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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人在闲聊的时候,总爱躺在地毯上,形成一个工字,周专与任意在两旁,诸辰在中央,就那样,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消磨整个下午。

三人志同道合,自大学一年级就成为好朋友,形影不离,同学们总觉得他们三人有点暧昧,看久了,又颇否定原来想法,到毕业,肯定他们关系特殊,非旁人可以了解。

三人虽然都读新闻系,性格大不相同,诸辰家境富裕,是个独生女,周专靠奖学金,性格木讷,功课一流,任意外形同性格一般倜傥,英俊潇洒,又会逗女孩子笑,最受女同学欢迎。

有人曾经这样对诸辰说:“你别老霸着任意,要不松他绑,要不接收他,多年来不置可否,多么自私。”

诸辰不理,每个周末,仍然与两个好朋友聊天消闲。

毕业后各自找到工作,约会如前。

这时诸辰比较懂事,同他们说:“你们如有好地方尽管去。”

他俩却情愿赖在诸辰家中,自由自在惯了,实在不在乎那种拘束的约会:管接管送,与伯母招呼,小心翼翼问女方爱吃哪种味道的冰淇淋……

到了诸家,打开冰箱,冰冻啤酒,杂果色拉,什么都有,下午,厨子会来为他们做晚餐。

任意是孤儿,自幼在舅舅家长大,一直当自己是客人,只有在诸辰这里,才无拘无束。

这个星期天下午,诸辰自车尾箱捧出一箱香槟,抬上家中,取出两瓶放银壶里冰镇。

任意先到,同诸辰一般穿着深色运动衫裤,他刚跑完步,“借地方沐浴”,熟不拘礼,带着背囊进浴室。

但凡兄弟可以做的事,任意认为他都可以做,当然,他不会在姐妹面前赤身裸体。

半晌,他擦着湿发出来,“诸辰,帮我剪一剪。”

诸辰取出理发工具,叫任意到露台坐下,铺好毛巾,手势熟练,替他修理发脚。

诸辰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个客人。”

任意笑,“周专容易做,他用三号剪铲平头。”

“平头最难剪。”

“那也难不倒你,熟能生巧。”

任意忽然说:“诸辰,你若出嫁,我们可寂寞难堪。”

“你们无论谁娶我不就行了。”

任意答:“你若同周专结婚,我还能在此沐浴吗?”

“我又没说会嫁周专。”

任意拧开香槟塞,卜地一声,“咦”,他说:“克鲁格玫瑰香槟,什么喜庆?”

“有个表妹订婚,表叔分发亲友庆祝。”

“你家富裕。”

“我是幸运女,这层公寓是我嫁妆,一早拨至名下。”

说到这里,周专也来了。

他说:“天气开始热。”

“雍岛什么都好,夏天吃不消。”

“比起一些火焰岛,也就不能抱怨。”

他们谈到工作。

“诸辰,你先说。”

“我在领先报工作愉快,他们新搞了一个妇女版,题材不拘,从育婴到时装化妆到妇科病例驯夫之道,任由我发挥。”

“大材小用。”

“咦,做好妇女版也不简单。”

“这是真的。”

“我们介绍钻石首饰,图文并茂,先报道钻石形成过程,再提到莫氏硬度表,以及狄卑尔斯霸业。”

任意点头,“是该如此。”

诸辰说:“但我却羡慕新闻及政治版同事。”

“你可求调。”

“家母嘱咐过,不得做危险新闻。”

“浪费人才。”

“只有你们才看好我,周专,说说你在廉政公署的工作。”

他们已经躺到地下,搭成一个工字,诸辰把头搁周专腿上。

“公务生涯乏善足陈。”

“他不愿说也就罢了。”

“那么,任意,你在金都银行的发言人职位又如何?”

“哈哈哈,不过是听差办事。”

“噫,都不愿意谈乏味工作。”

他们改变话题,讲到多少大事都从小事开始。

“一粒芥子可观宇宙,一粒沙看整个世界,家母的宝石首饰又大又累赘,庸俗不堪,我一直同她说,越小的钻石耳环越是精致可爱:切割棱面化学分子一应俱全。”

“还记得美国七二年水门案件吗?”

周专说:“从最小的事故一层层揭开,把一个总统拉下台。”

“问周专最好,他有一篇功课叫《假如那日胡活与般斯汀有约》。”

“他假设华盛顿邮报记者胡活与般斯汀那日与美女有约,一起喝下午茶,他们就不会蹓跶到法庭听审,他们就不会留意到一件简单的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盗窃案,他们就不会起疑:为何前来保释小偷的竟是首府著名律师。”

“历史就该重写。”

“为何我们这三个新闻系学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惊天的小事?”

诸辰翻身坐起来,“我们不够细心。”

两瓶香槟喝光光,两位老友告辞。

诸辰问:“晚上有什么节目?”

任意答:“舅母介绍女友给我。”

“祝你成功,你呢,周专。”

“我陪家母看苦情戏。”

“多好,我也有节目。”

任意看着她,“不要做我不会做的事。”

周专笑:“他会做的事你也不要做。”

诸辰稍后更衣出门。

她到一间熟悉的大发钟表店选购礼物。

香槟换金表,天经地义。

这正是雍岛经济最灼热的几年,市民花钱根本不在乎,市面繁荣无比。

“我表妹结婚,我想看一对金表。”

店员取出一对蚝式金表,“诸小姐,你是熟客,打八五折。”

“才那么一点点。”

“诸小姐,人家买一百只才八五折。”

“谁买一百只?”诸辰大表讶异。

店员见说漏了咀,有点后悔,一想诸家是两代熟客,不妨,便压低声音,“子洋集团。”

“送给谁?”

