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福岛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大的核电站,2011年3月11日14时46分日本国内发生9级特大地震,地震同时引发了海啸,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
日本大地震的时候党敬轩正好在一辆公交巴士上,跑下车之后她就蹲在广场上。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恐惧,而那时她所在的位置离福岛核电站仅仅有十公里。
当党敬轩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学校老师带着整个班的同学来到了机场,他们要做的是为滞留在那里的旅客分发救灾物资。
尽管日本国内遭受了这样巨大的灾难,但是国民的精神面貌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影响,乌压压的人群一直有序等待着工作人员分发物资。党敬轩拿着一瓶纯净水走到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面前,把水递给了她。
女人抱着孩子微微起身并鞠躬说谢谢,然后才接过了纯净水。这一切都让党敬轩感到惊奇,在这样的大灾大难之下,或许这样的姿态才叫人定胜天。整个候机大厅的分发工作井然有序,没有大声喧哗,没有人员拥挤。
就这样党敬轩和她的同学们一直忙碌到午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靠在了椅子上睡着了。她不会想到,远在中国海岛上的党建国夫妇早已按捺不住了,华香琴的高血压也上来了。党建国一边不停地拨着电话,一边安慰着华香琴:“华老三,你着急有什么用,着急敬轩能回来啊?”
华香琴嘟囔着:“你废话。我是她妈,我能不着急吗?”
党建国耐着性子安慰老伴说:“敬轩电话里说过,这两天学校里没有什么课,就是准备一些毕业回国的手续,应该不会在人多的地方。没事的。”
华香琴还是不放心:“那要是万一去人多的地方呢?”
“呸呸呸,你快算了吧。没有万一,没事的。”党建国也害怕了。
华香琴叹了口气:“千万别有事啊。”
党建国依然没有放弃拨号,电话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拨通了。党敬轩怕吵到周围熟睡的人,蹑着脚来到卫生间。
“喂,爸爸。”党敬轩的声音有些疲惫。
党建国着急地问:“女儿啊,你现在安全吗?”
党敬轩大声回复道:“我没事。地震那会儿,我在广场上。”
华香琴也凑到了电话边。党建国对着电话使劲喊,电话里杂音很多,他知道现在的信号还十分不稳定。老伴也一个劲地问东问西,他心里很着急。
党敬轩的手机信号有些断断续续,她知道老人现在的心情:“爸妈,我现在很安全,我和同学们在机场做志愿者呢。你们放心吧。”
电话里恢复了平静。
华香琴嘟囔着:“安全就好。赶紧回国是正事。”
放下电话,党建国的心也算是落了地。看着华香琴安坐在沙发上,他勉强笑了一下:“孩子回国也得等等,那边飞机还不让起飞呢。只要安全了就好。”
华香琴点了点头。
电视里新闻频道还是不停地播出日本地震的消息,党建国索性将电视机关了,他怕华香琴看了心里又不舒服,而他自己也是强忍着内心的着急。他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手上的烟屁股已经快要烧到手了,他用力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微微靠上了沙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往事。
核电站对于这个家庭乃至这个家族都是不陌生的,华香琴年前已经从核电站的水暖岗位上退了休,而党建国也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要告别他在核电站的岗位了。退休对于像党建国这样的家庭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残忍的剥夺,他和他的家族都将自己毕生的精力献给了国家核工业。
党建国的成长似乎见证了祖国核工业建设的历史,他的命运也仿佛早已被他的父亲党忠诚决定了。上世纪50年代末,党忠诚退伍后来到了祖国西北部,并参加了祖国当时的核心科研建设,在那一片茫茫的戈壁滩上,诞生了后来享誉中外的“两弹一星”。当然那里也同时诞生了党建国。
从党建国出生一直延续到他整个童年,我们国家都处在一种百废待兴的状态中。尽管如此,当时全国人民还是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保证科研单位的供给。戈壁滩上的生活和工作情况时时刻刻牵动着北京,党建国长大以后才真正明白父辈们为什么有这样的干劲,因为中国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核武器。
一批批各地建设者蜂拥到了这荒漠之中,没有吃没有喝、没有路没有电这些都可以克服。没有计算机怎么办?用算盘。戈壁滩注定将成为祖国历史上值得纪念的地方,那里更是铸造了一群群建设者梦想的地方。
幼年的党建国很好动,每天清晨他会被母亲安放在一个木质的小推车中,他只能用脚在地上挪动,身体却根本离不开小推车。母亲将门窗锁好后,会挑着两只铁桶去拉水的车边接水。每次两只桶里往往只装了一半,这首先是因为水在戈壁滩上很珍贵,水源地在几十里之外的地方,装少点可以降低溢出来的概率;再者每天拉回来的水多半要用在施工上,建设者宁可自己少用水也要保证施工用水。
每当挑水时,母亲都会用搪瓷杯子在食堂打回来半杯稀粥。党建国看见母亲矮小的身板在眼前晃来晃去,嘴里就会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安顿好一切之后,母亲又挑起铁桶去了山坡后面的一口井边,她和很多大人都会在那里争抢夜里新溢出的井水,只是这里打回去的水含碱量太大不能喝。
党建国用勺子扒拉着杯子里的粥,他或许还没有完全感知到周围的一切。他听到了门外的风声,被风刮起的沙粒敲打在玻璃上,就像故事里大灰狼要出来了一样。他吓了一跳,勺子掉在了地上,本想伸手去捡,却将杯子也碰翻在地。
母亲推门而入,看见泼洒在地上的稀粥,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党建国很识相地看着母亲,一声不吭,但这似乎并没有让母亲消气。屁股被揍了几下后,委屈的他憋不住哭了。
母亲气得不行:“你就知道给我添乱。买好了早饭放在你嘴边都不好好吃,你是不是嫌我还不累?”
泪水挂满了党建国的脸庞,他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愤,但是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去讨好大人。
母亲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唠叨着:“你说你那个爹,一上工地就忙得家也不要了。我这一天除了里里外外的家务,还要去医院上班,还要照顾你。我要是有三头六臂就好了。”
说完,母亲从一个有盖子的塑料桶里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瓢水倒在了锅里。当水烧开以后,她将几块饼干掰开丢在了热水里,用勺子一边搅拌一边吹凉,最后喂给党建国吃。
党建国吃着饼干糊糊,哭声终于止住了。此时的母亲才顾得上舀一瓢碱水洗漱一下。
母亲将党建国用一根很长的绑带绑在了后背上,他要这样在母亲的背上待一个上午。在后勤医院的走廊里,母亲要将所有垃圾桶里的废物清理干净,很多时候这样的工作让她满头大汗。
一个大风的日子里,党建国在走廊的尽头玩耍,那根绑带一头系在他的腰间,另一头牢牢地拴在管道上,他的活动半径永远超不过一米。这时的他看见什么都感觉到新鲜,尤其对一切可以滚动的东西分外喜欢。
母亲拿着拖把远远地望着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欣慰。突然医院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满脸是灰的男人被人抬了进来,然后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在喊:“医生快来,有人晕倒了。”
党建国的母亲第一个冲上前去,一个粗壮的男人一把推开了她:“你是医生吗?”
母亲小声说:“我是护士。”
男人非常着急:“那你看什么?快去叫医生。”
母亲这才缓过神来,她飞快地跑上楼,紧接着粗壮的男人也跟了上去。党建国嘻嘻哈哈地呢喃着,似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个戴着听诊器的医生下楼来到了人群中,他冷静地问道:“怎么回事?”
男人回话道:“不知道。在工地上干着活,突然就看见他晕倒了。”
“吃什么了,之前有过什么病吗?”医生接着问。
男人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您快救救他吧。”
医生点了点头:“马上推手术室。”
走廊里乱成了一锅粥,众人将病号推向手术室。当急救床经过党建国的面前时,他看见病号的上衣口袋露出了半截木头手枪,忽然哇哇大哭道:“爸爸,爸爸。”
母亲抱起党建国哄着他:“哪个是爸爸?”
“爸爸,爸爸……”党建国将手指向手术室方向。
母亲安慰他道:“爸爸在工地干活呢。不哭。”
党建国丝毫没有相信母亲的话,继续哭着:“枪,枪,爸爸口袋里有枪。”
母亲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建国搂着爸爸要枪打仗玩,党忠诚答应下次回家给他做一把木头枪。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抱起党建国冲向手术室,在门缝里她瞅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医生用酒精棉球一点一点擦拭着党忠诚的脸,渐渐地灰土去尽,轮廓变得明朗。
母亲瘫坐在地上,母子俩哭得稀里哗啦。护士长安慰道:“于爱叶,不要太难过,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你先起来,要是你也有个好歹孩子怎么办?”
党建国的小手伸向母亲的脸,他终于感觉身边出事了。母亲抱起他坐在了走廊边的长椅上,工友们都僵在一边,似乎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这一对母子。党建国的眼睛慢慢变得红通通的,泪水也好像流干了,所以他停住了哭声。他看着周围的人,又看看母亲,最后他看着手术室的信号灯,安静地靠在母亲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党建国睁开熟睡的眼睛时,他看见母亲和周围的人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身边饭盒里躺着窝窝头和白菜。他试图去拿那些食物,可是当碰到铁皮饭盒时一阵冰冷将他的手挡了回来。
母亲搂过党建国,她想给孩子喂些吃的,却也找不到合适的食物。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母亲冲到了医生的面前:“医生,病人怎么样了?”
医生一脸严肃地说:“病人长期饮用碱水,吃得也不好,肠穿孔了。经过手术已经脱离了危险,家属注意一下病人术后的饮食。一定要吃热的,绝对不能再饮用碱水了。”
父亲在家躺了一周,那几天党建国无比快乐。他躺在父亲的身边,听着各种故事,他多么渴望这样的时光再长一些啊。母亲端来了鸡汤,是仅仅用四分之一只鸡的鸡肉熬成的。父亲将鸡肉送到他的小嘴里,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更难得吃到这样的食物。
党建国后来才知道,核工业土建需要的水各种含量必须达标,而那些戈壁滩上珍贵的水,水碱含量超标很多,是不可以用在土建上的。父亲想多节省一些饮用水用于土建,就常常带头饮用那些碱水,时间长了再加上营养跟不上,身体自然就受不了了。
一周之后父亲又上了工地,党建国甚至渴望父亲能再病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和父亲一起玩耍了。这样的期盼一直伴随着他走完了幼年。
那时的党建国根本没有觉察到,这个一望无边的荒漠里,即将诞生足以震惊中外的传奇。60年代中期他的弟弟出生了,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戈壁滩上横空出世。
拥有原子弹的中国人民迎来了一个不一样的春节,党建国和他最要好的伙伴魏红军,一起哆哆嗦嗦地点燃了一个又一个叫作爆竹的新玩意儿。天空中瞬间明亮了起来,他们抱在一起跳啊蹦啊,开心极了。
母亲从食堂领回了半斤猪肉和一棵大白菜,党建国第一次吃到饺子,那种味道很是美味,很多年以后他还是不能忘记那种醇香。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母亲拉过他,然后拿出了一个小挎包:“建国,过完年就去上学吧?”
