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是痛。
痛到晚上睡不着,只得服食镇痛剂。
无效。
然后,发现淡绿色分泌,无臭,但浓稠。
这时,一个月已经过去。
年年忐忑去找医生。
王医生是熟人,让她脱去上衣检查,一看,脸色即变,抬头,警惕眼神与病人接触,年年立刻明白有事,她咳嗽一声。
医生叫病人躺下,细细检视,按下胸脯,年年皱起眉头,“痛?”“是”,乳房已经红肿发胀。
医生唤进看护,“做全套检查,并致电易医生订最快时间。”
看护立刻戴上手套替年年抽血检脓,以及造影。
病人如此年轻。
而且貌美。
站起之际,身段苗条,如香艳杂志中间拉页美女,处处恰恰好,不过份。
看护心酸。
“马上把样板拎到化验所。”
年年坐着不出声。
王医生说:“你今年廿四岁。”
“是。”
“发现不妥有多久?”
“一个月。”
“不止一个月了。”
“约夏季吧,游泳回来淋浴,左胸有小小硬块。”
“为何不早警惕。”
年年还没来得及回答,看护进来,“易医生此刻有一小时空档,让病人立刻到诊所。”
年年抬头,“这是午膳时间。”
“易医生诊所就在楼上,我亲自陪你。”
“我──”
“穿上衣服,立刻!”
王医生气恼,病人彷佛还不知情况危急。
年年被押着乘升降机到顶楼易医生诊所。
一走进去,便推开写着肿瘤科的玻璃门。
另外一个女医站起,“是年小姐,请坐。”
一直还算镇静的年年这时双手忽然颤抖。
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王医生一直用她宝贵时间陪着病人。
“病历如何?”
“非常健康的女青年,每年都来我处检查。”
“上次体检应是何时?”
“六月。”
“这是说,肿瘤在八九个月时间迅速蔓延,来势汹汹。”
“防不胜防。”
两个医生讨论的语气,年年不过是个病历样板。
“年小姐母亲亦是我病人。”
易医生知有下文,“啊。”
“年太太病发在三十二岁,医治无效,两年后辞世。我已紧紧为鉴,留意遗传可能,岂知──”
年年双手抖得更厉害。
易医生打开一格抽屉,那原来是小小酒吧间,里头放着许多各式各样小小样板酒,她拧开一支威士忌,打开冰箱,取出冰块,加入杯中,递给病人,“喝一口。”
这是第一杯。
年年往杯里看去,冰块非圆非方,而是最早电子游戏机打怪兽里那些天外来客形状。
她不禁微笑,喝一口,酒入愁肠,四肢放松。
易医生说:“不要怕,你还年轻,肿瘤科拥有许多崭新科技。”
年年点头。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后的今日,吃尽万苦,掉光了的浓发长回,像刺猬,皮肤受化疗影响变得粗糙,她还失去百分之七十味觉。
这些,都还不重要。
她已摘去双乳,剩下两道 疤痕。
不过,她活着。
而且,继续工作。
未婚夫青山陪她走过千辛万苦这一年,不止一次伏在她胸前流泪,“蛋,我陪你一生一世。”
年年不出声,咬紧牙关死忍,希望没有人揶揄她厚着脸皮不愿轻生。
每次到易医生处,看护都为她斟一杯琥珀色威士忌,加上趣怪怪兽形状冰块。
一次,青山在玩具店看到这种软塑料冰块模子,高兴之极,买下半打送给爱人,又搜购某酒庄里所有庄尼走路黑牌威士忌样板。
年年感激得说不出话,像个孩子般抱着青山,长久不放。
在这一年多,她渐渐变得沉默。
需要咬紧牙关屏住气活命,还怎么说话。
上司说:“年,你不必挺着上班。”
教授指出,“随她去,反正上下班时间不定,免她在家胡思乱想。”
年年发觉写报告也要极大体力,像苦力抬重物一样,没有精力,按键忘字,无以为继,只能托着头懊恼。
她想起青山第一次把她带回家的情况。
那一天,她什么也没准备,也没打扮,白衬衫卡其裤。青山本来说好去码头看远航的高桅帆船,小跑车忽然一转,到了陆宅。
