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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黑,四海便轻轻离了家门,脚步急急沿着小路奔出去。

这条小路他已走惯走熟,黑地里都不会犯错,何况,那一夜,一轮满月似银盘似的照下来,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鱼塘与晒谷场,四海到达目的地,他钻进树丛,来到一幢高墙之下,悄悄蹲下。

心静了,听到蟋蟀鸣。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墙内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他非常喜悦,压低声音,也咳一声。

墙内人轻轻说:“四海,你来了。”

“是我,翠仙。”

青砖造的墙约有两个人高,照说,隔着它,除非高声叫,否则不可能交谈,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墙缝钻了出来,日久长得有手腕粗细,竟将砖墙逼开一条缝隙,所以可以听得到语声。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无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欢呼一声,握住蟋蟀,正想走,便听到墙内一声娇叱:“谁?”

是这样,他与翠仙交谈起来。

到今日,已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只听得翠仙问:“吃过饭没有?”

四海搔搔头,只是笑。

“没吃饱?”翠仙怪同情地。

“爸去世之后,没有一餐饱饭。”

翠仙沉默一会儿,“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怜恤孤儿寡妇。”

四海讪讪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听我妈说的,罗品堂一过身,他寡妇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头,心如刀割,“我帮不了母亲,我吃得最多,力气最大,但帮不了她。”

“你还小嘛。”

“十三岁了,不小了。”

翠仙轻笑。

“你还听说什么?”四海问。

“四海,我要嫁过去了。”

四海一怔,“什么,这么快?”一颗心往下沉。

“妈说婆家催。”

翠仙曾告诉四海,她比他大两岁。

十五岁出嫁,不算大,也不算小。

“妈妈说,一直推,许还能拖一年半载,十六岁以后,无论如何要过去,裁缝师傅不住赶嫁妆,已做了百来套衣裳。”

四海不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朋友的脸,但是差不多每晚都来与她说上几句话,他喜欢她温柔的声音。

抬头只见墙内庭院深深,绿荫处处,不知有多少进房子,四海也听说过包家富有。

翠仙惆怅地说:“我这一走,就不能与你聊天了。”

四海告诉她:“昨日三舅舅与母亲详谈过。”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带出去?”

“是。”

“你自己怎么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饱,出去当学徒,可汇钱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饭,我太能吃了,一日妈妈说我吃穷了家。”

翠仙笑,“倘若动身,会在几时?”

“快了,过几日吧,我妈有点不舍得我。”

翠仙在墙那一边说:“你家又没田没地,留着你也没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点累,索性平躺在地上,仰着脸,如欣赏那一轮明月。

“我想念我爸,虽然严一点,真正待我们不错,自他去世后,我妈很少说话。”

“你陪她多讲讲嘛。”

四海苦笑。

就讲到此地,翠仙忽然说:“有人来了,四海,四海。”

“什么事?”

“你自己保重,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刚想回答,只听见墙内有一妇人说:“翠仙,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四海连忙噤声。

翠仙陪笑,“我出来散散心。”

“还不进去?”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四海还盼翠仙会回头,在墙外又等了一阵子,只听见隐约犬吠声,恰巧一团乌云飞来,遮住了月亮,四海只得惆怅地离去。

明天再来吧。

他缓缓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来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为免惊醒家人,他自矮墙爬进去。

可是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坐着等他。

四海陪笑,“妈。”

“三舅舅说,下月一号你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妈。”

四海好想蹲下伏到母亲膝上去,可惜手长脚长,再也不能作小儿状,只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听母亲吩咐。

只见灯火下母亲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轻,“你呢,”她问儿子:“你愿意跟舅舅出去吗?”

