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说,一个任务可以帮你保持头脑清醒。我们都清楚,找到更大的办公室这个小任务意味着我们在走向成功。我们在推动蓝带体育公司获得成功,在实现内心深处对胜利的渴望,或者至少不要失败。
突然之间,一群新的角色开始在办公室穿梭。销量的上升使我可以聘用越来越多的销售代表,他们大多之前都是跑步运动员和行为古怪的人,因为只有前跑步运动员才行为古怪;但在销售鞋子时,他们都是出色的商人。因为受到我们远大志向的鼓舞,也因为他们的工作报酬是完全以佣金计算的(两美元一双),所以他们奔走在大街小巷,逐个前往半径数千公里内的每个高中和学院的田径比赛,而他们的努力有力地推动了我们的销售额数字更快地增长。
我们1968年的销售额已经达到150 000美元,而1969年逐步逼近300 000美元大关。虽然华莱士还是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敦促我放慢速度,抱怨我缺少净资产,但我还是觉得蓝带体育公司的业绩已经足够支付其创始人的薪水。就在我31岁生日前,我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从波特兰州立大学离职,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公司事业,支付自己相当不错的薪水:年薪18 000美元。
此外,我对自己说,离开波特兰州立大学的最好理由就是我从学校得到的比预期的更多——我娶到了佩妮。我也得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以后这些事情会多么宝贵。
在学校的最后一周,路过围墙的我注意到一群年轻的女士围着画架站在一起,其中一人在一块大画布前涂涂画画。就在我经过的时候,我听见她在抱怨自己没钱去上油画课。我停下脚步,钦佩地望着画布,说道:“我的公司可以聘用一个艺术家。”
“什么?”她说。
“我的公司需要一个人来做广告宣传,你有兴趣挣点外快吗?”
我仍然觉得广告宣传没有任何经济价值,但却开始承认自己不能继续忽视这一块。标准保险公司(Standard Insurance Company)刚在《华尔街日报》上刊登一整版的广告,声称在其所有客户中,蓝带体育公司是最具活力的新创公司之一。广告上有一张特写鲍尔曼和我……盯着一只鞋的照片。我们不像是鞋的创新者,反倒像是之前从没见过鞋。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傻瓜,这令人相当尴尬。
在我们的某些广告中,模特除了约翰逊没有其他人。看,约翰逊穿着一套蓝色运动服。看,约翰逊在掷标枪。关于广告,我们的方法都是原始、粗糙的。我们都是在前进的过程中改进广告创意,在忙碌中学习,然后就推出广告。在一个关于鬼冢虎马拉松平底运动鞋的广告中,我们称新型面料为“秒速纤维”(swooshfiber)。时至今日,大家已经不记得到底是谁提出这个词或者其背后的寓意,但它听起来却很棒。
人们不停地跟我说广告有多么重要,广告是下一波浪潮。我总是不置可否,但如果总是让我讨厌的照片、虚构的词语,以及约翰逊“诱惑”地躺在沙发上这些元素融入我们的广告,那我就需要开始更关注它了。“我给你两块钱一个小时。”我站在波特兰州立大学的走道中间,跟这个急缺资金的艺术家说道。“我需要做什么呢?”她问。“设计平面广告,”我说,“做一些字体设计、标志设计的工作,可能还需要为演示做点图表和图像。”
这听起来其实没太大的吸引力,但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走投无路。她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卡罗琳·戴维森(Carolyn Davidson),以及她的号码。我装进口袋,然后忘得一干二净。