“诸小姐,你就要这一对吧,我替你包起来。”

诸辰取出信用卡,过账。

她一看数目,乘五十,足足百余万。

彼时房产价还算公道,诸辰的嫁妆公寓约值两百余万,已招众友艳羡,子洋集团惯常送这样大礼?

店员笑嘻嘻,多一句都不肯再说。

诸辰心一动:一粒沙看整个世界,从这件事,可以看到什么?

她取了金表送到父母处。

诸太太闲闲问女儿:“几时轮到你?”

“这个问题不好答。”

“甲君还是乙君,决定没有?”

“妈,你说呢,甲同乙,谁比较好?”

诸太太叹口气,“你若这样问,可见两个都不好。”

“不,他们都是人才,是我不想结婚。”

“堂表姐妹都已找到伴侣,你不觉寂寞?”

“可是好歹要结一次婚?”

诸太太悻悻然,“我没那样讲,你这三人行招许多闲话,我听着不舒服,你得有个了断。”

诸辰不出声。

“他们两个我都不喜欢,周专家贫,需负担父母,任意是个孤儿,无人扶持,但我不会干涉你的意向,你得尽快挑一个,要不,立即疏远,以免名誉受损。”

诸辰唯唯喏喏。

“也不可妨碍他人青春。”

诸太太说完把金表盒子打开,检查过,黄澄澄,坠手,证书齐全,她十分满意。

诸辰当时就决定一件事。

第二天回到报馆,她找到瑞士能力士手表总代理穗华洋行,要求访问。

对方公共关系代表听到是畅销领先报妇女版记者,十分高兴,立刻方便,约定时间,提供数据。

诸辰又拨电话到江子洋集团。

他的新闻秘书笑吟吟十分客气,“诸小姐,江先生多谢领先报关怀,江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美国新闻周刊在内。”

诸辰一怔,“那么,我该找谁说话?”

“一般行政问题,找我张汉碧就可以,若是商业法律问题,有唐天颢律师。”

“我想知道子洋集团最新发展。”

“我可为诸小姐解答,敝集团最近发展房地产,诸小姐下星期三下午三时可有空档,届时到子洋总部三十二楼见。”

诸辰心中有一个难以形容的疙瘩。

子洋集团好不神秘,她做了若干资料搜集,又与财经版同事谈过。

同事诧异,“这同妇女版有何关系?”

诸辰笑,“我想统计一下,该集团有多少女职员爱跳健康舞。”

同事说:“子洋并非老字号大财团,可是崛起甚速,什么都沾手,点铁成金,采用托拉斯手法,凡竞投志在必得,出价至高,达无利润地步,行家知难而退,事后子洋却抬高价格,转嫁市民,往往险胜。”

诸辰想一想:“市民若拒绝承接,那又如何?”

“近年经济起飞,一次又一次证实,子洋眼光独到,去年该集团高价投得一百部出租车行驶证,组公司营运,今年每个证件已上涨百分之八十。”

“通胀如此暴烈,可是好现象?”

同事代答:“大小姐,你担心什么,你嫁妆早已到手。”

“你有无见过江子洋本人?”

“他从不接受访问,也极少露面。”

“每个人都有来历:出生年月日,何处毕业,配偶是什么人,有几个子女等。”

“他从不公开。”

“记者的责任是发掘新闻。”

“我是财经版记者,我会给读者提供子洋集团股价走向。”

诸辰的心一动,目光落在同事左腕上。

他正戴着一只金光灿烂的能力士手表。

诸辰依约访问穗华洋行经理。

他是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已是穗华第三代传人。家庭事业承继人一向最幸运,毕业后不必苦苦找工作。

年轻人一见诸辰就有好感,多么神气的名字,他想,人也长得可爱:大眼睛、咀唇丰满似一颗樱桃,美好身段在简单服饰下也显露无遗。

“诸小姐,请坐。”

他把穗华代理的各式手表陈列出来介绍:“我本人最喜柏德翡丽。”

“然而,第一只腕表是卡地亚为一个飞机师朋友山度士设计,方便他一边驾驶,一边观察时间的吧。”

年轻人笑嘻嘻,“诸小姐真是明白人。”

他取出几款古董手表。

诸辰小心拍摄。

“这是雍岛市民最喜爱的能力士蚝式手表,表身均由整块十八里黄金凿出,三名瑞士巧匠需工作整月,永恒保值,诸小姐,你戴什么手表?”

诸辰咧开咀,伸出手腕。

穗华行少主傻了眼,“米奇老鼠表。”

诸辰骄傲地介绍:“不是一般米老鼠,这是牠在第一部动画蒸汽船威利中造型。”

那年轻人只得说:“是,是,一样报时。”

诸辰闲闲问:“能力士手表非常畅销?”

