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她我根本不想要为任何人打工。我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未来可以自豪地指着自己打造的一切说:这是我做的。这也是我觉得让生命更有意义的唯一方式。
我一周六天都在普华工作,清晨、深夜、周末及节假日的时间都花在蓝带体育公司。我没有朋友,没有锻炼,没有社交生活,但却相当满足。我的生活已然失去平衡,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在乎。事实上,我希望更不平衡,或者达到另一种不平衡状态。我希望自己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投入到蓝带体育公司的工作之中。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同时完成多项任务的人,目前也没有找到任何开始多项任务的理由。我始终都是个注重当下的人。我希望时刻关注一个真正主要的任务。如果我的生活注定只有工作没有娱乐,那我希望可以把工作当作一种娱乐。我想离开普华,不是因为我讨厌这里,只是因为那样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我想要每个人都在追求的东西——做自己,全身心地。
但这是不可能的,蓝带体育公司的经济状况无法支持我这么做。虽然公司已经步入正轨,连续第五年销量翻番,但仍然无法支付其联合创始人的薪水。所以我决定妥协,找个不同的全职工作,一个可以支付我的账单,但所需时间更少的工作,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我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唯一可以想到的,符合这项标准的工作就是老师,于是我向波特兰州立大学提交申请,得到了一份助理教授的工作,月薪为700美元。
我本应为自己离开普华感到高兴,但我在那里学到太多东西,而且离开海斯也让我觉得难过。以后就没人和他一起下班喝酒了,也没人一起陪他出差了。我对他说:“我要专注于我的运动鞋事业。”海斯皱着眉头,低声说着会想我或是欣赏我之类的话。
我问他以后的打算。他说会继续在普华干下去,减重23公斤,成为合伙人,这就是他的计划。我祝他好运。
作为正式离职的环节之一,我必须去找公司老板、高级合伙人科尔利·莱科利尔(Curly Leclerc)谈话。他谦虚有礼、不偏不倚、圆滑世故,“表演”着已经上演无数次的独角戏剧——离职面谈。他问我离开全球最好的会计师事务所之后打算做什么。我说打算自己创业,希望可以成功,同时计划在大学教授会计。
他盯着我,我有点背离他的脚本,而且差距还很大。“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最终,真正困难的离职面谈来临了。我跟父亲说完我的打算之后,他也盯着我。他认为,我仍然在搞那些愚蠢的鞋子就已经够糟糕的,但现在……这样的状况让他无法理解。教书不是件体面的事情,在波特兰州立大学教书更是彻彻底底的不体面。“我要怎么跟我的朋友们说呢?”他问道。
学校给我安排了4门会计课,包括初级会计学。我花了几个小时进行准备、回顾基本概念,而随着秋季的临近,生活的平衡完全是按照我的计划转移的。我仍然没有我所想要的或蓝带体育公司所需要的所有时间,但至少会有更多时间。我走的路正是我觉得像是我的路,我不确定这条路会通往何方,但我已准备好找出属于自己的终点。
所以在1967年9月初开始的那个学期,我在第一天就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过,我的学生却并非如此。他们慢吞吞地进入教室,每个人的脸上都透出一股无聊的敌意。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他们被困在这个恐怖的“笼子”里,被迫学习某些最枯燥的概念,而我就是“罪魁祸首”,也是他们发泄怒气的首选目标。他们皱着眉望着我,某些人甚至嗤笑起来。
我感同身受,但也不会因为他们而自乱阵脚。穿着黑色西服,戴着细窄的灰色领带,站在讲台上的我多数情况下都是冷静自若的。我总是多少有点焦躁不安,有点神经紧张,而在那时候,我找到不少缓解紧张情绪的诀窍,比方说在手腕戴一些橡皮筋,紧张的时候就玩橡皮筋,用橡皮筋弹自己的皮肤。当我见到学生们就像是一群苦囚犯蹒跚地进入教室时,我可能会弹得太快、太重。
突然,一个年轻、夺目的女士走进教室,在前排找到位置坐下。她有着及肩的金色长发,与同样及肩的金色圈状耳环相得益彰。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她淡蓝色的眼睛在黑色眼线的衬托下如此明亮动人。
我联想到埃及艳后,又想到朱莉·克里斯蒂(Julie Christie,美国女演员)。我心想:天呐,没想到朱莉·克里斯蒂的小妹妹居然来听我的会计课。
我好奇她的年龄,猜测她可能还没有20岁。我一边玩着手上的橡皮筋,一边盯着她,但同时假装自己没有盯着。她太引人注目,让我根本无法移开眼睛,当然她也难以揣度。她如此年轻,又如此世俗。那些耳环相当嬉皮,而眼部妆容又相当时尚。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这样坐在前排,我要如何才能集中注意力教书?