那是一幢小小独立洋房,在本市来说,只得富翁才住得进去。她一直知道陆家环境不错,却不料富裕到如此程度。
她有点意外。
门一打开,大厅传出欢呼,“陆青山回家了。”
可见青山不住家里。
两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迎出,看到年年,忽然愣住,她俩听说兄弟这次的女友相貌标致,却料不到好看到这种地步。
怎么说呢,那是一种不落俗套活生生的秀美,她容长脸蛋,皮子雪白,两颊晒得微红,浓眉长睫,小肿嘴,身段高挑,齐青山耳边,衣衫虽然宽松,但也看得出胳臂是胳臂,腰是腰,还有,高耸胸部。
大小姐低声说:“整个人像意文艺复兴时代画家鲍蒂昔利的维纳斯。”
只有二小姐听到颔首。
“年小姐快进来坐。”
说这话的是陆太太。
青山拉着女朋友说:“妈,我来介绍年年,家母,以及刁钻的自小叫我吃苦的大姐彤云及二姐紫杉。”
年年连忙鞠躬愉快称呼。
那陆太太上下打量,喜从心发,这可谓是青山历年最登样的女朋友,如此朴素自然可爱。
年年见三母女在家都穿戴整齐,只觉自身太随便,只得以笑脸搭够,脸容更显得无比甜美。
大家围住客人坐下。
“与青山一起多久。”
“一年左右。”
“认定是对方没有。”
青山肯定地答:“一定是年年。”
“家里有什么人,做事还是读书。”
“年年已获硕士衔,她读社会人文两科,此刻帮系主任做研究报告,支取津贴。”没提家有何人。
陆太太这次才信任儿子眼光,越来越欢喜,忽然把手上一只戒指脱下,握着年年的手,套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唷,尺寸刚刚好,这是阿姨的见面礼,别脱下。”
彤云与紫杉两姐妹一见,眼珠瞪出,这枚珍贵蓝钻戒指她俩不知猴多久,每年生日都套母亲送出,无效,今日老妈自动奉献,被那小女孩得了去。
啊,万事都讲缘份。
彤云说:“呵三弟订婚了。”
年年飞红面孔。
紫杉说:“我立刻相帮替你们看新房。”
这么快,年年问自己:“你情愿吗?”
情愿,一百个情愿。
每朝醒转,她都开心咧开嘴笑,因为她听到青山在电话叫醒她:“鸡蛋,快起身。”
他叫她鸡蛋,或简称蛋。
不多久,年年一次表现,令得陆家更加疼爱她。
那一日阴雨,原来彤云已经怀孕,身形未露,四肢却有点浮肿,她又不听话,不肯放弃高跟鞋,走路时忽然一滑,眼看要跌倒,众人都惊得呆了,保母尤其失色,幸亏年年不顾惜自身蹲下抱住孕妇双腿,彤云借到力站稳,但年年却因此跪倒马路,泥水溅身。
青山连忙扶起,只见她脸上都有泥浆,心疼,年年却还关怀他人,“大姐没事呵。”
陆太太没声价赞道:“这孩子奋不顾身帮人,好心肠。”
彤云让名牌服装店送了十多套衬衫西服作谢礼。
年年双膝摔得紫瘀,几个星期不散,然后变得黄肿,痊愈缓慢。
她开始疑心,但不出声。
陆家替他们选了二千平方呎背山面海住宅公寓,过户时陆太太问:“怎么不约年先生夫人给我们相见,青山,你办事不力。”
青山忽然说:“他们移民外国。”
年年当下不发表意见,事后说:“虽说天国也是外国,这事却不能久瞒。”
“对不起。”
“为什么不直说明:家母早已病逝,家父再婚,另有家庭,不再联络。”
“蛋,我会补偿你。”
“很少人有你那样十全十美家庭,一个人成年后总得靠自身努力。”
“我家也很复杂。”
“可要申诉。”
“我也早已放下,正如你说,廿八岁高大健全男子还到处投诉祖宗太公吗,我娶的是你,你嫁的是我,两人盈亏自负,是否白头偕老看咱们的了。”
“喏,这话是你说的。”
话虽然这么讲,住所家具还是由家长支付。
年年从未见过陆老先生,人家不说,她也不问。
她认识青山也已经足够。
所知不多,有点像盲婚,日后才逐渐了解。
一日,紫杉好奇,“年年说来听听,你在大学写些什么报告。”
“最近一篇,是写‘人类组织帮会有何意义’。”
“啊。”