聘用销售代表和平面设计师展现出我个人极大的乐观态度,但我不觉得自己本性就是个乐观主义者,当然也算不上是悲观主义者。我通常是在两者之间徘徊,但不会发展到某个极端。不过随着1969年的临近,我才惊觉自己望着天空,思考着未来可能会一帆风顺。一夜好眠之后,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我都觉得有不少理由可以让我保持希望。除了表现强劲、日渐增长的销量数据之外,鬼冢公司也很快就提供了更多创新的新模型,包括Obori,一款以羽毛般轻盈的尼龙鞋面为特点的跑鞋;还有一款叫Marathon的跑鞋,采用另一款尼龙材料,线条流畅得就像是卡曼·吉亚跑车(Karmann Ghia)。这些鞋子本身就不愁卖不出去,我好几次跟伍德尔说要把它们挂在软木板墙上。
鲍尔曼也从墨西哥城归来,他之前都在那里做美国奥运会国家队的助理教练,也就是说他在美国超越其他国家赢取更多金牌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我的合伙人更出名了,他就是个传奇。
我打电话联系鲍尔曼,急切地想了解他对奥运会的整体态度,特别是约翰·卡洛斯(John Carlos)和汤米·史密斯(Tommie Smith)的抗议,那一刻会被永久铭记。两人站在领奖台上,当美国国歌响起时,他们低下头,举起戴着黑色手套的拳头,以一种使人震惊的姿势,呼吁大家关注种族歧视、贫穷和人权问题。虽然两人的行为受到不少人的指责,但正如我所预料的,鲍尔曼完全支持他们。鲍尔曼支持所有跑步运动员。
卡洛斯和史密斯在抗议的时候都没有穿鞋,两人在众目睽睽下脱下彪马运动鞋,放在台上。我对鲍尔曼表示自己无法确定这件事对彪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公开传播就真的是好的宣传呢?宣传和广告一样吗?它们是一样的吗?
鲍尔曼咯咯笑道,他也不确定。
他跟我提到彪马和阿迪达斯在整个奥运会期间的可耻行为。全球最大的两家运动鞋公司由两个互相鄙视的德国兄弟创办,它们就像是一对启斯东警察在奥运村里你追我赶,谋取所有运动员穿他们的鞋。巨额现金通常满满地装在跑鞋或是马尼拉纸信封里,用来贿赂运动员。彪马的一名销售代表甚至因此锒铛入狱(有谣言称是阿迪达斯设计陷害他),他跟一名短跑女选手结婚,鲍尔曼开玩笑称他只有跟她结婚才能保住她的代言。
更糟糕的是,事情并不是简单的贿赂而已。彪马走私大量的运动鞋进入墨西哥城,同时阿迪达斯聪明地成功逃过墨西哥严苛的进口关税。我从小道消息听说,他们是在名义上通过在瓜达拉哈拉 的一处工厂制造鞋子逃避关税的。
鲍尔曼和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道德观遭遇侵犯,只是觉得被忽视了。蓝带体育公司没有资金来贿赂,所以无缘奥运会。
我们在奥运村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展台,只有博克一人在忙活。我不清楚博克是不是只是在那里读漫画书,或是只是无法与强势入驻的阿迪达斯和彪马竞争,但不管怎样,他的展台销量为零,分文未获。无一人驻足停留在我们的展台。
实际上,还是有一人驻足的。比尔·图米(Bill Toomey),一名睿智的美国十项全能选手,他询问过某些鬼冢虎鞋子,以此向世界表明他是无法被收买的,但博克没有准备他的鞋码,也没有适合他参赛项目的运动鞋品类。
鲍尔曼表示,不少运动员在训练的时候都是使用鬼冢虎的。只不过没有任何人用它实际参加比赛而已。质量的原因不可忽视,鬼冢虎还不够好。不过,主要原因还是金钱,我们没有充足的资金来做宣传推广。
“我们不是一文不名,”我对鲍尔曼说,“我们只是钱不够多。”
他哼了一声:“不管怎样,能有钱合法地支付给运动员不是一件好事吗?”