党建国接过挎包,笑得合不拢嘴。他在想象上学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也许学校里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吧。
魏红军总是跟在党建国屁股后面,除了回家睡觉他们几乎都在一起。
魏红军绝对属于没有主见的一个人,他无论什么时候总爱用手去抠鼻子,这个时候党建国就会踢他的屁股,然后两人打打闹闹跑向远方。那个年代孩子们似乎都没有一件像样的玩具,很多时候能野在外面就是最好的活动。党建国是整个大院当中年龄比较大的孩子,他自然成为了这个小群体里的头头。
在大院后面是没有开发过的戈壁滩,对于那个神秘的世界,党建国完全没有抵抗力。他坐在树干上,望着远处阳光下的黄沙,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侠客们打斗的画面。这些故事都是魏红军的爸爸讲给他们听的,党建国不光听的时候热血沸腾,他几乎只要一想起那些故事就会幻想着自己也身临其境。党建国低下头看见魏红军正撅着屁股和小朋友们打弹珠,泄气极了,他十分惭愧自己会和这样一群没有气魄的人在一起。他咽了一下口水,冲着下面喊起来:“魏红军,你敢不敢和我去戈壁滩溜一圈?”
让党建国气愤的是,魏红军根本没有理会,继续玩着手里的破弹珠,而且周围的人也没有应和他的。他愤愤地想要下去教训一下他们,可是又转念一想,不能丢掉自己的架子,于是停顿了一下:“谁要是和我一起去,我就把手枪给谁。”这时魏红军放下了手里的弹珠,他望着树上问:“是你爸爸给你做的那把吗?”
党建国心里有些舍不得,但是碍于面子还是回答道:“那,那是当然。”
魏红军心动了:“那我去。”
周围的小朋友也一一应和。
党建国从树上跳下来,他拍拍身上的土意气风发地说:“出发!”
一群人向着戈壁滩行进着,党建国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这样喜悦过。他感觉到那来自内心深处的狂热,就像头顶上的烈日一样。
前面是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上面布满了轮胎的印记。一排儿童兵大摇大摆地前进着,这也许是祖国第一批儿童深入戈壁。魏红军拉住党建国说:“你看,老李头的马。”
党建国好奇地问:“在哪里?”
魏红军指着斜对面。
党建国心里一乐,那不是食堂李大爷养的母马吗?有时还给食堂驮个粮食驮个菜,今天弄过来当我的坐骑也不错。他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带着魏红军就去牵马了。
魏红军在后面嘀嘀咕咕道:“这肯定是老李头在这里放马呢。你这么牵走他肯定得急得上房。”
党建国狡辩道:“我又不是不还他了,我就是征用一下。”
魏红军摸了摸脑袋笑了:“嘿嘿嘿,也是。”
魏红军说完伸手就要到党建国的腰上拿枪。
党建国一把护住枪:“你干什么?”
魏红军急了:“你不是答应跟你进戈壁滩就给我枪的吗?”
党建国一脸严肃:“我是说回去之后。”
魏红军气得直噘嘴:“骗子,大骗子。”说完他也只能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队伍一点点远离了车轮印,周围的孩子都在问目的地是哪里。党建国的心里一时没有具体答案,他只记得父亲曾参加过东阳气象站的建设,那里到底什么样子,他想看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烈日渐渐不见了。大家似乎都感觉到口渴了,党建国也意识到了身体的抗议。他一眼望去,发现是几个大沙丘将他们围住了,周围也刮起了风。这时他才想到临行前要是准备一下就好了,望了望身后的路,他觉得失望爬满了全身。孤军深入戈壁已经找不到回头的路,他想到了爸爸给他讲的“望梅止渴”的故事。党建国心里有了想法:“同志们,在我们正北面有一个叫东阳的气象站。只要我们坚持走到那里,就会看见驻扎在那里的解放军叔叔,他们的食堂里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有。”
都是孩子,党建国的一番话还是让他们有了些希望,满地叫唤的他们安静了下来。队伍再一次启程,一路向北。
风沙有些大了,党建国下令在沙丘边休息片刻。口干舌燥又饥肠辘辘的孩子们像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党建国从马上下来之后也躺在了地上。魏红军爬到他身边喃喃地说:“建国,我好渴啊,饿可以往后再说。”
党建国抿了抿嘴唇:“我也渴。”
“你得想办法给我们弄点水,要不我们就不走了。”魏红军耍起赖皮来了。
党建国挣扎着坐起来,他四处看了看,一点有水的迹象都没有。看着弟兄们倒在地上,他有些着急,他想要是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出戈壁祸就闯大了。不远处那匹马在地上刨了一堆草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党建国看了看马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有主意了。
党建国一把牵住了马大喊:“魏红军,你们快来,有水了。”
这一叫地上的人都凑了过来。党建国指了指马说:“喝马奶。”
大家对视了几秒,党建国第一个蹲在马下,大口大口喝起了马奶。魏红军也不甘示弱,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喝了起来。
党建国躺在地上任由风沙掠过他的脸皮,他觉得自己有些小小的满足,前行的困难也就不再害怕了。
很快夜晚来临了,戈壁滩瞬间降温,一帮孩子们挤在一起背靠在山丘下。寒冷在逼近他们,远处各种杂乱的声音也向他们袭来。
魏红军颤颤地问:“我们不会被冻死吧?”
党建国知道,野外行军夜晚为了保暖,战士们都会给自己挖一个地窝。他命令所有人一同挖一个深坑,睡觉时在深坑里抱着互相取暖。
魏红军又问:“我们不会被野兽吃了吧?”
这一次党建国命令每小时轮岗放哨,两人一组,他和魏红军一组。他用沙子将每一个人的身上盖满了,然后又找来两个枯树杈子分了一个给魏红军。
黑暗中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党建国有点想家了,想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温暖的被窝。他尽管心里有动静也不能说出来,他知道如果连他也动摇了其他人肯定也没有抵抗力了。魏红军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糖,舔了舔又包好了。
党建国看得很无语:“你能不要这么恶心吗?”
魏红军笑着说:“我就这么一块。我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舔舔,心里就会舒服了。”
党建国打趣道:“你就是一个吃不了苦的 货。坏人还不等打,你就叛变了。”
魏红军不干了,他们扭打在一起,闹着闹着就睡着了。
戈壁滩慢慢安静了下来,小风也停了下来,偶尔沙土碰撞的摩擦声都可以听得见。或许就连大自然也不忍伤害这一群年幼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太阳微微露出了半个脸,暖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党建国睁开了眼睛,他摸了摸背后,湿漉漉的,每个人的衣服都是这样。他想这样大家一定会感冒的,现在必须将大家的衣服烘干。于是他叫醒了同伴,魏红军唧唧歪歪地爬了起来,其他人也摸索着站了起来。
党建国建议道:“我们现在得生一把火。”
“有吃的吗?”魏红军惊奇地问。
党建国摇了摇头:“你就知道吃。我们必须把衣服烤干,要不会感冒的。”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衣服,魏红军赶紧招呼大家去捡些干树枝,不多时柴火就准备好了。大家围在一起把衣服和裤子都脱了,就等党建国点火了。
党建国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气馁地说:“哎呀。我忘了带火柴。”
魏红军跟着埋怨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党建国看了看天空说:“要是我爸的放大镜在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聚光点火了。”
魏红军补充道:“我上次从玻璃弹珠往外看,发现看什么都变大了。你说弹珠管用吗?”
党建国也不太清楚,他问:“管它能不能用。你带了吗?”
魏红军就像立了一个战功似的,手掌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躺在上面。
噢噢噢,大家欢呼起来。
党建国接过弹珠,借着阳光,调好了位置将聚焦点对准柴火。慢慢地,柴火开始冒烟并发出了烧焦的味道,在等待了不多时之后火终于点着了。
那是阳光下一道美丽的小风景,他们无比亲密友爱,快乐是那么简单。
前面的路往哪走,谁也不知道。魏红军自告奋勇爬到了沙丘上,他坚持如果再看不见目的地就要回家。站在制高点他四处张望,然后对着下面摆摆手。
党建国有些失望,就像将军马上要打大胜仗了,圣旨又命令他放弃抵抗。就在大家垂头丧气的时候,魏红军突然半个身子陷进了沙丘里面,并且还在不断下陷:“你们快点拉我一把,我快进去了。”
党建国一看这场景心里开始发慌,情急之下,他对着其他人大喊:“赶紧把咱们的衣服裤子连在一起拧成绳子。”
其他人明显混乱极了,只有党建国冲向沙丘的顶部。他不敢站起来,就干脆趴在上面。当魏红军将绳子缠在手上时,他的肩膀已经被沙土覆盖了。党建国冲着下面喊:“你们使劲拉。”
看着下面一帮半大小孩,平时还能凑合一起玩,这一到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派不上。党建国心里越这么想,就越为魏红军的生命担忧。他的心里慢慢地有些恐惧。他又大喊:“把绳子绑在马身上,让马拉。”
眼看着沙子已经埋到了魏红军的下巴,那匹母马一用力,衣服之间的打结处绷开了,党建国开始害怕,同伴的生命将要结束,他不知所措了。他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他去抓魏红军,就像在捡自己的命一样。不多会儿他开始痛哭,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他。
魏红军在被沙丘吞噬之前还不忘嘱咐党建国:“你别忘了告诉我爸妈,让他们不要伤心。”说完话,沙土已经过了他的嘴。
党建国彻底看不见魏红军了,他绝望地低着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好像所有的人都没有再发出声音,悲伤笼罩着整个戈壁。
党建国滑了下来,他在火堆边嗷嗷大哭。哭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周围的小伙伴还是不忘叫着饿。孩子们看到党建国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无奈之下又蹲在马下抢着喝马奶,但是没有食物马也产不多奶。这一天大家都躺在地上,眼看着捡回来的枯柴就要用完了,可是黑夜慢慢降临了。
党建国清了一下嗓子:“我们来给魏红军唱一首歌吧,他一个人一定也会孤独的。”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然后饥寒交迫的大家靠在了一起,有一个孩子哆哆嗦嗦地问:“建国哥,我们会不会死在戈壁滩啊?”
