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荧幕上,一个政客脸容肃穆地说:“民主,指公众不可能得到期望中一切,但是必须在制度内尽力而为,带来改进。”
这是一间病房,四周放满名贵花束,很明显,中年男病人已在此住了一段日子。
他脸容瘦削,双眼已失却神采,干涸嘴唇紧闭,似还剩下最后一丝意志,他鼻孔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坐轮椅上呆看电视。
电视上那政客,本是他竞争对手。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熄掉电视机。
在这里躺了个多月,他们不知道,他已悄悄贮够药物,令自己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身体健康部份,则可全部捐献有需要人士。
他在等待的,也是一颗心脏。
等无可等,医生釜底抽薪,先用一枚拳大机械泵,置入他胸膛,暂时操作。
机械可运作一个月,之后,他生命是未知数,一个人是否勇敢,在这种时候可以看出。他平和地与医生说,他不需要再次复苏,他只接受肉心,如不,让他平安过渡。
医生拒绝作答,他已作好准备。
年轻漂亮的看护进来,又出去。
病房门虚掩。
他已拒绝探访,听到别的病房有亲友进出,他略觉后悔。
可是,想见谁呢?他有两个前妻,却不想打扰她们。一直没有子女,健康之际又不愿看生育科医生,坚持没有毛病。
他毫无牵挂,只剩下几天了。
刚想把轮椅挪到窗前,忽然看到一只小小红色皮球自门角滚进。
皮球,今日的孩子早已放弃这种原始玩具,连坐婴儿车的幼儿都夸张地按着电子游戏机。
这是谁?
有人在门外轻轻问:“对不起,可以进来拾球吗?”声音稚嫩,分明是个小女孩。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清清喉咙,“请进。”声音沙哑,连自己也吓一跳。
门推开,一个十一二岁小女孩笑着轻轻走进。
他倒是一怔,从没见过这样秀丽小脸,皮子雪白,天生蛾眉,大眼明亮,梳双辫,穿一条淡蓝色裙子,白袜漆皮鞋,打扮文雅,谈吐得体,他自心里喜欢。
“球在这里。”
他轻轻拨过去,小女孩弯腰拾手中,“谢谢你。”
她轻轻走回门边,本来,这次邂逅应当结束。
但小女孩忽然转过头,这样说:“不要不高兴。”
他抬头,“什么?”
小女孩微笑,“今天傍晚,医生会带好消息给你。”
他不禁好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病人?我在等候一颗心脏。”
啊,不对,怎可如此唬吓小孩,他立刻后悔,“去,回到你家长身边。”
小女孩微笑,走近,凝视他双目,“你会得到一个少女的心。”
他被她碧清双目镇住。
“你会活到八十多岁。”
“什么?”
这时走廊有人叫唤:“球球,你在哪里,球球,我们要走了。”
那女孩拍拍他手臂,转头走出他的病房。
“啊,你在这里,与谁说话,不可打扰病人。”
声音渐渐远去。
他踌躇,这漂亮的小女孩好不奇怪,她说什么?幼儿反过来安慰他。唉,不知哪家有那么可爱灵巧的孩子。
他觉得疲乏,渐渐盹着,心想:如能一眠不起……
不知过多久,病房忽然走进大堆人,“醒醒,向先生,醒醒,准备进手术室!”
他睁开双眼。
医生对着他咧开嘴,自内心笑出,“我就知道事有转机,绝处逢生,这番看我妙手回春。”
看护补充一句:“向先生,我们得到你要的心了。”
他震惊,作不得声,脸上一片茫然。
“向先生,你还来得及九月参选。”
服务员推着他的轮椅,像飞一般进入升降机,直往手术室。
他目定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离开病房之后,看护在他枕头底发现一批药丸,她叹气,摇头,“英雄只怕病来磨。”静静把丸子收起。
走到家族等候室,看到情绪辅导员正安慰一位垂泪的中年妇女。
——“令嫒遗爱叫人永志不忘,将有七人因她捐赠的器官重获或改进生命,叫大家感动。”
中年妇人抬头问:“谁得到她的心脏?”
“一位向先生,他重获生命后将竞选检察部长一职。”
“呵,我可以见他一面否。”
“当然可以。”
“见到他,也如同见到女儿一样了,那是她的心脏,他们说,细胞会有记忆。”
另外有亲属聚拢,辅导员轻轻走近看护。
看护低声说:“向先生得的,是一颗少女的心?”
“是,十九岁,车祸,脑干死亡。”
两个年轻护理人员呼着气缓缓走开。
八个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叫球球的小女孩,已经开始发育,并升上高中。
她的母亲胡太太是一个开明的职业妇女,在天文馆任职,半个科学人员,立即置了大量生理卫生书籍及影片,与女儿一起解读。
胡球问:“可以邀请女同学一起否?”
“各个家庭想法有异,己所欲,亦不可施于人。”
“外婆也这样教育妈妈吗?”