“家祖父本来打算把中文名译做金力士,可是略嫌俗气,终于命名能力士,现在年销十万以上。”

诸辰听得侧耳。

年轻人看到漂亮女记者扬起一角眉毛,便笑说:“雍市是自由港,手表免税,售价比亚洲其余国家便宜,送礼最好。”

“年销十万,十年一百万只手表,雍岛戴得了那么多?”

“雍岛还是法国干邑拔兰地销量最多城市,依照每平方公里点算,雍岛拥有的平治汽车也是全球之冠。”

诸辰抬起头,雍岛居民彷佛有拥物狂。

年轻人递上名片。

诸辰问:“子洋集团可有直接向你订购手表?”

“我们只做批发。”

诸辰道谢,告辞。

年轻人依依不舍,“诸小姐,你与家人若要订购手表,我可予八折。”

他一直送到门口。

他的女职员全部太过精明时髦妖娆,完全没有女记者的清新可爱。

他恍然若失。

周末聚会,诸辰查看甲君与乙君配件。

周专还戴着学生表,任意手上只有一只俗称水母的透明塑料表。

诸辰松口气。

她泡了香浓普洱茶出来,大家一边吃苏杭乡间带来的芝麻饼一边聊天。

任意说:“这是江子洋唯一照片,你叫我带来,有何作用?”

诸辰一看,该人其貌不扬,中年,平头,街上多数中年汉都是这个样子。

诸辰细细看他西装领带,均不是名牌,找不到端倪。

“这人来自何处?”

“听说是越南华侨。”

“什么时候回归雍岛?”

“子洋集团于七年前成立。”

“这么说来,他在难民潮之前已经回归,他父母是雍岛居民,他拥有雍岛户籍?”

“诸辰,无端对一个生意人发生那样大兴趣,何故。”

诸辰看到周专眼睛里去,“你在廉政公署工作,你们上下没怀疑过这件事?”

周专不出声。

任意问:“什么事?”

“一个集团,动辄订一百只金表,何用?”

“送礼。”

“这样贵重礼物,当手信随意派发,什么意思?”

任意忽然轻轻说:“贿赂。”

“贿赂什么人?”

任意微笑,“当然是能够提供利益的人。”

“何种利益,金钱、美色,抑或快捷方式?”

这时周专咳嗽一声,诸辰转过头去,“你听腻了?”

周专说:“我在想,这贿赂二字设计得多么传神:先是一人有贝,然后各人都有,你说妙不妙。”

“你工作地方,天天有人提着这两个字吧。”

周专说:“我在宣传推广部工作,不过设计海报短片在小区举行讲座等做基本功。”

“是该自基础做起,许多错误传统观念都得一一更正:像送红包天经地义,互相吹捧无伤大雅之类。”

周专说:“我们带着歌舞团到民间演出,逐间中小学推介。”

诸辰笑,“有无效果?”

“过十年八载才会知道效果。”

诸辰挽着他的手臂,“砖头,你帮我打听一下,贵署可有盯上子洋集团。”

任意立刻阻止,“小猪,你想他革职?”

周专重重吁出一口气。

诸辰说:“下星期,我会到子洋集团总部采访。”

任意与周专一起说:“你自己当心。”

星期三,诸辰准时抵达大厦三十二楼,只见会客室气派清奇:白墙壁、深咖啡真皮大沙发,雪白花束,配古董水晶灯。

行政律师张汉碧已在等她,迎出来热诚高声问好,连他代表的公司都显得朝气勃勃。

诸辰在心中暗暗喝一声采,这年轻人好精神。

她伸出手来,“张律师,我是领先报诸辰。”

张汉碧看着眼前高大硕健一脸稚气的女记者,她细洁淡妆的皮肤像是要散发出晶光,这张面孔,早上洗脸时,就是出水芙蓉。

呵不应遐想,他连忙聚精会神。

“诸小姐想知道什么?”

“若有二十五至五十岁妇女想投效贵集团工作,有何选择,有什么样回报?”

“问题好极了。”他吩咐助手进来。

助手提供数据:他们设有酒店及旅游服务,拥有观光车及出租车,最近做地产建豪华公寓住宅,并代客做室内设计布置,生意多元化。

子洋集团员工薪酬比外边高出十个百分点。

“诸小姐如进子洋集团,可以率领新闻组,做我们文胆,凡有人无理横蛮恶意攻击集团,可予澄清辩护。”

“子洋集团时时遭遇不公平评论?”

“同行如敌国,商场如战场。”

诸辰笑了,她闲闲说:“江先生是位神秘人物,有说他资本来自东南某国。”

一则是熟络了,二则,在漂亮女生面前,男性会得过份松弛,张汉碧这样答:“大君不喜见客。”

诸辰抬起头来,“大官?大亨?”

助手笑:“不,是大君,tycoon。”

诸辰凝神,“这个字,源自日本。”

助手还想说话,张汉碧示意她出去。

助手立刻收拾案上数据离开。

诸辰不想打草惊蛇,她吸口气站起来微笑,忽然照相机自怀中掉落地下。

张汉碧又松懈下来:到底初出茅庐,七手八脚,光是样子可爱。

“江先生此时在公司里吗?”

“他在美国开会。”

“他每天工作多少小时?”

