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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哲学的魅力

哲学是枯燥的吗?哲学是丑陋的吗?哲学是令人生厌的东西吗?——在我们的哲学课堂上,在许多哲学读物的读者心中,常常升起这样的疑问。

当然,终归有一些真正的哲学爱好者,他们惯于在哲学王国里信步漫游,流连忘返。在他们眼前,那一个个似乎抽象的体系如同精巧的宫殿一样矗立,他们悠然步入其中,与逝去的哲学家的幽灵款洽对话,心领神会,宛如挚友。

且不论空洞干瘪的冒牌哲学,那些概念的木乃伊确实是丑的,令人生厌的。真正的哲学至少能给人以思维的乐趣。但是,哲学的魅力仅止于此吗?诗人在孕育作品时,会有一种内心的颤栗,这颤栗又通过他的作品传递到了读者心中,哲学家能够吗?

人们常常谈论艺术家的气质,很少想到做哲学家也需要一种特别的气质。人处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作为瞬息和有限的存在物,却向往永恒和无限。人类最初的哲学兴趣起于寻找变中之不变,相对中之绝对,正是为了给人生一个总体说明,把人的瞬息存在与永恒结合起来。“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高更的这个“画”题可以说是哲学的永恒主题。追究人生的根底,这是人类本性中固有的形而上学冲动,而当这种冲动在某一个人身上异常强烈时,他便是一个有哲学家气质的人了。

哲学的本义不是“爱智慧”吗?那么,第一,请不要把智慧与知识混同起来,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却关乎人生。第二,请不要忘掉这个“爱”字,哲学不是智慧本身,而是对智慧的爱。一个好的哲学家并不向人提供人生问题的现成答案,这种答案是没有的,毋宁说他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自己受着某些根本性问题的苦苦折磨,全身心投入其中,不倦地寻找着答案,也启发我们去思考和探索他的问题。他也许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找到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的答案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问题却属于我们大家,属于时代、民族乃至全人类。谁真正爱智慧,关心生命的意义超过关心生命本身,谁就不能无视或者回避他提出的问题,至于答案只能靠每个人自己去寻求。知识可以传授,智慧无法转让,然而,对智慧的爱却是能够被相同的爱激发起来的。我们读一位哲学家的书,也许会对书中聪明的议论会心一笑,但最能震撼我们心灵的却是作者对人生重大困境的洞察和直言不讳的揭示,以及他寻求解决途径的痛苦和不折不挠的努力。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岂能不动感情呢?哲学探讨人生的永恒问题,又怎么会没有永恒的魅力?一个人从哲学中仅仅看到若干范畴和教条,当然会觉得枯燥乏味,而且我们可以补充说,他是枉学了哲学。只有那些带着泪和笑感受和思考着人生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哲学的魅力。

当然,这样的哲学也必定闪放着个性的光彩。有一种成见,似乎哲学与个性是不相容的,一种哲学把哲学家本人的个性排除得愈彻底,愈是达到高度的抽象和普遍,就愈成其为哲学。我们读文学作品,常常可以由作品想见作家的音容笑貌、爱憎好恶,甚至窥见他隐秘的幸福和创伤。可是,读哲学著作时,我们面前往往出现一张灰色的概念之网,至于它由哪只蜘蛛织出,似乎并不重要。真的,有些哲学文章确实使我们永远断了与作者结识一番的念头,即使文章本身不无可取之处,但我们敢断定,作为一个人,其作者必定乏味透顶。有时候,这可能是误断,作者囿于成见,在文章里把自己的个性隐匿了。个性在哲学里似乎成了一种可羞的东西。诗人无保留地袒露自己心灵里的每一阵颤栗,每一朵浪花,哲学家却隐瞒了促使他思考的动机和思考中的悲欢,只把结论拿给我们,连同事后追加的逻辑证明。谁相信人生问题的答案能靠逻辑推理求得呢?在这里,真正起作用的是亲身的经历,切身的感受,灵魂深处的暴风骤雨,危机和觉醒,直觉和顿悟。人生最高问题对于一切人相同,但每人探索的机缘和途径却千变万化,必定显出个性的差别。“我重视寻求真理的过程甚于重视真理本身。”莱辛的这句名言对于哲学家倒是一个启发。哲学不是一份真理的清单,而恰恰是寻求人生真理的过程本身,这个过程与寻求者的个人经历和性格密不可分。我们作为读者要向哲学家说同样的话:我们重视你的人生探索过程甚于重视你的结论,做一个诚实的哲学家吧,把这过程中的悲欢曲折都展现出来,借此我们与你才有心灵的沟通。我们目睹了你的真诚探索,即使我们不赞同你的结论,你的哲学对于我们依然有吸引力。说到底,我们并不在乎你的结论及其证明,因为结论要靠我们自己去求得,至于证明,稍微懂一点三段论的人谁不会呢?