“外婆已算得文明,只含糊其词说些表面现象。”
“你说那已很难得。”
“我不能明白。”胡太太忽然发起牢骚,“这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人体天生如此,一半成年人拥有的器官,另一半人都看过,我不是说大家就该天体,但正像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及血液循环系统一般,越解释详尽越好。”
胡球轻轻说:“我们说到——”
胡家佣人兼保母及管家进来说:“琴老师来了。”
星期天还是胡球学习小提琴的时段。
胡太太与丈夫一同看电视新闻。
胡先生这样说:“不如改学其他乐器,每周末我听到球球走调尖刻琴声就觉得受罪,太太,毛骨悚然啊,分明一点天份也无。”
胡太太叹气,“但老师说勤有功。”
“天份者,乃天生才华,学不来借不动,根本毋须努力。”
“胡说,天份指对学习有不断的兴趣,不怕吃苦。”
“胡夫人,我俩意见分歧。”
这时电视新闻吸引他俩注意。
“——向明以塌坡式压倒性票数赢得当选本届检察部长一职,他的竞选团队说:这是一项奇迹,一年前向明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医生认为他生存机会只得十个巴仙,今日,他站胜利台上,向手术医生及护理人员致谢,在他右边的女子是向氏的什么人?呵,是捐赠器官给他那名少女的母亲!哗,感人肺腑,在当选后才披露此事倍见风度,他不靠同情票数……”
胡先生啧啧称奇:“一点也不像病人。”
“现场人人泪盈于睫。”
“西医科学发展令人满意,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已可换心,试想想,剖开胸膛,切出心脏——”
“现在还差人工孵殖器官四肢,还有脊椎科神经——”
“非洲儿童仍患痢疾呢。”
这时胡球走进会客室,“咦,他气色好多了,外表年轻十年。”
胡太诧异,“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
“他的头发也长回来。”
胡先生说:“他年纪并不大,才三十六岁,堪称年轻有为。”
胡太太笑,“他有一颗非常年轻的心。”
琴老师唤:“球球,你还得练琴。”
老师离去以后,胡球要求放弃学琴。
胡太太搥胸,“太没出息。”
胡先生咕哝:“改错名字,胡球无求。”
胡球笑嘻嘻,“我就知道我不会弹出成绩来。”
“学琴为着培养文化,并非要上台演奏。”
胡先生问:“你是预言家,你还看到什么?”
胡球取起母亲的茶杯,佯装解读杯底茶叶,用女巫似沙哑口气说:“我看到胡球庸庸碌碌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胡先生笑得翻倒,“那你未来的衣食住行全归父母了?”
胡太太没好气,“还笑得出。”
“噫,球球会未卜先知,那是一项难得天赋。”
这时女佣又来通报,“先生,有人送礼物来。”
“嗄,谁?”
一个年轻女子微笑恭敬说:“我是向明先生助手土井,我送糖果给胡球小妹妹。”
“胡球,你出来一下。”
胡球站到门前。
那年轻助手意外,“你是胡小妹妹,竟长这么高了,简直是小少女。”
是,女大十八变。
送来那盒巧克力,足有枱面大小,红色丝绒心型盒子,像是那种情人节送女友的重礼。
另外半打小小红皮球,正是胡球惯常握手中用来减压那款。
胡太太忍不住问:“向先生怎么认识小女?”
“他说卧病期间在医院遇见小妹妹,在他最低沉的一刻,她鼓励了他。”
有这种事!胡太太大奇。
“向先生本应亲自上门道谢,又觉唐突,故叫我走一趟。”
她放下礼物离去。
胡先生把女儿叫近,“球球可以把经过说一下吗?”
胡球笑答:“我一看就知道他可以活到八十多。”
她捧着糖果回房。
胡太太问:“我们几时去过医院?”
“年头往探姨婆,曾带球球同往。”
“姨婆已不在人世。”
“球球越来越怪。”
“嘿,都说到十五六岁,举止将如外星人一般。”
“我会郑重期待那一天来临。”
那样正常父母,胡球算是性格奇特。
她躲在房间边吃巧克力边读福尔摩斯全集,身边还有一本魔术大师胡典尼传奇。
胡太太说:“糖吃太多无益,”把大盒抱走,“书本字样太小,近视会加深,唉,已经五百度。”
少年都有个本领,长辈忠告,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耳边风,这三字不知由谁首先启用,真叫胡太太佩服。
“妈妈,福尔摩斯的侦探理论是:把所有不可能因素剔除,剩下的,无论多叫人意外,便是真相。”
“我们该温习没有,测验将近。”
“妈妈迄今未能接受我不会是一个A级学生。”
“球球,多读一遍,即可晋级。”
“我也完全不觉得为何要辛辛苦苦取得最高分。”
胡太太忍不住讽刺,“学校不幸没有福尔摩斯这一科。”
这时计算机叮叮响,表示有小朋友找胡球聊天。
胡太太气极找自家朋友喝茶去。
晚上胡先生说:“我收到帖子,那位向先生邀请我们一家三口到就职礼晚宴。”
胡太太迟疑。
“我给了一小笔捐款,礼貌推辞。”
胡妻松口气,“我家不惯与名人来往。”
“他随即唤助手询问可否参加私人饭局。”
“你怎么说?”
“我说改天再约。”
“他应当明白我家无意高攀。”
“当日球球到底对他说过什么,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球球也答不上来。”
“这一袋又是小姐新衣物?”
“又长高了。”
胡球自己不觉,也不像其他少女爱特别挑选衣饰,母亲给什么穿什么,这是她极大优点,胡球永远不会穿露脐裤或小背心。
她的白衬衫卡其裤成为标志,长发仍然梳成辫子。
她读女校,校舍隔壁,有所英童男校,那些金发蓝眼的少年已经注意到胡球清逸秀丽。
——“大近视,戴宽边镜时份外有趣,长臂长腿,低头疾走,心无旁骛,与其他女生不同,她的校服裙特长,遮住膝盖。”
“那是女校规定长度,别人一放学就把腰头折几折,裙脚挪到大腿上。”
“向她要电邮,去。”
他们接近她,轻轻拉她发梢,“球球?”拦住路,“一起吃冰淇淋?”
旁边女同学咕咕笑,胡球让开,不出半句声,急急上车,由母亲接走。
胡太见女儿不接受搭讪,亦觉放心。
胡先生有别的想法,“这样不擅交际,会做大龄女否,总要结婚呀。”
这叫胡太想起历年身为人妻的委屈,而所有女子必有怨怼,这样说,“结婚有什么好,非结婚不可?结婚保证女子快乐?”
胡先生噤声。
胡球生日到了,向氏办公室又送来鲜花糕点。
胡太太对那漂亮助手说:“无功不受禄,不好意思。”
“小朋友收些零食不妨。”
说得也对。
“向先生好吗?”
