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每次设计都是自我的挑战与超越

旗黑字体共由3个系列字体（长、方、扁）组成，从最细的25到最粗的105，共计15个字重，是迄今为止国内最大、最丰富的字重的家族字体，这款字体使用阴阳线的笔画处理，笔触弹性有力，字形俊秀挺拔，可以更完美地实现各类终端环境的呈现。

齐立，著名字体设计师，汉仪字库签约字体设计师，1984年进入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字体研究室，专职从事字体设计工作。作为资深字体设计师，齐立所创作的字体有兰亭宋、新仿宋、微软雅黑、兰亭黑系列等，并荣获多项国际大奖，其中兰亭黑系列荣获亚洲最具影响力设计大奖赛铜奖，新仿宋体于2012年入选日本Tokyo TDC Annual Awards 2012。

旗黑创作过程

曾经有几个朋友问过我同一个问题：“从市场的角度考虑，兰亭黑系列现在已经是国内最好的字体了，你为什么还要再设计新的黑体和自己的作品竞争？”我说：“这不是为了竞争，现用黑体中还有不少地方需要改进提高，系列字也并不真的完善，尤其是超粗黑还没有好字体。设计一款完整的系列字体服务于社会，为字体事业的进步和发展出力，是一个设计师终身追求的目标。如果再能给后人留一些好作品，我这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于是，就有了设计旗黑黑体家族字体的构想，把它设计成印刷和屏显能共用的字体，从而方便各类用户的使用。”学过绘画的朋友都知道自己必须要过两关：素描与色彩。字体设计和绘画有相同之处，极细字体纯粹是以结构为主的，其他辅之，好比绘画中的素描以形的准确性为主，超粗字体则注重的是字的笔画粗细分布、黑白调节与布白等，讲究整款字的灰度，就好比绘画中的色彩与层次。所以，两个极端粗细的字体是最难设计的，是又一次的自我挑战、超越的过程。

旗黑可以说是我精心设计的字体，是由长、方、扁3个系列字体组成的一个庞大而完整的家族字体。为使整个字体家族和谐统一，设计初期就从超粗黑和极细黑这两大设计难关入手，严格把握好字的结构关和字的粗细关。

（1）笔画构成了文字，而字体风格的形成除了字本身的结构外，笔画的形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笔画设计得好与坏直接体现了字的精神面貌和字的品质。旗黑是以精品字体设计为目标的，所以从笔画设计开始就非常注重细节的刻画。

（2）在设计中追求简约、爽朗、富有时代气息固然重要，但在设计时不能忘却字的民族性和传统文化，笔画设计必须要有内涵。旗黑在笔画设计中融入了书写的韵味，采用“阴阳”线的处理方法，讲究线条之美，使笔画挺拔有力、富有弹性。

（3）旗黑设计着重考虑了如何在保持字形美观的前提下，把曲线变为直线的问题，以提高屏幕显示时的清晰度。当然，要建立在字形规范的前提下，把一些能设计成直线的笔画尽量做直。如：扌、犭、刂、阝等钩笔的处理，增加了视觉的整齐度和设计感，使笔画更为简约爽朗，在屏幕上显示更为清晰、易读。

（4）为使部件更规范统一，在设计中规定了左边和左下部件的“口”，在左边的竖笔画出头，右边的竖笔画不出脚，这样就避免了组字时遇撇或其他笔画相互碰撞而需挪让去右脚的问题，也避免了造成部件不统一的弊病。如：口、日、目、古、音等部件。

（5）字的共性和字的个性一直是设计中的一对矛盾。共性强的字一般字面都比较大, 中宫大，笔画部件撑得满，排版效果好，但字形易显得呆板，不易写漂亮，字的内白大，字的周边留白就小，在视觉上会挤压字距，造成字距过紧，不利于阅读。相反，个性强的字通常字面较小、中宫紧、撇捺舒展，字形容易设计得漂亮秀气，但字本身的个性也会造成视觉上的重心不一致，排版效果稍差。同时，字的周边留白过大，视觉上会让人感到松散，字距过大，也不利于阅读。所以，在设计旗黑字体时，在字的共性和字的个性这对矛盾中寻找平衡点，对字面的大小、笔画斜度、高低位置等进行了多次实验。实验结果表明，字面大而不过，结构严谨，字形整齐、秀丽并怡人。