我开始点名,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名字。“特鲁希略?”
“到。”
“皮特森?”
“到。”
“詹姆森?”
“到。”
“帕克斯?”
“到。”朱莉·克里斯蒂的小妹妹柔声答道。
我抬起头,对她微笑一下,她也回以微笑。我颤抖着在她的全名后面打了一个勾:佩内洛普·帕克斯(Penelope Parks)。佩内洛普,与奥德赛那忠诚的妻子的名字一样。
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决定采用苏格拉底式的教学方法。我猜自己当时是在模仿自己最喜欢的俄勒冈大学和斯坦福大学教授的方法。并且我仍然为希腊的所有事物沉醉,仍然迷恋自己在卫城的时光。但可能通过提问而不是填鸭,我也同样可以分散大家对我的注意力,强迫学生参与其中,特别是某些漂亮的学生。
“好吧,开始上课,”我说,“你们分别以一美元、两美元和三美元购买三个实际完全一样的工具,你以5美元出售其中一件,那么这件出售的工具成本是多少?销售的总利润又是多少?”
不少人举手,但遗憾的是帕克斯小姐不在其中。她低着头,显然比教授还要害羞。无奈之下,我只好叫起特鲁希略和皮特森。
“好的,”我说,“现在,特鲁希略先生以先入先出的方式记录自己的库存,总利润为4美元。而皮特森先生以后入先出的方式,总利润为两美元。所以……谁的业务情况更好?”
之后就是大家激烈的讨论,几乎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但帕克斯不在其中。我望着她,就这么望着,她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抬头。可能她不是害羞,我心想。可能她只是不够聪明。如果她不得不退出这堂课,或者我不得不让她挂科,那将是多么糟糕。
最初,我给学生讲授过所有会计的首要原则:资产等于负债加上所有者权益。我说,这个基本等式必须始终,始终保持平衡。会计是解决问题的,而多数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这个等式的某些不平衡。为了解决问题,就要保证等式平衡。我觉得说这些话有些虚伪,因为我自己的公司债务与所有者权益比例就已经达到90比10。我不止一次不自然地想到,如果华莱士坐在我的课堂里会说什么。
我的学生明显在平衡这个等式方面的能力不及我,他们的作业论文枯燥乏味。当然,帕克斯小姐除外!她在第一次作业中表现突出。在之后的任务中,她逐渐变为全班最好的学生,虽然不是所有答案都对,但她的字迹清晰秀丽,就像日本书法一样。一个长得那么漂亮的女孩,她还如此聪明?
期中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依旧是全班最高,我不知道到底谁更高兴,是帕克斯小姐还是我本人。
在我把试卷发给学生后没多久,她就走到我的办公桌前询问是否可以说几句话。“当然。”我说,手不自觉地伸到手腕的橡皮筋,狠狠地弹着。她问我能否做她的导师。我靠向椅子。“噢,”我说,“噢,我很荣幸。”
之后,我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份……兼职?”
“什么?”