“多谢关心,他工作繁忙,可是精神上佳,最近关注校园欺凌事件,不知胡太太怎么看?”
“凡是欺凌,必有一方面强势,另一方弱势,并非公平纷争,必须禁止任何人以对方种族、服饰、宗教、贫富或样貌上任何区别而施加欺凌。”
助手意外,“呵胡太,立场清澈。”
“胡球初中有同学取笑她四眼,我曾到班上亲身质问那个学生。”
“现在还有人歧视同学四眼?”
两个女子都笑。
“请问向先生怎会知道胡球生日?”
“他是检察部长。”
“是等于律政署主管?”
“他是主管的主管。”
“啊。”
胡太太悄悄把蛋糕送到慈善厨房。
“哗,好大一只红丝绒蛋糕,谁,谁十三岁快乐生辰?”
胡太太不作答。
隔天胡宅迎来客人。
那是胡球的表姐与他男朋友。
表姐有一个十分悦耳英文名叫晴朗。
她与英俊的男友贴近坐,像结婚蛋糕上那对小小人型。
胡太太说:“大学毕业了,可是找工作?”
“我往爸证券公司做助手,从头学起,他到纽约升读硕士。”
“那是何科?”
“纯美术。”
胡球一言不发,静坐陪客。
表姐迟疑一刻这样说:“家父的意思是,最好他与我一起工作,明年结婚,这美术系嘛,押后再说,或是不读也罢。”
胡太太非常客气,“艺术无价,国际上次等名画亦以千百万计。”
那年轻男生高兴起来。
他们不久说有事告辞。
胡球问母亲:“晴朗来干什么?”
“表婶叫我看看那小青年可妥当。”
“一眼看得出?”
“成年人观微知着。”
“那妈妈你怎么看。”
“不妨,女家有妆奁,爱嫁谁都行。”
胡球微笑。
胡太太纳罕,“咦,你又怎么看?”
胡球低声说:“他不会回来。”
“什么?”
“他不稀罕晴朗的妆奁。”
“你怎么知道?”
“毋须占卦、算命、求签,只需把不可能成份剔除,余下便是真相。”
“你是小孩,目光清澄,你说说看。”
“年轻人虽然没有露出不耐烦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双眼看牢自己双手,或是鞋子,要不,调校手表,他腕表有两个针盘,一个拨在美国东部时间。他心已经飞出,他老早准备做逃兵。”
胡太太睁大双眼,不置信十三岁女儿可以在短短时间看到那么多讯息。
“我还以为他羞涩含蓄,算是难得。”
“不,不,那是晴朗表姐,男生有点表现欲,你看他那双打金属钉的时髦牛津鞋子就知。”
胡太太怔半晌,“那,晴朗怎么办?”
“咄,朗表姐很快会找到爱她多过爱前途的人。”
“晴朗会快乐吗?”
“有妆奁的女子都会快乐,妈妈你会把房子留给我否?”
“啊,那是一定的事。”
胡先生下班知道此事,“神经病,小小年纪,预言推测将来,古怪不堪,叫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胡思乱想。”
“思潮澎湃可以做写作人。”
“胡夫人,无论哪一行职业,蓝领白领、用心或用力,科学或艺术,都需要极度毅力,自第一级捱上,没有意志力与规律集中还真不行,胡球性格散漫淘气,你别憧憬什么了。”
“嘿,这是什么话?”
不过,小小胡球的猜测居然正确。她晴朗表姐那已论及婚嫁的男友去到美国,只来过一则电邮,之后,无论怎样,都推功课忙,半工读没时间想其他。
晴朗黯然,“我不是笨人,他应说明白。”
“他没有勇气,只好待其默默消失。”
晴朗看着表妹清澈双目,“你知道还真不少,球球你聪敏过人,能像你就好了,必不吃亏。”
胡球按住她手,“心静,少话,坐远些,看仔细,都可以猜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有,若果我是当事人,或许比你更胡涂。”
“听,听,廿三岁的我处处不及十三岁的你。”
胡球刚想安慰几句,表姐的电话响起,她轻轻说:“是启聪?我在表妹家,不想出来,心情欠佳……”侧着身子,足足说上十分钟。
之后,心情好多了,向胡太太借件披肩,有黄色小跑车在楼下接她。
胡太太问:“什么车子?模样古怪。”
胡球在窗口看一眼,“这是一辆标加蒂。”
“啊,你又知道,比起费拉利如何?”
“因为知的人尚算不多,更加高贵。”
“你好像都有数。”
“因为我是年轻人,知道时髦事,我不必理会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大把空闲。”
到了夏季,天气明媚,女学生校服雪白,每个少女都像一朵小小栀子花。
碰巧该日胡太太来迟,邻校男学生迎上,搭讪说:“你大概未乘过公共交通工具吧。”
胡球不去理睬。
“我叫景唐,做你邻校同学已有三年,胡球,但是你从不看我。”
到底是少女,胡球忍不住看他一眼,原来是如此英轩的混血少年,她别转头。
他给她一只信封,“这是我的简历,附着通讯号码,有空请看一看。”
胡球伸手接住。
这时,胡家车子到了。
驾车的是胡先生司机,“胡太有事,叫我来接。”
“什么急事?”
司机也说不上来。
不久胡太太回来,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坐一角喝啤酒。
胡球那“把所有无关之事删却,余下便是真相”理论又派上用场。
母亲不会为生活费用烦恼,故此生气与钱银无关;只得一个女儿,乖乖在家,亦不是气恼因由;那么,当然是为着丈夫胡先生了。
父亲出了什么事?
