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布面油画80x60cm1997年5月
清平川是我们年轻时走过的路,我们的青春留在了那里。我们插队的前楼河村是从清平川一个叫岔口的地方拐进山沟,进沟还有十里地,一直走到沟掌(没路了)。离公社三十里地,离县城一百里地,如果平均每小时走十里,到公社三小时,到县城十几个小时(走长了,走累了,就保持不了平均速度了)。记得我第一次单独去公社是插队后的第一个春耕,抡老撅手上打了个里泡,外边看不出来,在里面肿、发炎,整整挑了三天脓,整整三夜没睡着觉,手掌肿得像馒头。第四天我一个人去公社卫生院,手上的炎症引起发烧,晕晕乎乎走过一村又一村,走了十里地才出了岔口,到公社已经是中午。卫生院的大夫在我的“大馒头”上划了一刀,憋足了的脓血直冲大夫的胸口喷去。
《出工》
布面油画100cm×80cm2004年8月
出了脓的手上空出一个大洞,大夫在洞里塞满纱布,嘱咐说回村后每天要把纱布拉出来,换药后再塞进去新的纱布,这是让伤口慢慢从里往外愈合,否则先在外面长好,又会把脓包在里面。饭也没吃又往回返,走到岔口天色就晚了。死静的山间小路,只有我一个年轻女孩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睁大眼睛,竖着耳朵,疑神疑鬼,左盼右顾,脚下加速,神经绷得要爆,走最后一段山路时四周已是漆黑一团了。
第一次去县城是和队长去开“三干会”,背上铺盖,挎包里装上干粮,早上8点出发,走出岔口,走到公社,直奔下川,沿着清平川的溪流,一会儿在左边沿着村子走,一会儿绕到右边挨着山边走,终于出了川道,上了公路还有一二十里地呢。到县城已是晚上8点钟了,两只脚都从鞋帮里肿了出来,整整走了一百里地。
晴天,阴天,夏日,寒冬,记不得都是为了什么事,记不得沿着清平川走了多少回。史铁生说得好——记忆不准确,留下的是印象,留下的是心情。那时候出门绝没有代步工具,全凭两条腿,一出村就要准备一整天走下去,直走得身体麻木,脚步机械,孤独、迷茫涌在心头。说来奇怪,日后长久地生活在繁闹、拥挤的大城市里,心中挥不去的、常常记起的却是那种孤独感。
第一关是生活关。首先是水土不服,每个人身上都起了成片的大红包。再加上跳蚤和虱子的叮咬,身上几乎没有好地方,每天晚上虽然睡得死沉,但两手却不停地在身上抓痒,早上起来十个指甲里是红红的颜色。开始我们女生的知青窑里并没有虱子,可能源于老乡们来串门,他们毫不见外地脱鞋上炕,往我们的被子上一靠,抽旱烟,聊大天。渐渐地我们发现,衣服里子缝线的地方就有了成串的虮子,白白亮亮的虮子就是虱子下的卵。其实我们最怕的还是跳蚤,跳蚤咬的红包又硬又大,一个星期也下不去。晚上睡在被子里我们被咬得不停地翻身、乱滚,爬起来掀开被子,拿过手电筒一照,只见在电筒的光柱下,跳蚤像是在弹簧床上表演,蹦、蹦、蹦地跳着高。没辙,我们买了六六粉,撒在席子底下和褥子底下。
《学耕地》
布面油画100cm×80cm 1997年4月
春天第一件真正的农活是往山上送粪,攒了一冬的羊圈里有薄薄的一层羊粪,用镢头砍下的一块块粪土还带着冰碴,这样的半筐土粪,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的份量。队里照顾我们知青女生,让我们往头顶的脑畔山上送,就是从我们住的窑洞上去最近的山头。开始虽然路程短,但会越送越远,因为第一担倒在刚上山的近处,第二担就要离开一段距离,这样越倒越往上。山道弯曲、窄小、陡直,我们刚开始都不会换肩,扁担压碾着我们娇嫩的皮肉和筋骨,锥骨刺心,但一天下来我们每人竟往山上送了二十趟粪。
收工回来吃完饭,我们还要推磨,队里的几头驴,老弱病残,本来就无法胜任原来的工作,不成想又添了我们这十几张年轻的嘴,更无力承担我们知青大户的吃粮任务了。所以,几乎三天两头,我们都要在晚上推磨。有时候我们劳动了一天回到窑里,竟然一点现成的面粉都没有了,只好饿着肚子开始推磨。借着天上的月光,我们代替驴围着磨盘转,大家相互调侃说:“加把劲儿就快走到北京啦。”
插队知青第一年每人每月上面都发给口粮(带皮的口粮),十几个人在一起做饭吃,又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女生嫌男生吃的多,男生嫌女生爱挑剔,于是男女生闹起了分灶。怎么办?我们大家有主意了:把知青的口粮带到老乡家,一来彻底与农民结合,二来不用自己推磨做饭,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我们十几个人分头找了老乡家去入伙,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陕北人民真实的生活——真实、困苦的生活啊:中午在山上吃各家送上来的饭,一律是糠(谷子的内壳)、叶子(谷子的外壳)掺着一点黄米黏面做成的黑团子,这黑团子是像饭碗大小的、圆形的、薄薄的大壳子。中午饭吃黑团子就酸菜,晚上累了一天,等着我们的却只是一锅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钱钱饭”——黑豆泡软压扁后煮的稀汤。
《担水》
布面油画80cm×60cm 1999年6月
《春锄》
布面油画80cm×65cm 2001年春
生活尽管这样艰苦,我们仍不忘学习以“武装”思想。每天下工、吃完饭、推完磨已经很晚。顶着月亮回到窑里,女生们总要里里外外一通洗漱,然后每个人都会再就着墨水瓶做的油灯,“马、列、毛”一通看,但翻不了几页,眼睛就打架了。所谓的墨水瓶油灯就是在空墨水瓶里倒上煤油,用棉花搓个捻子,点着。这种灯省油,我们可以每人都弄一个。缺点是油烟太大,每天早上睡觉起来,大家都看着对方好笑,因为每人都是两个黑鼻子眼儿。
和社员们上山干活,我们女知青从来不示弱,都抢着干重活和男人的活儿。比如陕北的妇女是不扶犁耕地的,但我们女知青非要试试。男人们无奈,他们只好把鞭子交给我们,换到后面去“点种”。当然女生们也只是尝试一把,绝做不了耕地的把式。
年轻人的特点是适应力强,每天山上干活无论多累,晚上睡一觉,早上起来又是一个新人。渐渐地我们和村里人也熟悉了,大家一起在山里干活,说笑打闹,很是红火。尤其是年轻人之间相互开开玩笑、追追打打的,再听着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话”也挺有意思。收了工,如是春天,他们要顺路砍些柴火背回去;要是秋天,他们就把地里的洋芋蔓子什么的弄到一起,背回去喂猪。傍晚小学生放了学,也纷纷到地里来,帮大人背背筐,担担柴什么的。在农村,老的、小的,没有闲着的人,他们总有活儿干。尤其是夏天每天天不亮四五点钟就起身,男人进山里,女人先做饭,然后挑上担子进山给干活的送饭,直到日落。
山里人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就这样,我们一群十几岁的知青从北京来到陕北的这个穷山沟落户,黄土高原的贫瘠给了我们当头一棒:住土窑洞、爬高山、干重活,喝水要下山担,吃糠咽菜,跳蚤、虱子作伴……当初的浪漫、激情、圣地、光环……只剩下眼前的现实,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初上高原》
布面油画80cm×60cm 200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