党建国弱弱地回答:“不会的,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你们去气象站,到时候你们好好吃一顿,睡个三天三夜。”
然后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之中,地上的明火已经熄灭,微微的炭火也忽明忽暗,渐渐地有人进入了睡梦状态。就在这时,有人小声地说:“建国哥,你听,远处好像有狗叫声。”
党建国仔细听了一下,感觉什么也没有。周围的其他孩子也跟着应和:“就是有就是有,来救我们了。”
党建国站了起来,他抠了抠耳朵揉了揉眼睛,这一次他听清了,更看清了。远远地,他看见几个黑点,还有几束手电筒的光,急促的狗叫声此起彼伏。
孩子们拿起马背上的一块破布,丢在炭火上,破布立刻燃着了。他们用尽力气大喊:“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党建国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渐渐地,七八个解放军的骑兵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后面还有三只大黑背狼狗。
孩子们瞬间释放完最后的力气,一个个倒在地上。解放军叔叔立即将他们抱上马背。狼狗在沙丘下面嗅了嗅,然后狂吠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一片疑问时。狼狗用爪子使劲刨起了沙,那个场面十分让人难忘,最后,沙土里面露出了一只手。
当魏红军被挖出来的时候,党建国用尽力气说了一句话:“你活着我太高兴了。”
戈壁滩上的沙丘会移动,所到之处会把任何东西都覆盖了。魏红军陷入沙丘里之后,下面恰巧是一个简易草棚子,尽管被沙土覆盖,但还是存在一定的空间隔层。
魏红军奄奄一息的样子着实让人发笑,他上马之后还不忘嘱咐党建国:“手枪你得给我,不许抵赖。”
回到基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到基地门口来迎接这些孩子,食堂的师傅给他们准备了一桌饭菜。每一个孩子都狼吞虎咽,他们的心里好像还有些高兴。吃饱喝足之后,党建国摸摸肚子小声地问魏红军:“怎么样?要不是我们这么一折腾,你们能吃上这么一桌好吃的吗?”
“嘿嘿嘿……”魏红军满足地笑了。
党忠诚几乎是像卷铺盖似的将党建国弄回了家,然后用早已经准备好的绳子将儿子捆起来吊在房梁上,噼里啪啦一顿狠揍。党建国的惨叫声传得好远好远。
那一次挨揍着实太疼了,党建国一周都没有下地。那把木头手枪最终还是到了魏红军的手里,只是很快这样的玩具就被大院内的孩子淘汰了。不过党建国最爱琢磨新鲜事物,他仍然是孩子中引领潮流的主导者。
学校的操场上架起了四张乒乓球桌,这种新鲜的物件党建国只在会议室的电视机里见过。水泥浇筑的球桌硬邦邦的,可是乒乓球在上面飞来划去自如,这可让他开始着迷了。
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乒乓球拍学校总共不到十副。人多肉少,想玩个过瘾是不可能了。放学后,党建国在球台下面发现了一个凹坑的乒乓球,他如获至宝。回家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乒乓球,搁在桌子上仔细端详着。
党忠诚从后背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从哪弄的乒乓球?”
党建国急忙解释道:“我放学路上捡的。”
党忠诚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他偷偷从一边看了一眼党建国全神贯注的样子,心有不忍地说:“你可以试试用开水泡一下球。”
看着脸盆里的乒乓球恢复了原样,党建国高兴坏了。他想有了球,这拍子也得有啊。他在屋子里寻摸了一阵,最后目光落在了母亲和面的板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党建国溜到了锅台边,他抱起面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在面板上画了两把胖乎乎的菜刀,然后用短锯沿着边缘切割了下来。忙完这一摊他满足地躺下来睡着了,一副球拍躺在了他的胸口。
这副乒乓球拍让党建国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被追随的对象。无论球技怎么样,一帮人打得还是热火朝天的。
一个放学后的傍晚,孩子们正围在球桌边挥舞着拍子,党建国和他们叫嚣着,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正打得起劲,魏红军冲着党建国喊:“你爸不行了。”党建国生气地回了一句:“你爸才不行了。”
魏红军指了指党建国身后说:“你看啊。你爸被别人抬着往你家走呢。”
党建国放下球拍,他回过头,看见父亲被几个叔叔抬着正往家走呢,于是马上收起了拍子和球,跟着人群回到了自己家。一个领导样子的叔叔正在和他爸说话:“忠诚啊,你安心好好休息几天,再这么干你不要命了?”
“那我们队的工程怎么办?”党忠诚着急地问。
那人笑了笑说:“再忙也不能出现事故啊!”
党建国送走了那人,回到父亲身边。这时母亲端了一盆热水准备给父亲泡泡脚。当父亲撸起裤管的时候,他看见父亲的小腿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整个小腿看起来就像是拿颜料涂红了。
党建国着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母亲摇摇头说:“你爸的腿站久了,静脉曲张。”
“还能走路吗?”党建国吃惊地问。
父亲安慰他道:“没事。”
“什么没事,你就不知道休息一会儿?”母亲不高兴地说。
父亲解释说:“我们队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再不赶怕是要拖基地的后腿了。听说年底之前氢弹必须要试爆成功。”
在那一刻,党建国突然觉得父亲是一个特别伟大的人,为了祖国的核工业建设,再苦再累他都毫无怨言。看着父亲这次因为摔倒受伤,他觉得父亲特别像一名在坚守阵地时受伤的战士。
母亲在锅台边准备给父亲做点好吃的,准备简单点擀个面条。和完面后她拿起面板,看着上面两个大窟窿,她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的擀面杖落在了党建国的身上,他被堵在小屋子里。母亲的手臂非常有力,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党建国被打急了,他冲出小屋向大门跑去,正好撞到了崔阿姨的身上。
崔阿姨好奇地问:“于姐,什么事这么上火?”
党建国的母亲顺手拎起面板,抖动着给崔阿姨展示:“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家这个缺心眼的孩子干的。”
崔阿姨一看就明白了:“哎呀,这可真是能作。”
崔阿姨拉着党建国说:“你也是的,尽惹你妈生气。这面板弄俩大窟窿不就废了吗?你让你妈怎么做饭啊?”
党建国不说话。
崔阿姨扯了扯他的衣角说:“赶紧给你妈认个错。”
母亲叹了口气:“小崔,我就觉得你们家魏红军挺听话。你少操多少心啊!”
崔阿姨摇了摇头:“哎呀。我们家那个也能作着呢。行了,我回家给你拿面板,今天先用我们家的。”
母亲心中的怒火似乎还没有平息,在崔阿姨回家之后,母亲将党建国的球拍没收了。这对党建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孩子王的地位。
基地的墙上挂满了“大干一百天”“我为祖国献青春”这类的横幅。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极强的荣誉感,赶超美英的步伐在多少科研人员的努力下,似乎就要实现了。
党建国和他的伙伴们还没有感知到核武器的意义,他们只是笼统地认为这是一种威力很大的家伙。很多年以后,当党建国真正懂事以后,他才意识到戈壁滩上的生活是多么有意义。为了给父亲增加营养,母亲带着他去基地周围采沙枣。最要命的是,沙枣往往生长在骆驼刺边上,因为骆驼刺的根部周围土质比较肥沃。采摘的时候如果不小心,就会被骆驼刺划伤。满满一篮子沙枣背后的艰辛也是不少的,母亲会把他的口袋塞满,大部分的沙枣会被母亲处理后储藏起来,她会在父亲回来时端给他吃,而母亲自己却极少吃这些美味。
在那一段时间里,基地里的人们似乎都像要去打仗一样,就连周六日都很少有人休息。正是因为中国核工业的建设者有这样一种精神,氢弹才终于在戈壁滩上试爆成功。党建国觉得这次父亲可以好好在家陪陪他休息休息了,可是刚过三天父亲又出门了,去哪里谁也不知道。懵懵懂懂的童年里,党建国有时拉着弟弟坐在屋檐下玩,这时父亲的样子时常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记得母亲有时会收到信,可是信封上面没有地址,信里也没有说父亲在干什么。
在那段思念父亲的日子里,有一个神秘的老伯伯给党建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心里便埋下了一个愿望。那是一堂不起眼的班会课,老师带着一位和蔼可亲的伯伯走进了教室。这个人叫钱三强,是核物理学家。
钱伯伯为孩子们上了一堂生动有趣的班会课,他的爱国精神也深深地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还懵懵懂懂的党建国。
钱三强使我国许多关键技术问题得到了及时攻克,为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的研制成功做出重要贡献。早在60年代初,他即在原子能所组织中子物理理论与实验两个研究组开展氢弹的预研工作,为氢弹研制做了理论准备,促成了中国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仅两年零八个月,就研制成了氢弹。
尽管当时的党建国还听不懂核工业建设的具体环节和技术名词,但是他知道钱伯伯放弃了优越生活,立志报效国家,并且和党建国熟悉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一起,在这个环境恶劣的戈壁滩上同吃同住,最后研制出了威震美帝的厉害家伙。这足以给孩子的心里打下坚实的爱国和学习热情。
钱伯伯和许多小朋友都握手了,党建国拉着他的手时,心里就暗暗许下了一个愿望,那就是长大以后也要像钱伯伯那样投身核工业。
几天后学校里转来了一个叫王大壮的同学。
魏红军从食堂里偷了两个地瓜,他洗干净之后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到了党建国的嘴边。其他的小同学看着他俩吃得津津有味,伸着头在边上直咽口水。
党建国望着捧着书的王大壮,他穿着一条有中线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色衣服,脖子下面第一个扣子还是系上的,最主要的是胖乎乎的头顶上居然顶着整齐的二八分。
党建国很是羡慕嫉妒恨,整个基地里面穿得这么体面的人也不多呀。孩子里面这么讲究穿戴的就更是稀奇了。
党建国问魏红军:“这小胖子什么来路?”