“他恐怕没有下班时候。”

电梯到了,张汉碧替她按楼下,他戴一只白金薄手表,仍然一脸笑容。

回到报馆,诸辰立刻查字源: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即俗称大亨,该字亦出自中国,可能即是大公。

同事过来看见,“这个字很有趣,彼时洋人到了日本,拜见大将军,以为他就是皇帝。”

诸辰点头,“势可敌国。”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当年,林肯的内阁,亦以大君昵称林肯。”

诸辰大奇:“洋人也会拍马屁。”

“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咱们华人智慧的确高人一等。”

“爱奉承上级的人,他本人亦喜奉承。”

诸辰说:“有道理。”

“还有一字,曰typhoon,也很有趣。”

“这是粤语大风的音译。”

“可是最初有这个字,却自希腊传入阿拉伯,再传到印度,最后在中国译为台风。”

诸辰笑,“我们真该全体回到学校去。”

诸辰把访问写出来,她是报馆里第一批学习中文计算机打字的记者。

同事说:“全篇访问,最好看是大君这一段。”

“霸气尽现。”

“有无生意人叫自己大帝?”

“不用他开口,善解人意的手下一定自动献身。”

这时,编辑出来说:“诸辰,你有一篇子洋集团访问稿?”

“刚完成初稿。”

“子洋集团宣传部想过目。”

“不行,这不是他公司的宣传稿。”

“诸辰,本月子洋在敝报共刊十四页全版广告,是大家米饭班主。”

“庸俗。”

访问稿回来,最好看的大君一段,已被删除。

可是,信封里有一张子洋鱼翅海鲜饭店免费贵宾券。

同事一看,立刻抢去,“我岳母下周生日,我刚急得头发白,现在解决难题。”

晚上,诸辰问周专:“光是吃,可以构成受贿吗?”

“公务员可以天天出去吃流水席。”

“江子洋在雍岛,算是第几流企业家?”

“三线头接近二线。”

这是十分客气说法。

“可是他制造许多声势。”

“这也是生意手法。”

诸辰递一杯咖啡给周专。

周专握住她的手。

“什么事?”

“诸辰我渴望有一个家。”

诸辰温言开解:“有什么得服侍什么,一个家多麻烦,自窗帘到地毯都得定时洗净,床铺被罩浴缸坐厕均需清理,一天三餐,上下午点心要张罗出来,谁做这些?雇佣人,谁付他们薪酬?我们收入自己花都不够,倘若添了孩子,更加不用活了。”

“我愿意吃苦。”

“三年后你就想自杀。”

“我不是那样的人。”

诸辰说:“何必试练自身。”

“这是否等于推辞我?”

“你有向我求婚吗?”诸辰反问。

周专不语。

过片刻他问:“任意可有提及成家?”

诸辰嗤一声笑,“你我都知道他脾气,他到五十岁仍然任意为之,他怎么甘心每朝起床听某女咕哝。”

“假使某女是你呢。”

诸辰答:“那不会是我,做任意的朋友最舒服,这一点小小聪明我还有。”

周专说:“我等你。”

诸辰笑,“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生对我表姨也那样说,结果他真的等,等了三个月。”

那晚诸辰没睡好,半夜醒来,听到楼下有户人家在露台上搓牌,一边一句接一句在谈论孩子功课:作业艰辛,老师凶悍,不知还要捱多久,毕了业也不易找工作之类,接着吆喝:“三番”,笑着推倒牌又窸窸窣窣搓起来,管它春夏与秋冬。

虽然扰人清梦,诸辰却不讨厌他们,这是城市繁荣安定表现,家家户户,不愁衣食,大把闲情逸致。

倘若雷声隆隆,谁还有兴致打牌聊天。

诸辰想:几许太太,日复一日,这样就过了一辈子,看到别人为生活挣扎,往往还会诧异地说:怎么这样没有打算。

今日,周专向她提出婚事,她也有机会退休做小妻子。

诸辰在露台绳床上盹着。

身边手提电话响起。

诸辰一看时间,已是早上九点正,红日炎炎。

任意找她:“诸辰,三十分钟之内快来金都银行总部三楼见我。”

“何事?”

“我也是刚知道:江子洋专程与我们总经理开会,你可一睹庐山真貌。”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梳洗。

她以最高速度赶到金都银行,任意在门口等她,替她扣上访客证,带她到三楼会客室。

“来了没有?”

“在里边说话。”

诸辰百忙中取出照相机。

任意按住她,“不准拍摄。”

诸辰不出声,她的男装手表里藏有微型摄影机。

这时会客室大门忽然打开,两个保镖型大汉先走出来,接着,后边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出现。

金都银行一列高级职员笑容满面在后边恭送,一看就知道会议虽然短暂,但是谈判成功。

诸辰目光盯紧江子洋。

只见他中等身形,深色皮肤,五官平凡,面孔上毫无特征。

诸辰轻轻扬起手,拍摄数张照片,任意很快把她拉到一边,江子洋与保镖进电梯去了。

诸辰立即返报馆印出照片。

照片里的江子洋同街上所有中年汉并无不同。

诸辰喃喃说:“大君。”

下午,任意来找她,带着精美糕点招待诸辰同事。

他笑问:“为什么对江子洋发生兴趣?”

诸君耸肩,“记者对任何事都感好奇。”

“江子洋给你什么印象?”