“愿意。”

“你舅舅说,香港一定有出路,广东人聪明活络,做生意是能手。”

“妈,我赚了大钱,你好享福。”

“明日见到三舅舅,你自己同他说。”

“是。”

母亲将油灯旋低。

四海忽然兴奋地说:“三舅舅去过金山,舅舅说,金山的灯,不用点,摸一摸机关,啪一声,亮光就来了,像件法宝。”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彷佛已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去,留恋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来。

她过去拍拍孩儿,“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四海只得去睡了。

他梦见父亲,穿着新做的袍子,辫子油光水滑,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四海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与他比试高矮,只比父亲矮半个头而已。

父亲随即祥和地问他:“好吗,四海,你好吗?”

四海本想说吃不饱,但即使在梦中,也还十分懂事,不忍使父亲伤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父亲稍微迟疑一下,“你要出门去?”

“是,我随三舅舅到香港去碰运气,家里有大弟大妹帮着妈妈照顾,爸,三舅说到金山做三两年,回来可买田置地。”

四海讲得好不兴奋,忽闻鸡啼。

“爸,”他急急说:“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睁开眼。

“舅舅来了。”

“呵。”四海一骨碌起床。

他母亲按住他,“你梦见爸爸?”

“是,妈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叫爸爸。”

四海不语,三舅舅一掀帘子,进来坐下。

他一开口便说:“整房家俬叫人霸占去了,弄得这样狼狈。”

四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低头不语,嘴角仍然带笑。

“这算是什么,把你们母子赶到这种地方来,太不象样子,太没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头,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表情太过夸张,连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们穷了有一段日子了,从来无人过问,亦无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现,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现,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头,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

亲友都知道,没有好处,这陈尔亨从来不会现身。

四海想,难怪母亲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交给我,我负责照顾他成人。”

这时,四海开口了,“妈,我愿意出去。”

他母亲咳嗽一声,“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带人口。”

三舅舅尴尬了,一脸委屈,“连你都这么说,可见真是狗咬吕洞宾,我能在四海身上捞到什么油水?那么大一个孩子,光是吃,就吃穷人,好心没好报。”

四海听到这里,十分感慨,这吃的问题,非得着实解决不可,他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努力工作赚钱,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饱为止,是,这肯定是他的宏愿。

在这里,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无人认为吃得多是个不可原谅的罪行。

舅舅犹自唠叨,“你看这还算是家?他在这里又穿什么吃什么?都说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说是读书,若不是我陈尔亨动了善心,哼。”

母亲的声音渐低,“能带信回来,就给我写信。”

舅舅不耐烦,“你又不识字,恁地婆妈。”

四海忙说:“爸爸教过妈妈。”

舅舅仍在赌气,“我若不是真心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个饱。

母亲特地煮了满满一锅饭,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张望过好几次,双目充满艳羡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夹起一块卤肉,在弟弟眼前晃了两晃。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声音。

饱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顿不知在几时。

舅舅站起来,“明早我来接他。”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替他张罗行李。

四海却在等天黑。

太阳落去了,母亲搜罗出两大包行李,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屋内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几次三番说:“妈,不用那么多。”

那个时候的衣服,没有尺寸可言,随便谁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几件给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岁,怪羡慕地走过来,“要出门了。”

四海答:“是。”

“这一去,几时回来呢?”

四海满以为母亲会这样问,但是她没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过年好回来没有?”

“没那么快。”

“那到底是几时呢?”弟弟有点放心不下。

“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吧。”

弟弟大吃一惊,“要那么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说,每做一个月工,就可以赚三十块钱,三年我好回来了。”

“呵。”那小孩擦干眼泪。

四海的大妹只是静静站在一角看他们。

还有两个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来,他们就已经长大了。

弟弟忽然问:“香港有多远?”

“乘三日三夜船。”

“哗,那么远,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内行。

“没有地方比它更远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没有了。”

弟弟脸上露出钦佩的样子来。

天终于黑透了。

极小的时候,四海问过母亲,天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回答,那是一个巨人,拉着一张夜幕,每个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开头没罩密,故此还可见到丝丝闪亮晚霞,最后拉得严密了,天色变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窝里看看,包管一个情况。

开头,四海一直不觉得这个说法不对。

可是一次听舅舅说,乘船到金山,一直驶,驶到海的中央,怪事发生了,连接一日一夜不见天黑,非常可怕。

想必是巨人偷懒?那么大的一个巨人,平日住哪里,吃得想必比罗四海更多,会不会讨人嫌?