魏红军咬了一口地瓜说:“新转来咱们班的。”
“我知道,其他的情况呢?”党建国有点不耐烦。
魏红军说:“听说他爸是咱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他妈是咱们基地锅炉房的。”
“锅炉房,怎么干那个啊?”党建国有些疑惑。
“可能出身不好吧。”魏红军猜测道。
党建国坐在水泥球桌上,他给魏红军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用手指了指王大壮。
魏红军心领神会:“哎,那个谁。哦,对,壮壮同学,过来。”
王大壮看着党建国一帮人堆在球桌边上,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推了推眼镜,胆怯地走到了魏红军的面前。这下党建国来劲了,他撞了撞魏红军:“你审审他。”
魏红军紧张得不动了,他悄悄地在党建国的耳边言语:“一般不都你问的吗?我也不知道问他什么。”
党建国摇了摇头:“你怎么这么笨?就问问他从哪里来的,在这准备待多久。”
魏红军有了点底气。他跳下球桌跟王大壮面对面站着:“你从哪里来的?在这准备待多久?”
王大壮抬起头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魏红军一脸惊奇,但又说不出理由,只能望向党建国。王大壮有些不耐烦,他推了推眼镜架,大摇大摆地走了。党建国冲着他的背影喊:“交个朋友怎么样?”
王大壮站住了,他回过头说:“我知道你叫党建国,体育委员对吧?”
党建国点点头,又指指身边的魏红军:“他叫魏红军。”
王大壮笑了笑:“那我们以后是好朋友了。”
党建国又补了一句:“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党建国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句话为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那是在一个早操之后,党建国和魏红军勾肩搭背走回教室,后面还有络绎不绝的低年级同学。正当他们走到楼梯口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一帮男女同学将王大壮的衣服扯得破破烂烂,头上的二八分也不见了,就连眼镜架也断了一条腿。王大壮没有哭,只是护着自己手里的书。
党建国一股火上来,他上去推开那些同学,并且将王大壮拉到了魏红军的身后。魏红军一看党建国这举动也懂了,他招呼身后的伙伴们一起上,然后两拨人打成了一团。
党建国抱着一个大个儿家伙在地上扭打,那人抓着他的衣领大喊:“你敢帮着小日本打我们?你立场有问题。”
党建国有些莫名其妙:“你说谁是小日本?”
“王大壮。”那人说。
党建国愣住了,脸上被打了一巴掌。魏红军扶起他,然后两拨人都停了下来。魏红军极力想帮党建国找回点面子,他指着打党建国的大个儿:“你瞎说什么?王大壮怎么就成了小日本了?”
大个儿理直气壮:“他妈妈是日本人,他爸是翻译,你说生了他这个种,是不是小日本?”
魏红军被这一问弄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答:“那,那也不能打人啊!”
大个儿和他的伙伴们一哄而散,留下党建国和魏红军站在原地。他们俩看了看角落里一脸委屈的王大壮,党建国走过去把地上的眼镜捡起来递给了大壮,然后又帮大壮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再说什么,他和魏红军就撤了。
几个星期之后的一节语文课,一个头发被剃掉一大块儿的男人走进了教室。男人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道:“同学们,我姓王,是你们班语文代课老师。”
那天的语文课文讲的是居里夫人,当王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魏红军伸长了脖子在前座党建国的耳边细声细语地说道:“这个王秃子就是王大壮他爸,当年给鬼子当过翻译。”
党建国脖子根一阵冷风,他总觉得既然来到基地工作,就一定是国家审过的好人,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是忠诚国家忠诚党的人。王秃子的外号从此在同学们当中传开了,在党建国的印象里,很少有同学叫他王老师,就算离得很近周围的很多同学也依然叫他王秃子。
王老师自己却从来没有因为称呼翻过脸,相反他很安静,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偶尔可以看见他们父子俩一起走在学校里的身影。他们从未和任何人争过什么,领东西打饭总是排在队伍的最后。在童年的党建国心里,王老师一家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至少王老师和大壮应该受到尊重。
直到小学毕业,王老师一直是党建国的语文老师。由于王老师的外语很好,他经常给大家讲授外国的文学作品和中国的文学作品,这大大激发了孩子们对语文的喜爱,很多外国名著几乎就是他口述给班上的同学听的。党建国每天睡觉前都会把王老师当天讲到的名著故事回忆一遍,然后带着对第二天语文课的期待进入梦乡。
党建国小学毕业前夕,也就是70年代初,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在酒泉发射成功。中国的“两弹一星”研制成功,是20世纪后叶中华民族创建的辉煌伟业。从此以后,中国的国防科技和航天科技事业不断发展壮大,中国先后掌握了中子弹设计技术和核武器小型化技术,研制和发射了各种型号的战略战术导弹和运载火箭,潜艇水下发射成功,发射多颗返回式卫星、地球同步轨道及太阳同步轨道卫星。
那段时间,中国的名字不断在世界上响起。全国人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就连基地里的孩子们都知道,中国的军力已经跻身世界强国,打败美帝纸老虎指日可待。
基地小学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党建国第一个冲出教室。母亲告诉他,只要他考得好就可以见到爸爸。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考试结果他早已胸有成竹。
魏红军边追党建国边告诉他:“听说,你爸爸从酒泉回来了。”
党建国心里一阵激动:“你是说‘东方红号’人造卫星发射基地?那个地方叫酒泉?”
魏红军点点头:“是啊,我爸爸说的。”
“哈哈,好!我爸参加人造卫星发射啦!”党建国很开心。
两个人追追打打,党建国心里高兴极了,他感到无上光荣。
母亲把晚饭都准备好了,党建国小手还绕在父亲脖子上,嚷着要父亲讲讲在酒泉的故事。父亲心疼儿子,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关心照顾儿子,行李袋中装了很多给党建国的礼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的幸福时光来之不易。
几天后,基地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党建国人生第一次穿上了白衬衫,他望着胸前的红领巾突然有点激动。领操台下坐着爸爸妈妈叔叔阿姨,还有王老师。他刻意避开了王老师的眼光,他把目光转移到旁边,看见了大壮,他们相视一笑。
党建国收获了一堆奖状和一个崭新的书包。
走下台,他回望教学楼,有点不舍,毕竟这里有他童年的欢笑。他走到边上,魏红军跟在他身后:“建国,你爸妈第几批进川啊?”
党建国一脸迷茫:“我不知道,他们没说。”
“我爸妈第一批,下周就走。”魏红军说。
党建国问:“这么早啊?”
魏红军边走边说:“这还早啊?你知道吗?王大壮一家这周末就去,听我爸妈说,王老师还懂俄语、日语、法语,反正什么语都懂。核研所那边点名要王老师过去。”
“你说王大壮一家都去?”党建国有点失望。
魏红军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你好像很希望和他们在一起啊?”
党建国忙解释道:“我是喜欢上王老师的课。”
“我劝你还是和他们保持点距离。”魏红军像个小大人的样子。
党建国有些不服气:“你懂个屁!”
魏红军忙转移了话题:“你说初中咱们还能分一个班吗?”
“叫你爸爸打电话跟学校打个招呼啊。”党建国笑着说。
魏红军也笑了:“那还不如叫你爸打招呼呢,你爸都是工程处处长了。”
哈哈哈,他们都笑了。
党建国的童年就在那个夏天结束了,同样要结束的还有难忘的戈壁滩生活。一天清晨,党建国推开窗户,看见高尔基的那本《童年》躺在窗台上。他捧在手里,心中泛起层层涟漪,他回忆起之前在王老师的抽屉里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时的惊喜。
“两弹一星”的研制成功决定了戈壁滩周围这两处地方将被历史永远铭记。科研工作的转移则显示了党中央对我国核工业发展的全盘战略部署。
党建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家和魏红军一家被安排同一批进川。党建国的母亲早在很多天以前就将家里的东西打包装箱,在一片凌乱中党建国还从父母的床底下找到了那两个乒乓球拍。
在解放牌卡车后板上坐着党建国一家和魏红军一家,还有两家的行李。魏红军一上车就晕车,吐得稀里哗啦。
崔阿姨对于爱叶说:“你看看这孩子真享不了福,这都吐成什么样了!要知道他晕车,早上就不给他吃鸡蛋了,这下都浪费了。”
于爱叶有些哭笑不得:“你可别这么说,孩子吃个鸡蛋你还心疼啊?不要紧,我记得我箱子里有晕车药,一会儿前面歇息时我找找。”
崔阿姨笑着说:“瞧瞧,跟医院的人在一起就是好。有个什么不舒服立刻就能过去。”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个质朴的年代,人们不会因为坐在车斗里而少了欢笑。党建国挥舞着球拍一路放歌,“天府之国”中一个叫广元的地方正等待着这一车人。
新的核工业基地在一片山区,这里相对戈壁滩生活条件已经明显好多了。可惜,在广元,迎接党建国的却是一顿批斗。
那天,魏红军在中学门口等着党建国,他着急得东张西望。党建国手里拿着他刚刚粘上胶皮的乒乓球拍,嘴里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魏红军满脸焦急地说:“你还是回家躲躲吧,今天学校里情况不太妙,他们要对新生做个测试。”
党建国疑惑地问:“测什么?”
魏红军小声说:“你知道吗?王大壮被他们擒住了,天天早上都要读一篇思想汇报。”
党建国着急了:“那王老师呢?”
“那还用问?本来让他教外语的,现在只能接着教语文。”魏红军补充道。
党建国有点不明白:“王大壮一家不是才调过来的,他们怎么知道大壮家情况的啊?”
魏红军叹了口气说:“是那个大个儿。周奎,就是上回和咱们打架的那个人说的。”
党建国气得牙痒痒:“我去他大爷的,他就是皮痒痒欠揍。”
“你想怎么办?”魏红军问。
党建国边思索边问:“这次转到广元,咱们这帮都来了几个?”
魏红军想了想说:“就你我,加上贺成和周德胜。”说完魏红军伸出四个手指在党建国的面前比画了一下。
党建国略有所思:“你去叫上他们俩,我倒要看看这个周奎能闹出什么。”
魏红军转身跑向教学楼,他来到贺成和周德胜班上,拍了拍他俩肩膀,细语一番后带他们走出了教室。在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门口,四个人碰了面。
魏红军从器材室里拿了两个铁锹把,把它们竖在墙角用力一踹,铁锹把居然没有断。魏红军捂着脚直喊:“哎哟,疼死了。这个木棍怎么这么结实?”