最后,鲍尔曼告诉我,他在奥运会遇到了北见。他不太喜欢这个人。“他完全不了解鞋子,”鲍尔曼抱怨道,“而且他也太狡猾、太自负了。”
我也开始产生同样的感觉,从前几封北见的电报和信件上判断,他可能与表面不太一样,他根本不像我在日本那段时间里表现的那样是蓝带体育公司的粉丝。我觉得这种行为相当恶心,可能他已经准备提高对我们的价格。我向鲍尔曼提到这一点,表示自己正采取措施保护公司。在挂断电话前,我吹嘘虽然我没有足够的现金或支票来支付给运动员,但却有足够的钱挖来鬼冢公司的人。我在鬼冢有内线,那个人就是我在鬼冢的眼睛和耳朵,时刻关注着北见的动向。
我寄出一份备忘录,跟所有蓝带体育公司的工作人员也表达同样的意思(当时,我们大概有40名员工)。虽然我热爱日本文化,桌子旁边还留着那把武士刀纪念品,但也同样警告大家日本的商业行为是极其复杂的。在日本,你无法预测竞争对手或合作伙伴将会采取什么行动。我甚至放弃了这方面的尝试。但是,我写道:
我走了一步我觉得将保证我们及时掌握动态的棋。我聘用了一个间谍,而他是鬼冢出口部门的全职员工。没有详细的理由,我只能告诉大家我觉得他很可靠。
这个间谍的行为可能在你们眼中是违反道德的,但在日本商业圈里,植入间谍体系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日本甚至建有行业间谍学校,就和我们会有打字员和速记员学校差不多。
我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驱使我如此放纵、大胆地采用“间谍”一词,可能是因为那时候詹姆斯·邦德正风行一时。我也无法理解自己在披露这么多信息时,却没有披露间谍的姓名。那是藤本先生,也就是我寄钱让他更换自行车的那个人。
我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清楚那封备忘录是个错误,是我干的一件蠢事,而我必然为之后悔。我想我清楚这一点,但我经常会觉得自己也和日本商业一样复杂难懂。
北见和鬼冢先生两人一起来到墨西哥城参加奥运会,之后飞往洛杉矶。我从俄勒冈州南下,与他们约在圣莫尼卡的一家日本餐厅共进晚餐。我显然迟到了一会儿,在我到达时,他们俩已经喝了不少清酒。和度假的学生一样,他们都戴着一顶墨西哥帽,大声交谈着。
我努力效仿他们,想要表现得跟过节一样,我一点一点地配合他们,与两人一起吃完好几盘寿司。在这个过程中,我与两人的关系都有所进展。当晚,在酒店里,我从上床开始就在思考,希望我之前关于北见的看法都是胡思乱想。
第二天早上,大家一起飞往波特兰,与蓝带体育公司的工作人员见面。我意识到,在我写给鬼冢的信里,尤其是在我跟他们的对话中,可能把我们的“全球总部”描述得太夸张了。北见刚走进去脸就拉下来,这点也在意料之中。鬼冢先生却是环顾四周,表情疑惑。我赶忙道歉,“可能看起来有点小,”我干巴巴地笑着说,“但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却完成了很多生意。”
他们望着破碎的窗户、标枪做的窗栓、波浪状的分隔板。他们望着坐在轮椅里的伍德尔,感受着隔壁酒吧音乐的震动。他们互相对望着,半信半疑。我跟自己说,好吧,一切都完了。
可能是察觉出我的窘迫,鬼冢先生安慰似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这里……相当具有魅力。”他说。
在墙的另一头,伍德尔挂了一幅壮观的美国地图,在我们过去5年里每个卖出鬼冢虎鞋的地方,都插上了一颗红色图钉。整个地图上都布满图钉,所幸的是这幅地图暂时转移了两人对办公室的注意力。然后,北见指着蒙大拿(Montana)东部。“这里没有图钉,”他说,“显然这里的销售人员表现不佳。”