“其貌不扬。”

任意笑答:“男子以才为貌。”

“他到金都银行干什么?”

“任何人到银行只为两件事。”

诸辰接上去:“不是存钱,就是贷款。”

“正确。”

“江子洋借钱数目,肯定以亿计。”

任意不出声。

“他用什么做抵押?”

任意笑,“可惜我不在贷款部工作。”

“如果是,你会告诉我?”

“为你,猪,我什么都肯做。”

有女同事走过,刚听到这句话,艳羡得几乎流泪。

“哗,诸辰,你还在等什么,我是你立刻订飞机票往波拉波拉。”

诸辰压低声音:“贷款部一定有女职员,你同她们在茶水部多谈几句。”

“我一向反对为工作出卖色相。”

“请考虑一下。”

任意说:“我还有事,稍后联络。”

这时,编辑走近,“诸辰,你见过不用底片的摄影机没有?”

“又有一项新发明?我正想写一篇报道:十年内十项最实用新发明。”

“好主意。”

“诸辰,别把不脱色唇膏也列为其中一项。”

写妇女版就是这点吃亏:读者最众,广告最多,可是同事们揶揄不停。

他们把外国通讯社照片新闻流利地搬到头一版,大功告成。

诸辰坐到岗位上读文稿。

有电话找她。

一把陌生声音:“诸小姐,记得我吗,穗华表行的王逸来,访问拜读过了,文笔甚佳。”

呵,是那个年轻人。

“诸小姐,可有时间喝杯咖啡?”

诸辰踌躇,她的时间紧凑。

“我有消息向你报告。”

诸辰笑问:“何种新闻?”

“子洋集团同穗华直接订购金表。”

诸辰立刻说:“咖啡座在什么地方?”

二十分钟之内她已经赶到目的地。

小王比她更早到。

“请坐。”

诸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贵重礼物送往何处?”

王逸来十分爽快:“金都银行。”

“呵。”

“子洋集团所有礼物多数送往银行。”

“所有?”

“家叔父做珠宝生意,有一款钻石项链,子洋集团每年订做一百条。”

“也送到银行?”

“有些托运到东南亚各国。”

诸辰点点头。

王逸来忽然问:“你家人叫你什么?”

“我有一个不大文雅的小名。”任意干脆叫她猪。

“我该叫你什么?”

“叫诸辰好了。”

“周末有一个慈善舞会,你可愿意一起去?”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我对该些社交活动一点兴趣也无。”

“那么,静静地出来吃顿饭。”

诸辰温和地说:“我不是你那杯茶。”

“你怎么知道?”

“我长得聪明,我一看就明白。”

王逸来不服气,“你武断。”

诸辰笑,“我确是那般一无是处。”

“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

家里已经有甲君及乙君,够了,一定要把这名丙君实时摆平免增意外麻烦。

她答:“我对看戏上演唱会、跳舞喝茶、郊游兜风均觉无聊。”

“你有空做什么?”

“与好朋友聊天。”

“说些什么,我也可以参加吗?”

“大家胡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次说到尝试try与尽力endeavour的分别,两者都未知结局,可是后者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所以美国一架太空穿梭机叫尽力。”

王君摇头叹息。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

“如果我尽力,你会感动吗?”

“不必费神。”

对方把头垂下。

诸辰拍拍他肩膀。

“我不是一只小狗,别可怜我。”

诸辰得寸进尺,“有新消息与我联络。”

她挽起外套离去。

下午,她到政府会堂旁听官地拍卖。

诸辰出示记者证,看到经济版同事,悄悄坐过去。

同事诧异,“你怎么来这里?”

“我想访问长牛集团地产部经理霍小玉。”

“呵,你今日可以一睹她大杀四方的霸气。”

“女子做到那样独当一面地步,值得表扬。”

“今日一共八个财团竞投一幅山顶贵重住宅地皮,想必情况激烈,底价四亿每次出价一千万。”

“一举手就是一千万?”

“正是。”

同事把财团代表一一指出给她看:“长牛、永庆、汇珠、赫昔逊、陆黄、子洋……”

子洋集团代表正是她见过的张汉碧律师,张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他正与她低声密谈。

同事介绍诸辰给霍女士。

诸辰恭敬地蹲在她身边,“我想跟足霍小姐你一天,记录你工作经历,据实报道,不问问题。”

霍女士扬起一条眉毛笑,“好主意,你同我秘书联络约时间,说我已经答允。”

“今日,未知鹿死谁手。”

霍女士只说两个字:“长牛。”

诸辰坐好。

她问同事:“每个人都可以出价竞投吗?”

“你需先呈交一张银行本票,放拍卖官处,作为保证。”

“那本票数目,可是足够你我过一辈子?”