党建国鄙视地说:“你就这点出息,看我的。”
党建国拿起木棍横在台阶上,然后用力跺了几脚。咔嚓一声,棍子裂了,他也摔在了地上。党建国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意外,意外。”
看着躺在地上的党建国,魏红军和其他两个人笑坏了。剩下一根木棍实在没人能弄断,所以最后魏红军扛着一整根木棍,贺成和周德胜一人半根,党建国拎了半块砖出现在了初一走廊上。
此时正是开学之际,教室里乱糟糟的,走廊上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党建国走在前面,其他三个人跟在他的身后。党建国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的心里如同装进了一只在上蹿下跳的老鼠。贺成和周德胜拿棍子的手上全是汗,只有魏红军扛着棍子乐呵呵的,在他心里只要党建国一出手那肯定必胜。
就在这时一个拍着篮球走出教室的男同学和他们撞了一个正脸,党建国心里一惊差点把砖头扔过去。几个人原地僵持了三秒,那人转身回了教室在人群中大喊:“他们来了。”
党建国站在原地逃也不是冲进去也不是,教室里顿时狂躁了。还没等党建国他们有个反应,周奎就带了人从教室的前后门拥了出来,将他们四个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奎上前用手握住了魏红军的棍子:“怎么,你们还要揍我?”
贺成和周德胜的棍子也被其他人夺了下来。周奎用力拍了拍魏红军的脸:“你们这是立场问题,你们还想翻天啊?”
魏红军捂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周奎,可是他看着周围比他们多几倍的人,心里打了退堂鼓。只有党建国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他转身向周奎喊道:“你想怎么样?”
周奎冷笑了几声:“我想揍你。”
党建国瞪了他一眼:“你试试。”
周奎使了一个眼色,他那边几个男生把魏红军、贺成、周德胜围在中间噼噼啪啪打了一顿。党建国这下爆了,他抄起手里的砖头抡向周奎。周奎的头上瞬间血流如注,他捂着头上的伤口大吼:“给我把这家伙打一顿,让他趴在地上找牙。”
党建国没有捞到便宜,他被围在中间一顿狠揍,身上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他们四个人最后还被周奎让人在脖子上挂了“我是叛徒”“我是汉奸”“鬼子是我朋友”“打我”的牌子。一群不懂事的中学生押着这四个人,在学校里四处逛荡。
很多老师也不敢轻易插手这样敏感的事,只当是孩子们之间闹着玩。党建国走在第一个,他抬起头看见王老师站在楼梯口望着他们,于是他笑了,笑得有些大义凛然。
到了上课时间,党建国和魏红军疲惫地回到了教室。有些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这对于心中耿直的党建国来说都不算什么。他对魏红军说:“早晚要周奎那小子血债血偿。”
新的学习阶段暴露了党建国的学习弱点,尤其在英语和化学科目上,他总是无法静下心来背单词和公式。学习有了困难自然就多了几分厌烦。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党建国和其他三个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大壮躲在校门口边上的树林里,他见党建国走过来之后,叫了一声:“建国。”
党建国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魏红军隐约听见了叫声,他拉住了党建国:“等一下,好像有人叫你。”
党建国回过头四处望了望,他看见王大壮躲躲藏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走上前去:“你怎么这么胆小?叫人就大大方方地叫啊!躲在这里算什么?”
王大壮小声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魏红军立刻来了精神:“吃什么?”
党建国推了魏红军一下:“你就知道吃。”然后他又问王大壮,“你为什么要请我们吃饭啊?”
王大壮低着头说:“你们今天挨揍都是因为我。”
党建国有些不高兴,他本来刚刚从挨揍的阴影中出来,王大壮这一提醒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冷冷地说:“不用你请。”
“我们走。”党建国拉着魏红军继续朝前走,魏红军回过头依依不舍地迈着步子。
王大壮有些难以启齿:“建国,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对吧?我请朋友吃个饭可以吗?”王大壮说完都要哭了。
党建国停住了脚步,魏红军在他耳朵边一个劲地说:“你看人家快要哭了。吃吧,吃吧,反正我们都为他挨了一顿揍。”
党建国站在原地勾了勾手,王大壮就走了过来。魏红军勾住了王大壮的脖子,笑呵呵地说:“我们老大同意赴你的宴了,都是好兄弟。我和周奎那帮人打架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王大壮点点头。
魏红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大壮啊,你请我们吃饭带了多少钱啊?”
王大壮伸出了一个巴掌:“五块。”
魏红军吃惊得张大了嘴。
那时私营的饭馆不多,核研所的大院又比较偏僻。党建国一帮人走了好大一圈,终于在庙街的入口处找到了一家小饭馆。魏红军知道党建国最爱吃蹄髈,所以点了一个蹄髈,还点了红烧狮子头、炸臭豆腐、炸花生。王大壮很大方,抱了一堆汽水放在了桌上,并且先打开了一瓶递给党建国。
党建国没有接王大壮递过来的汽水,而是自己拿起一瓶新的,用牙齿咬开瓶盖,咚咚咚喝掉了半瓶。周围的人都在朝这张桌子张望,在那个年代花五块钱出来吃饭的人还是少数。
饭过一半,党建国也放开了架子,他招呼王大壮靠近自己坐。魏红军殷勤地让开了他的座位,起身时还不忘用手捏了块肉。王大壮坐定后有些不好意思,党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壮,你给我们说说你妈真是日本人吗?”
王大壮有点不安地说:“你们问这干什么?”
党建国解释说:“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想听听,我保证我们不会乱说。魏红军,贺成,周德胜,你们也表个态。”
“不乱说。”魏红军、贺军、周德胜齐声说。
王大壮看了看大家,心想反正都被逼到这儿了,说就说。他被围在了中间,声音压低了许多:“我母亲以前是和我姥爷来中国东北做生意的,后来日本战败了,所有在中国的日本人都要回日本。我姥爷在上船的时候被日本兵给打死了,我母亲那个时候才十几岁。”
魏红军插了一句:“你妈叫什么?”
贺成也插了一句:“你妈和你姥爷都是日本人,那日本兵怎么还把你姥爷打死啊?”
周德胜也凑热闹:“那你妈平时说日本话还是中国话?”
王大壮说:“我母亲叫智贺阳子,她的中国话说得不好,主要是她不怎么有机会接触人,她有些害怕接触中国人。当时日本战败时运输士兵和侨民的游轮很有限,士兵都不能保证全都登船,就更别说侨民了,有的士兵为了登上运送侨民的游轮,都杀红了眼。我姥爷就是被一个醉醺醺的士兵枪毙之后丢下了海。”
党建国吃惊地问:“那你妈当时怎么办啊?”
王大壮说:“我母亲当时为了要捞起掉在海里的姥爷,在开船之前跑下了船,然后求老乡帮忙把姥爷的尸体抬上了岸。她当时特别感谢中国人,她说日本那么对中国,老乡还愿意帮她打捞姥爷。”
听到这里魏红军感动地说:“就是,就是。日本兵真是可恶,连自己国家的人都杀,畜生。”
贺成听得津津有味,他问:“那后来呢?你父亲是不是给鬼子当过翻译?”
周德胜也很关心这个:“就是,是不是?”
王大壮点点头:“我父亲给鬼子当过翻译,当时我父亲在东北上大学,在一次示威游行的时候,被日本兵抓住了。”
“你爸没有被用刑吧?”党建国问。
王大壮噘起了嘴:“怎么没有用刑?我父亲现在身上还有疤呢。当时我父亲听见鬼子当官的用日语说,不写悔过书的学生都杀掉吧。我父亲马上大骂日本兵,并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扛了下来,要求日本兵放了他的同学。这时日本当官的发现我父亲懂日语,就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我父亲愿意为鬼子做翻译工作,鬼子就答应放了我父亲的同学。”
党建国听明白了:“所以你爸就答应了鬼子的条件。”
王大壮点点头。
“那这么说,你爸也算是一个英雄好汉啊。”魏红军总结道。
贺成和周德胜都竖起大拇指:“英雄。”
王大壮接着说:“后来解放了,当地政府了解了我母亲的情况之后,就批准了我父母的婚姻。”
四个人听完了故事都鼓起掌来,惹得周围的人都望向这里。党建国举瓶庆贺,四人相应。王大壮露出了欢乐的笑容。
当他们走出饭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五个人并排走在一起,仿佛这个世界就剩下了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不断。在经过王大壮的家门口时,党建国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日本女人。阳子一脸笑容地拉住王大壮,并且小心翼翼地让开门口,最后还冲着党建国他们微笑着鞠了一个躬。党建国一时不知道怎么还礼,他也冲着阳子鞠了一躬,然后他们和王大壮告别。
魏红军对党建国说:“大壮的妈妈真温柔,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而且还给我们鞠躬。”
党建国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你懂什么,日本人就是这样的,见谁都鞠躬。”
贺成羡慕地说:“要是我妈也这样温柔就好了。”
周德胜也说:“就是就是。我妈上来就开骂,我一顶嘴立马棍棒伺候。”
魏红军叹了一口气:“大壮可真幸福。”
党建国调侃道:“那你也找个日本女人当妈啊!你看你爸同意不?”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
党建国到家以后,刚推开门,于爱叶就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又跑到哪里野了?这么晚才回来?”
党建国一脸无辜地说:“我……我……我和魏红军一起在外面吃饭了。”
“外面吃饭,你们哪来的钱?”于爱叶加大了手劲。
党建国忙解释说:“王大壮请的。”
于爱叶问:“就是那个日本女人的孩子?”