时间飞逝,我一直都在尝试发展一家公司、建立一段婚姻。佩妮和我也在学习共同生活,学习融合我们的个性和癖好。我们都认为她是个性十足的,而我则是那个有癖好的,所以她才是那个更需要学习的人。
比方说,我每天相当多的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深陷精神虫洞之中,尝试解决某些问题或是制订某些计划,佩妮需要学着理解这一切。我经常无法听清她所说的内容,而且即便听见,几分钟之后就会忘记。
她在学会习惯我经常性的心不在焉。虽然我开车去杂货店,但却可能空手而归,没有买任何她让我买的东西,因为往返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最近的银行危机或最近鬼冢公司装运延期的问题。
她在学着理解我可能会乱放东西,特别是重要的东西,比如钱包和钥匙。糟糕的是,我无法一心两用,却坚持尝试这么做。我经常在吃午饭和开车的时候浏览金融新闻。我的新美洲狮没过多久就变旧了。作为俄勒冈的脱线先生,我时常开车撞到树上或把车开进洞里及他人的围栏里。
她在学着理解我的不良生活习惯。我习惯上完厕所保持座圈抬起,习惯乱扔衣服,习惯把食物放在厨房操作台上。因为母亲和妹妹的溺爱,我只会帮倒忙,不会做饭、清洁,甚至是最简单的一些家务。那些住在侍者住所的时光里,我实际上也是有“侍者”的。
她在学着理解我不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失败,失败于我而言是一种特别的折磨。我经常轻率地指责鲍尔曼,但他也会指责回来。我跟她聊过小时候和父亲打乒乓球时,那种从来无法赢他的痛苦。我跟她聊过父亲有时在赢我之后会大笑,这会让我狂怒,我不止一次扔下球拍,哭着跑开。我没有为这种行为感到自豪,但那种感觉却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我的心里,那是对我后来行为的一种解释。她在我们一起打保龄球后才真正理解我所说的。佩妮的保龄球打得不错,她在俄勒冈州立大学上过保龄球课,所以我把这个当作一次挑战,而且我打算直面挑战。我下定决心要赢,所以只要不是全中就会让我暴躁。
最重要的是,她在学着理解与一个经营一家起步阶段的运动鞋公司的男人结婚意味着生活拮据。不过,她却成功地应对着生活。我每周只能给她25美元家用,她却可以在预算范围内做出可口的食物。我给她一张限额为2 000美元的信用卡,让她给我们的公寓添置家具,她顺利买到一张小餐桌、两把椅子、一台真力时(Zenith)电视、一张软扶手的大沙发,沙发是小憩的理想选择。她还为我买了一张棕色的躺椅,放在客厅的角落里。现在,每天晚上我会45度角地躺在上面,天马行空地思考各种问题,这可比美洲狮更舒服、更安全。
我习惯每天晚上躺在躺椅上打电话给父亲,他也总是躺在自己的躺椅上,我们就这样一一讨论蓝带体育公司面临的最新威胁。他显然不再认为我的事业是在浪费时间。虽然他没有明确表态,但似乎的确能找到我所面临的某些“有趣”且“具有挑战”的问题,他的判断相当准确。
1969年春季,佩妮开始抱怨早上觉得难受,可能是因为食物不对胃口。中午的时候,她经常会在办公室发怒。于是,她去医院找医生,这个医生也是当初接生她的医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们都欣喜若狂,但也同样面临全新的学习旅程。
我们的温馨公寓完全不够用,我们必须买一幢房子。但哪儿来的钱买房子呢?我才刚开始给自己支付薪水。我应该在城里的哪个区域买房子呢?哪里有最好的学校?我又如何才能在运营新公司的同时调查房价和学校的情况,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呢?我是否应该再回去做会计或老师,或者其他更稳定的工作呢?