（6）设计中要避免部件的生搬硬套，同一声旁和不同的形旁组合都需要笔画的合理挪让，逐字推敲，否则总会让人感觉字别扭、不舒服。同时，调整时要注意字的形象与气质，不要把部件搞得东倒西歪，重心不正，尽可能以最美的姿态献给读者。

（7）在字体设计中，无论字的笔画有多少，字的粗细变化有多大，我们都要把它设计在同一个方格中。理论上讲，笔画少的字要粗，笔画多的字要细。但是，从设计实际来看，这样设计出来的字是不合格的，尤其是超粗字体的设计。因为这样设计出来的字不是一款视觉粗细相同的字体，而是一款由不同粗细混合的字体。

上图是理论粗细与实际粗细的差异比较，第1、3、5列是理论上的笔画粗细，2、4、6列是实际字的设计粗细。

（8）我在设计超粗黑字体时，首先摆脱了传统的粗细调节模式，根据字的重心、各部件的大小和所占的位置来分配笔画粗细，然后再按规则来调整笔画粗细。用这种方法设计超粗黑，容易控制字面的大小、重心和粗细等。同时，也避免了字因笔画的多寡成为粗细不同的“系列”字。

（9）印刷字体在实际应用的过程中，一般用的字号都是比较小的。汉字不同于西文，笔画数差异悬殊，少的差一两笔，多的差几十笔。同时，组合结构的字占大多数，其中多层次的、复合结构的字比较难处理，各部件的笔画数多寡不一，疏密不均，要写好它们很不容易。因此，设计中的“布白”技术相当重要。

（10）所谓的“布白”就是安排笔画的间架结构，布置笔画间空白关系的方法。如下图所示的示例。

图中有5条间隙相等的横线，当添加了4根竖线后就会发觉，贯通的间隙感觉白最大（1），半封闭的次之（2），中间截断的第三（3），全封闭的感觉最小（4），只要调整间隙使全封闭的为最大（1），中间截断的次之（2），半封闭的为第三（3），贯通的最小（4），白在视觉上就均匀了。如果把它当作一个字来设计，就要考虑部件的个性、大小和参差关系，该宽的要宽，该窄的要窄（图末）。

这是视错觉造成的露白不均现象，调整这种间隙不均的现象就是布白。总而言之，一切都要以视觉舒服、小字清晰为好。

（11）超粗黑字体设计除了要求结构正确外，还要注意笔画之间、部件组合之间的露白空间，一定要协调合理，不能过紧和过松。在调整粗细的时候必须要考虑重心与布白的关系。组合结构的字，每个部件都应占有一定比例的位置。文字各部件的笔画数不相等，若用相同的粗细来处理，会出现重心高低等问题。对于部件疏密不均的字，须疏粗密细，要密不拥塞，疏而不薄。

（12）对于整款字来讲，每个字只能确立一个重心，所有字都要以它为规矩，来调节字的高低和左右偏向。

（13）结构处理不当会造成重心不稳，笔画粗细处理不当也会影响字的重心，这些问题直接影响了字的品质和字的形象。在超粗黑字体设计中，粗细和重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在设计中绝不能单独来考虑。

（14）字体设计中视错觉的运用是必不可少的技术之一，水平线与垂直线的视错觉是最常用的一种。

两根横竖长短相同的线段，当竖线逐渐向横线中心移动时，我们会发觉竖线越来越长，横线逐步变短。

下面4个字都有自己的个性，在设计中没有考虑视差距离，因此使字的大小、重心不一致。

这一错觉告诉我们，字体设计不能以物理的方法去衡量笔画的长短，要以视觉为准。设计时一定要去除视差距离，这样就能避免字的大小、高低和左右的重心位置不协调。同时，一定要灵活运用，绝不能只画一条辅助线，把类似的字一视同仁地做得一样高。只有这样，才能使字的大小重心在视觉上保持一致。

