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坡村
在德钦,弦子舞一词,有一大堆不同的、让人疑惑的藏语称谓——仪(གཞས,歌伴舞的意思,江坡村称为གཞས།,耶),热巴(རལ་པ།,演奏弦子的流浪艺人)、毕旺 / 兵庸(པི་ཝང་། / པི་ཝང་།, 弦子的胡琴),甚至有人还会使用藏区通行的谐(གཞས།)、康谐(ཁམས་གཞས།)这样的称呼……看到这些的复杂称谓,你可能会被吓住:难道这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艺术吗?
其实,这恰恰说明了弦子歌的生活化,只有越生活的东西,人们才会越细致地去描述它。
德钦县佛山乡(ཧྥོ་ཧྲན་ཞང་།)江坡村(ལྕགས་ཕུག),是近些年弦子文化最丰富的地方。在外人看来,德钦县羊拉乡(或者说更远一点的四川巴塘县)才是正经的弦子之乡。但是在中国,人们常常对某某之乡只闻其名不见其详。江坡村则不同,这里的弦子传奇是非常具体的:江坡村是德钦第一个举办弦子擂台赛(2005年)的村子,也是第一个开办弦子培训班的村落,其中还产生了很多人闻所未闻的女弦子手。
所谓江坡,其实是一个行政村的概念,和所有西南行政村一样,它的下面还有数个村民小组。组就是自然村,组和组之间其实也有区别。定国白玛、久农斯纳尼玛这样的称呼,就是将组的名字放在人名之前;另外,江坡村的弦子擂台赛,也正是和通组公路的通车仪式合并举办的。
原来佛山乡叫红山公社,公社驻地在江坡村,被当作军事要地。解放后,政府就在江坡村建立学校,兴办教育,现在德钦县政府的干部许多都来自佛山乡江坡村。保护江坡村的神山叫“格尼”,这里的人们深受藏传佛教的影响,在家的居士很多。人们平时除了生产劳动外,主要还有文艺活动和宗教活动。早在20世纪80年代江坡村民就自发组织一支演出队,每逢地方上举办重大活动便登台献艺。江坡村在文化变迁的时代背景中,在原有的传统文化基础上,继续发展着属于他们的乡土文化。
——白帆《德钦县江坡村藏族弦子舞音乐研究》
骑着摩托车的大师
德钦的藏人们称呼一个人,往往将地名放在名字之前。此时,藏族四字人名,往往被简化为两个汉字。所以,年永赤列,在人们口中就变成了江坡赤列,意思是江坡村的赤列。当然,更多的人,尤其是晚辈,会叫他阿尼赤列,意思是赤列爷爷。
那个时候他叫羊拉赤列,他回来后我们就叫他江坡赤列。大家都知道,德钦的人都知道他。
——木梭
论弦子的技艺和名气,江坡赤列无疑是德钦县最为有名的一位,也是争议最大的一位。伴随着赤列的关键词往往是“不好接触”、“脾气古怪”、“固执”、“爱国爱党”等等。去赤列家作客的人不多,由于脾气古怪,他见到人,只谈弦子,不愿谈其他的。由于他对毛主席的崇拜,他还用挖来的黏土捏出了一座毛主席的像供起来。
尽管有着一些争议和不解,但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对赤列的弦子演奏技艺赞赏有加。早年,赤列老人曾经在距离红坡村上百公里的羊拉乡生活过。因此,赤列的技艺结合了两个不同地域的演奏风格,也熟悉很多金沙江流域的弦子曲。
1988年,德钦县演出队到四川甘孜藏区演出。演出时,我们把弦子叫作德钦弦子,现场有人就起哄,说: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弦子是巴塘的,不是德钦的。然后,我们德钦的弦子艺人,江坡的赤列,那时他四十五六岁,就跳了个独舞,自拉自唱自舞。赤列的弦子跳起来以后,大家都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掌声。
——斯纳农布