我每天晚上躺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尝试让自己放松。我对自己说:生活就是成长,不成长就死亡。
我们在比弗顿找到一幢房子。它面积较小,只有150平方米左右,但周围却有4 047平方米土地,还有一个马厩和游泳池。房子前方是一棵大松树,后方有一棵日本竹。我喜欢这里。更主要的是,我认出了这里。年幼时,妹妹会经常问我梦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样的,有一天,她们给我一支铅笔和一个本子,让我画下来。在佩妮和我搬进去的时候,妹妹翻出那幅旧的铅笔素描,完全就是比弗顿房子的样子。
这幢房子的房价是34 000美元,我发现自己竭尽所能,所有储蓄只够支付20%的房款。另一方面,我还把那些储蓄作为自己在第一国民银行贷款的抵押品。所以,我去找哈利·怀特谈论这个问题。我说我需要用我的储蓄支付房子首付,但我会把房子作为新的抵押品。
“好的,”他说,“这件事情不需要询问华莱士。”
当天晚上,我告诉佩妮,如果蓝带体育公司破产,我们将无家可归。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坐了下来。这正是那种她时刻都想要避免的不安全感。她不停地说,好吧,好……吧。
因为我的孤注一掷,她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蓝带体育公司贡献一份力量,哪怕是在怀孕期间。她可以为蓝带体育公司牺牲任何事情,哪怕是她内心深处的目标——大学毕业。等到她的身体不便于在办公室工作时,她就在新家里开展邮购业务。仅在1969年,尽管有晨间不适、脚踝肿胀、体重上升和持续疲劳的问题,佩妮还是顺利完成了1 500单生意。某些订单只不过提供了双脚的粗糙模图,而且来自偏远地区,但佩妮并不在意。她尽职地把模图与适当的鞋子做比对,然后填写订单。每一笔销售都很成功。
在我的小家无法容纳整个家庭的同时,我的公司也出现同样的情况。酒吧旁边的一个房间已经无法容纳所有人,而且伍德尔和我需要大喊才能透过嘈杂的音乐听见彼此的声音。所以每晚工作结束之后,我们都会一起吃芝士汉堡,然后再四处寻找合适的办公场所。
在物流方面,这简直是个噩梦。伍德尔必须开车,因为他的轮椅无法放进我的美洲狮,而我总是因为被这样一个处处受限制的人来回接送而感到愧疚和不适。同时让我抓狂的是,因为我们找的不少办公室都在楼上,甚至在更高的楼层,这意味着,我必须推着伍德尔的轮椅上上下下。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痛苦地想起他的真实情况。通常工作的时候,伍德尔总是积极乐观、精力充沛,让人容易忘记现实。但是在推着他的轮椅前进、控制方向上下楼时,我就会反复地意识到他的脆弱和无助。我会默默祈祷:老天保佑不要摔到他,老天保佑不要摔到他。伍德尔听到我的话就会紧张起来,而他一紧张会让我更加紧张。“放松,”我会说,“我还没有失去耐心呢,哈哈!”
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失去自己的风度。即便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在我摸黑在楼梯上帮他保持平衡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基本人生哲学:你要是敢怜悯我,我就宰了你。我第一次派他去贸易展览的时候,航空公司把他的轮椅弄丢了。等到找回轮椅的时候,车架已经弯得跟椒盐卷饼似的。但对他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就在那个弯曲的轮椅上,伍德尔顺利参加展会,完成所有待办事项,带着完成所有任务的胜利笑容回到公司。
在每晚结束寻找新办公场所后,伍德尔和我总是会对所有让人崩溃的问题捧腹大笑。多数情况下,我们会去酒吧放松一下,喝得头晕目眩,甚至精神狂乱。在分开前,我们会做个游戏。我会掏出一块秒表,计算伍德尔打开轮椅,然后坐着轮椅上车需要多久。作为一名前田径明星,他喜欢秒表计时的挑战,喜欢尝试突破个人最好的纪录。他的纪录是44秒。我们都珍惜那些夜晚的时光,那种傻气,那种共同完成任务的感觉,我们都坚信这是大家年轻时最美好的记忆。
伍德尔和我是截然不同的,我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完全相同的工作方式上的。我们都会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关注某个小任务,从中找寻快乐。我们经常说,一个任务可以帮你保持头脑清醒。我们都清楚,找到更大的办公室这个小任务意味着我们正在走向成功。我们在推动蓝带体育公司获得成功,在实现内心深处对胜利的渴望,或者至少不要失败。
