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对我太遥远了。在八十四岁上去回忆童年——而且是童年的梦,那只能在五里雾中胡乱摸索。更何况那时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梦,对于那时的我,也许太奢侈了。那时我最迫切的事是填饱肚子和念上书。我总算进了一家可以工读的学堂。先是织地毯,后来送羊奶。地毯房的师傅动不动就操家伙(全是铁的)揍。那时我的“梦”也许只是少挨些打,因为回到堂兄家还有位阎王在等着。
十六岁那年,我反抗了,也独立了。那时我才真的做起梦来。那一年我进了北新书局当练习生,工作是看《语丝》的校样,给周大(鲁迅)和周二(周作人)先生还有冰心女士送稿费或版税,还给邮局寄刊物。白天干的是文学工作,晚间又借几本文学书去公寓里在昏暗灯下捧读。我同文艺接触得早,被它吸引上是必然的。
对我来说,一九二八年是重要的。这年冬天,我因搞学生会被“崇实”开除,热心肠的越南华侨赵澄把我带到潮汕。进入“梦之谷”之后,我就想带潮州姑娘“盈”去南洋教书。那阵子我正在读郁达夫、蒋光慈的书,满脑子的“流浪”“漂泊”念头。想想看,一九二八年以前我没出过北京,一下子就去了广东,一路上看到黄河、长江和大海,我的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那时反正我也没个家,我梦想的就是当个流浪者,走遍天涯海角。
我真正的梦——就是有可能实现而不是虚幻的,是三十年代初做的。那时我去了趟内蒙古。那是我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原以为塞外风光一定无比壮观,可看到的却是娼妓和鸦片。那时我正在上埃德加·斯诺的新闻特写课。于是,文艺之外,我又梦想起新闻记者这一行当。
我认为应该有梦。早年的梦只能是零碎的片段,往往还是虚无缥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梦仿佛也在成熟。有可能变成现实的梦其实就是有所追求。
我这辈子还是蛮幸运。一九五七年原以为此生休矣,不料我还走到九十年代。梦——机遇——个人努力,这三样炒在一起,才能成为一盘好菜。这三样在我这只盘子里,差劲些的还是个人努力。年轻时我太贪玩,青年时期又不断在感情的旋涡里打转。倒还是一九五四年同洁若结合后,才想学她当当蜜蜂或蚂蚁。可惜婚后第三年就被迫歇了工。因此,八十年代以来我才这么分秒必争。
怨天尤人不如责诸己。如今我就是在拖着老迈的身子急起直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