（15）运用“波根多夫错觉” 来处理交叉笔画。众所周知，两个交叉的斜笔画越粗越不好设计，总会感觉写不粗，尤其是很扁的交叉笔画，几乎没法写好。如果运用“波根多夫错觉”来处理交叉笔画，既能使笔画写得粗壮，又不会有歪斜的感觉，非常整齐美观。

上图左边第一个字的字样是旗黑，运用了“波根多夫错觉”来处理希字上的撇和长点交叉，使“希”字工整正气。

（16）一个字无论有多少笔画都要设计在相同的方格内，超粗黑笔画越多，字就越不好处理。所以，要用到各种笔画的特殊处理方法，使字体粗而不黑，笔画交待清楚，重心稳定。为达到设计要求可以“不择手段”，只要处理得当，任何方式都可以尝试。

旗黑作为精品字体的设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描述，从笔画设计开始，就考虑了会碰到的各种设计难题，因此严格制定各种所需规范是整款字体品质的保证。同时，在把字做好做准确的前提下，更注重字的形象与表情，使字体端庄、高雅、富有人文气质。

对话

◎您觉得影响字形最关键的点是什么？

每一种字体都有它固有的结构规则，具有区别于其他字体的笔画特征。字漂亮与否取决于字的结构，笔画特征是形成字体风格的主要部分。影响字形的关键点是字的结构，一个结构严谨的好字是不能随意移动任何一笔的，否则就会破坏字的品质。其次，是笔画粗细的安排、调整是否合理，包括字的重心、布白等多种因素。

◎旗黑、兰亭黑和微软雅黑，都是您的代表作，您能给我们分析一下它们之间的异同吗？创作它们的时候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又是如何克服的？

从字面上看，微软雅黑和兰亭黑较大，旗黑小一些，视觉上略显长，重心略高；从笔画特征上看，微软雅黑和兰亭黑基本相同，旗黑有所区别；在笔调上，微软雅黑和兰亭黑柔和，旗黑硬朗。旗黑的结构更为严谨，字的制作完成度非常高。同时，相比其他字体，旗黑是完整的系列字体，弥补了字体粗细上的空缺，增加了长扁系列用字，避免了用户在使用中把字拉长和压扁造成的笔画变形、笔画粗细的差异使字形变差等问题。另外，从字体的粗细角度来看，字的粗细由中等粗细逐步走向超粗黑和极细黑两个极端，设计难度大大增加。所以，每次设计都可以说是一次超越自我、挑战自我的过程。

◎屏显字体的设计与传统字体设计有什么异同？需要关注哪些细节？

随着屏幕显示精度的不断提高，屏显字体的设计与印刷字体设计的差异越来越小。屏显字体设计主要还是要解决布白的问题，笔画之间的间隙稍有不均就会在屏幕上出现笔画“粘笔”或笔画“脱开”的现象。所以，笔画能设计成横平竖直的尽量不要倾斜，这样也容易调匀笔画间的空隙。并且，笔画粗细调节很重要，字排在一起要有良好的灰度，显示清晰，不能白一块黑一块的。总之，我觉得字形美观还是第一位的。

◎请分享一下您多年造字的设计制作经验。

印刷字体设计就相对于过去的活字设计，考虑的至少是6 763个字排在一起时的稳、准、匀和整款字的阅读效果，并且字形要符合语委颁布的字形规范条例。不同于美术字设计可以不顾字形的规范要求，不顾字的大小，可以随意地抒发情感。设计必须根据不同的字体需求，从字本身的个性和共性出发来设定字面的大小，同时要考虑构成文字风格的各种因素。设计初期可选择20～30个字作为字样设计阶段，但不能只选择少笔画的字，要多笔画的字和少笔画的字一起设计研究。先在纸上写草稿，然后用计算机描绘。这样就有了基础的字体样张。改进后确定了字的风格、字的大小、字的粗细，再扩充设计字数。我以500个字为规范设计用字，它包括各种类型的形声旁、各类字形和各种类型的大小笔画。设计中碰到问题便再次改进提高，有些笔画、笔形可能还要重新设计，这个阶段非常重要，千万不能马虎。最后完成整款字的设计制作。