也许,母亲说的故事,不过是一个神话罢了。

他趁天黑,来到包宅墙角,蹲下静静的等。

每隔一段时间,他咳嗽一声。

可是墙内再也没有回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鱼肚白。

他多想告诉翠仙,他明天就要动身。

可是四海没再听到小朋友动听温柔的声音。

天亮后他寂寞失望地踯躅回家。

母亲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近中午,舅舅来了,看到那么多行李,非常不耐烦,打开包袱,随便抓了两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裹踢至一角,不让他带。

母亲亦不出声。

出门时,两弟两妹站在门口送他,不知恁地,母亲嘴角一直带着微笑。

四海跟着舅舅出门。

走着走着,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这一走,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一慌,想转过头去,多看母亲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准回头!一直走。”

四海的脚步只停顿一下,便离开了家。

多年多年以后,有陌生人问他,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他据实答:“我想吃饱”,想一想,再补一句:“想家人也吃饱”,这是真话。

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

船在码头等他们,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江天”。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四海颇识点字,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时,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那么大一个人,嘭一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掩住嘴,笑起来,真摔死了他才好。

陈尔亨当然没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

舅甥俩住在大舱,每人一个铺盖,人挤人,卷着睡。

半夜醒来,四海只听到打鼾声、咳嗽声、吐痰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还不止,什么样的气味也有,食物、烟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觉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彷佛极之自在。

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

一抬头,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

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广州停过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

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不高,与四海相仿,听见脚步声,机警地转过头来。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里立刻喜欢,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圆面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但见他穿着整齐,一派自在,一时不敢高攀,故有点犹疑。

那男孩开口,讲的却是广东话,四海没听懂。

四海领教过粤语,只会得骇笑,像外国话一样,一字不明,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叽哩呱啦,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哟哟哟。

真要学,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态度亲切,装个手势。

四海说:“问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愿意亲近他,他换了一种方言,又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宁波镇海。”

那男孩说:“广东中山。”

四海鼓起勇气,“我姓罗,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孙。”

四海问:“你几岁?”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他问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点自豪,跟着问:“你呢?”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如果再不听话,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闯了祸?”

他不语,过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我看不惯妹妹吃苦,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这种事,难怪受家长责备。

他接着问四海:“你有没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为何女子必要缠足,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头皮,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厉声说:“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气,“还有。”

四海呆住了,还有?真是顽劣。

可是,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老孙,还有什么?”

“我跑到庙中,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

四海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呆呆看着他。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泥,自身难保,乡人迷信,我看不过眼。”

“哗,”四海惊叫:“你看不过的事情那么多。”

“是。”

“而且还动手去纠正。”

“所以成了闯祸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听的地名,想必盛产檀香。

那老孙讲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视作知己,“罗四海,你写信给我,我们交个朋友。”

四海笑了,这广东男孩花样那么多,叫他父母头痛,该不该结交这种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四海。

四海指一指笔,好奇问:“那是什么笔?”

“自来水笔。”

四海接过细看,真开眼界。

“罗四海,送给你。”

“不不不,我妈老说,无功不受禄。”

他诧异了,“罗四海,你真是个老实人。”

这时候,远处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讨厌。”

可是也终于不敢不朝声音走去。

他住在轮船上一层。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舱,听说房内有一张张干净的床,老孙的家境想必不错,那家伙穿着皮鞋,走起路来阁阁阁,神气活现,家里宠坏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念洋书,眼不见为净。

竟拗断菩萨的手,四海吐吐舌头,敢情吃了豹子胆。

可是,老孙也说得对,那神像不过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脸上贴了金,就供起来,名正言顺享用香烛,剎有介事地让人膜拜。

不经老孙点破,还真不敢那样想。

老孙年纪与他相若,资质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胆大、心细,故可妄为,至少在他家长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这才发觉,手中仍握着老孙那管自来水笔。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脚踢醒他。