“我有一家小型运动鞋公司……嗯……作为副业。公司需要人来做记账工作。”
她怀抱着课本,调整一下位置,然后眨眨眼睛。“噢,”她说,“噢,好的,没问题。听起来……挺有意思。”
我给她的薪水是每小时两美元。她点头同意。成交。
几天之后,她来到办事处,最后那张桌子就是她的了。她坐下,把自己的手掌放在桌子上,环顾四周的桌子。“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她问。
伍德尔交给她一系列事情——打字、记账、安排日程、整理库存、开具发票,然后告诉她每天挑其中的一两件做。
但她没有挑,而是把所有都做了,迅速而轻松。短短一周,伍德尔和我都觉得离开她就没法继续下去了。
宝贵的不仅仅是帕克斯小姐的工作质量,而是她干事的那种积极态度。从第一天开始,她就全身心地投入,清楚地理解我们计划要做的、我们打算建立的。她觉得蓝带体育公司是与众不同的,可能会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她希望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事实也证明她的帮助相当大。
她待人友善,特别是对我们不断聘用的销售代表。无论他们何时进入办公室,帕克斯小姐总是根据实际需要迅速做出判断,然后以魅力打动对方或是帮助对方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虽然性格害羞,但她却相当幽默风趣,而那些她喜欢的销售代表们经常捧腹大笑着离开,离开时回头望望想弄清楚到底什么让他们如此开心。
帕克斯小姐影响最多的人物应该是伍德尔,他那时候生活艰难,身体在与轮椅做斗争,同时在抵抗生活的禁锢。他深受褥疮和其他久坐不动引起的疾病的折磨,经常一次就会生病好几周。但当他在办公室,坐在帕克斯小姐旁边的时候,她总是会让他笑起来,他的脸色似乎都更好了。她对他而言有着治愈的作用,而见到这一幕的我也为此着魔。
多数情况下,我自己都惊讶为何我主动急切地走到对街为帕克斯小姐和伍德尔买午餐。这件事本来是要帕克斯小姐做的,但每天似乎都是我在主动请缨。那是一种骑士精神,还是恶作剧?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甚至不认识这样的自己了。
不过,某些事情从未改变。我的脑袋里全都是关于债务、贷款、鞋子、鞋子、鞋子的问题,所以很少会按照两人要求买来午餐。帕克斯小姐从没有抱怨,伍德尔也没有。我一如既往地交给他们一个棕色纸袋,两人会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神。“等不及想看看我今天的午餐。”伍德尔会小声说。帕克斯小姐会一只手捂着嘴窃笑。
我觉得帕克斯小姐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着魔,我们经常长时间对望,经常发生意味深长的尴尬停顿。我记得有时会因紧张而发笑,有时会有一种奇怪的静默。我记得有一次长时间的眼神交流甚至让我当晚难以入眠。
然后,一切就自然发生了。11月末的一个寒冷的下午,在帕克斯小姐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我走到办公室后面,注意到她的桌子抽屉是打开的。我停下脚步,准备关上抽屉,结果在里面见到……一打支票?那是她的所有薪资单,但都没有兑现。
这对她而言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其他的某事。可能……是因为我?可能吗?
可能吧(后来,我才知道伍德尔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感恩节时,波特兰出现前所未有的寒潮,穿过办公室窗户漏洞的微风已然变为猛烈的寒风。有时风太大,桌上的纸张都会被吹散,样品的鞋带也会随风飘荡。办公室的温度让人根本无法忍受,但我们没钱修补窗户,又没法关门大吉。所以伍德尔和我就搬去我的公寓,帕克斯小姐每个下午去那里找我们。
有一天,在伍德尔回家后,帕克斯小姐和我都没有说太多话。下班之后,我送她去电梯间,按下下楼按钮之后,我们紧张地相视而笑,然后我又按了一下。两人都望着电梯门上方的灯一动不动,我清了清嗓子。“帕克斯小姐,”我说,“你愿意,呃……周五晚上和我一起出去吗?”
那双与埃及艳后一样充满魅力的大眼睛惊讶地睁大。“我吗?”