“别误会净是江湖组织,其实,有史以来,追溯到上古尼安陀时期,凡事已有组织,人是群居动物,村、镇、市,都由此发展,会所众多,群策群力,各种嗜好、运动、职业,都有组织,有些规模庞大,会员众多,像美国的互助会,成员包括多届总统,还有各国神秘帮会,华裔最多。”
年年微笑,不再说下去。
紫杉说:“也许,人类太寂寞。”
青山进来听到,这样说:“所以你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紫杉扑上双手大力拧青山双颊,姐弟玩起来极乐,年年羡慕他们友爱亲爱。
“好了好了,叫年年笑话。”
他们一家人都漂亮,三母女,唯一担心的是发胖,“水都不敢多喝”,“多吃一块糕立刻重五磅”,“都饿死在这里”,“唉,长期捱饿,每夜肚皮咕咕声与我议论”……
换句话说,陆家似没有烦恼。
结婚日期与蜜月地点都已订妥,未婚夫妇已迁入新屋同居,年年发现胸脯有硬块。
当然只得暂停一切,救活性命再说。
这一年时间,陆家对年年不离不弃,加倍呵护。
陆太太让人做了各式各样鲜美汤羹给年年食补,尽管年年食不下咽,频频呕吐,她不厌其烦。
彤云夫家是医生世家,介绍最好医务给她,用标靶治疗,负责一切费用。
但头发还是掉光,新长的毛毛半黑半白,口腔敏感,口齿发肿不清。
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割除祸患,杀退癌魔。
“Remission!”医生欢呼。
作为战场的躯体已经五痨七伤。
青山背着瘦削的未婚妻在家里四处跑,重新安排婚期及蜜月。
“这次不去马丘比丘了,我们到吐芬奴住上一个夏季,我教你滑浪。”
年年沉默。
她有预感,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幸运。
青山对她毫不嫌弃,确是难得,但医生已经告诉他们,因为各种化疗电疗,年年已不能生育。
刚巧这时彤云生下男胎,夫家与娘家喜心翻倒,转移目标,忙着抱孙子。
那幼婴奇趣,个多月大,已会得眨眼、微笑、挥手,嘴里“波波”作声,还有,驱走乌云。
这时的年年,因为胸前伤口疼痛,自然地佝偻着背,脸容憔悴,衣裤宽松,比起从前,连一个影子也不如。
青山一直鼓励:“紫杉已联络最著名整形医生,重塑什么形状都可以,不必担心。”
年年知道这是真的,但是,从前,她天生美丽,她看不起人工塑造。
医生的指示是一年后可以动工。
年年寄情工作。
“你写什么?我选青帮。”
“哗,胸有大志。”
“且听年年选何题目。”
“烹饪会、妈妈会、园艺会……”
“童军也是大题目。”
年年忽然说:“有一个会,叫AA,匿名酒徒会。”
“啊,那是戒酒互助会。”
“各位有否觉得纳罕,戒酒,为何要参加组织。”
“互相鼓励支持。”
“过了廿一岁,人人都明白,家人朋友只能帮你那么多,一切靠自己捱过。”
“人多,没那么害怕。”
大家都笑,“冲呀,一起掉落山坑。”
回到家,年年取出威士忌,倒一杯加冰,缓缓啜饮,心里平静不少。
书房墙壁贴满青山收集的裸女艳照,他自十三岁就到处搜刮,收藏在床底下盒子内,家人都知道他有这个嗜好,据陆太太说:“不然还怎么办,做和尚?”他特别喜欢一个叫凯特的哥加索金发蓝眼模特儿,丰乳,一次在飞机舱内失重状态翻滚拍摄,双胸惊人浮荡,好像要升空,连年年都觉得有趣。
在最主要位置,贴年年的放大全身泳衣照。
青山说:“她们有点笨重,没有你好看。”
年年只是笑。
一年多对着浑身怪异气味的病人,他倒是没有搬出。
都传他以前爱玩喜游荡,此刻,恐怕都改过了。
那日,他颇晚回来,看到年年在喝酒。
“一个人别喝闷酒。”
“我是秘密酒徒。”
“女子喝醉容易吃亏,会被人抬到不知名处鱼肉。”
“明白。”
他忽然说:“我爸回来,我到酒店与他见面。”
“啊,他有话说。”
“家庭,对他来讲,也是一间公司。”
“你可是总经理?”