胡球再加以剔除:并非交通意外,也不是疾病,那么是——
胡球缓缓走近。
母亲握住她手,忽然垂泪。
胡球故意扯远,说不相干话题,“高班同学卓琳追求者众,男生都喜欢她,将来到三十岁,她一定有若干甜蜜回忆。”
对少女来说,三十是人生极限,即是说,三十之后,没有生命。
“我就没有啦,”胡球遗憾,“妈妈,医生说人脑前端,有一个神秘区域,叫二十五区,青少年冲动愚昧,皆因该区发育未全——”
母亲却说:“球球,我有点疲乏,要眠一眠。”
胡球无奈,只得看着母亲寂寥背影。
有什么办法可以叫胡妈高兴?想半晌,妈老催她温习功课,也许可以一试。
胡球打开功课,发觉有一则作文欠了良久,再不交要扣十个巴仙,就动手做这篇吧。
她的数理化没有问题,读一次可获七十分,但中英文语言却叫她头晕,尤其是“读黄粱梦故事,以白话文重写一遍,并指出喻意”。这种功课,根本不知如何下手。
忽然想到景唐同学交上履历。
她打开一看,文字之上附有他泳照,一身好肌肉,胡球掩嘴笑。
啊,据他所述,十科全能,国文尤其优秀。奇怪,一个混血儿中文比她好,胡球有点惭愧。
她联络他。
才打出姓名,那边已经叮一声在荧屏出现,一脸笑容,“球球,打开镜头。”
“景同学,有事请教。”
“但说不妨,当尽绵力。”
“我不明的中文功课:什么叫做黄粱一梦。”
“这是一句成语,故事来历及喻意立刻传上,请细读两遍。”
多好,不用自己动手找资料,怪不得人人要有男朋友。
读完之后,她想半晌,这样说:“倒是比卧冰求鲤及孔融让梨有意思。”
“你懂白话文吧,就是你我所说的现代语——”
“我懂,把整个故事搬到现代世界。”
“对,写三百字便已足够。”
“但,这个人的梦关我什么事呢。”
“写完你会有心得。”
“哟。”胡球捧着头。
“可要我替你代做。”
“不,不,你替我解答疑难即可。”
景同学再也猜不到外表秀丽冷静的她怕写功课,忽然变得疲懒淘气,更加可爱。
“想出来饮冰吗?”
“家母有点不适,我在家陪她。况且,十六岁之前,我不能单独外出。”
“你可寂寞?”
“不说这些,我先写功课,迟些联络。”
胡球这样写:“少年陈小文,在中学毕业试获得上等成绩,多年努力,他终于可以升上一级大学,兴奋到极点,巴不得实时回家把好消息告知父母,但被同学拉住打球,出了一身汗。
“到家一进门,看见母亲在淘米做饭,中年母亲头发过早灰白,她略一回头,对小文说:‘哟一身臭汗,快去冲身,你爸就回来,莫惹他不悦,他可是要问功课的呢。’
“陈小文想,这老妈还把他当小学生看待,母亲把米落锅,小文忽觉奇累,伏在桌上,悠然入梦,他看到自己与一班同学置身大礼堂,嗄,啊,怎么已经大学毕业了,教授唱名:一级荣誉陈大文,什么,他现在已叫陈大文了?
“他很快找到银行工作,穿上笔挺西服,升上财务部经理,负责批审贷款——”
这是胡爸的工作,胡球熟悉,她写了一大堆,指节酸软。
那边胡妈醒来,头痛,做咖啡喝,噫,球球在干什么,她有无看错,女儿好似聚精会神写功课,专注小面孔有一股尊严。
女佣走近轻轻说:“写了好些时候了。”
胡妈点头,心觉宽慰。
这时胡球写到:“陈大文结婚生子,工作越发顺利,不知多少人巴结,陈总前陈总后,与他把臂同游,投他所好,很快他不费分文漫游整个世界,收集了三十余枚价值连城名表,社会盛传‘要方便,找大文’六个字——”
这时胡球想:形容会不会太夸张一点?但这是一篇创作文字,不怕不怕。
“——终于有一天,忽然有人敲响大门,商业罪案组前来调查拘捕陈大文,经过判决,求刑八年狱八年,这些年他误批公款达三亿七千万——”
写得紧张,胡球手心冒汗。
“球球,吃饭。”
“我还要半小时。”
“——陈大文惨叫:‘不,不,是他们陷害我,我堕入他们狰狞圈套中,我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时,他在自己叫喊声中惊醒,啊,原来他仍然是陈小文,母亲喊他:‘小文,爸爸快回来了,你去洗脸——’
“原来,他在梦中,怱怱度过一生起落荣衰,饭锅里米浆滚起,香气扑鼻,还未煮熟。”
喻意是什么?
是否老庄思想,人生如梦,做什么都是白做,不必劳碌,躺着一生便好?
不,成语往往有警世之意,但胡球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女佣又要叫她吃饭,胡妈说:“随她去,也许就是这一刻她开窍得道,用功读书。”
女佣掩嘴微笑,像是说:太太,你倒想。
胡球终于出来吃饭。
“妈,精神好些没有。”
胡妈不想影响女儿心情,“我不妨。”
过一刻胡妈问:“球球把你送往英国寄宿,你可愿意?”
胡球一听,几乎打翻汤碗,“不,妈妈,旧同学不知传回多少恐怖故事,恳求不要离弃我。”
“你看你吓得那样子,不过是一项建议。”
这时,胡球忽然舞动双臂,“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丢下筷子奔回房间,“我明白寓意何在了。”
胡球赶快写下寓意:“古时社会崇尚克己复礼,淡薄名利,骂人利欲熏心,是极大控诉,借故事寓意功名利禄无非一场空,毋须苦苦追逐。”
“但在今日社会,人向高处理所当然,不过得到权位之后,如何自律,要尊重法纪——”
她放下笔,松一口气。
啊原来写功课有如此乐趣,始料未及。
胡妈见女儿一额汗,心疼,“今天像大人。”
“妈妈,在十八九世纪,没有少年这个名词,世界各国,中西相若,儿童一届十二三岁,便是大人,男孩要做工,女孩可嫁人,贫穷人家也不读书,社会制度欠佳,更无强逼教育保健之类,民生甚苦,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环境才渐渐改善,不再有童工,设妇孺保护条例。”
胡妈叹气,“我如何不知,外婆家就重男轻女,她想升学,家人讥笑她作怪、妄想。”
胡球不出声。
“球球,早点睡,凌晨回天文馆,在日出时分观看日环食:太阳光被月球遮挡如一枚发光指环,错过这次机会,要待六百七十三年之后才会再遇。”
“哗,几点出发?”
