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起飞不到一个小时,伊萨克城就出现在机翼下了。三面环山,一面是卡尤嘎湖,大学校园像是就夹在两道峡谷当中。风景幽美,果然名不虚传。
我按照空中小姐指点的扣上腰带,准备返回地面。
心里想:美是美啊,洋山水的色调总像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就缺那么一点点红颜色。楼房建筑新颖,可大多是灰色或奶黄的,街道也是灰的,即便有了黛夜的山,碧蓝的湖水,可还缺那么一丁点儿鲜艳的颜色。那耸起尖塔的教堂要是座庙宇多好!绛色的也好,赭黄也好,景色就更“可餐”了。正如节日的蛋糕,只要嵌上一颗小小的红樱桃,奶油立刻就更显得白嫩,蛋糕本身似乎也更香了。
舷梯下,仰首微笑着,频频向我挥手的是老教授哈罗德·谢迪克。未名湖一别,快半个世纪了。我从小伙子变成了老头,他也就成了老老头了。头发是银白银白的,腰板可还挺直,而且双目依然闪烁着幽默和机智。
我们的车沿着湖畔向山上驶去。
城,还是近水的好,尤其大学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道理啊!山,峭拔,磅礴,可它死板。仁者大概是位卫道士。他喜欢高大而不可动摇的形象。还是水灵活,它的流向取决于地势。湖光敝潘,波盈远岸,能松动僵化了的脑筋,启发人们的想象力。
晚饭后,久病初愈的夫人妮莉先上楼安歇了。哈罗德递给我一杯威士忌,说“再聊上五分钟”。旧雨重逢,那五分钟像抻面条似的,不知不觉就成了两个钟头。太平洋战争发生后,老教授当了日本人的俘虏。四年拘留营的生活,进去时他是英国文学教授,出来时成了一位汉学家。我边谈边翻看他译成英文的《老残游记》,他编的那三大卷《古汉语读本》,不禁钦佩他在逆境中的勤奋。
拘留所倒也不失为一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哩:没有了应酬,没有了约会,没有了……可是一想起那代价:失去了自由,命运听任摆布,又摇头了。那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早餐后,哈罗德带我去他的“办公室”。不是一九七一年他就退休了吗?对,他早已不是东亚语文系的主任了,昨晚餐桌上那位年轻教授就是接替了他那主任职的。但他卸下的只是行政职务,几年来他还在帮助后继人掌着舵,同时领导着一个研究中国俗文学的班子。
一提退休,我立刻想到贴着“光荣退休”字条的彩车,里头坐着的那位有点像旧式婚姻的新娘:胸上给人扎了朵大红花,锣鼓敲得越欢,他心里就越乱成一团麻。因为今天的热烈正预兆着明天的冷清。“一刀两断”在感情上总归是痛苦的。要是能这么“重叠”上一段时间,对工作,对个人,不都更好吗?
校友会的大厅里,壁上是一幅幅油画肖像——从十九世纪以来康奈尔大学历届校长的遗容;长条桌上,陈列着历届毕业生的厚大名册:他们在学术和社会事业上的成就,他们对母校的捐赠……
“校友会”,这是三十年来难得听到的了。脑子里红灯一亮:资产阶级!可又好像冒出了个问号:什么阶级,主要得看它干些什么吧?一个社会要活跃起来,是光靠一根主线呢,还是主线之外,也可以有些支线呢?“校友会”这名称很带些感情成分。“同窗共砚”,梁祝之间的爱就是这么萌芽的。正像每个人对幼小时的家怀有依恋,学校不是一个人在成长时期的“家”吗?在那里,他为考试开过夜车,出过冷汗;在那里,晚会上他曾狂欢过;在树荫下,他曾同年轻的伙伴们探讨过人生的意义,甚至还尝过初恋的滋味;也是在那里,他开始了献身于什么的志愿。同这样一个地方,人怎么能没点感情?和同窗之间,又怎能不结下一份情谊?校友之间,又很自然地会形成大哥哥带小弟弟的纽带。能不能利用这个旧形式,换上新的内容,作为推动社会前进的一股力量呢?
