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师:
五月十九日发的信早已读过,因为遇见时已经知道收到,所以一直搁到如今,才又整理起这枝笔来说几句话。
今日(廿七)见报上发表的宣言,知道已有“站出来说话的人”了,而且是七个之多。在力竭声嘶时,可以算是添了军火,加增气力。但是战线愈加扩充了——《晨报》是这样观察的——来日方长,诚恐热心的师长,又多一件麻烦,思之一喜一惧。
今日第七时上形义学,在沈兼士先生的点名册上发见我已被墨刑(姓名上涂了墨),当时同学多抱不平,但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消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有值周生二人往诘薛,薛答以奉校长办公室交来条子。办公室久已封锁,此纸何来,不问而知是偏安的谕旨,从太平湖饭店颁下的。盖以婆婆自居之杨氏,总不甘心几个学生尚居校中,必欲使两败俱伤而后快,恐怕日内因此或有一种波动也。
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的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但从别方面,则总接触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等等怀念走到尽头的话。小鬼实在不高兴听这类话。据自己的经验说起来,当我幼小时,我的三十岁的哥哥死去的时候,凡在街上见了同等年龄的人们,我就憎恨他,为什么他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哥哥。及至将近六旬的慈父见背的时候,我在街上又加添了我的阿父偏偏死去,而白须白发的人们却只管活在街头乞食的憎恨。此外,则凡有死的与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所有与我无关的活着的人。我因他们的死去,深感到死了的寂寞,一切一切,俱付之无何有之乡。进女师大的第一年,我也曾因猩红热几乎死去。但这自身的危险,和死的空虚,却驱策形成了一部分的意见,就是:无论老幼,几时都可以遇到可死的机会,但在尚未遇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将我自身当作一件废物,可以利用时尽管利用它一下子。这何必计及看见看不见,正寝非正寝呢?如其计及之,则治本之法,我以为当照医生所说: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我希望《莽原》多出点慷慨激昂,阅之令人浮一大白的文字,近来似乎有点穿棉鞋戴厚眼镜了。这也是因为我希望之切,遂不觉责备之深罢。可是我也没有交出什么痛哭流涕的文字,虽则本期想凑篇稿子,省得我师忙到连饭也没工夫吃。但是,自私是总脱不掉的,同时因为他项事故,终于搁起笔来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小鬼许广平。五月廿七晚。
(其间缺广平留字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