虽然两人都不善于言谈,但我们却能让彼此打开话匣。那些晚上,我们讨论所有事情,以难以置信的坦白向彼此敞开心扉。伍德尔跟我详细地讲述自己受伤的经过。一旦我试图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伍德尔的故事总是会提醒我事情可以更糟糕。而他对待自己的方式就是一节永远鼓舞人心的课,课的内容关于良好精神状态的优点和价值。
他说,他的伤并不是典型的半身不遂,也不是一种彻底的损伤。他还有某些知觉,他仍然期望着可以结婚,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他同样也希望可以被治愈。他在尝试一种实验性的新药,这种药在截瘫患者中已有不错的反响。问题在于,这种药有股蒜味。有时候在寻找办公室的路上,伍德尔身上的味道就像是老式比萨店的味道,我会直接跟他说。
我问伍德尔,他是否开心。问的时候,我很犹豫,担心自己无权过问此事。他思考一番表示,是的,他挺开心的。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蓝带体育公司,哪怕有时候会因为讽刺而畏缩。有人会讽刺他一个无法走路的人却在卖鞋。
我不确定说些什么好,所以我选择沉默。
我和佩妮经常邀请伍德尔一起去新家共进晚餐。他就像是家人一样,我们喜欢他,但我们也清楚我们是在填补他生活中的空虚,满足他需要陪伴和家庭舒适感的需求。所以在伍德尔过来的时候,佩妮总是想做些特别的东西给他吃,而她可以想到的最特别的东西就是科尼什雏鸡肉,加上白兰地和冰牛奶做成的甜点。甜点是她从一本杂志上学会的,大家吃完都烂醉如泥。虽然鸡肉和白兰地会让她的25美元采购预算变得紧张,但佩妮在伍德尔的问题上从来不会苛减费用。如果我跟她说伍德尔会过来一起吃晚餐,她就会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我会买点鸡肉和白兰地!”这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得热情好客,她是在把他喂胖,在照顾他。我觉得,伍德尔证明了她因怀孕而激发的母爱。
我努力地记住一切,闭上眼睛回想过去,但那些夜晚的许多宝贵时刻都已经一去不复返。无数对话、透不过气的狂笑,以及那些宣言、坦白、自信……所有都落入时间的长河中消失不见。我只记得我们总是大半个晚上都坐在一起,回顾过去,规划未来。我记得我们轮流描述属于我们的小公司是什么样的,未来可能变成什么样,以及永远都要避免的东西。我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一晚,我可以录下当时的情景,或者能像我在环球旅行时一样写日志。
不过,至少我仍然可以想起伍德尔当时的样子,他坐在餐桌的首位,打扮得一丝不苟:蓝色牛仔裤、白色T恤,外搭他的标准V领毛衣,脚上总是一双纯朴的橡胶底鬼冢虎球鞋。
那个时候,他的胡须长而浓密,让我相当嫉妒。该死的是,那是20世纪60年代,我的下巴虽然留着胡子,却总是需要去银行谈论贷款的事情,我不能在面对华莱士的时候表现得跟个流浪汉似的,刮干净胡须是我对他为数不多的让步。
伍德尔和我最终在泰格德(Tigard)找到一处不错的办公室,就在波特兰市中心的南边。我们没有资金购买整个办公大楼,所以只能选择一层的某个角落,其他区域属于霍勒斯曼保险公司(Horace Mann Insurance Company)。这里的环境优美,甚至可以说是豪华,相比以前简直就是突飞猛进的改善,但我却有点犹豫。办公室隔壁是音乐酒吧显然不符合逻辑,但如果隔壁是保险公司呢?铺设地毯的大厅、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和冰冷的饮用水?整个环境都太压抑,太具备公司风格了。我觉得,我们周围的环境与我们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而我们的精神状态对我们的成功至关重要,所以我担心如果我们突然与一群公司职员和自动机器共享空间,我们的精神状态会有不良的改变。
我靠在躺椅上,再三思考,判断公司氛围可能是不搭调的,与我们的核心信仰相悖,但却可能会对我们银行的胃口。可能华莱士在见到我们无聊、空虚的新办公场所后,会用更尊重的态度对待我们。
同样地,办公室定在泰格德,在泰格德销售鬼冢虎(两者英语单词发音相近)可能是上天注定的。
随后,我想到伍德尔。他先前表示自己在蓝带体育公司相当开心,但又提到了那些对他的讽刺。派他开车前往高中和大学销售鬼冢虎可能召来的不止是讽刺,也许那是一种折磨,也是对他才能的浪费。伍德尔最适合做的就是消除混乱、解决问题,那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小任务。
在他和我一起去签署泰格德的租赁协议时,我问他是否愿意换工作,担任蓝带体育公司的运营经理。他不再需要外出推销,不再需要去学校,而是负责处理我没有时间和耐心处理的所有事情。比方说跟洛杉矶的博克沟通;或是与韦尔斯利的约翰逊通信;或是在迈阿密开办一个新的办事处;或是聘用某人协调安排所有新的销售代表,组织整理他们的报告;或者批准开支账目。最重要的是,伍德尔必须监督着监管公司银行账目的人员。现在,如果他没有兑现自己的工资单,那就必须要对他的上司,也就是他自己解释原因。