同事笑,“我够了,你还不够。”

拍卖开始,各财团出价激烈,不断承价,代表手举个不停。

诸辰有个异样感觉:这百年前只是个渔村的雍岛今日竟有如此庞大资金流转,匪夷所思。

每举手一次即是一千万,到了第四十二次承价,已是天文数字,超出底价一倍有余。

三十分钟之后,只余长牛与子洋出价。

霍小玉喜怒形于色,面色已十分难看,她在十亿关口接到高层指示,停止竞争。

子洋集团大获全胜。

诸辰看到张汉碧露出得意微笑。

经济版同事低声说:“刺激得我又觉得胃痛。”

只听得霍小玉低声冷笑,“完全不以常理出价,在商言商,已无盈利可言,得物亦无所用。”

散场后记者一涌而前访问子洋代表。

霍小玉一声不响离去。

诸辰听到张汉碧这样说:“价钱合理,市场会有承接力。”

他看到诸辰,走近招呼:“诸小姐,今日很巧。”

诸辰觉得他对她有点警惕。

“我替你介绍:这是我提起过的唐天颢律师。”

唐律师约比诸辰大几岁,可是眉梢眼角,尽露精明之意,诸辰哪能同她比。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诸辰与同事回报馆撰稿,她则写了各代表神情举止,交给同事过目。

“诸,你写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自叹弗如。”

“太客气了。”

“如此生花妙笔,不如创作小说。”

“做小说最磨人;坐着呆写,其闷无比。”

同事笑,“可是荣耀全属作者一人。”

诸辰问:“你怎么看子洋集团?”

“好胜,具奇谋不按牌理出牌,海盗式大胆袭击,志在必得,但有欠周周详。”

“不属一般经营手法。”

“说得对。”

诸辰问:“你没有怀疑?”

同事莫名其妙,“有何可疑?”

诸辰不再出声。

周末,她与甲君乙君聚会。

她列出可疑之处,“最奇怪之处,是竟然无人觉得奇怪。”

任意问:“听说你弄来一箱冰酒?”

“正是,加拿大最新特产,香甜无比,一喝上瘾。”

诸辰并无嗜好,衣食住行都能将就,但是她爱喝葡萄酒,这是一笔开销。

“零下八度半夜三时采摘葡萄,你听过没有?又必须维持低温,故立即在户外用机器榨汁,这些葡萄已结冰成为小小冰珠,每颗只榨出一滴汁液。”

周专却在细读诸辰列出的线索表格。

诸辰斟出酒来。

任意嚷:“哗好香水果味。”

周专呷一口,“太甜了。”

诸辰说:“我本来不喜甜酒,却喜欢这个。”

“女孩多数嗜甜,你们是日本人口中的甘党。”

周专放下酒杯。

诸辰问:“你可会建议请上级调查子洋集团?”

周专摇头,“那不是我工作范围。”

诸辰生气,“一个孩子将要溺毙,叫擅泳的你跃下池中救命,可算你工作范围?”

“子洋集团不是幼儿。”

“哼。”

任意前来调解:“水门事件得以揭露,谁的功劳至大?”他顾左右言他。

诸辰答:“倒不止那两名小记者。”

任意笑,“是那个叫深喉的告密人。”

“谁看过那套叫深喉的三级片?”

任意摇头,“我从来不看那种电影,砖头相信更加不会,猪,只有你才有兴趣。”

诸辰笑,“我也失之交臂。”

“我去弄来大家看。”

这时周专忽然说:“案件得以披露,是因为当年记者获得华盛顿邮报执行编辑布赖利的支持。”

诸辰接下去:“布赖利不过是编辑,最终决策握在督印人手中。”

三人都是新闻系学生,这件事他们滚瓜烂熟。

任意接上去:“督印人是格兰姆夫人。”

“正是,当晚,格太太在家中宴客,祝酒的时候,执行编辑打电话给她:‘这一分钟就要决定,去不去马将证稿刊出,要不作罢’;格太太答:‘去’,一个总统就此下台。”

“真不容看轻女生。”

任意说:“女人真奇怪,好的非常好,坏的极之坏。”

诸辰瞪他一眼,“这是你经验之谈?”

周专帮老友解围,“他不过是道听途说。”

诸辰追问:“我是好女还是坏女?”

任意笑答:“有大学文凭及公寓做嫁妆,当然是好女,所以说,一切有产业承继的女子均是美女,不信,你读读贵报的社交版。”

周专说:“到今日,我还是佩服格太太的胆识。”

“格太太年前去世,所有报章均提及此事,致以最高敬意。”

诸辰把话题兜回来:“你可会建议上级调查?”

轮到任意帮周专解围:“即使子洋集团已经在他们档案上,他也不能告诉你。”

这是真的。

周专轻轻说:“做好你的妇女版。”

“我的妇女版一百分,谢谢你。”

他们两人告辞。

诸辰闷闷不乐。

她打了一个中觉,红日炎炎,悠悠入梦。

真是一个噩梦,梦中的她已经老大,腰粗肚凸,家境普通,已生下一子一女,一屋塑料玩具与噪音,忽尔丈夫下班回来,原来是周专。

他一脸倦容,放下有限家用,要茶水要拖鞋,喝令孩子们静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诸辰吓出一身冷汗,不不,不可以这样,周专统共变了,从前年轻有为,殷实可靠的他忽然因循颓丧。

噩梦继续下去:她又来到另外一个地方。

门一打开,丈夫换了人,这次是任意。

他身上有水果味香水,由此可知,他与年轻女子鬼混,诸辰怒气冲冲跑进寝室,一个艳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诸辰伸手要打,被她拦住。

“喂,怪你丈夫,别赖闲人。”

诸辰气炸了肺,但任意笑嘻嘻地说:“你一向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诸辰发呆,这时,梦醒了。

她出一身冷汗,赶紧淋浴,站在莲蓬头下发呆,梦境写实,无论嫁给甲君抑或乙君,过了十年八载,受生活折磨,婚姻迟早变质。

她叹口气,裹上浴巾,坐在床沿发呆。

太悲观了,对两位男生也不公平。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

“记得我吗,我是穗华表行王逸来。”

“又有什么消息?”