◎不同字重及样式变体对字体设计有什么影响？能详细谈一下旗黑这方面的设计吗？

旗黑设计是由长、扁、方3个系列的字体演化而成的大型系列字体，字体设计方式与其他字体设计一样。在风格一致的前提下，关键是要掌控粗、中、细9款字的质量，其他设计制作就方便了。

◎黑体、宋体对于普通的受众或者使用者来说，最基本的就是有衬线和没衬线的区别，但很明显并没有这么简单，请你详细地讲解一下它们在设计和视觉及功能上的区别。

黑体和宋体有非常明显的区别，从点、横、竖、撇、捺、挑、钩、折8种基本笔画的设计上区分，宋体字的笔画有传统的书写韵味，提按顿挫清晰可见，笔画横细直粗，横画尾端和竖画头上呈三角形，横画有起笔、竖画有收笔，字形端庄秀丽、刚劲挺拔，常用于正文。而黑体字没有宋体那样的装饰角，起、收笔都方方正正，横、竖画粗细均匀、厚实有力。由于字的形态雄壮醒目，并具有现代特征，用于标题和广告设计等方面非常有气氛。

宋体字笔画横细直粗，符合人体生理阅读的习惯，笔画的提按顿挫能适当地刺激人的眼睛，长时间阅读不易疲劳，尤其是小级数字号的运用。同时，宋体字又能使人平静阅读而深入到文章的内容中去，因此排印长篇文章非常合适。而黑体字笔画横直同粗、没有装饰角，长时间阅读就易疲劳，所以只宜排印短文和标题。

无论是宋体还是黑体，只要用得恰当，都会有良好的视觉效果。譬如，细宋体、超细黑体用于大标题，就会有意外的清秀和高雅的情趣；对屏幕显示字体来说，黑体就要比宋体清晰易读，因为黑体字的笔画简洁，其特征又符合了屏幕介质的特性等。所以，我们一定要会用字，而且要用好字。

◎作为字体界泰山北斗级大师，您设计过这么多字体，最喜欢哪一款字体？为什么？

我设计的每一款字体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每个都倾注了我的辛勤与情感，都非常喜爱。如果非要说哪几个孩子最为出色，我会自豪地告诉你们：是旗黑和剪纸体。因为，旗黑是我用心设计的字体，是我设计过的黑体字中最好的；剪纸体是我过去设计的，是民间剪纸艺术和中文字体设计相结合的一次尝试，也是图形化文字设计的一次探索。

◎您觉得中文字体设计的基础是什么？如何系统地学习字体设计？

学习字体设计最好要有绘画与书法的基础。因为，字体的笔画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图形，所以学过绘画的人有临摹、创作和造型的能力；而学过书法的人对字的理解能力较强，对字的结体规律比较熟悉，两者结合是最好的。我们平时没时间练毛笔字没关系，可以多读帖，在读帖的过程中注重运笔、线条的组成和字的美感等，然后在学习中逐步掌握字的表情与字的内涵。同时，对所喜欢的美术字和印刷字体可以先临习再创作。对于印刷字体设计，还需要专业的培训。值得指出，文字以传达信息为目的，字体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阅读，切不可以为了追求设计的美观和新颖而丧失其应有的功能，那就本末倒置了，毕竟字是给人看的。

◎可不可以详细解释一下您经常说的阴阳线原则？

所谓阴阳线就是柔和的线条和硬朗的线条，柔和的线条代表阴线，硬朗的线条表示阳线。我们从历代的各种碑帖中可以看到，无论是哪种书体的笔画，都是由阴阳两根线构成的，通过不同曲率的线条来体现笔画的美感。同时，通过线条来传达字的精神面貌等。

相同曲率的线条和纯圆的线条是无力的。所以，字体设计要对各种字体的线条进行分析研究，这样我们才能运用不同曲率的线条来呈现各种书体的风格，笔画挺拔、富有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