“妈!别老说别人家妈妈是日本女人,大壮他妈妈可好了,特有礼貌,还给我们鞠躬呢。”党建国连忙解释。
于爱叶并不相信:“你别给我这灌迷魂汤,不就请你吃了个饭吗?你这就开始替别人说话了。”
党建国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大壮他妈妈就是特别温柔,肯定不会打大壮。”
于爱叶最后又嘱咐了一遍:“我告诉你,你少跟他们家来往,小心上大字报,抓起来你就不嘚瑟了。”
党建国不屑一顾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母亲哄着弟弟继续在外面唠叨着。党建国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他觉得阳子也是一个好人,是战争害了这些善良的人。
学校的生活根本满足不了党建国对新事物的好奇,他喜欢科学,他没有忘记钱三强为他们上的班会课。自打接触到物理,党建国就迷上了这门功课。王大壮很欣慰党建国这么喜爱学习,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督促魏红军、贺成、周德胜好好学习。魏红军每次见到党建国和王大壮考试成绩不错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直到有一次党建国研制出来一个简易放映机,他彻底折服了。
那时大院里的人都很好,几乎没有丢东西的,每一个人的穿着都差不多,家里的财产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党建国可以使用到的电器,就是一个白铁皮的手电筒。在一次广场放电影的时候,党建国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放映机,一个电池盒,一个高亮的白炽灯,一大卷胶片组合在一起却能播放出神奇的电影。党建国回到家后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放映机的样子。他决心自己做一个放映机,他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而此时的他却仿佛一点头绪也没有。
党建国想和王大壮商量一下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在上学路上等着王大壮。远处魏红军嬉皮笑脸地走来,党建国冷冷地说:“你高兴什么?”
魏红军开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王老师被停课了。”
党建国问:“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啊?”
“不用上课了啊!”魏红军嘿嘿直笑。
党建国一脸鄙夷地说:“瞧你这点出息。为什么停课?”
魏红军说:“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周奎他们闹课堂,听说代课的老师得几天后到。这几天我们可以放松放松了。”
党建国心里有些纠结,在这样的社会时局里,个人的力量是很微弱的。他向学校走去,边走脑子里有了一个计划。
周奎总是仗着人多耀武扬威,每次看见党建国就会说些挑衅的话试图激怒党建国。这一次党建国也想教训一下周奎,为自己,也为了王老师。
很多时候周奎都会躲在厕所里抽烟,然后把烟头丢在门后。这些细节都是魏红军发现的,因为他偷偷观察过周奎他们。党建国在知道这些情况之后,来到实验室顺了两瓶酒精。
魏红军有点害怕:“建国,你拿酒精干什么?”
党建国暂时不想解释:“你别管。”
魏红军差点喊了出来:“你不会要放火吧?”
“你就说干不干吧?”党建国问。
魏红军有些犹豫:“我……”
党建国有点不高兴:“痛快点,不干就给我走得远远的。”
魏红军急了:“我没说不干啊!干,我干。”
党建国摆摆手说:“你去叫贺成和周德胜躲起来,再搞些土,听我的召唤随时准备救火。”
魏红军拍拍屁股去执行了。党建国来到男厕所。眼看着快要下课了,他打开酒精容器沿着厕所门口洒满液体。洒完后他胆战心惊地躲到了隐蔽处,屏住了呼吸,身上灼热得难受。
魏红军快步来到党建国的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地说:“他们来了。”
党建国点点头。
周奎像往常一样丝毫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带着一帮人走进了厕所。党建国听见厕所里面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很热闹,再看魏红军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跑出了厕所,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喊,着火了。
学校里四面八方的人都跑到厕所这边救火,贺成和周德胜也提着沙土冲了过去。党建国和魏红军也不甘示弱,做样子也得去啊。
火势其实不大,酒精烧完了火焰也就弱了下来,没两下子就被扑灭了。可是周奎这次彻底完蛋了,校领导暴怒了。这事最后闹到了基地保卫科,在核工业研究基地出了这档子事,这可不算小事。
周奎的爸妈被叫到了保卫科。魏红军跑过去打探消息后回来告诉党建国:“他爸当着那么多人,抬手就揍啊。那小子被打得在地上打滚。”
党建国回到家在桌子上摆弄好工具,准备制作放映机,但是心却没有放在这上面。他担心这次着火警察会查到他身上。就在这时,党忠诚回来了。父亲放下包直接来到党建国的面前,拿手指着党建国:“你们学校今天着火了,有你参与吗?”
党建国一脸无辜:“关我什么事?”
党忠诚并不相信他:“就你,我还不知道?就知道瞎混,你和魏红军在一起就没什么好事发生。我告诉你,要是被我知道你和这事沾边,我揍死你信不信?”
党建国自顾自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心里却更加不安了。
几天后,处罚通知出来了。周奎在校吸烟并引起火灾,留校察看处理。党建国和魏红军的计划没有被揭穿。可是这并没有让王老师的日子好过些,相反,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
周奎有一个堂哥叫周兵,在地方是一个红卫兵头头。他早就听说周奎学校里有一个日本翻译,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批判对象,于是他找到了周奎。
“听说你把学校点了?”周兵问。
周奎答复道:“我怀疑有人陷害我,我把火柴头刚丢在地上,立刻就着了一大片。可是没有证据,又怪我太不小心,学校只能拿我开刀。”
周兵笑了笑:“屁股没有被你爸打开花吧?”
周奎一脸委屈:“还说呢。我现在走路还抬不起脚步呢。我怀疑是党建国那帮人干的,就是没有一点证据。”
周兵摆摆手说:“没事。我帮你报仇。你不是上次告诉我,党建国和一个中日混血种混在了一起吗?我们就拿那个日本种开刀。”
周奎忙说:“那个日本种叫王大壮。党建国跟他可好了,不好弄。”
周兵冷笑着说:“不好弄,那就弄日本翻译和那个日本娘们儿。要是党建国敢过来闹,正好连他一起批斗了。”
周奎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党建国还在研究他的发明,就听见魏红军在窗外面学鸡叫,他明白这是魏红军在呼叫他,一定有什么情况。党建国猫着身子来到了门口,一旁正在忙乎的于爱叶叫住了他:“你又要干什么去?功课看了吗?”
党建国心虚地说:“看了,看了。我这不正要去魏红军家要一下作业本,我的练习册借给他了,我现在拿回来。”
于爱叶听完后嘱咐他道:“那快去快回。”
党建国出门后被魏红军拉到树下,魏红军一脸严肃地说:“这次可真出大事了。周奎叫了他哥,把王老师和阳子抓起来了。”
党建国好奇地问:“为什么?”
魏红军得意地说:“为什么,这还不明白,要给周奎报仇啊。”
党建国似乎还不太明白:“报仇?那他们怎么不来找我们?”
魏红军叹了口气:“找你不是没有把柄吗?王老师现在好欺负,只要一提小鬼子,那还不是一整一个准啊?”
党建国恍然大悟道:“走,看看去。”
党建国和魏红军来到了王大壮的家,眼前的房子就像被洗劫了一样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党建国走进了屋,王大壮一个人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扯烂了,脸上还被画得乌黑乌黑的。党建国气得牙痒痒:“这帮兔崽子。这是想反了天啊?”
党建国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觉得这事肯定是要闹大了,他有点掌控不了。他问一脸委屈的王大壮:“你爸妈哪里去了?”
这时门口外有动静,魏红军伸头一看,转过头说:“是贺成和周德胜。”
贺成低声说:“我看见周奎带了一帮人绑了王老师在游街批斗呢。”
周德胜补充道:“对了,我还看见大壮他妈被带到了仓库那边。”
魏红军急得不行:“怎么办,建国?”
党建国想了一下,捡起一个擀面杖拿在手里,但犹豫了一阵又扔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得这么办,我们人少不能武斗,得拖住他们找救兵。这样,魏红军你去保卫科叫人,我和贺成、周德胜去仓库。”
魏红军点点头说:“好。”
党建国一声令下:“走,出发。”
坐在地上的王大壮擦了一下脸起身说:“我也去。”
兵分两路。
过了基地的食堂有一个空荡荡的大院,里面有几个空着的仓库,那里有时会储放一些杂物,晚上孩子们都不敢来那里玩,有人说里面闹鬼。说解放前有个仓库是一个祠堂,有一个地主在里面上过吊,后来建设基地,祠堂被重新修整了,完工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党建国蹲在仓库窗户下面,微微露出了一个头,他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周兵对周奎说:“你去看看那个翻译游街到什么位置了,差不多就带过来吧。”然后周奎心领神会地跑出了仓库,党建国和其他三个人马上找了个掩体藏了起来。
周奎和他的小伙伴跑远了以后,党建国悄悄地再次趴到窗口,这次他看见了周兵内心深处的丑恶。只见周兵一脸淫笑对周围的人说:“哈哈哈,你们说当初小鬼子是不是没少糟蹋咱们中国的女人吧?”
“就是,就是……”
“那么今天,我们也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呀?”周兵边笑边摸索,说着就上前对阳子动手动脚起来。阳子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立即起身挣扎,手脚也用力乱蹬起来。
王大壮看到这里,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手里用力抓起半块砖,手上的青筋仿佛就要迸出来了。他渐渐地忍不住了,开始跃跃欲试。党建国摁住了他,并且摆了摆手,示意大壮再忍一下。
党建国四处看了看,路口没有周奎的身影,于是放心了一半。他再看仓库里,周兵的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他肆无忌惮地撕烂了阳子的外衣。阳子露出了白色衬衫,内衣的轮廓依稀可见。周兵让其他人按住阳子,那些头脑发热的混混们马上冲了上去,阳子被他们死死地摁住了。就在周兵将要进一步使坏的时候,党建国一脚踹开了仓库的大门。
周兵停下了动作,他慢慢回过了头,两只眼睛好像冒火了一样吓人。王大壮冲过去抱住了他的母亲:“妈,您没事吧?”阳子摇摇头。王大壮冲着周兵发疯般狂吼:“你这个混蛋!你这样做是犯法,我要去告你!”
周兵笑了笑:“你去啊。你去告我欺负日本特务,告去,你看别人信不信你的话,哈哈哈。”
王大壮没有丝毫犹豫就冲上前去抓住了周兵的衣领,他挥舞着拳头砸向周兵。边上的人拉住了大壮,并且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阳子扑过去抱住大壮,泪水夺眶而出,她说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的孩子,他没有罪,他是中国人。”
周兵藐视地说:“你在说什么呢?你是日本人,他爸是日本鬼子的翻译,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小日本侵略我们国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天我们就要讨伐你们家。”
“对,就是!”周围的人响应着。
周兵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下命令道:“给我把这个小日本种拉到外面去。”然后他又对着党建国说:“你们,给我自己滚出去,否则连你们一起收拾喽。”
党建国大声吼道:“我看你们谁敢?”
周兵一声令下:“给我干他们!”