“我会叫你。”
胡球先把功课传给老师,已经尽力,分数不再重要。
半夜,胡妈唤醒女儿,拎着暖壶暖锅,驾车往她办公之处。
这些年,胡先生不止一次劝妻子:“起早落夜,丁点薪水,为什么,又不真是阿泰卡玛天文馆,研究宇宙膨胀……”
胡妈仍然坚持。
同事在凌晨五时已经汇聚,见胡太太带来丰富早餐,欢呼万岁。
他们不必用滤光片,天文镜对牢映象,传至计算机,他们看着荧屏即可。
太阳映象出现,虽不是实物,胡球也觉威力,忍不住退后两步,她与其他同事子女屏息等候。
终于日偏食开始,一步一步,他们看到奇观,最美一幕仅三分钟,真像一枚闪闪生光的指环。
胡球心灵震撼,话都说不出来。
“奇观”,“毕生难忘”,“人类渺小”——
胡球要把这一幕在周记上写出,取过有关数据及图片,直接上学。
到了学校,语文科老师找她:“胡球同学,黄粱梦那篇功课,你可有草稿。”
呵,怀疑有人代写。
胡球自笔记本取出手写第一稿,上边写满??!!老师边阅边笑,“胡同学,你大有进步。”把功课还她,上边批一“甲”字。
胡球欢喜得发呆。
她得多谢景唐鼓励。
放学,在校门左右看了看,不见那男生。
司机扬声:“这边。”
回到家,看到胡爸在整理衣物。
“咦,爸,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伦敦看房子,去三天就返。”
“妈妈与你同去?”
“她陪你,你未成年,怎可丢下。”
“我绝对拒绝寄宿。”
“小球,寄宿费用每年百万计,是种特权,你拒绝,我得救。回来之后,我将升任财务部副总裁。”
“贺喜父亲。”
胡爸伸出手,抚摸女儿头发。
胡球看到父亲腕上戴一只十分精致极薄的新白金手表。
她回到房间,隔一会,才到有关网页查询。
“AP表,全球最薄机械芯——”底下标明售价,啊,那是父亲约半年薪酬。
胡球抬头想一想,似有疑团,又不知是什么。
“球球,我出门了。”
胡球连忙走近,“爸爸旅途平安,早去早回。”
胡先生拎着简便行李轻松离去。
傍晚母亲才独自回家。
胡球报告:“爸去伦敦。”
“我知道。”
“明朝测验,我回房读一次公式。”
“我知道。”胡母像是不想说别的。
胡球忍不住与景唐同学诉说:“你说他俩怪不怪。”
“你就别管大人的事,他们爱你就好。”
“你的父母呢。”
“他们一早分开,我与外婆住。”
胡球不敢再问。
她把功课分数举高给景唐观看,“哗”,他说。
胡球把化学公式重读一遍,忽然决定查看过去测验题目,老师都喜欢左右拐弯,从不老老实实问:一加一是几何。说到几何,那是下周一的测试。
奇怪,胡球想,人类整个童年、少年与青年期都待在校园,真正需要,抑或是一项阴谋……
她伏在书桌上盹着。
胡母走过,啊,真的有点像好学生了。
过几日,胡先生回来,心情不差,可是少话。
他当着胡球说:“向先生邀请胡球担任他婚礼傧相。”
胡太太一怔,“他要结婚?”
“城内热门话题,新娘是他下属,也是律政署人员,既漂亮又聪明。”
胡球问:“什么叫傧相?”
“傧相分男女,举行婚礼时扶持新人,即伴郎与伴娘。”
胡妈忽然说:“球球去见识一下也好,关在屋里多闷。”
“我有许多功课——”胡球不感兴趣。
“衣饰均由当事人提供,傧相只得你一人。”
胡球看着一向不喜热闹的母亲,“可有请你俩观礼?”
“合府统请。”
胡球应允出席。
没想到细节如此扰攘,向氏派了先前助手专门照顾胡球,把她接出试穿礼服,参观场地,酒席位置……
新娘非常漂亮,打扮时髦,从头至踵,无瑕可击,可是年纪不小了,三十多岁,皮肤略干,不大笑,怕显皱纹,当然,也可能注射过药物,肌肉生僵,笑不动了。
胡球觉得她粉太厚,唇太亮,头发一圈圈波浪动也不动,每次见到胡球,她都略带意外说:“球球这身服饰真漂亮,像安琪儿。”
她不大认得胡球,事太忙太乱。
藕色裙子的确漂亮,这两袭礼服由专人自纽约手提乘飞机前来给新娘与伴娘试穿,再送回纽约改,然后又寄回来。
试礼服那日也试蛋糕,共三种。
新娘说:“我不吃蛋糕,球球,你挑一款就好。”跑去忙宾客名单。
助手走近,轻轻说:“红丝绒最美味。”
这时胡球才看到助手胸前有个名牌,她叫土井直子,原来是日裔,华语说得这么好,难得。
胡球搭讪,“我无名牌。”
“就你一个傧相,人人认得。”
“这些时间,却不见向先生。”
“他没有兴趣,也缺少时间。”
胡球又帮着试龙虾与牛柳,完了坐一旁在计算机板上读功课。
直子感喟:“球球真乖。”
胡球微笑,“家母不会同意。”
她坐到一角,静静温习。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压低声音说:“我真不想签这份婚前合约,”声音沙哑低沉,噫,这是谁,口气似新娘,但语气与平时娇俏全不一样。
“他根本没有什么资产,还要我签这个签那个,真阴险。”
与她对话是一轻佻男子,“你又不愿嫁我。”
“嫁你,哼,你自己住在兄弟家贮物室一张气垫床上。”
“你太计较物质。”
“对,我还需要吃喝——”
“听着,贪慕虚荣的女子,每年一千万,结婚十年才可得一亿,这笔赡养费也不无小补,婚后,住宅改你名下——”
“明天就改!”