想了解赤列的早年,就必须知道热巴(རལ་པ།)。所谓热巴,直译为长发流浪者,就是藏地流浪艺人的意思。几乎所有关于热巴的文献中,大概都会这样描述:“很久远之前,流浪的卖艺人以跳弦子舞和唱弦子歌来乞讨度日,他们腰系串铃及它叉(一种白牛羊毛搓成的、红白黑三色相见的跳绳),手拉藏胡边唱边跳”。
热巴舞曲没有固定的曲调,演唱曲大多以弦子曲调为主,并以铃鼓为伴奏。
——《德钦县志》P:287
热巴之于赤列,既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是他能和弦子结缘的唯一原因。长期采访赤列的民族音乐学者白帆这样回忆:“在他小时候,弦子是不能随便拉的,是流浪人拉的。如果被发现谁拉弦子,就把弦子在石头上砸烂,而过去的土司头人认为拉弦子人会变穷”。
除了这层无法选择的出身和命运,赤列同时还让人们感觉到:在他身上,保有着一种现代艺术似的追求和执著。这种追求,不逊于任何一个城市人所熟识的现代艺术家。一个最为有名的例子是:有一次赤列睡觉做梦,梦见他的弦子胡琴被一个小偷偷走了,梦中,赤列使劲追赶,想赶上小偷的脚步。于是他的脚就不由自主地踹开大步,没想到,赤列把自己的脚趾头踹在了墙上。这次意外事故啊,让赤列静养了好几个礼拜。
另有一次,不知为何,赤列做火药,结果火药炸伤了他的一只手,他当即嚎啕大哭了起来。人们劝他:“男子汉,哭什么哭!”赤列回应到:“我不是哭我的手,我是哭我再也拉不了弦子了。”在场的乡亲提醒赤列:“你伤的是右手,你的左手还好着呢!你还可以用左手按弦子啊!”
这样的热爱,其实已经超出了传统生活的范畴,有种脱俗的执著。这一点,似乎可以从赤列的幼年生活中窥见,白帆这样描述:
他 ( 赤列 ) 八岁起第一次见到热巴艺人们拉着弦子歌舞在村里乞讨,一位叫作金安拉姆的女弦子手,以嗡嗡作响、技巧娴熟的弦子声紧紧地扣住了八岁小男孩的心,激动得再也忘不了这优美的旋律,从此,这初次对弦子的感动成为他一生的挚爱和追求。
木梭是在德钦县和赤列交流最为密切的人,根据木梭自己的说法,赤列很少愿意和别人交心,而他是唯一的一个。同时,木梭也非常注意为赤列录一些演奏录音,有时候他的录音笔没带在身边,就会用手机、照相机来录。
木梭认识赤列,来自一个偶然的机缘。2003年,德钦县组织了卡瓦博格神山的本命年活动。神山属羊,2003年正好是神山的本命年——水羊年,是六十年一次的羊年。木梭负责组织六十个属羊的人和六十头羊去转山,再把羊放生。其中被邀请的民间艺人,有一个就是赤列。
第一次见面,木梭并没有觉得赤列有多怪异,他们聊得非常投机。后来,赤列开始为木梭拉弦子。木梭回忆到,赤列不仅拉弦子还讲故事——每首歌他都能说出一段故事,不知不觉就拉了一百多首。这些演奏曲子中,有一部分是传统的,另一部分则是赤列自己的创作。
赤列给木梭回忆了一个故事:赤列小的时候见到过一个流浪艺人。一位父亲带着女儿,一路拉弦子,一路上唱着跳着。父女二人到了村子里,向村民要吃的——他们不要钱,就要吃的,要一些糌粑。作为回报,父女二人会唱他们创作的曲目,教给有兴趣的人,然后就离开继续去旅行。有一次,这对父女在没人的时候,在一块荒地上坐着,面对的是家乡的一座大山,没有草原,尽是大山和峡谷。他们就坐在悬崖旁边,父亲在拉弦子,女儿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此时,赤列正好放羊路过,他看到这个场景、听到了这首曲子,于是就把曲调记在心里。
上图为赤列的弦子。下图为白玛和他的出租车,摄于2013年。
这首曲子就是著名的《朗追》套曲。这首弦子曲不只是一首舞曲,而是弦子人的心灵独白。这首曲目成为了后来江坡以及德钦弦子演奏者最为喜爱的一首,但是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人却不多,多数人仍然认为这是一首普通的弦子舞曲。而在赤列的自制专辑《弦子声声祝你快乐》中,这首曲目又被加入了强烈的电子伴奏。