“到了?”四海问。

只见舅舅眼泪鼻涕,蜷缩一角,呻吟呵欠连连。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讹称已经戒掉,但是四海听母亲说过:“那东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说是说戒了十年,邻舍一煮鸦片膏,他在自己屋内还不是满地打滚。”

四海无奈而沉默地看着舅舅。

他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舱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转来了,精神奕奕,没事人一般,见四海瞪着他,讪讪说:“来,吃饱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袴,木屐,走起路来跶跶跶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悄悄说:“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嗄,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海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实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泥?”

“化为齑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回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欠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岁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

“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太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匆匆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惧,那大汉,也是应征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径往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抬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锦幔子,四海心中啧啧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嘀嗒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抬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鬈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四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啷戴满镯子戒指,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折扇,正一下没一下搧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手,“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床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问:“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回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老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金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诌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地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是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到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这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佣人房,心不甘情不愿,“杂夹种到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阴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肉?”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

工人间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是郁葱葱的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只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清香扑鼻。

陈尔亨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术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东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吹胡子瞪眼睛,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性命交关,陈尔亨实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地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惧,坦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情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堕地声,然后大门嘭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阴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取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但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陈尔亨说:“我们走了,你休息一会吧。”

谁知翠仙却叫住他俩,并且取出钱来,塞在陈尔亨手中。

她大概认为还是陈尔亨这个患难之交对她有点真心吧,故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替小家伙想办法,李竹那边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翠仙明明自身难保,仍肯为他出力。

想说几句话,可是老实的他哪里开得了口,只得作罢。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帮我的忙呢。”

陈尔亨拉着四海离去。

有了钱,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车,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环去。

四海却有点不安。

“干什么?”

“拉车的年纪已不小,我年轻力壮,却骑在他身上。”

“发疯,这就叫你难过了?告诉你,罗少爷,这不止是个人骑人的世界,这还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顿时噤声。

过一刻,四海又问:“洋人为何同翠仙吵?”

陈尔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过一刻,他说:“他不准她见别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结婚。”

“不,他在英国有未婚妻。”

四海说:“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钱来,但是天天上来闹。”

四海失声,“那怎么办?”

陈尔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办法,小小一个罗便臣,难不倒她,她还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赶走他。”

呵。

他们回到客栈,吃饱了,说一会话,四海没有心事,便打起瞌睡来。

陈尔亨手头一松,坐不住,出外蹓跶。

客栈是一间间板房,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婴儿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虫,咬得人怪痒。

但一切都难不倒四海,他想着故乡的明月,母亲的叮咛,以及弟妹可爱的面孔,便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惊醒。

睁开眼睛,只见房内黑压压都是人头。

刚想说话,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挣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来。

站在陈尔亨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四海认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还有一人面壁而站,个子比较小,身披一件长黑氅,看不清脸容。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讶异。

陈尔亨压低声音,“听着,四海,莫作声。”

四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见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辫子也剪断。

他扔一套衣裳过来,“换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听话,立刻剥下身上多日未洗的旧衣,换上新衣,接着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没声价催促,“快,快,莫连累我。”

他们一行四人实时离开小客栈。

上了人力车,摸黑来到码头。

雾掩拢来,各人站在码头上,看不见腿,雾气徘徊在他们腰间,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诡异。

只听得李竹沉声喝道:“下船去!”

陈尔亨拉着两个人随着一块木板斜斜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板颤动一下,一脚叉空,就要落水。

他们三人蹲在舢舨上,很快有人划动双桨,舢舨箭一般在黑色海面驶出去。

月亮悄悄在乌云边探出一角脸。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边那小个子的面孔,吃了一惊,那人是翠仙!

她为什么要在深夜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见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到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皇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孭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舨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3WxNqsFUlr4zfA3h79sitSbs5IA47R/g+0ucK2tnlBTs0TffWNI4f7Fh5yqHBh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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