“我再去商议。”
“你是我代表律师,你得代我争取。”
“你是结婚,不是离婚,也不好意思逼得他太紧。”
“哼。”
胡球张大嘴,又合拢。
“呵对,”那男子问:“那秀丽的小女孩是谁,是他前妻所生?”
讲的是胡球,她吓一跳。
“不,他俩没有关系,向与她父母是朋友。”
他们还要说下去,胡球轻手轻脚,走得老远。
直子说:“龙虾与牛柳都老一点,酒店说要八成熟遵守食物安全规例。”
这时直子听见小女孩轻轻说:“不用费事了。”
“什么?”
小女孩继续说:“婚礼不会举行。”
直子笑容僵住,“那是下星期三的事呀。”
胡球忽觉疲乏,“我要回家。”
“你不舒服?我叫车送你。”
直子陪胡球在酒店门外等车。
实在忍不住,直子问:“你怎么知道婚礼将会取消?”
胡球还来不及回答,一辆黑色大车在她们面前停下,下车的人正正是向明。
他满脸笑容,“这是你,球球?差点认不出来,真人比照片更漂亮,这次劳驾你了。”
他伸手来握,胡球觉得他的手又大又暖又有力。
向氏气色甚佳,神采飞扬,越来越英俊,同先前那个病人,天渊之别。
向明几乎不想让胡球离去。
这秀美少女,是他救命恩人,他不敢说出,就在手术那天,他已预藏大量药物,若不是她劝阻,预言他会获救,他已在当天下午全数服下。
“球球——”
胡球忽然踏前,轻轻说:“不要不高兴。”
“什么?”
这时,电话催他进去。
他说:“球球,稍后再谈。”
胡球对直子说:“无论发生什么,请静静站一边。”
车子来接,胡球上车离去。
该怎么说呢。
在举行婚礼前三天,婚礼被取消。
向氏派人一张张把帖子收回。
直子累得脸色苍白。
胡母留她喝一碗鸡粥,又给一壶红枣茶。
直子感动,诉苦:“我一共跑了三十家,差不多了,其他同事更惨。”
胡太太不好问为什么,只说:“这盒是球球礼服。”
“他们不要了,送给球球。”
胡太太说:“那我捐给学校戏剧组,谁要是扮公主,用得着。”
直子告辞,忽然迟疑,这样说:“我想与球球说几句话。”
胡太太微笑,“我还有点事,失陪。”
直子坐近胡球,取出手电,“球球,请看该名男子。”
胡球看到直子与一高加索年轻男子合照,态度亲昵,分明是蜜友。
直子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这样说:“球球,你看他怎样,我父母不赞成这个外国人,说他们会虐杀女人埋在后园,父母与我闹翻。”
呵,原来把胡球当作未卜先知。
胡球是孩子,遭此礼遇,十分高兴,但一帧小小照片看不出什么。
“一会他来接我,你可看到真人。”
这时胡球坦白:“我不懂看相。”
“多一双眼睛也好。”
直子借用洗手间,胡球伏露台看风景。
她看到一辆小小旧房车驶近,一个西人下车。他中等身段,其貌不扬,栗色头发,想必是直子的男友了。他并没有实时敲门,上下左右打量胡宅前后,似有极大兴趣,呵十分无礼。
胡球警惕,这人好奇心也太浓厚一点,他不知道他打量屋子,露台上也有人看着他。
只见他肆无忌惮撑着腰抬头看园子中树木,直至手电响起,是直子找他。
这时邻居一只大眼芝娃娃走近,对牢陌生人吠。小狗的通病是,统共没有自卑,也无自知之明,老以为自身同大狗一般权威,动辄大吠大叫。
不过叫胡球吃惊的是那个西人的反应,他忽然走近小狗,举脚就狠狠踢过去,那一腿把小狗踢飞篱笆,小狗惨叫。
胡球惊得发呆。
身后的直子说:“来,一起下去见他。”
胡球气急败坏转过身子。
“怎么了。”
“你爸妈讲得对,疏远这个人,越快越好。”
直子瞪着球球,“我与他打算订婚并合伙做小生意。”
“不,实时分手。”
直子怔怔地走出大门,毕竟胡球是一个小女孩,举止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的直觉可信否?
胡球一直在露台注视那人,他看到直子,立刻迎上,态度自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一走,胡球奔下楼去检查小狗。
她抱起牠,“你看你,恶犬自有恶犬磨,强中自有强中手,下次可得聪明点。”
小狗哀鸣。
胡球嘱邻居带牠看兽医。
这时女佣通报:“一位向先生要见胡太太。”
“呵,请他进来。”
向明脸色尴尬,坐下,半晌才说:“她不爱我,婚礼取消。”
胡太太几乎想笑,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大人物,智足多谋,见过大场面,连心脏都换过,却说出如此孩子气话来。
“她与前度男友藕断丝连,唉。”
女佣给他一杯清凉茶。
“打扰你们,不好意思。”
“向先生,你别客气。”
胡球微笑,“下次可以再邀我做傧相。”
大人都尴尬地笑。
向明的手已伸出想抚摸胡球头顶,蓦然想起,她已是一个小少女,不可造次。
他再三道歉,告辞。
胡球老气横秋对他说:“好好工作。”
事后胡妈轻轻说:“多可惜。”
“不相干,这已是他第三次。”
胡妈掩嘴骇笑,不知怎地,她只觉滑稽,然而随即想到自身,她叹口气。
报上花边新闻这样说:“——是次盛大婚礼取销,诸类花费如订金损失何止百万,连圈内人也不明好事何以告吹,只知那位准新娘怱忙离职,传说是婚前合约最终谈不拢……”
胡先生这样说:“但双方并非巨富呀。”
胡太太不接话题,他们没有对话已有一段时间。
景唐同学说:“比吵闹好得多。”
胡球问:“什么人随时随地虐待小动物?”