如何利用旧瓶装新酒,这总是社会主义得认真解决的一个课题。把旧内容连同旧容器一并丢弃确实省事,然而有时也确实是个损失。
比如捐献。在美国,捐楼的,就把楼命名为彼得、约翰,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次才注意到,不但绘画馆里有个人捐的画,动物园里有个人捐的动物,大学里甚至还有个人捐的桌椅,因为桌椅上都刻了捐赠者的姓名。“命名”,我们早已明文否定了,可是这种急公好义、踊跃捐献的精神却诚然可贵,它给人以群策群力的印象。国内也有人把毕生收藏的文物、古钱或邮票捐献给国家的,报社发消息,政府给荣誉,说明也是奖励的。可惜这种个人捐献在我们国家里还只是麟角凤毛,还没蔚成风气。
参观大学图书馆那天,不料遇上了此行的第二次危机。
第一次危机是断了箱柄,而且是正当过海关的时刻。箱子,不同的人已经用过多少次了,又不维修,怪不得它!
这第二次危机是纽扣引起的。只能怪我太胖,不能怪书架与墙壁之间太窄,因为在前边领路的那位窈窕淑女明明很从容地就走过去了。谁知我那件新制的西服上衣是经不起挤的。人倒是凑合着过去了,可是一件小物件也“砰”的一声从我身上弹了出去。低头一看,啊呀,上衣前襟的两个纽扣双双不翼而飞了——可晚上还有宴会呢。
我就屈下双膝,趴在地上找了起来。一边找,一边还虔诚地祈祷着:亲爱的纽扣,你出来吧。不然,晚上我有何颜去见主人!及至我嗒然绝望时,向纽扣的祷告就变为对家里那位裁缝的诅咒了。后来有人宽慰我说:还有刚下飞机,裤子后面就绽了线的呢!
走过几幢楼房时,哈罗德指了指说,那是学生宿舍。我看见出出进进的既有男生,又有女生,就想起当年未名湖畔一年一度的“开放日”——男生可以进女生宿舍观光的日子。老教授笑我这本皇历太陈旧了。如今,美国男女生不但同住一幢楼,而且往往还同住一层。也就是说,双方情投意合了,即可以搬到一起。
归来翻看一本《大学生手册》,其中有很大篇幅谈的是避孕和人工流产的诀窍,有的学校还发药丸。
想起当年北京教会学校里一个女生接到男生一封表示爱慕之情的信,美国女舍监不问青红皂白,抄起一把刷子,涂上肥皂就刷起那个可怜姑娘的喉咙来,说是要替她把“罪恶”清除干净。如今,竟“开放”到了这个程度!
我从不喜欢繁文缛节。可是把男女结合简化到如此原始地步,觉得生活失掉了它应有的一点光彩,变得实在索然无味了。
下午,哈罗德安排一位年轻教授来看我,他要去上课。教书吗?不,老教授去当学生了,他选修了一门音乐理论课。原来美国大学里有不少像他这样八旬上下的老学生,有本校退休的教职员,更多的是教育界以外的老翁老妪们。他们奔波了一生,学一门知识以娱晚年。这些白头学生有时就夹在年轻人中间上课,有时也编成个老人班。
望着教了半个多世纪书的哈罗德夹着讲义包,那么自然,那么愉快地走下山去,我心下不禁喝了声彩:“好风气呀!”
求学,一向被认为当然是青年的事。所谓“学到老”,通常指的也只是政治,而且往往是表示谦虚的一种口头禅。文化知识也能活到老学到老?好像挺新鲜。可细一琢磨,不是很自然吗?任何知识都是日新月异,没有止境的。汉学家去学点音乐理论,新的知识就意味着新的乐趣。
晚间的餐桌上,我举杯祝这位老教授过一个“丰盛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