“将来再说吧,我对他那门生意不感兴趣。”
“他做什么事务。”
“地产,最近移师伦敦,专唬华裔:‘伦敦近郊’,对,一小时火车路程,快去到康瓦尔。”
年年忍不住笑。
“最近你气色好得多。”
年年答:“我也那么想。”
“彤云炖了虫草及燕窝,大家一起吃。”
他随即去淋浴。
之后,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早,年年想问:陆先生可要见我,他是否出席婚礼,他逗留多久……
但是青山已经上班。
那一天,年年如常生活,回到办公室,听上司及主任讲话,小组讨论,各同学已订下题目。
年年接到易医生电讯,约好午餐时间见面。
医生体贴地说:“我替你准备一碗白粥,总得暖胃。”
她除下衣服,看护不忍卒睹:美人只怕病来磨。
做过摘除手术平坦胸脯上还有凶狠凹下疤痕。
“不怕,还年轻,有补救,仍需准时服药,你痊愈得很快。”
“都是陆家与青山功劳。”
医生答:“最重要有那样好的亲人支持,真是福气。”
“那些名贵中药入膳,不知可有效。”
“爱心烹调,当然神效。”
年年点头。
“年,要是你愿意,下月可以到孙医生处做修复手术。”
“可会发硬。”
“嘿,你以为是五十年前,现在做得不知多柔软自然,手感佳妙,我建议你选滴水型号。”
年年苦笑,她说:“我考虑。”
“下月三号星期六上午九时我到你家陪你一起。”
医生不让她多加思虑。
“婚礼可有定下新日期。”
“这一阵,青山彷佛有点累。”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找医生,年年抬头一看,是陆紫杉。
“年年,我来陪你,稍后一起回家听妈妈说话。”
大概是叫她准备见家翁。
倘若是三年前,她另外一个样子,必不叫他失望,今日……
紫杉握住她的手。
“年年可以回去,她恢复得很好,多吃点,胖些自然好看。”
紫杉挽起年年手臂便走。
街上停着陆家车子,司机一见两人连忙开车门。
年年微笑,“都叫你们宠坏。”
紫杉忽然说:“年年你真勇敢。”
年年略觉诧异,不出声。
车子驶到陆家,彤云抱着孩子在门口迎接。
那半岁孩子穿着动画超人服饰,背后还有一幅红布披肩,叫人莞尔。
陆太太走出,却不见陆先生。
年年想,既来之则安之,且坐定定听长辈吩咐。
茶几上放满果子食物鲜花。
“年年,我有话说,请给我耐心二十分钟。”
年年欠欠身,“一定。”
陆太太喝茶,吁出一口气,开始说白。
“年年,我趁机会,把陆家的事说你听。”
年年端正坐好。
“陆先生有三个妻子,元配已经病逝,生有两女,我是二房,两女一子。”
年年吃惊,她并不知道此事,真是家家柜内都秘藏骷髅。
“我一直等,以为陆先生会将我扶正,但三五年过去,他一点意思也无,为子女着想,我要求分家,他很生气,指出那等于分手,我没有让步,你知道为什么,我得知陆先生另外有女伴,年轻,丰满,有点崇拜他,那女子已经怀孕。”
年年吓得张大嘴巴。
彤云与紫杉坐到年年左右两旁,她俩神色平静,这个故事,想必已听过多次。
“迄今,那两个小男孩大约已经四五岁,毕竟还小,陆先生年纪已大,仍然看重青山。”
原来有这许多委屈,年年听得鼻酸。
“陆氏给我的一份财产,我分为四份,各人平均,原本青山是男丁,应多一点,但他坚持与姐姐均分,我们生活不成问题,一直过得舒适,我在外也从不说一言半语。”
年年听到彤云轻叹一声:
“我们一直如此生活,家里有只大白象,各人佯装看不见,处处避着牠,挤着一起生活,家里最欢喜的是青山结识你这样好的女孩子,以及彤云生了男胎。”
年年微微笑。
“所以,过去一年,我们见过陆氏两次。”
彤云接上去:“他给外孙丰富的教育基金。”
“他也问及年年这个人。”
年年的心忐忑。
终于说到她身上。