一群人将党建国他们团团包围起来拳打脚踢了好久。党建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他慢慢地也感觉不到疼了。直到魏红军带着保卫科的人来到了仓库,周兵和那些家伙才罢了休。
党建国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党忠诚就跟在他的身后。本来党建国转过身要向父亲解释一下,可是父亲摸了摸他的脸问:“身上还疼吗?”
党建国摇摇头。
党建国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和父亲并排走回了家。党忠诚的心里思绪难平,他觉得儿子是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人了。
后面的日子里,阳子被基地后勤处叫去了。党忠诚告诉儿子,这也是一种保护,说来说去阳子不是鬼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尽管这样,周兵还是不放过王老师。他在市里的机械厂上班,平时厂里女人不多,他心里的小算盘怎么扒拉都离不开阳子。于是他纠集了厂里的几个混混,夜里骑着自行车偷偷闯进了基地的后勤宿舍。周兵鬼鬼祟祟地摸到了阳子的房间,隔着门缝他看见王老师也在,他的兴致有些被破坏了。他忍了忍,带着一帮人躲在了楼下的卡车边上,一直等到深夜,王老师才提着饭盒下了楼。
周兵对着身边的人笑了笑,其他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紧接着周兵带着他们摸上了楼。他再次瞄了一眼门缝,露出了饿狼般的嘴脸。原来他看见阳子在拿热水擦身,而他仅仅看见了阳子干净的后背。周兵不再忍耐,一脚踹开了宿舍大门。惊慌失措的阳子立即拿起衣服包裹在自己身上,大声叫嚷起来。周兵怎么可能放弃到了嘴边的肥肉呢?他一个饿狼扑食,死死地抱住了阳子,任凭阳子如何反抗都不放手。
伙计们轻轻将门关上了,周兵一只手捂住阳子的嘴,一只手开始拉扯阳子的衣服。就在周兵快要得手的时候,阳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周兵的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于是本能地放开了阳子,随后重重地打了阳子一巴掌:“你个小日本,还敢反抗。上回叫你逃了,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把事儿办了。”
周兵挥了挥手对其他的人说:“今天我吃点亏,你们先上。”
那些人的脸上立即露出丑恶的奸笑。
就在这时,门再一次被踹开了,只见王老师手里拎着一根铁管,嘴里发出颤抖的声音:“放开孩子的母亲,有种你们冲我来,我今天和你们拼了!”
那些人一看王老师摆出这个架势,纷纷停了下来,眼睛都盯着周兵。周兵好像早已有了准备,他不慌不忙笑了笑。王老师被周兵不屑的笑吓着了,他举起铁管朝着周兵打过去。
砰的一声,同时响起了阳子的叫喊:“孩子他爸!”
那些人都傻了眼,直勾勾看着周兵。周兵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自找的。”
这时门外有了些动静,楼里其他宿舍的工人也醒了,胆子大一点的人来到阳子的宿舍门外想看个究竟。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周兵命令将王老师带走,出去时还要喊着红卫兵的口号。
阳子坐在地上哭着,她的心里苦极了,要不是因为担心王老师和王大壮有个好歹,她早就动了死的念头了。
在那个敏感的年代,很多人似乎对这样的闹剧都习以为常了。宿舍楼在周兵一帮人离去之后慢慢平静了下来,阳子明白王老师被带走一定会吃很多苦头,但是这深夜之时她真不知道去敲谁家的门去求谁能救救王老师。
黑夜在阳子的无限期盼中渐渐褪去,清晨温暖的阳光照在基地大院让人感觉到暖洋洋的,可是阳子和王大壮的内心一点暖意也没有,他俩静静地站在党建国家门口。于爱叶像往常一样推开门打扫院子,当她推开门看到大壮娘俩站在门前,阳子的头上还沾着露水时,有些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了?站在我家门口有什么事吗?”
阳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憋了一晚上的伤心都倒出来一样。这一哭把党建国和党忠诚都给招出来了,党建国跟在父亲身后蒙眬着眼睛来到了院子里。阳子看见党忠诚之后咣当一声就跪了下来,王大壮也跪了下来。党建国立即上去拉起王大壮:“你有病啊?老师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家这儿干什么?”
王大壮哭着说:“我爸被周兵那帮人抓走了。”
党建国恨恨地说:“那帮混蛋找死呢。”
党建国被母亲呵斥住拉到了一边。党忠诚扶起阳子安慰道:“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阳子用一口很不流利的中国话讲述着昨天晚上的遭遇,最后她带着哭腔乞求道:“党处长,你一定要帮我跟上面反映一下,我们家老王是一个好人,他绝对不是反革命。如果一定要惩罚的话,就让他们惩罚我吧!”
党忠诚有些犹豫,这样的事不是谁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况且他也不是上面的大领导,仅仅是一个生产建设的负责人。对于手下人政治上的问题,他也没有发言权,但是他心里明白王老师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帮助一个弱势知识分子争取正当的权益这也是自己应该有的觉悟。
党建国劝道:“爸,你就帮王老师一下呗。和上面反映一下又不是让你担责任。”
母亲将手上的扫把抽在党建国的屁股上,打得他吱哇乱叫。党忠诚也是被党建国说话不经过大脑的举动气炸了,他冲着党建国重重地骂道:“小兔崽子。有你说话的份儿啊?你给我滚屋里去。”
党忠诚送走了阳子母子之后决定到单位领导那里反映一下。于爱叶本想劝劝,可是一想到母子俩现在的处境,心一软也就没有再阻挠,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党建国根本没有在屋里,他从后窗偷偷地溜走了。他召集了自己的兄弟,要去找周兵要人。
魏红军在路上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党建国心里觉得有了点把握。魏红军说:“我早上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经过后勤医院看见周奎进去了。我就偷偷跟着他,这几天他闹肚子,医生说他肚子里有蛔虫,让他吊盐水,还给他开了药。我们把他抓住,然后跟他哥周兵换人怎么样?”
党建国摸摸魏红军的脸:“我太喜欢你了,你变聪明了。”
贺成和周德胜有些胆怯,他俩嚷嚷着这样不合适。党建国没有理会,他觉得自己现在太像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有巨大的能量。
党建国一帮人来到医院,几个人躲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日上三竿,周奎病恹恹地走了出来。党建国没有含糊,一把勾住了周奎的肩膀,魏红军和周德胜迅速架起周奎的两只胳膊来到了树荫下。
周奎感觉不太妙:“你,你们想干什么?”
党建国冷笑道:“干什么?你说我们干什么?你哥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把王老师抓走了。”
周奎连忙解释说:“他是他我是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党建国直接就是一巴掌,魏红军上去就是一个飞踹,贺成和周德胜当然也没有闲着。周奎这下明白党建国不是来和他商量的了,他今天周围没有了同伴,心里很发虚。党建国抓起周奎到了公用电话旁,威胁他说:“给你哥单位打电话,问问他王老师被他们关在哪里,要是敢耍花招看我揍不死你。”
周奎拿着听筒有些战战兢兢。
魏红军又补了一脚:“喂,叫你打电话听见没有?惹我们揍你呢?”
周奎一看没有耍花招的机会,就老老实实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周兵厂子里的同事,同事说周兵没有来上班。周奎放下电话,党建国啪啪就是两耳光打在周奎的脸上:“你给我开玩笑呢?没空和你玩,你今天必须给我找到周兵,不然我和你没完。”
周奎捂着脸想了会儿弱弱地说:“也许他在家,我知道他经常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废弃船厂玩儿。”
党建国推了周奎一下:“既然这样,你还不赶紧带我们去找。”
周奎点点头,他被魏红军勾着脖子在前面带路。
党建国在周兵的宿舍附近打听了许久才依稀知道了,周兵在一个船厂出没过。
魏红军躲在一堆废钢材后面,他举起一个望远镜盯着那些废旧厂房搜索着。这样的场景似乎不止一次出现在党建国和魏红军游戏时的排练中,而现在面对这样的真实事件时,魏红军和党建国不免有些紧张,他们年幼的心会被那种大义凛然的感觉突然占领,也会忽然被胆怯所阻挠。就在魏红军纠结的瞬间,他发现了目标,他看见周兵还有一帮人正围在一间厂房里审讯王老师。魏红军向党建国勾了勾手,党建国就来到他身边接过了望远镜。
党建国内心的火焰再也压制不住了,他拎着一截棍子奔向周兵,魏红军、贺成、周德胜紧随其后。党建国扑倒了周兵,手脚并用在周兵的身上一顿好打,最后他举起身旁一块石头,瞪着早已打红了的眼睛向着四周咆哮:“谁敢过来,我就把他脑浆砸出来。”
周兵显然被吓坏了,他身边的人也都退出去了好几米。魏红军拉起一根铁链子冲着那些周兵的跟随者乱甩,吓得那些人东跑西窜地逃跑了。周兵被贺成和周德胜绑了起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那些逃跑的人边跑边喊:“这几个人疯了,打起仗来不要命啊。咱们快跑,伤到自己划不来!”有人问:“那周兵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他自己惹的事我们可别跟着往里钻。”
魏红军还不肯罢休地使劲喊:“兔崽子们,你们有种别跑,看我不抽死你们。”
看着那些人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党建国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两步,然后重重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紧张坏了,体力也严重透支了。他们几个并排靠在边上,就连周兵也在原地喘着粗气。这时周奎一看机会来了,慢慢挪到门口撒腿就跑。
魏红军正要追出去。党建国拉住了他:“让他滚吧,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魏红军急了:“他要是回去叫人怎么办?”
党建国摆摆手说:“他不敢,这事再闹大对谁都不好。”
当所有人都在地上恢复体力的时候,几声咯咯咯的鸡叫声响了起来,之后又传来了人悲惨的嘶叫声。党建国挣扎着站起来,魏红军也跌跌撞撞来到了他的身边,两人勾肩搭背往角落里走去。
穿过一堆废弃的钢材,党建国看见王老师被绑在一条长凳上,身上的衣裤都被扒掉了,并且皮肉都受了伤。党建国又走近了些,他看见王老师的皮肤上布满了糖水的结晶,上面粘满了稻谷,几只鸡在王老师的周围不停地啄食着。党建国一脚踢飞了脚下的鸡,脱掉衣服盖在王老师血迹斑斑的身上。魏红军赶紧解开了绳子,贺成和周德胜一起把王老师抬到了旁边的靠椅上。王老师的脸上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这个细节党建国注意到了。他抓起地上的周兵就要打:“你们还是不是人,这简直就是在用刑?!”