他有种性格,很固执。他认为自己说的,就是很有道理的,性格十分固执,听不进其他人的说法。
——林杰多吉
至少保留住这些回忆,可以让更年轻的人知道。
——扎西尼玛
他的脑子相当厉害,他用太阳能热水洗手,洗过手的水就流到他家牛圈里面,牛喝不完的,就倒在他家的苹果树下。
——格茸品措
以上,都是我早在2010年就听闻的江坡赤列的传说。三年之后,我决定亲身赶到江坡村去拜会赤列老人。到达德钦县城的当天傍晚,友人告诉我:赤列老人在两天前过世了。我的朋友,也是县文化官员,说他们派了人下去慰问,而他自己忙于公务就没有再下到江坡。
从此,赤列的传奇彻底成为了我需要花时间去取证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个线索是我尚能把握住的:赤列去年自己做了张光盘,还请人加上了电声伴奏。在制作好之后,赤列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去卖这张CD。朋友们对我说,如果你见到他、向他买一张的话,他会特别开心的。
行走在德钦县城的大街上,随时都能听到音像店里播放的“蹦擦蹦擦”的舞曲弦子。店老板在向我推荐了一轮年轻人的弦子音乐后,出我意料地拿出了这张我期待中的赤列 CD。可能对于任何其他人来说,这张赤列的 CD 并无二异,也都是“蹦嚓蹦嚓”的一个,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惊喜。我二话没说买下了这张二十元的CD,算是完成了我心愿的一半吧。
开着出租车的徒弟
2010年, 我第一次听到了卡瓦格博文化社制作的弦子擂台赛录音,其中一段是著名的弦子曲《展仪》。演奏的人,被人称作定国白玛。和江坡赤列一样,这是个俗称。他的名字实际上叫白玛达西。定国是“上面村落”的意思,所以,他自然就成为了定国白玛。这个关于名字的错误印象我一直保留着,直到今年我再次到达德钦之后,朋友才向我解释了缘由。
白玛在擂台赛的演奏片段中,一段变奏的段落让我陶醉。在德钦,我多次听到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定国白玛的技术好!一位资深的弦子爱好者甚至用了这样的语言:“白玛的技术其实已经超越了他的师傅赤列”。可能是因为对“老艺人”有着太多的臆想,我一直认为白玛至少是一个中年人。但当我亲眼见到白玛的时候,发现他其实只有三十三岁。
白玛来自江坡村的一社,但目前已不在家乡务农或放牧,而是和哥哥一起在德钦县城开出租车挣钱。他和哥哥共娶一妻,共同抚养着两个孩子,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四年级。我足足约等了三天才见到白玛,还是在他跑了一天长途车之后的夜里。扑面而来的生活压力,不可谓不大。
一妻多夫是西藏的重要婚姻形式,而且是被尊重的美好传统之一……实际上,最贫穷的人家并不一定兄弟共妻,富有家庭却经常兄弟共妻,因此有人认为,一妻多夫制的初衷主要不是为获得糌粑和酥油,而是为获得社会资源和社会尊重。因为一个兄弟一旦离开大家庭,就会因财富的减少而失去原来在大家庭所拥有的社会地位。而且,藏族人相信同胞兄弟的团结具有无上的价值, 这就助长了一妻多夫制的实行。
——刘鉴强《天珠》 P:80
在德钦,白玛这样的生存模式不少见,很多人会选择在德钦县城或者中甸做工,而到了虫草季节,他们就回到家乡采虫草。五月正是虫草季,每采一根,村民可以得到四五十元的回报。这个季节的劳作,是村民一年中最大的一笔收入。但这样的生存周期,也大大改变了音乐文化,除了像白玛这样的视弦子为生命的人,很少有人能再回归到生活中去玩弦子了——跑来跑去的,已经够累了!