“邪恶的人。”
“没有例外?”
“绝无例外。”
“但人类是食肉者——”
“要杀要剐,迅速解决,以生命换取生存,毋须伪善,虐待不在容忍范围。”
胡球松口气,“多谢你,智慧师兄。”
景唐不好意思说他的智慧包括想拧她脸颊与亲吻她额角,他这样说:“希望有一日可与你约会。”
胡球功课明显有进步,但疲懒习惯仍然难除,早上必赖床十分钟,打开书包前必先看时装杂志,少女通病。
像所有少女一样,对自身外型不满:眼太细,臂过长,胸脯不够饱满,有女同学极端地说:中学毕业实时往做矫型手术。
叽叽喳喳在电邮中谈异性:“我大姐说,最无智慧的女子才喜欢智能型男生”,“他有无脑子与我无关”,“我喜欢漂亮男子”,“光是看就舒服,他们手脚合比例,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同从前十多岁女孩心思完全不同。
“胡球,你有何意见。”
胡球答:“也不是说你喜欢谁可以遇见谁,有人一辈子也找不到那个人。”
大家都静下来,气氛顿见凄凉。
“看过荒谬的电影——没有。”
又谈别的,永远有不相干话题。
直子来访:这次脸容比上次还要苍白,黑眼圈,人消瘦,似大病初愈。
最奇特是,她的头发少却一角。
胡太太觉得异样,她说:“直子,父母不在你身边,你独自在本市工作,有事同我们商量也一样。”
直子喝口热茶,低声说:“我与男友分手。”
胡球一听,吁出口气,“好极,这样我放心了。”
胡太太瞪女儿一眼。
“他不愿罢手,原形毕露,在我门口守候,出言恫吓,贴大字报,一晚打几十个电话,在街头,他捆住我,用大剪剪去我头发,吓得我寝食难安,”直子饮泣,“他从前不是那样,他一向对我好——”
胡太太已经气白脸,“他就是一个坏人,从前披上羊皮欺瞒你以达到目的。”
“我告诉他,那十万元可以不还——”
“他向你要十万?”
“他说是投资化妆品公司首期,我随后调查,那间公司根本从无打算与人合伙,一切是个骗局,一切多亏球球提点。”
胡太看着女儿,“你?”
胡球很镇定的说:“直子你有无报警。”
直子苦恼,“我怕进一步激怒他。”
胡球又来抽丝剥茧:“他最终最怒会怎样,你是怕他会杀害你。”
直子大哭,四肢发软。
胡太太叫佣人取热毛巾给直子敷面。
她如此忠告小女生:“你在律政署工作,向先生是你上司,你可找他商量,来,我陪你见他。”
“向先生日理万机——”
“这也是他的事,他筹划保护每一名市民。”
胡太太握紧直子的手。
“球球,你也一起,这是学习机会,让你知道,世上有人如此可恶!”
向明正在办公室,胡太太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向明立刻把秘书叫进,吩咐给此人下禁制令,并到警署问话,“直子,你可到亲友家暂住”,直子不语。
胡太太仗义,“直子可来我处。”
“不,”直子说:“这人很麻烦。”
“人多他不敢怎样。”
直子双目空洞,“以后再也没人敢接近我。”
“不是你的错。”
胡球趁空打量向氏办公室,发觉全无墙壁,都是书架,摆满书籍,案上放一本英译孙子兵法。
直子站起,“打扰向先生。”
向明邀请她们母女午膳,胡太太微笑,“我还有事。”
胡球想说:我大把时间,被母亲眼光阻止。
胡球遗憾:“许久没吃龙虾。”
胡太太安排直子在小客房暂住,“衣物及用品都齐,不必回去拿。”
“我的手提电脑还在那边。”
“那么叫司机陪你。”
胡球说:“我也去。”
“速去速回。”
直子住在自置小公寓内,一时难搬家,那小小地方只得三百多平方呎,小得可爱,有一个凹位放单人床。直子说:“叫你见笑。”
“怎会,自置公寓,自家天下,自给自足,羡慕还来不及,将来,一间间换上去,要多大都有。”
“球球你真懂事。”
直子把杂物装满一个行李袋,由司机与胡球陪着离去。
回到家,还没进厨房,就闻到食物香味,只见厨房放着一大盘清烚龙虾,只只硕大肥美。
胡妈说:“向先生派人送来,你看,你悄悄咕哝他都听到。”
胡球唤直子,“吃不下也吃一点,我替你掰。”
“吃不了那么多,我拿些给邻居太太。”
隔几日,胡先生又往出差,家里连佣人四个女子。
胡球不甘心,“没人保护我们。”
胡妈嗤一声笑,“一个久无运动胖胖中年男子,不见得有能力退贼。”嘱女佣入夜后关牢门窗。
那日胡球有点不安。
直子经过几晚休息,精神好转,同胡球说:“我有日裔女友想你替她们测一测未来。”
胡球没好气,“嗄,我不是巫女术士。”
“你极之聪明,看得出端倪。”
“才怪,我可摸不清楚老爸为何一季内第二次往伦敦出差。”
“我的朋友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嫁出去。”
胡球笑,“一过廿一岁,便都开始担心。”
“她们都在本市工作,有一个拥有硕士学位,独立能干,也有理想职业。”
直子给胡球看照片,两个秀丽年轻女子,染棕发、浓妆,门牙不大整齐,一看知是日裔。
已经廿七八岁,尚无知己,可想而知,结婚要待三十之后的事了,也许,到了彼时,不再那么挑剔,选择反而较多,亦可与略小几岁男生交往。
直子看胡球脸色,知道不甚乐观。“嫁不出?”