他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学历又这样优秀,总算被青山找到了。”
年年不出声。
“随即,他打听到你在医疗,并且,令堂也因此症辞世,他与我商议。”
这时,两姐妹低下头。
“年年,你家这个症候,分明是遗传性,医生也都证明这一项事实,那即是说,将来青山的子女,很可能也会得到肿瘤因子。”
年年开始明白,但仍然沉默。
“青山固然是你的爱人,但他也是我的长子,我不比玛丽皇后,去掉爱德华,还有乔治,我只得他一个,我们母子女四人,说到底,经济上仍靠陆氏。”
全明白了。
“陆氏这次态度很好,甚至是低声下气,与我们四人商议,指出家中至亲带有绝症因子,实非好事,一辈子提心吊胆。”
紫杉说下去:“陆先生要求你与青山分手。”
年年抬起头,看牢陆太太。
人虽憔悴瘦削,一双眼睛仍然明彻光亮。
陆太太说:“我不能够全部推诿陆氏,这人强凶霸道,从不把女人看眼内,子女是他棋子,是,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但我也自私,我希望儿孙健康满堂,每次聚会,胖胖幼儿跑来跑去笑呵呵,所以,我这次竟也站在陆氏这一边。”
年年想说话,但胸间一口气总上不来,脚底似穿了洞,气全在该处漏光。
她抬头,这时才看到陆家大厅天花板上有一盏庞大的水晶玻璃灯,那缨络串串累坠垂下,富丽堂皇,晶光雪亮,一道阳光刚好射上,反映五彩光线。
凝视许久,年年眼花缭乱,垂头,隔了许久,她才轻轻问:“青山怎么说。”
陆太太松口气:“他到伦敦去了。”
什么。
“今早七时飞机,他不告而别,请你原谅。”
有人在她胸上插了一刀,然后说:原谅我。
她吸气更加困难。
“伦敦公司从今日起,由他打理,而我下星期将在本市与陆先生正式注册,成为他合法妻子。”
条件如此优厚,无脑之人也会作出恰当选择。
“陆家亏欠你,年年。”
年年忽然听到她自己这样说:“是我没有福气。”
紫杉听到,第一个哭出声,接着,陆太太也掩住脸,彤云亦忍不住落泪。
年年说:“陆家是要我与青山分手。”
“是。”
说得这样明白,倒也难能可贵。
最重要人物陆青山已经首肯,并且失踪,她想不答应也不行。
“都明白了。”年年平静的答:“我知道怎么做。”
“年年,请你保存所有的聘礼,包括房产、首饰,请允陆氏为你治疗至痊愈为止,有何特别要求,如往外国升学,尽管提出,我们向你致谢了。”
年年要脱下戒指,“不,不。”
紫杉按住,“连一只戒指都要讨还,我们还好算一户人家吗?”
确有不要脸的人家这样做,年年的一个女友,与丈夫分开,她婆婆要求归还金饰。
她们送年年出门。
走到大门口,有人叫住:“年小姐请留步。”
她停步抬头,叫她的是一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陆先生,他像极青山,只是头发斑白,这时,连他脸上都有不舍之色。
年年恭敬站住。
“我们感激你。”
年年微微鞠躬,然后走出陆家大门。
司机把车子驶过来,愉快的问:“年小姐去哪里,可是回家。”
她点点头。
到家她挣扎上楼,打开门,忽然绊一跤,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就躺那里。不知过多久,爬到柜前,找到威士忌酒瓶,对牢喝几口,又倒在地上,忽然觉得累,就那样睡着。
再醒已是夜间,陆家家务助理小乙扶起她,“年小姐,醒醒,喝口鸡汤。”
年年凝视她,“你把门匙还我,你以后不必再来。”
“年小姐,你雇用我也一样,你付我薪酬好了。”
她扶起年年,替她更衣,发觉年小姐已瘦成一副骨头,薄薄的身躯不似真人。
“你回去吧!”