伍德尔神情愉悦地表示乐意之至。他伸出手说:“成交。”
还是一如既往的运动员力量。
1969年9月,佩妮前往医院做产检。医生表示情况一切良好,但孩子可能还需要一周才能出生。
当天下午,佩妮就待在蓝带体育公司,为客户提供帮助。我们一起回家,早早地吃完晚餐就上床睡觉。大概凌晨4点,她把我推醒。“我觉得难受。”她说。
我即刻打电话给医生,让他在伊曼纽尔医院(Emanuel Hospital)等我们。
在劳工节的前一周,我多次练习以最快的方式前往医院,而现在就有了用武之地,因为现在“比赛时间到了”,我是如此慌乱,波特兰于我而言变得跟曼谷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太陌生、太不熟悉,我慢慢地开着车,确保每个转弯都是安全正确的。但也不能太慢,我警告自己,不然你就要自己接生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交通灯都是绿色的,畅通无阻。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车里唯一可以听见的就是佩妮沉重的呼吸和雨刷刷过挡风玻璃的沙沙声。在我赶到急诊室入口时,在我扶着佩妮进入医院时,她不停地说:“我们可能只是反应过度,我觉得还没到时间。”不过,她的呼吸和我以往在比赛中最后一圈时的差不多。
我记得护士从我手里接过佩妮,扶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走过大厅。我一路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提供帮助。我自己拿了一个孕妇工具箱,还有一块秒表,就是那块给伍德尔计时的秒表。现在,我就在大声地计算着佩妮宫缩的时间:“5……4……3……”她停止喘气,望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要……这样。”
一名护士扶着她走下轮椅,躺在轮床上,然后推着她离开。我踉跄着走到医院所谓的“围场”,即将为人父的我就坐在那里发呆。我本打算在产房陪着佩妮,但父亲警告我不要这么做。他跟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是湖蓝色的,把他吓了一大跳,所以他告诫我:“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待在其他地方比较好。”
我坐在一张硬塑料椅子上,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思考着公司的事情。一个小时后,我睁开眼睛,望着医生站在我面前,他额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他在说着什么?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无法听见声音。“生活是美好(joy)的?这里有个玩具(toy)?你是罗伊(Roy)吗?”这是他在说的话吗?
他又说了一遍:“是个男孩(boy)。”
“一个——男孩?真的吗?”
“你的妻子表现得很好,”他说,“完全没有抱怨,始终用力地在推。她之前是不是上过不少无痛分娩课程?”
“莱曼斯?”我说。
“您说什么?”
“什么?”
他领着我,就像领个病人一样穿过长长的大厅,走进一个小房间。那里,在帘子背后,是我的妻子,筋疲力尽却光彩耀人,她的脸红扑扑的,胳膊旁边是个白色软布缝制的毯子,还有蓝色的婴儿车。我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一个成熟葡萄柚大小的脑袋,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我的儿子。他看起来就好比一个旅行者。当然,他的确就是,他刚开始自己的全球之旅。
我弯下身,亲吻佩妮的双颊,拨开她湿透的头发。“你是个冠军。”我轻声说。她不确定地斜眼看着我,以为我是在跟宝宝说话。
她把儿子递给我,我怀抱着他。他是如此鲜活,但又如此脆弱、无助。这种感觉挺奇妙的,与所有其他的感觉都不同,不过也有一丝熟悉。上帝保佑我千万不要摔到他。
在蓝带体育公司,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谈论质量控制、工艺、交货——但在这里,我才意识到,这是真实发生的。“我们做到了。”我对佩妮说。我们做到了。
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躺回去。我把孩子交给护士,然后让佩妮睡觉,休息一会儿。我游荡着走出医院,走进车里,突然无比急切地想要见到父亲,我有一种对父亲的强烈渴望。于是我驱车前往他所在的报社,把车停在几个街区外,想走一走。雨已经停了,虽然空气潮湿且温度偏低,却阻挡不了我。我走进一家雪茄店,想象着自己递给父亲一根粗粗的罗布图雪茄,说:“你好呀,爷爷!”