和很多拉弦子的孩子一样,白玛是在牧场上学习的弦子。拉弦子是牧场生活的唯一娱乐。我和白玛的对话自然是从牧场生活开始,白玛告诉我:“师傅给我做了一把弦子,然后我就跟他一起拉啊拉,那段时间我在那个牧场上呆了三个月,没有电视,什么都没有,只能拉弦子。就觉得好玩,越来越喜欢,也拉得越来越好。”
我见过不少讲述农村生活的音乐人,但是没有一个像白玛这样让我确信:牧场生活和音乐技艺之间,有着特别直接的关系。
和师傅赤列认识之前,白玛学习弦子的方式和城里人学英语有点像。白玛用录音机把赤列师傅的录音播放出来反复地听。白玛回忆到:“赤列到处去卖他的录音带,然后我就买了一盘,一边放一边听,然后慢慢慢慢,拉了一两年,基本上就跟得上了。”
当时,白玛在江坡已经有了一些名气。这一点,当时尚在羊拉乡的赤列早有耳闻。赤列搬回江坡的时候,就对白玛说:“我们今天好好地做,一起拉弦子,你不会的地方,我好好教你。”据白玛描述当时的情景:无论走到哪儿,赤列都会对外人说:“这就是我的徒弟,你们要听一下我徒弟拉的弦子。”
2005年在江坡举办的弦子擂台赛是白玛等待已久的时刻。当他听说村里要办擂台赛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因为可以在观众面前比赛一下,可以让弦子发威了”。为此,比赛前几天晚上,白玛和赤列一起练习到凌晨两三点,赤列的儿子弹着曼陀铃(藏区最普遍的外来乐器),为他们伴奏。他们还要录音,找出自己的问题所在。
这一点,白玛和赤列有着相当的类似之处:他们演奏弦子,不满足于仅仅图大家高兴,而是将弦子作为一种正经的、严肃的、有力量的艺术来看待。甚至白玛还告诉我,他希望去创作一些弦子曲,不再总是拉过去的东西。可见,在白玛看来,弦子是需要去精心维持的、需要去改进的、需要去突破的一种艺术。
我是农民,我没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这个弦子是我肯定会、一定要创作起来的。
——白玛
后来,白玛在中甸的一家宾馆做过三年的演艺员。很多德钦的艺人,都会选择在中甸打工。起初他们认为那里能实现他们的音乐理想。但其实,中甸只不过是一个旅游业撑起来的娱乐市场,没人关心你演奏的是什么,只需你穿上藏袍起舞,就博得大家一笑。这样的生活,自然也不是白玛追求的。
白玛告诉我:“今后我想把出租车开好,如果开得好的话,我要出个弦子专辑,这是我最梦想的。”
CDs
《香格里拉之声1》
迪庆藏族自治州民族歌舞团
雨果唱片,2001
这是海外地区发行的迪庆藏族地区的第一张民间音乐纪录。2001年正是香格里拉作为旅游概念被推广的年份,唱片突出的神秘色彩也恰如其分地迎合了这种好奇。唱片文案毫不掩饰“神秘王国的再发掘”这样的文化噱头。参与录音的音乐家均是职业歌舞团演员。音乐的精致不言而喻。
《妙音欢歌:德钦古典弦子之一》
云南音像出版社,2009
这是德钦的音乐学者斯纳农布编纂的弦子歌曲集子。和卡瓦格博文化社的收录曲目有不少出入,而且歌名以及歌词的汉语翻译都存在差异,但悉心的听众可以辨识其中的异同、对比不同版本——这也算是欣赏民间音乐的主要乐趣之一。
《弦子声声祝你快乐》
赤列
独立制作,2012
这是一张可以在德钦街头的唱片店购买到的唱片,也是赤列老人的遗世之作。其中《朗追达丁》是一首热巴弦子艺人内心独白的曲目。另外,唱片中还有数首赞颂共产党的曲目,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位热情的弦子艺人。
Books
《朝圣者》
郭净
云南美术出版社
这是一本卡瓦格博地区人文生态的摄影集。作者郭净是一位来自昆明的学者,记录的是2003年在卡瓦格博转山的民众。其中,藏区五颜六色的景象被收录为黑白图片组,凸显了人物肢体形态上的感染力。
《飞翔的雪山》
卡瓦格博文化社
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
这是一本呈现德钦地区弦子歌词的书籍,以诗歌的方式将这些歌词做了抄录和解释,其中大部分曲目都是2003年前后卡瓦格博文化社收录的,其中包含了著名的诗句——“我想在白色之上添上一笔白色,就像白岩石上歇落一只雏鹰”。
Tapes
《羊拉撒荣弦子》
卡瓦格博文化社
云南民族文化音像出版社, 2003
这盘磁带是德钦地区第一次集中的弦子歌曲纪录。和很多填满了电声伴奏的弦子录音不同,这盘磁带选用了自然、原声状态下的弦子音乐。参与这盘磁带录制的表演者——三男两女——均来自德钦县奔子栏镇的羊拉乡,均没有任何的职业表演经验。
抬丧的清晨,摄于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