“难道不能喝杯茶吗?”

“我工作很忙,不同一般文员。”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

诸辰笑,“你那么富生活情趣,又长袖善舞,不愁没有女伴。”

“一到暑假,热闹非凡,留学生全部自欧美回返雍岛,不是留意工作就是物色伴侣。”

“你还不从中挑一个。”

小王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聪明。”

诸辰哈哈大笑。

“说到消息:子洋集团有职员被警方逮捕。”

诸辰凝神,“什么人?”

“也难怪一个记者会对子洋集团产生疑窦,这间公司的确疑点重重,他名下一名律师被控挪用客户款项。”

“那人叫什么名字?”

“律师张汉碧。”

诸辰懒洋洋精神一下子提起来。

“小王,我改天才与你喝茶,报馆有事,我必须赶回。”

她丢下电话,飞快更衣,奔回报馆。

只见港闻版及财经版同事正在争做新闻。

诸辰抢阅他们的报道。

“子洋集团旗下资深律师张汉碧被控十二项偷窃罪,昨在医院承认侵吞伟能国际有限公司购入石柱村道三百万厘印费……”

诸辰抬起头来。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能干的年轻律师竟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

吞侵客户的厘印费,这会是他?

假如诸辰没有看错人的话,张汉碧才不会做这种小眉小眼的事。

她对经济版同事说:“有没有办法见一见张汉碧?”

“有什么必要?此案经已了结,本月二十三日判刑。”

诸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做了一番调查工作,找到唐天颢律师的地址。

诸辰立刻驾车到她家去。

唐律师住在山顶一层小洋房,排场与收入完全不成比例。

诸辰按铃,女佣来应门,她拒绝开门,“唐小姐不见客。”

“我是她朋友,我是诸辰。”

背后传出主人家声音:“请诸小姐进来。”

果然是唐天颢,只见她双目通红。

诸辰开门见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律师饮泣,“他叫我立刻嫁人,切莫以他为念,他将入狱。”

“他是侵占客人三百万厘印费的人吗?”

“不。”

“唐律师,你一定有端倪。”

唐天颢用手掩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叮嘱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任何话。”

“我想见一见张汉碧,请你替我传话。”

“他不想见人。”

“请代我传话。”

“诸小姐,你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记者。”

诸辰瞪她一眼,“最看轻妇女的也是妇女。”

“我为什么与你说话?我根本不应见你。”

诸辰说:“因为你心中有冤情。”

唐天颢忽然静下来,半晌她说:“你等一等。”

她进书房去打电话。

诸辰打量她与张汉碧同居的住宅,的确,装修得美奂美伦,家具陈设名贵但低调,品味十足,子洋集团怎样厚待职员,可见一斑。

诸辰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唐天颢出来,平静地说:“明早六时正在我家集合。”

诸辰站起来,“明早见。”

天气真的热了。

太阳位置已挪到北回归线上。

诸辰打扮一贯朴素,白衬衫卡其裤,准六时在唐宅门外按铃。

女佣启门,请客人到客厅等一等。

诸辰看到小洋房附设的腰子形泳池。

这等生活享受,羡煞旁人,不过,是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吧。

不一会唐天颢出现,她朝诸辰点点头。

诸辰跟着她走,她们踏上一辆黑色房车,司机朝郊区驶去。

诸辰知道此行是往羁留所,唐律师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她很少接触社会阴暗面,最可怕一次访问是少女失恋自杀不遂。

清晨,阳光普照,可是公路却越走越阴森,一路上无人说话。

终于,车子在一座深灰色厚重的水门汀大厦前停下来,诸辰强自镇定。

她们下车,向一扇狭窄小门走去,与监守人员说了几句话,她与诸辰出示证件,经过核对,两人进了窄门。

咚一声门在身后关拢,诸辰双腿发软。

室内没有阳光,制服人员领他们进走廊,经过金属探测器及搜身,又再走向另一通道。

诸辰在心中对自己说:当是飞机场禁区好了。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她们看到一张大桌子,有人穿着灰色囚衣坐在椅子上等。

诸辰一时没把他认出来。

他抬起头,“诸小姐,你好。”

呵是他,是张汉碧。原先风度翩翩,穿意大利名贵西装的他今日憔悴干瘦,像是换了一个人。

诸辰吃惊,她双手微微颤抖,她按捺自己,朝他点头。

“诸小姐,天颢说你想见我。”

诸辰点点头。

“你代我劝天颢死心,是我自愿走上这条路,与人无尤。”

唐天颢饮泣。

张汉碧凝视女友,“三年后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我不打算再见你。”

他转过头来,“诸小姐,你可是想打听什么?”

诸辰知道她需把握时机,此刻一定要话说清楚,她深深吸一口气,“张先生,你替什么人顶罪,你所犯何事?”