“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吧。”我说。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
“噢,”她说,低头望着自己的双脚,“好的,可以,可以。”她飞快跑进电梯,在门关上前,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脚。
我带她去了俄勒冈动物园。我不清楚为什么,但我猜是我觉得在动物园里乱逛、看看动物应该是一种了解彼此的低调方式。同样,缅甸蟒、尼日利亚山羊、非洲鳄鱼,这些都让我有机会跟她分享自己之前的旅行,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谈论一下金字塔和胜利神庙。我还跟她讲述自己在加尔各答生病的过程,而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详细地描述过那段可怕的经历。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帕克斯小姐,可能是因为加尔各答的经历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刻,尽管那时我完全没有孤独的感觉。
我向她承认蓝带体育公司根基不稳,随时都可能功亏一篑,但我已经竭尽全力。我的运动鞋公司是一个有呼吸的生命体,是我从无到有一点点打造的。我赋予它生命,培养它茁壮成长,多次把它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而现在我想要也需要看到它自己站起来,走向全世界。“这么说有没有道理?”我说。
“嗯。”她说。
我们途经老虎和狮子园区,我告诉她我根本不想为任何人打工。我想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未来可以自豪地指着自己打造的一切说:这是我做的。这也是我觉得让生命更有意义的唯一方式。
她点头表示赞同,就像基本的会计原理一样,她本能地、即刻地理解了我所说的要义。
我问她是否曾经有过中意的人。她承认有过,但那个男孩——好吧,她说,他只是个男孩。她之前约会的所有男孩都只是男孩,他们会谈论运动和车(我相当明智地没有坦白自己其实两者都喜欢)。“但你,”她说,“你以前去过世界各地,而现在你又冒险创建这家公司……”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我站起身来,更加自信地挺直腰板,高兴地跟狮子和老虎“告别”。
第二次约会的时候,我们去了玉西,那是办公室对街的一家中餐馆。两人在吃着蒙古牛肉和蒜味鸡的同时,她跟我讲述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她仍然在父母家住,她非常爱自己的家人,但这不代表她的生活没有挑战。她的父亲是个备受尊重的律师,职业相当不错,而她家听起来显然也比我家要更大、更好。但是她暗示,5个孩子对她家来说也是一种负担。金钱始终是个问题。一定数额的定量配给是标准操作流程,但东西从来都不够用,卫生纸之类的主要用品总是短缺,整个家庭环境都给人不安全感。她不喜欢不安全感,更喜欢安全感。她再三重复安全感,这也是她会学习会计的原因,会计似乎比较稳定、可靠、安全,是一种不用担心失业的工作。
我问她为何恰好选择波特兰州立大学,她表示自己一开始打算去俄勒冈州立大学的。
“噢。”我说,就好像她坦白了自己在监狱里服刑一样。
她笑着说:“如果那是表达某种安慰的话,我可不太喜欢。”特别是,她无法遵守学校规定,也就是每个学生至少进行一次公开演讲。她太害羞了。
“我理解,帕克斯小姐。”
“叫我佩妮(Penny)就好。”
晚餐之后,我开车送她回家,见到了她的父母。“妈妈、爸爸,这是奈特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说着与他们握手。
我们彼此对望,然后又望望墙、望望地板。天气不错,不是吗?
“那么,”我说,点点自己的手表,弹着橡皮筋,“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妈妈望着墙上的钟,“才9点,”她说,“适合夜间约会啊。”
第二次约会后,佩妮就和父母一起去夏威夷过圣诞了。她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我觉得是个好现象。她回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再次约她共进晚餐。那是1968年1月初,晚上特别冷。
我们再次约在玉西,但这次我是在那里跟她碰面的,而且我去得相当晚,当时是从鹰级童子军审核委员会(Eagle Scout review board)赶过去的,为此,她调侃地说:“鹰级童子军?你?”