走出商店,我把木制的雪茄盒夹在手臂下,结果遇见了基思·福曼(Keith Forman),他以前也是俄勒冈的跑步运动员。“基思!”我大喊道。“嘿,是你啊,巴克。”他说。我拽着他的西服领大吼:“是个男孩!”他往后退了一步,表情疑惑。他可能觉得我喝醉了,但我没时间解释,继续往前走。
福曼之前待在俄勒冈队,俄勒冈队是著名的4英里接力赛的世界纪录创造者。作为一名跑步运动员和会计,我从未忘记他们那耀眼的成绩:16′08.9″。作为鲍尔曼1962年的国家冠军队伍中的明星运动员,福曼之前也是第五个在4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的美国选手。我心想,不过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想着那才是塑造真正的冠军的要素。
秋天,11月的天空低低地垂着。我穿着厚重的毛衣,坐在火炉旁,做着某些自主发明的事情。我怀着感恩的心在置办东西。佩妮和我刚出生的儿子都身体无恙,我们为儿子取名为马修(Matthew)。博克、伍德尔及约翰逊也都心情愉快,鞋子销量也在持续上升。
随后一封邮件寄来,一封来自博克的信件。在从墨西哥城回来后,他就在经历着某种精神上的魔宫历险,他在信中表示跟我之间存在问题,他不喜欢我的管理风格,他不喜欢我对公司未来的展望,他不喜欢我付的薪水。他不理解为什么我过了好几周才给他回信,有时甚至根本没有回信。他对鞋类设计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他的想法被忽视。洋洋洒洒几页纸之后,他要求即刻改变,还有加薪。
这是公司内的第二次“叛乱”。不过,这次比约翰逊更复杂。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来起草我的回复,同意稍稍提高他的薪水,然后就开始摆架子。我提醒博克,在任何公司都只能有一个老板,而不幸的是,对他而言,蓝带体育公司的老板是巴克·奈特。我跟他说,如果他对我或我的管理风格不满意,那么应该清楚自己还可以选择辞职或是被解雇。
正如我当初写了“间谍备忘录”一样,我即刻就觉得后悔了。在我把信放进邮箱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博克是团队宝贵的一部分,我不想失去他,也无法承担失去他的后果。我派遣我们的新任运营经理伍德尔去洛杉矶弥补一切。
伍德尔和博克一起共进午餐,向他解释我那样做是因为睡得不太好、儿子刚出生等。当然,伍德尔也向他表示,在北见和鬼冢先生前来参观后,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伍德尔以我独特的管理风格开玩笑,告诉博克每个人都对此表示不满,每个人都对我不回复备忘录和信件怒火中烧。
伍德尔与博克在一起待了几天,平复他的怒火,继续推进公司运营。他发现博克也面临一定的压力。虽然零售店的生意日渐变好,但他的库房,基本上也就是我们的全国仓库,却乱七八糟。那里到处都是箱子,发票之类的纸质文件甚至都贴到了天花板上。博克独自一人没法应付一切。
伍德尔回来之后给了我一张仓库的照片。“我觉得博克又归队了,”他说,“但我们需要帮他解决仓库的问题。我们需要把所有仓库运营的事项转移到我们这边。”此外,他补充道,我们需要聘用他妈妈来运营仓库,她曾在俄勒冈传奇的运动用品商店詹特森(Jantzen)的仓库工作多年,所以他的推荐不是因为裙带关系。伍德尔的妈妈是这份工作的理想选择。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意这些。如果伍德尔觉得可以,我就没有意见。此外,我的态度就是:越多伍德尔的人,工作越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