方。也许在凯尔特人迁入不列颠群岛之前,在不列颠岛的原住民中仍然流传着他们东方祖先的轶事和传说。所以,有关布鲁特斯和歌篾的神话,可能跟考古学家提出的理论有同样可靠的基础。而考古学家做出的结论与神话也相去不远。
无论如何,在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初期,就是在公元7世纪的时候,不列颠完成了向基督教的第二次皈依,这时有关不列颠的神话开始成形。在公元后的头三个世纪里,罗马人占领了不列颠,不仅带来古典神话,还带来了一种源自东方的新宗教,这就是犹太—基督教。新宗教在凯尔特人中间广泛传播,形成了稳固的信众基础,熬过了公元410年罗马人的撤退和接下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异教涌入。与此同时,不列颠人,至少其中与罗马官僚有直接接触的人学会了拉丁文,熟悉了拉丁通行本《圣经》(Vulgate)。英格兰历史上保存下来的最古老的文章(由不列颠人所作,而非罗马人)是吉尔达斯(Gildas)的书信( Epistle ),这篇大约写于公元550年的文章,显示出作者对《旧约》十分熟悉。吉尔达斯的故事讲述了撒克逊人、朱特人、丹麦人对他的同胞的进攻,而且还把这些人的进攻与亚述人和非利士人对古代以色列人的蹂躏相提并论。每打完一仗,他就引用《旧约》进行比较,每一页都有对《摩西五经》、《先知书》或《诗篇》的引用。
二百年之后,英国历史之父尊者比德(Venerable Bede),对不列颠民族的起源提出一些谨慎的推测。他说不列颠的始祖来自西徐亚(Scythia),古代地理学家用这个地名称呼黑海沿岸地区。这里的人认为亚拉腊山(Ararat)是挪亚方舟登陆的地方,世界上的种族都源自挪亚的后裔。比德说,一个来自那个地区、名叫坎布里(Cymbri)的部落,是不列颠的最早定居者。 [3] 在寻找不列颠最古老居民的过程中,你会遇到坎布里这个来自东方部落的名字,或是凯布里、赛布里等上百种其他拼法。根据现代人类学家的说法,这是个真实存在过的部落,出现在欧洲的北部,与条顿部落相伴,有些部落成员在高卢定居下来,另外一些则去了不列颠岛。
比德关于布鲁特斯和挪亚其他子孙的记述并非毫无根据。作为不列颠人的祖先,布鲁特斯等人的名字,最初是出现在身世神秘的南尼厄斯(Nennius)写的《不列颠人的历史》( Historia Britonum )中。南尼厄斯,可能生活在8世纪,也可能是10世纪,可能在英格兰,也可能在爱尔兰或威尔士,他究竟是两个同名人,或者是另有他人,这些问题一直是学者们在脚注中争论的问题。无论他是谁,南尼厄斯在诺曼人征服英国前留下了一部真正的手稿。他的手稿,按照波拉德(Pollard)教授的说法,“不把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行径与恶龙的行径区别对待”。谁都不会寄望于南尼厄斯在不列颠人起源问题上过于谨慎。他坚定地说,不列颠是以布鲁特斯的名字命名的。布鲁特斯在12世纪编年史家蒙茅斯的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富有激情的笔触下变得相当大众化。不过,更谨慎的历史学家倾向于遵循《圣经》的权威,选择了歌篾作为英国的始祖。在《创世记》中,歌篾是雅弗的儿子,雅弗把外邦人的岛屿分给了儿子们。 [4]
宗教改革运动把歌篾确定为英国最古老的居民,而不是布鲁特斯。伴随着宗教改革,作为上帝启示录的《圣经》,变成了终极权威,而《创世记》被视为唯一可以接受的,甚至唯一可以想象的人类起源记述。在中世纪,像杰弗里那样极具色彩的叙事手法非常普遍,但后来遭到了质疑。约翰·贝尔(John Bale)是亨利八世时代的历史学家,他说:“如果我们发现那些东西里有迷信的成分,我们就要用《圣经》去衡量。我们可以容忍他们那个时代的一些错误。”贝尔之后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历史学家威廉·卡姆登(William Camden),他曾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不列颠起源问题。他抛弃了布鲁特斯,决定用歌篾。针对歌篾,他说:“歌篾的后人被称为坎布里……我们不列颠人,或者说我们坎布里人,是歌篾的真正后代。这是我对不列颠人起源的判断,或者说是我的推测。”卡姆登具备真正科学家的谨慎,他警告说,寻找英国始祖的工作也许永远不会成功,“因为这些最初的定居者躲在古代阴暗的深处(如同在密林中),即使我很勤奋,也只有极渺茫的希望甚至根本没有希望从这么多被遗忘的岁月里把他们挖出来”。
在卡姆登之后,寻找英国始祖的工作变成一个知识融合的过程,就是把《圣经》中的故事与不断积累中的古人类科学知识及其迁徙情况融合在一起。当一个世纪之后弥尔顿(Milton)写作《英格兰史》( History of England )的时候,上述过程已经把歌篾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部落。弥尔顿声称,那种认为雅弗的某个儿子在不列颠定居下来的看法,简直是一个“古怪的虚构”。不过,他没有质疑歌篾的后代在大洪水后去北方和西方定居这件事。歌篾的后代,此时一般被认为就是辛梅里安(Cimerii)部落——这个名字源自歌篾,是学者们根据希伯来文、希腊文、凯尔特文字母的互换性,在论文里推导出来的。
今天,人类学家蔑视把语言作为研究历史的线索的做法,而把文物和骨骼视为路标。他们宣称,语法结构才是种族关联性的指标,而不是留存下来的外来词汇。他们说早期的研究人员用语言而不用骨骼是走错了路。然而,他们的结论,似乎与他们的前辈根据《创世记》所做出的推断没有什么惊人的差别。他们所做的,仅是把歌篾这个人,用一个来自东方的部落取代,而这个部落就是不列颠凯尔特人的祖先。
生活在那个我们喜欢称之为“黑暗时代”中的比德找到了坎布里,而在现代人类学之光的指引下,坎布里被留下,但歌篾逐渐消失了。所有这一切表明,虽然民间传说是“对过去的通俗叙述”,但并非总是被科学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