我觉得这也是个好现象,至少她可以自由地调侃我了。
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我注意到我们两个人都更加放松,这样的感觉很不错。这种放松感不断持续,在之后的几周逐渐加深。我们开始交往,彼此互生好感,产生一种无声交流的默契。只有两个害羞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在她觉得害羞或者不自在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根据情况,要么给她更多的空间要么就帮她摆脱出来。在我忽视她,在内心激烈地探讨业务问题时,她也会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耐心地等我梳理好思绪。
佩妮并没有达到喝酒的法定年龄,但我们经常会借我某个妹妹的驾照,一起去闹市区的酒吧喝杯酒。酒精和时间会施展魔法。在2月前,也就是我30岁生日前后,她几乎所有闲暇时间都会待在蓝带体育公司,晚上会去我的公寓,甚至有时候都不再叫我奈特先生。
我顺其自然地带她回家见我的家人。大家围着餐桌坐在一起,吃着妈妈准备的炖肉,喝着冷牛奶,假装不太尴尬。佩妮是我带回家的第二个女孩,虽然她没有萨拉那种原始的魅力,但她拥有更棒的东西。她的魅力是浑然天成的,没有任何预演的。虽然全家人似乎都喜欢她,但他们始终是奈特家族。妈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妹妹们尝试作为佩妮与父母之间的桥梁,不过却是徒劳;父亲提出不少关于佩妮家庭背景、成长环境的试探性问题,听着就像是贷款处理人员和家暴侦探的结合体。佩妮后来告诉我我家的氛围和她家完全相反,在她家,晚餐是完全放松的场合,每个人都在大声欢笑、愉快交谈,旁边甚至还会有狗吠和电视的声音。我对她保证大家都清楚她很紧张。
之后她又带我去她家,我亲眼见证了她所说的一切。她家的状态恰恰相反。虽然房子可能比我家更大,但相当混乱。地毯上是各种动物留下的污渍,包括一条德国牧羊犬、一只猴子、一只猫、好几只小白鼠、一只坏脾气的鹅。混乱就是规则。除了帕克斯一家、一堆宠物外,周围邻居的孩子也会在附近晃荡。
我努力保持自己的魅力,但似乎与任何人都没有共鸣,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于是,我慢慢地、痛苦地从佩妮的妈妈多特太太(Dot)着手,她让我想起玛未姑妈(Auntie Mame)——狂妄、鲁莽、永保活力。她在不少方面都始终表现得像个未成年人,拒绝自己女家长的角色。她更像是佩妮的姐姐而不是妈妈,这点着实让我吃惊。实际上,晚餐后不久,在佩妮和我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去喝杯酒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们去了不少热门的地方,最后选了东边某个下班后常去的地方。佩妮在喝完两杯鸡尾酒后,选择喝水,但多特太太并没有,反而不停地喝酒,不久就上台与各类奇怪的男人一起跳舞,有水手,还有更糟糕的。她甚至竖起拇指指着佩妮的方向对我说:“别去管这个扫兴的家伙!她就是那种死样!”佩妮用两只手捂住双眼,我大笑着坐了下来。我通过了多特太太的测试。
在几个月后我想带佩妮去度长假时,多特太太的批准无疑是一项宝贵的资产。虽然佩妮晚上会在我的公寓过夜,但我们在某些方面仍然被礼节所束缚。只要她还住在家里,佩妮就觉得自己必须顺从父母,遵守他们的规则和惯例,所以在这种长途旅行前我必须得到她妈妈的同意。
我西装笔挺地来到她家,与动物友好相处,摸摸那只脾气暴躁的鹅,然后询问多特太太的意见。我们两人坐在餐桌旁,端着咖啡,我表示自己非常喜欢佩妮,多特太太露出笑容。我说我相信佩妮也非常喜欢我。多特太太还是笑着,但却少了一丝确信。我说我想要带佩妮去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过周末,去观看全国田径锦标赛。
多特太太抿了一口咖啡,然后嘟着嘴。“嗯……不行,”她说,“不,不行,巴克,我不赞同。我不希望你们去。”
“噢,”我说,“我很遗憾。”