“我明日再来。”
年年本想说:我可以更换门锁,但再大的气也忍着不出声,这些小事,又何必介怀,就让陆家尽些心意,也许那样,他们会得好过一点。
陆家,算得上是仁人君子,除出青山,什么都不吝啬。
青山不再在。
柜里仍挂着他的衣物:半打白衬衫,三套深色西服,若干T恤,一条破牛仔裤。
他没带走什么,除出年年的快乐、感情、自尊,以及斗志。
她吁出一口气。
居然喝完小碗鸡汤,没有呕吐,想必是那几口酒的功劳。
她看着电话计算机,它们一声都没响过,看样子也不必更换号码,陆青山已经忘记她。
半夜,听到哭泣声醒转,谁,谁在哭泣?原来是她自己,泪流满脸。
女佣并没有离去,进房说:“年小姐该服药了。”
是,留得青山在。
第二早照样上班,头脸都红肿,她是病人,同学不以为意。下午,双手开始颤抖,她在咖啡里掺酒,同学问:“年,你为何一身酒气”,她决定更换没有气味的伏特加酒,加在橘子水里,神不知鬼不觉。
同学问:“你的第一个报告写什么。”
“你知道本市还有麻将馆吧,四个陌陌生生的人坐一张桌子,开始赌博。”
“那是会所吗。”同学存疑。
“我问过教授,他说是奇特一点,但确是耍乐会所。”
“你可去探察过?”
年年深呼吸一下,胸口有点痛。
“你今日脸色欠佳,回去休息,届时交报告也一样。”
年年撑着到日落才回家。
大门一开,发觉客厅书房都放着嫣红姹紫鲜花,女佣迎出,“年小姐吃什么点心,我做了川贝梨子。”
年年点头。
再一看,青山的衣物已被收拾走,如此宽大单位,供她一个享用。
她同女佣说:“下星期,我进医院做矫型手术,出院想必哼哼唧唧一副颓样。”
“年小姐我服侍你,做完该项手术,你一定会恢复从前花容月貌。”
年年被她说得笑出声,“从前我有那么好看?”
“像人家说的:春早的芙蓉花。”
第二天,年年让同学陪她到麻将馆参观。
馆内空气混浊,不但有汗气烟味,甚至有排泄物臭味,同学连忙掩鼻呛咳。
“两位小姐可是玩耍,往里百元处坐。”
年年塞一张钞票给那身段魁梧的服务员。
“请随便参观。”
同学已经吃不消,“我们走吧。”
年年只兜一个圈,便被同学拉出。
走到门口,连她也不住呛咳,弯下腰身,呛得一脸通红。
“里边有人吸烟。”同学装一个手势。
竟有如此乌烟瘴气的地方。
两人站在水果店门外喝橘子汁。
年年自背囊取出小酒瓶掺入,喝下,吁一口气。
同学瞅着她,“年年,不可造成习惯。”
年年浑身舒泰,笑嘻嘻。
她们回学校,“还打算写那个题目?”
年年摇头,“赌徒没有故事,只有癖好。”
“谁有故事?”
“酒徒,你没听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为什么发愁,一定有苦经。”
同学大笑。
“你看,那小小麻将馆内一共四桌,全坐在五元牌子底下,多数是中年妇女,也有壮汉,目不转睛,盯着十四只牌──”
“是十三只。”
“他们脸色铁青,阴恻恻,赢了似刽子手,输后像死囚,可怕极了,这好算游戏?”