“一定有机会,大把追求者,可能有人中奖。”
“口气像江湖郎中。”
胡球忽然抬头,“什么声音?”像打碎玻璃。
胡太太说:“我去看看。”往楼下走去。
直子这样说:“球球你家富裕——”
这时防盗铃骤然响起,胡球与直子跳起,但过两秒钟,又被按熄。
胡球唤人:“是否误触?”
没有回音,邻居那只小芝娃娃大声吠起。
胡球心急,“直子,你留房中。”
她走下楼梯,看到厨房有灯,“喂,喂?”
看到厨房内情况,呆住。
母亲与女佣都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胡球机灵,一转身,已经来不及。她看一个黑影,来不及叫嚷,额角已着了一记,金星乱冒,痛入心扉,倒在地上。
胡太惨叫:“球球!”
胡妈跌坐地上,“是你。”
那黑影自门后走出,“可不就是我。”
他是直子那个男友,他居然追寻到胡宅,一定先破窗而入,用宽身胶布捆绑女佣,再等胡太太下楼,把她固定椅上,然后,击倒胡球,惨在一屋妇女,无力抗贼。
“说,土井直子在什么地方。”
他挥舞手鎗,朝天花板鸣一下。
胡球双耳嗡嗡响,但还能抬头看牢凶徒。他双目血红,嘴角流下涎沫,已分不出是人是兽,一直咆哮,动手搥打胡球。
这时直子出现,尖声叫:“我已报警,放开她!”
她们听到警车呜呜自远驶近。
那男子疯狂,“你跟我走。”踢打胡球。
他硬要把胡球拖出门当人质,胡球无论如何不就范,她躺到地下,镇静地说:“你可以即刻射杀我,我死在自己家中,好过被你拖走失踪。”然后三个月后才寻获腐尸。
那人跳脚,不住殴打胡球,又扑向直子,胡妈挣扎痛哭。
警车号角越来越近。
那人怱怱打开窗户要跳出逃走,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团毛球穿窗而入,紧紧咬住他颈肩,是那只小狗!牠回来报仇。
那人嚎叫,要大力扯脱小狗,但牠异常固执,坚决不放,那人鲜血淋漓。
直子忍无可忍,扑向那人,要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已经围拢。
他们扑倒凶徒,把他按在地上,夺去鎗枝。
直子抱住胡太太痛哭,“是我不好,是我连累胡家。”
胡球一声不响,一拐一拐走近凶徒,举脚便踢。
“小姐,小姐。”被警察拦住。
胡妈松绑,四肢无力。
胡球把小狗自凶徒颈项扯脱,紧抱胸前,那小狗犹自瞪眼胡胡露齿,人狗全是血迹。
救护车抵埗,邻居全出来看视。
胡球伤得最惨,额角缝五针,左臂脱骹,浑身瘀青。
直子溃不成军,内疚得只会缩在一角。
向明赶到医院,他穿着便服,沉着与医生谈话。
“那人恁地歹毒。”
“幸亏全是外伤。”
“猜测凶徒服用过亢奋剂,正在检验。”
他蹲下同胡球说:“你做得正确,你很勇敢,否则警方迄今寻人。”
胡球听到勇敢二字,蓦然想起刚才那幕有多惊险,双手忽然簌簌颤抖,按都按不住。
接着,警员前来问话。
原来,胡球是最镇定一个,女佣获救后第一件事便要辞工,胡太经过注射,昏睡过去,直子握着胡球双手,仍然哭泣。
警员问胡球:“你父亲呢,可要知会他?”
胡球低声答:“他在伦敦公干,这件事是意外,无可预测。”
向明在一旁静静听耳内。
终于,问话完毕,警员离去,他坐到直子面前,沉声这样说:“直子,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纯属不幸。你要是坚持内疚,辞职回乡,匿藏逃避,那么,他终于还是胜利了。但是,你也可以鼓起勇气,如常生活,绝不低头。”
直子忽然止泪。
“你看胡球多强壮。”
可怜的胡球,一听向氏再次称赞,双手又颤抖不已。
啊,倘若被凶徒拖出扯到僻静处,后果不堪设想。
向氏说得对,人生有数不尽难关,要不咬紧牙关,拼力过渡;要不从此销声匿迹。在一些比较幸运者眼中,拼命奋斗可能只与麻木厚颜一线之隔,但fight or flight, sink or swim, 视乎一个人的性格。
土井直子独自飘洋过海,寻求前程,性本勇猛,应当可以再次站起。
果然,她抬头说:“我明白了,那人已经被捕,我决定返回公寓休息,下周一上班。”
向明松一口气,轻轻告辞。
胡球很是宽心,握着直子手,闭目养神。
向先生讲的话,字字珠玑。
胡球最迟出院,共住了五天,同学都来探望,景唐站一角,脸红红,不好意思接近床边。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请小狗吃火腿,抱怀中,同牠说:“你是我英雄。”
胡先生回来,气得炸肺,立刻联络律师,采取行动,又坚持搬家,要洗脱妻女阴影,闹好几天,却没有下文。
胡太坚拒搬家,一旦示弱,歹徒就胜利了。
而女佣惊魂甫定,也改变主意,加薪后继续留任。
那凶徒来自东欧,已认罪,企图绑架及伤人罪判刑五年,出狱后将实时递解出境。
事情好似有个了结,但是一整年,胡球一听到什么细微声响,都会自梦中惊醒。而她耳聪目明,真是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到。
本来内向的她更加沉默,看事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