我在屋子后面的某个房间里找到佩妮,告诉她她妈妈不同意。佩妮双手贴上双颊,我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会回家,整理一下思路,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我又到她家,再次请求多特太太抽点时间与我聊聊,我们还是坐在餐桌旁喝咖啡。“多特太太,”我说,“我可能昨天在解释我对您女儿的认真态度时有点问题。听着,多特太太,我爱佩妮,而且佩妮也爱我。如果事情照着这样发展下去,我们肯定会幸福地创造属于我俩的生活,我希望您能再次考虑一下我昨天问题的答案。”
多特太太往咖啡里放了一块糖,手指在桌子上敲打,脸上的表情相当奇怪,有点恐惧,有点痛苦。她之前没有太多谈判的经验,显然不清楚谈判的基本原则就是清楚你想要的以及你需要避开的,这样才能获得一切。所以她觉得困惑,即刻就摊手表示同意。“好的,”她说,“没问题。”
佩妮和我顺利飞往萨克拉门托度假。远离父母,摆脱约束,我们俩一路上都相当兴奋,不过我怀疑让佩妮更高兴的可能是有机会使用她的高中毕业礼物——一整套粉色行李箱。
无论如何,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破坏她的好心情。那个双休日天气相当热,可能有近38度,但佩妮却毫无怨言,甚至对露天看台上好似煎锅的铁椅也没有任何抱怨。在我向她解释跑道的细微差别、跑步者的孤独和技巧时,她也没有觉得无聊,反而表现得相当有兴趣。她一如既往地即刻就抓住了一切本质。
我带她去场内的草坪上散步,给她介绍我所认识的运动员,还向她介绍了鲍尔曼。鲍尔曼非常礼貌地夸奖她,说她太漂亮了,这么正经体面的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流浪汉”在一起。我们跟鲍尔曼站在一起,观看了那天最后的几场比赛。
当晚,我们入住城郊的一家酒店,我们的套房是以使人心绪不宁的棕色涂漆装饰的,我们都觉得就像是烧焦的炖肉的颜色。周日早晨,我们去游泳池里躲避炙热的阳光,一起待在跳水板下的阴影里。我提及我们的未来,我第二天就要出发前往日本,时间会比较长,而且相当重要,以此巩固我和鬼冢的关系。我跟她说,我回来时就到了夏末,我们不能继续这样的约会了。波特兰州立大学并不赞同师生恋,我们必须正式确立关系,一种不被诟病的关系——婚姻。“你在我离开的时候可以自己安排婚礼的事情吗?”我问。“可以。”她说。
整个求婚过程中几乎没有讨论、犹豫或太多情绪,也没有什么协商,更像是之前就已确定的结论。我们走进那间焦肉套房,拨出佩妮家的电话。多特太太在第一声铃响的时候就接起电话。我跟她说了我们的决定,她在一段长时间的压抑、停顿后说:“你这个混蛋。”随即挂断电话。
之后,她又回拨电话,表示刚才只是本能反应,因为之前她还计划跟佩妮一起度过愉快的夏季,现在希望落空,她觉得很失望。不过,她觉得在夏季筹划佩妮的婚礼也应该挺有意思的。
我们之后又电话联系我的父母,他们听起来相当高兴,不过我妹妹珍妮才刚结婚,所以他们都有点害怕办婚礼了。
我们挂掉电话,望着彼此,又望着棕色的墙纸,还有棕色的地毯,蓦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生活。
我不停地默念,一遍又一遍,我订婚了,我订婚了。但我却无法投入其中,可能是因为我们身处萨克拉门托城郊热浪中的一家酒店中。回家之后,我们去扎莱什珠宝店(Zales)挑选订婚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翡翠。一切开始呈现出真实的感觉。宝石和戒托一共花了500美元,这尤其显得真实。但我却从来没有觉得紧张,也从未跟其他人一样懊悔地问自己:“噢,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约会和了解佩妮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而现在,我有机会可以永远延续这种幸福感。这就是我对这段婚姻的态度,就像初级会计学这门课程的基础公式一样简单:资产等于负债加上所有者权益。