魏红军抱住了党建国:“不要再打了,万一再把他打伤了,就不好收场了。再说王老师身上有伤,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到医院。”
党建国收回了拳头,很不甘心地骂道:“周兵,你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把你拖去喂狗。”
魏红军找来了一辆木板车,几个人把王老师抬到了车上,然后他们朝基地后勤医院走去。走出船厂大门的时候,两拨人出现在了党建国的眼前,一拨是王大壮、阳子以及以党忠诚为代表的家长,一拨是周奎带的一帮人。党建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继续往前走着,魏红军用力推着车,紧接着王大壮和阳子也加入到了推车的队伍里,周奎鬼使神差地也扶着车身用力推车,最后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医院的门口他们都没有任何交流,仿佛一切都是事先说好了的。
事情过后党建国才知道,周奎被父母打了一顿,他同时也被基地的叔叔阿姨教育了一番,他有些后悔。他觉得王老师或许是一个好人,包括阳子在内,至少他们都没有参与杀害中国人。
王老师的身上被鸡啄的伤口密密麻麻的,医生根本没有办法包扎,索性将伤口消毒以后又涂上了药水。王老师始终带着坚强的微笑,党建国甚至不相信他可以忍受得住这样的疼痛和屈辱。阳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她跪在病房门口对着人群哭喊:“求求你们了,放过我们吧。”
这一幕永远停留在了党建国年少的记忆中。
党建国在一次探望的时候,和王老师聊起过放映机。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王老师建议党建国自己绘制图片。党建国表示自己想要一个手电筒,当时手电筒在山区属于稀缺物件,王老师笑了笑。
一个月后山区迎来了暴雨,这场雨连续下了一星期,中间几乎没有停过。
党建国在房间里做功课,党建军在哥哥身后玩着积木,于爱叶一手抱着党建学一手在给党忠诚拿雨衣。
于爱叶问:“今天这么大的雨还要施工吗?”
党忠诚点了点头:“隧道刚刚打通一半,工期必须按时完成,不然科研人员就没有办法按时进驻。”
于爱叶无奈地说:“那你注意点。”
“我知道,你在家照顾好孩子,不用担心我。”说完党忠诚穿上雨衣就出了门。于爱叶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不安爬上了心头。
党建国一见父亲出门了,就收好书本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母亲身边。他想去找魏红军玩会儿,可是怕母亲不同意,就编了个谎:“妈,我得去魏红军家问几道题。”
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在敲门,党建国打开门看到大雨倾盆而下,雨中的王大壮正捧着一个大碗:“我妈让我给你们送点吃的。”
党建国招呼道:“进来吧。”
一会儿魏红军沿着屋檐踮着脚尖也摸到了党建国的家里,三个人看着碗里的米糕都笑了。
于爱叶第一次默许了党建国和王大壮接触,她也被那一家子人的精神所感动了。看着三个孩子把米糕弄得满嘴都是,她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午夜三个孩子都玩累了,四仰八叉地睡在党建国的床上。窗外的风声雨声越来越大,于爱叶的心里有些担心,她的眼皮子老是跳,于是她捏了一片蒜衣贴在眼皮上。
于爱叶怀里的建学已经睡熟了,她将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准备穿上雨衣去工地看看。屋里的吊灯好像也预感到什么,摇摇晃晃的把屋子里的影子都弄乱了。
就在这时大门又被敲响了,更确切地说门是被砸响了。于爱叶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害怕极了,甚至不敢去开门,因为怕听见噩耗。可是砸门的人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砸得越来越重了。
于爱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门打开的,当冰凉的雨水飘到她脸上时她才缓过神来。门口站着的人是魏红军的爸爸:“小于啊,你们家忠诚被困在隧道里面了。”于爱叶听见这个消息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好像被拎了起来。她号叫般大声问:“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雨太大了,隧道口塌方了,有几个人被困在里面了,你们家忠诚也在里面。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所有工人都在抢险呢。”魏红军爸爸说。
于爱叶拿起雨衣就跑出了家门,直奔施工现场。党建国一看母亲这个架势也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雨点被穿成了线落在地上,根本没有间断。于爱叶来到隧道塌方口,眼前被探照灯照得和白天一样,工人们挥舞铁锹的节奏非常快,就像在战前抢时间挖工事一样。于爱叶一边用手挖一边喊:“忠诚,忠诚,你在里面吗?你听见了就赶紧回我一句。”
工人们想把于爱叶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她使劲甩开了他们的手臂。
党建国追到于爱叶之后,看着母亲趴在地上挖土,也跑到母亲身边跟着一起挖土,伤心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雨水混着母子的泪水落在泥土上,哭声被大山包裹着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一帮军人加入到了抢险的队伍里,于爱叶和党建国被现场指挥的领导拉回到边上。党建国第一次有种快要失去父亲的感觉,那种绝望和恐惧比什么都来得可怕,就算让他拿任何东西去换父亲的平安,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空不再黑蒙蒙的,天边开始微微发亮起来。隧道已经打开了一个小口,几个军人一人拿了一个木板,使劲往里面扇风,意图让新鲜的空气灌进去。
救援的人们不敢停歇,很快洞口就被挖开了足够一个人进出的口子。两名军人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山洞,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揪着,雨也小了许多。山的轮廓在晨曦中变得明朗,所有救援人员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生怕一丝丝的震动会让洞口再次塌方。
党建国和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口,他突然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意,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发酸的眼睛清楚地看见洞口有人影在晃动,他被人拉住不能向前靠近一步。
“爸。”党建国看见了党忠诚灰突突的脸庞,特别是那双凝神的眼睛,大声喊道。于爱叶在边上用手捂着嘴巴,抽泣声断断续续。此时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土腥味,草丛里零散飞着一些飞虫,就像战事结束后残败的阵地。
困在隧道里的第一个工友被抬了出来,党忠诚靠在洞口内的墙壁上,他指挥着救援人员先将重伤者抬出去。党建国使劲喊着:“爸爸快出来,爸爸快出来!”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事故就要结束的时候,老天仿佛还没有发完脾气。没有人注意到,隧道洞口的山坡上,湿润的泥土已经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在缝隙处隐约可以看见植物的根茎被拉扯断开,塌陷的土块把所有重量都加在了隧道的支撑点上。
咔嚓!一声巨响之后,洞口再一次被堵住了。
党忠诚的影像瞬间消失在黑色的泥土中,事故现场周围早已聚集了许多基地内的职工和家属,哭喊声此起彼伏。
掌握了被困人员的具体位置之后,施救人员用机械挖掘机沿着洞口横向作业,并且在外围重新支起了多个承重钢管。于爱叶被第二次塌方吓得脸色惨白,胸口憋了一口闷气始终上不来。党建国抱着母亲,尽力让母亲靠在他的肩膀上。
人群中有人在喊:“快看,安全帽!”
党建国望向洞口,他看见一个竹编的安全帽躺在土堆上。党建国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飞奔到了洞口,他拼命用手刨土,身边的救援人员也没有强制他离开,反而一起帮忙刨土。
手、头、胸……党忠诚的上半身渐渐地露出来了。
于爱叶在边上舒了一口气。人群中响起了掌声。也就在人们挖到党忠诚的后背时,土壤里流出了黑红色的液体,在这些散发着血腥味的泥土里还包裹着另一个躯干。
党忠诚和其他被困的伤员被抬到了救护车上。在另外一辆平板车上,一张棉布下面还躺着一具男尸,是王老师,他为了护住党忠诚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落下来的岩石。
党忠诚在医院住了五天就出院了,于爱叶一路扶着他,党建国跟在他们身后。路上撞见了魏红军,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整个基地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气氛中,就连小狗也趴在树荫下没有发出声响。
魏红军在党建国的耳朵边嘀咕:“王大壮要和阳子离开这里了。”
党建国听完后心里酸酸的,他有些舍不得。
他默默地跟在父母后边,脚下的步子有些沉重,每走一步都踢着小石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家门口,魏红军的爸爸上前扶了一把党忠诚,平静地说:“上边没有同意咱们的烈士申请。”
党忠诚当即脾气爆发,甩开了搀扶他的手就要去找组织,魏红军的父亲一把把党忠诚拉进了屋里。党忠诚大怒:“什么逻辑!这难道还不能算烈士吗?那要什么才算烈士?!”
魏红军的父亲也很无奈:“哎呀,真是让人寒心!”
党忠诚很是无奈:“老魏,我们是受过党的教育的人啊。我不明白为什么舍己为人到最后却不能算烈士。我就是想不通,你说说是不是?”
魏红军的父亲叹息道:“你这些话我都说过了,可是,可是……”
党忠诚又气又急:“可是什么?你说啊!”
魏红军的父亲回答道:“有人说他之前的经历有问题。”
党忠诚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地扔了出去。啪!一地碎片。
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王大壮披着孝服抱着父亲的黑白照片,默默流着泪,好像他已经没有什么话要向这个世界诉说。阳子哭得很伤心,脸上憔悴得如死人一般。
仪式很简单,就在后勤食堂内。有很多人都到场了,王老师就躺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周围什么也没有。他身上穿着一件稍微新一点的中山装,胸口别着一个校徽,是党建国给他别上的。
党建国规规矩矩给王老师鞠了三个躬,然后把一本卷了角的教案放在了布上。魏红军、贺成、周德胜还有周奎都给老师鞠了躬,王大壮和阳子都没有给周奎回礼,周奎有些尴尬地离去了。
头七之后,党建国就没有见过王大壮。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党建国和伙伴们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行驶到了他们的面前。车上跳下来的是王大壮,他胳膊上戴着孝,人瘦了一大圈。
王大壮递给党建国一个纸包:“建国,这是我爸留给你的。”
党建国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崭新的铁皮手电筒。拿着手电筒,党建国的泪水不觉就落了下来。魏红军拿过去看了看:“王大壮,你要走啊?”
王大壮不舍地说:“我和我妈妈要回东北了。”
党建国问:“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王大壮难过极了。
几个孩子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党建国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沉沉的牵挂,说不明道不白,整个人空落落的。
卡车迎着夕阳缓缓地驶出基地大院,直到夕阳完全吞掉了车影,党建国才确认王大壮离开了自己的童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