“你没上瘾,你不会知道。”
“他们根本已经走入另一空间,没有日夜,只管输赢,不,我不会写这种组织。”
“下星期可是要交第一篇功课啊。”
“让我想想。”
若无其事般,翻阅报纸杂志寻找数据。
青山爱她,她爱青山,彷佛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
同学热心,“年,对面街一幢旧洋房开设幼儿园,你可要去看看。”
年年答:“有趣,婴党。”
“是呀,人类最早组织,一直延至大学,什么ΣΔΩ同学会,就是同样意思。”
大家笑,“人类真是奇怪群居动物。”
易医生来电:“年年,记住明天约会。”
“我不想赴约,我孑然一人,做大胸脯,给谁看。”
“你自己,一切先为着你自己,修复后我给你一枚腰箍,你可挺起背脊做人。”
年年叹气。
“我明早接你。”
傍晚,一班同学参观学前班及幼儿班,只见小至一两岁的幼儿由母亲陪着,摇摇摆摆做游戏、认字、体操,一本正经,像上课一样。
“哗有趣”,“这题目值得写”,“孩子三岁前居然有学习班”、“那边传来悠扬乐声,唷,有幼儿学小提琴”,“为什么不留在家胡混,为什么三岁要学规矩?”
年年轻声答:“惧怕。”
“什么?”
“极大的恐惧,怕无辜来到人世的子女落于人后,将来像他们一般庸碌。”
“年,看很普通的事都有很特殊观点。”
“年年聪敏。”
“平凡有何不好,爱运动、艺术、厨艺、木工、航海、地理都难能可贵。”
“但廿一世纪社会,已没有人保铺保,唯一担保是大学文凭,上述任何一科,都要大学文凭做担保证明货真价实,否则,极大可能假冒,而进大学一日比一日艰难,嘿,这些幼儿,岂能不早作准备。”
“我的天,年年,你快写这个社会现象。”
“‘婴党的起源’,哈哈哈哈。”
那些幼儿真可爱,都穿着时髦衣饰,分明为着比拼而来。
那边有两个男孩推撞,倒地而哭,啊,他们的母亲也吵将起来。
年年看不惯这种推挤争撞,避到室外。
她看到一个年轻父亲背着一个熟睡小孩,他们相视苦笑。
年轻父亲问:“你也想走?”
“我只前来参观。”
“我回去会告诉妻子,这种情形简直变态。”
“听说还有法语及西语班。”
“三岁!”
年年耸肩。
“对不起,我妻子的车子到了,再见。”
年年朝他摆摆手。
同学找出,“年年,三楼有孕妇班,自胚胎开始学习──”
“我知,拉丁文。”
“以及荷马的史诗。”
大家咕咕笑,也许,到伊们怀孕,也会落入俗套,栽入培养子女做天才的圈套。
“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年年取了一大迭章程资料回去研究。
同学见她努力功课,都放下心来。
第二早,天蒙亮,易医生敲门。
小乙奉上薏米粥。
“小乙,你也一起。”
“遵命。”
“不准你去,做一项隆胸手术也得大队随员,笑坏人。”
易医生一个眼色,小乙还是静静跟身后。
年年叹息:“你们太小觑身经百战的我。”
真的,光是电疗,做了三十余次。
孙医生一早就准备妥当,不久,王医生赶到,三师会,她们固然菩萨心肠,但陆氏想必付足酬劳。
孙医生轻轻说:“请在此签署,躺下,手术约两个小时,我想把你脸皮用激光治疗一下。”
“为什么,怕脸皮不够厚?”
“黝黑黝黑不好看。”
“可以喝水否。”
小乙连忙递上甘蔗水,脸有得色,表示她跟着有用。
年年悠悠入梦。
她发觉自己置身一个热闹场所,挤满华服宾客,人人笑脸盈盈,聊天说笑。
远观,彤云与紫杉也在,这是什么场合。
有女客拉住年年:“恭喜恭喜,这样珍贵的蓝钻也在你手上,可见视你如珠如宝,珍如拱璧。”
“今日怎么回事。”
女客掩嘴:“年年,是你结婚大喜之日。”
什么,那么,青山呢。
“青山在那边。”
年年欢喜,在人群里找青山,每到一个角落,都有人说:“在那边”,“在大门处”,“在祝酒”……但是她见不到他,不知怎地,她也不见得特别惊慌,她只是想回家。
这时有人拍她背脊:“年年,抱孩子。”
“孩子,谁的孩子。”
“年年,你生下贵子,陆家上下高兴得合不拢嘴。”
年年震惊,接过婴儿,他们不知她已不能生育,这是谁家婴儿。
低头一看,那幼儿一张小小面孔似苹果,没有再可爱的了,她忍不住依偎。
“我们也抱抱。”有人接婴儿走。
年年正在发愣,众人叫她坐下休息一会,她还是想回家,目光不住找青山。
“妈妈,过来拍照。”
好一个英俊高大年轻人,拉着她手。
“你是谁?”年年愕然。
“妈妈别开玩笑,我是你乖儿子陆谦仁,这是你好媳妇万莉。”
娶媳妇,噫,这不是她的婚礼吗,一看仔细,那只蓝钻戒指已到秀丽的万小姐手指上。
“青山在何处?”