张汉碧一怔,他笑了。

这时,制服人员吆喝:“时间到了。”语气、声调,同三百年前水浒传里形容的公差一模一样。

这时张汉碧忽然在他女友耳畔说了一句话。

唐天颢一呆。

讲完了他站起来,“保重。”

他再也不看女朋友一眼,抬起头,走出去。

诸辰再次看到阳光的时候,因紧张胃部抽搐,几乎呕吐,呵,回到阳间来了。

她们坐原车出市区。

打开车门下车之际,唐天颢忽然说:“今晚午夜十二时,天后地下铁路站,你一个人。”

诸辰抬起头,“什么?”

车门已经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这时忽然有人拍她肩膀,“你回来了。”

诸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跳起来,疯狂尖叫了一分钟。

周专紧紧箍住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把他拉回家,关上门,一五一十把经历告诉周专。

周专不出声,他斟出浓茶给诸辰。

半晌他说:“妇女版有许多新闻可做,乳癌有一只新药叫——”

诸辰斥责:“你就会说这么多?”

“警方整组商业罪案人员正在调查子洋集团,毋须你插手。”

“呵,终于说出真话。”

“是,我署也已着手与警方联合行动。”

“到底是什么事?”

周专微笑,“商业罪案。”

“说了等于没说。”

“你胆大心细,做记者是好人才,但是这件事,牵涉甚广,你回头是岸。”

诸辰静了片刻,轻轻说:“回到岸上,照顾孩子丈夫,闲时做义工、培养阅读兴趣,学画画,可是这样?”

“你愿意吗?”

“性情不近,来世诸辰也不会那样做。”

周专却不生气,他握着诸辰的手,微微笑,“幼时你妈妈喂多了奶,你脑子吃出毛病来。”

“是,有志气的女子全是疯子。”

“诸辰,不要再追究子洋集团的事。”

“我并无线索。”

这时,任意来了,他放下早餐,“市集新鲜出炉烧饼油条”,放下又冲下楼。

停车场有一辆红色开篷小跑车在等他。

诸辰同她自己说:看,再迟疑,甲君与乙君都会在她跟前消失。

司机女郎长发披肩,在风中飞舞,煞是好看。

诸辰轻轻说:“周末座谈会看样子就要结束了。”

周专却对好友有信心,“不会,他去去就回。”

诸辰双手抱住膝盖,“你们的伴侣,将来一定痛恨我。”

“你把别人看得太小器。”

“那么,是我痛恨她们。”

这时,周专身边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声音立刻降低,“是,我马上来。”

诸辰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你妈妈找你?”

连周专都调皮起来,“你说得对。”

他也走了。

诸辰连忙进浴室沐浴,上衣已经被汗湿透,几乎要剥下来,她闭上双目浸在浴缸里良久,松弛神经,不住把神秘约会在脑中打转:一个人、午夜、天后地下铁路站。

诸辰一向开小房车,这天后站在什么地方,还得找一找。

真惭愧,还自称记者,平日却只接触到社会某一层面。

她自浴缸起来,抹干身子更衣,坐在书房看地图。

无论怎样,她都要赴这个神秘约会。

她决定在出门之前,在周专家电话录音留言,以防万一。

下午,她接了几个电话。

“诸小姐,最新狄奥秋装到了,发布会在周三十一号下午三时举行,请帖已发往报馆,不过再特地通知诸小姐一声。”

“我是妈妈,好几天没看见你,有空回家吃饭。”

“诸辰,报馆找你,速交稿。”

诸辰连忙赶回报馆。

这时,她上月预约的名歌星带着助手与秘书婀娜地上来找她,同事们愉快地走近要求合照。

妇女版,多姿采。

这是她的口号。

歌星走了,诸辰不得不静心写她的专访。

龙精虎猛的她,才写了两千字就已经疲累,人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可是却耗用全身百分之二十体能,写稿的确是吃力的一件事。

而且,绞完脑汁,那日只有半死不活份儿,什么也提不起劲,一个同事说得好:“连接吻拥抱都没有兴趣”。

编辑读了诸辰文字,这样说:“你的优点是观察入微发掘新意,这种写滥了的歌星访问由你做来仍有可阅性。”

诸辰说:“谢谢你。”

“你形容歌星身上穿的环孔,共十二个,还有看不到的部位,叫我读了骇笑。”

“两只耳朵共六个洞,左鼻侧、下颔、舌头各一个、肚脐一枚、乳环两枚,心理学上说,这是继纹身之后另一种自残自恋的极端做法。”

“观点奇突。”

“还有照片配合,至于她的歌艺如何,已不重要。”

诸辰看看时间,正是晚饭时分,她跟同事去小馆子吃海鲜,活生生鱼虾蟹,上桌时都还会跳动,近日海水污染,吃这些也冒险,可是同事们欢呼:吃死算了。

诸辰胃口欠佳,有人问:“闷闷不乐,可是不能决定甲君还是乙君?”

“我的版面上从来没提过这两个人。”

“秀子下月出发跟微笑行动去陕西省采访。”

“林定勇工作经月,访问雍岛各类伤残儿童,呼吁社会伸出援手。诸辰,你的妇女版每日只介绍哪种化妆品漂白皮肤以及如何鉴定珍珠真伪,十分飘渺。” yUjjp2EsyiujJWHbyaPaPas34uo+GSikS73OicGGGXjh+yiT3o7XKk4hAzLXyS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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