直到我离家前往日本,直到我和未婚妻吻别,承诺自己一抵达日本就写信回来,我才切实地体会到完整事实的方方面面。佩妮不仅是我的未婚妻、我的爱人、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合作伙伴。过去,我跟自己说鲍尔曼是我的合作伙伴,甚至约翰逊也可以称得上是,但与佩妮的一切却是完全不同、史无前例的。这种联盟是改变一生的决定,不过我仍然没有觉得紧张,只不过让我考虑得更多。我之前从不会跟真正的合作伙伴告别,而现在这种感觉完全不同,找出你对某人态度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想象跟他告别。
这是第一次,我在鬼冢的联络人仍然是我之前的联络人。北见还在公司,没有被任何人替代,也没有被委派其他任务。相反,他在公司的地位更加稳固了,这从他的行为举止就可以判断出来,他似乎更加从容、自信了。
他就像一家人似的欢迎我的到来,表示自己为蓝带体育公司的业绩和东海岸的办事处(在约翰逊的经营下逐渐壮大)感到高兴。“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何抢占美国市场份额。”他说。
“乐意之至。”我说。
我随身带着鲍尔曼和约翰逊的新鞋设计,包括两人合作的一款新鞋,计划称之为“Boston”。这款鞋的创新之处在于采用全掌中底缓冲。北见把设计挂在墙上,一只手摸着下巴,仔细地研究着。他说他喜欢这些设计。“我非常非常喜欢。”他拍着我的背说。
我们在之后的几周里经常见面,我每次都可以从北见那里体会到类似于兄弟情谊的气氛。某天下午,他提到他的出口部门在这几天打算举行一次年度野餐会。“你也来吧!”他说。“我?”我说。“对,对,”他说,“你可是出口部的荣誉成员。”
野餐会是在离神户不远的一个小岛——淡路岛举行的,我们搭乘小船抵达小岛,看见沿着海滩放置着一排排长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各式各样的海产品、面条和米饭,桌子旁边的桶里都是冰苏打水和啤酒。每个人都穿着泳衣,戴着太阳镜,放声畅谈大笑。那些在公司恪尽职守的人似乎与往常都不一样了,大家变得无忧无虑。
稍晚时候,大家组织了几场比赛,主要是培养团队合作能力的项目,比方说沙袋接力和踏浪竞走。我炫耀般地展示自己的速度,在我第一个突破终点时,每个人都对着我鞠躬,每个人都同意这个瘦瘦的外国人速度相当快。
我也逐渐融入其中,笑着与大家聊天。我知道“鞋子”的日语单词念gutzu,我知道“收益”的日语单词念shunyu。我清楚如何询问时间和方向,也学会了经常要使用的一句话:
Watakushi domo no kaisha ni tsuite no joh hou des.
这里是一些关于我公司的信息。
在野餐步入尾声的时候,我坐在沙滩上,遥望太平洋。我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都相当棒,都在日渐变得美好。回到美国,我是团队的一员,我、伍德尔和约翰逊,现在还有佩妮。而在日本,我也是团队的一员,我、北见,以及鬼冢所有友善的同事。我本性是个不太合群的人,但从童年时,我就在团队运动中茁壮成长,我的心灵在独处与团队的混合中会实现真正的和谐,就像我现在所拥有的。
同样,我也在与这个日渐吸引我的国家做生意。我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现在反而觉得与这群害羞的日本人民建有一种联系,也开始喜欢他们的文化、产品和艺术所表现的简洁性。我喜欢他们总是尝试为生活中从茶道到衣柜的每个方面都增添一笔美丽;我喜欢广播每天准确播报哪个角落的樱花树正在盛开及其盛开程度。
一位名叫藤本的男士突然坐到我的身旁,打断了我的思绪。他50岁左右,双肩下垂,样子沮丧,似乎处于中年忧郁的状态,仿若是日本的查理·布朗(Charlie Brown)。不过,我可以感觉出他在竭尽全力对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他强迫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告诉我他热爱美国,希望可以在那里定居。我跟他说我刚才还在想我有多喜欢日本。“可能我们应该交换一下。”我说。他忧郁地笑道:“随时奉陪。”
我夸奖他流利的英语,他说他是从美国大兵那里学来的。“太巧了,”我说,“最先跟我讲述日本文化的就是两个退役的美国大兵。”