哲学的魅力在于它所寻求的人生智慧的魅力,在于寻求者的个性的魅力。最后,如果一位哲学家有足够的语言技巧的话,还应该加上风格的魅力。叙述某些极为艰深的思想时的文字晦涩也许是难以避免的,我们也瞧不起用美文学的语言掩盖思想的贫乏,但是,独特的个性,对人生的独特感受和思考,是应该闪射独特风格的光华的。我们倒还不太怕那些使人头痛的哲学巨著,这至少说明它们引起了我们的紧张思索。最令人厌烦的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哲学文章,老是摆弄着同样几块陈旧的概念积木。风格的前提始终是感受和思想的独创性。真正的哲学家,即使晦涩如康德、黑格尔,他们的著作中也常有清新质朴的警句跃入我们眼帘,令人铭记不忘。更有些哲学家,如蒙田、帕斯卡尔、爱默生、尼采,全然抛开体系,以隽永的格言表达他们的哲思。法国哲学家们寓哲理于小说、剧本,德国浪漫派哲人们寓哲理于诗。既然神秘的人生有无数张变幻莫测的面孔,人生的探索者有各不相同的个性,那么,何妨让哲学作品也呈现丰富多彩的形式,百花齐放的风格呢?

也许有人会说:你所谈的只是人生哲学,还有其他的哲学呢?好吧,我们乐于把一切与人生根本问题无关的哲学打上括号,对它们作为哲学的资格存而不论。尽管以哲学为暂时栖身之地的学科都已经或终将从哲学分离出去,从而证明哲学终究是对人生的形而上学沉思,但是,这里不是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也许有人会问:要求哲学具有你说的种种魅力,它岂不成了诗?哲学和诗还有什么区别?这正是本书所要说明的问题。从源头上看,哲学和诗本是一体,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原始人类对于人生意义的一幅形象的图解。后来,哲学和诗渐渐分离了,但是犹如同卵孪生子一样,它们在精神气质上仍然酷似。诚然,有些诗人与哲学无缘,有些哲学家与诗无缘。然而,没有哲学的眼光和深度,一个诗人只能是吟花咏月、顾影自怜的浅薄文人。没有诗的激情和灵性,一个哲学家只能是从事逻辑推理的思维机器。大哲学家与大诗人往往心灵相通,他们受同一种痛苦驱逼,寻求着同一个谜的谜底。庄子、柏拉图、卢梭、尼采的哲学著作放射着经久不散的诗的光辉,在屈原、李白、苏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的诗篇里回荡着千古不衰的哲学叹喟。

有时候,我们真是难以断定一位文化巨人的身份。可是,身份与天才何干,一颗渴望无限的心灵难道还要受狭隘分工的束缚?在西方文化史上,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极富有诗人气质的大哲学家,也可以发现一些极富有哲人气质的大诗人,他们的存在似乎显示了诗与哲学一体的源远流长的传统。在这里,我们把他们统称为“诗人哲学家”。这个称呼与他们用何种形式写作无关,有些人兼事哲学和文学,有些人仅执一端,但在精神气质上都是一身而二任的。一位严格意义上的“诗人哲学家”应该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把本体诗化或把诗本体化;第二,通过诗的途径(直觉、体验、想象、启示)与本体沟通;第三,作品的个性色彩和诗意风格。当然,对于这些条件,他们相符的程度是很不一致的。

下面开列一个不完全的名单。

古典时期:柏拉图,柏罗丁,奥古斯丁,但丁,蒙田,帕斯卡尔,莎士比亚,艾卡特,卢梭,伏尔泰,歌德,席勒,赫尔德,费希特,谢林,荷尔德林,诺瓦利斯,威·施莱格尔,拜伦,雪莱,柯勒律支,海涅,爱默生。

现当代:叔本华,施蒂纳,易卜生,克尔凯戈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狄尔泰,齐美尔,柏格森,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里尔克,盖奥尔格,瓦雷里,萨特,加缪,马塞尔,布洛赫,马丁·布伯,蒂利希,马尔库塞,弗罗姆,马利旦,加达默尔,阿尔多诺,乌纳穆诺,扬凯列维奇。

在这个名单中,我们选择了十二位,约请对其生平和思想有相当研究的朋友,合作编写成这本书。不待说,这些哲学家的观点是需要加以批判地研究的。编写本书的目的仅在于从一个侧面显示哲学的魅力,我们无需赞同这些哲学家对人生问题的答案,但是,在哲学关心人生问题、具有个性特点、展现多样风格等方面,他们或可对我们有所启发。

在本书的酝酿、选题、约稿等方面,除参加本书写作的方鸣、赵越胜、何怀宏诸友外,刘小枫、甘阳二友也出力甚多。本书不折不扣是集体努力的成果。

周国平
1986年6月30日 Zv52QQBCBPh3MJTA3b4voxxEmX3iHaz3JUMhgDC8JLY+0pVMzgS5QSXqpBwvuy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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