他说,美国大兵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拍我马屁吧”(Kiss my ass!),听到这里,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的笑容逐渐消失。“几个月前,”他说,“因为台风比利,我失去了我的家园。”那场台风粉碎、摧毁了日本本州岛和九州岛的一切,2 000多个家庭未能幸免于难。“我家,”藤本说,“就是其中之一。”“我很抱歉。”我说。他点点头望着水面。他说,他打算从头再来,日本人都是这样。但不幸的是,他唯一无法更换的就是他的自行车。在20世纪60年代,自行车在日本特别昂贵。
北见也加入我们,但我却注意到藤本先生即刻就起身离开了。
我向北见提到藤本是从美国大兵那里学会英语的,北见则自豪地表示自己完全都是从录音带里自学的。我祝贺他,希望某天自己的日语也可以像他的英语一样流利。然后我提到自己即将结婚,提到佩妮的某些事情,他也祝贺我,希望我一切顺利。“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他问。“9月。”我说。“啊,”他说,“我10月份会去美州,鬼冢先生和我要去参加在墨西哥城举行的奥运会。我们可能会顺带参观洛杉矶。”
他邀请我届时南下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我表示这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我就返回美国,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信封里装上50美元,用航空件邮寄给藤本先生。我在卡片上写道:“希望可以对你买辆新自行车有所帮助,我的朋友。”
几周之后,藤本先生寄回一封信。我的50美元折叠放在一张便签的里面,他在便签上解释称他问上级是否可以留下这些钱,但他们表示不可以。
不过,下面还有一句附录:“如果你可以寄到我家,我就可以收下。”
所以,我把钱寄到了他家。
于是,另一个改变我人生的伙伴关系也悄然诞生。
1968年9月13日,在波特兰市中心的圣马克圣公会教堂(St.Mark’s Episcopal Church)里,在200多位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佩妮和我结为连理,这里也是佩妮父母结婚的地方。今天距离帕克斯小姐第一次走进我的教室也快满一年了,她再一次站在前排,不过这次,我却是站在她的旁边。现在,她已成为奈特太太。
她的叔叔——来自帕萨迪纳(Pasadena)的圣公会牧师站在我们面前,为我们主持婚礼。佩妮紧张得浑身颤抖,甚至无法抬起下巴看他或我的眼睛。我没有颤抖,因为我“作弊”了。在我胸前口袋里,放着两小瓶飞机上的威士忌,那是我在近期去日本时藏起来的。我在仪式前后偷偷地各喝了一瓶。
我的伴郎是豪泽表哥。他是我的律师,也是我的边线队员。其他伴郎是佩妮的两个哥哥、我商学院的一个朋友,以及凯尔。凯尔在仪式前跟我说:“这是我第二次见你如此紧张。”我们笑着,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回忆起我在斯坦福为同班同学演示我的论文。我想,今天也差不多。我要在满堂宾客前再次讲述某些事情是可能的,是可以成功的,但实际是我根本没有把握的。我和其他新郎一样,谈到理论、信仰,夸下海口。新娘也同样如此。我和佩妮在之后的人生中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切。
婚宴是在波特兰的花园俱乐部举行的,善于社交的女士会在夏季的夜晚经常聚集在那里品尝鸡尾酒,聊聊八卦消息。那个夜晚相当舒适,虽然天空阴沉得就像要下雨,但却没有。我和佩妮共舞,邀请多特太太跳舞,还和母亲一起跳舞。临近深夜,我和佩妮向所有人告别,然后跳进自己崭新的车里——一款时尚的黑色美洲狮。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俩疾驰着来到海岸边,计划在她父母的海滩小屋里度过周末。
但是,多特太太每半个小时就会打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