“爸在那边等你。”
年年怱怱奔过去寻人,又不住同宾客寒暄几句。
她觉得累极,这样兵荒马乱过了大半辈子,儿子都成年结婚了。
她竟不记得这些日子是如何挣扎着每天熬过。虽说不愁衣食,但毕竟生活琐事烦事甚多,看样子青山已对她冷淡得多,不然,怎么老找不着他,他不在她身边。
口渴到极点,喝多几杯,到处找卫生间。
“年年,年年。”
是青山的声音。
她不由得恼怨,“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连忙追上。
噫,她震惊,这是什么,抬头一看,只见处处白色素花,一室清香,她看到一帧大照片,咦,这个女子也算是漂亮。
且慢,太熟悉了,这是她自己,这是年年。
礼堂中央放着棺木,走近一看,端端正正,宛如闭目而睡的正是她。
年年惊怖抬头,她已度毕一生?
青山呢?
“年年,年年。”
有人大力推她。
“年年,手术完成,过程理想,你可以醒来了。”
她用尽喝奶力气呼叫:“不得瞻仰遗容,毋须仪式,亦勿公告。”
“说什么。”
有人用暖毛巾敷她面孔。
年年苏醒。
她呆呆睁开双眼,梦境历历在目。
她忽然愣住。
原来,她早已经死亡。
在青山离开她那一剎,她已经不再活着,之后无论过多久,任凭她多么努力起劲生活,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只是一具躯壳,一个死人。
医生听见尖叫声,走近观察。
年年声嘶力竭,“给我喝一口。”
医生朝小乙使一个颜色,小乙准备一下,递上杯子吸管。
年年说:“痛……”
看护替她添增麻醉药。
她略为平静,看着三位年轻女医,她们不约而同穿着深色套装以及白衬衫,端庄神气,精神奕奕,必定自幼立志读好书贡献社会。医科是何等复杂精湛的一门功课,她们都经过三考,顺利出身,还有,在急症室没日没夜实习,为市民服务,无论贫苦疾病意外,无分国界,爱心治疗。
她们三人就差少长一副翅膀,就是天使。
现在又开设诊所,可见有商业头脑,年年自惭形秽,低头不语。
“怎样,做噩梦?”
“类似那黄粱之梦。”
外籍看护忽然开口:“我是日美混血儿,但也听过这个故事:一个上京考功名的读书人,途中在客栈累极伏案盹着,店主正在煮一锅黄粱米,他在梦中,历劫一生,醒转,黄粱却尚未煮熟。时光飞逝,人生如梦,那个书生竟回家耕田去了,那又怎是正确做法?正因生命短暂,更应发一分光,尽一分力,掌握每一秒钟才是。”
大家都笑:“是,是。”
“你看这病房每一件仪器,都因科学家努力发明,活人无数。”
看护总算出去了。
孙医生说:“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年年脸上也有纱布蒙着,她觉得痒,伸手去剥。
“别动别动。”
每一次醒转,头痛若裂,她尽力咬紧牙关苦忍,心中气恼,为什么要吃这种苦头?
小乙走近让她喝燕窝粥。
她伸手推开,陆家人不到,礼还是到了。
小乙说:“热?待会再吃。”
年年重重吁出一口气。
“年小姐,不日你可恢复原貌,日子长着呢,你的心愿一定可以达到,你必然会欢笑连连。”
谢谢小乙的善嘱善祷。
过几日,年年脸上纱布先拆下,皮肤结痂,像月球表面,年年想尖叫,但她想到尊严,她固然没有三位医生般坚强能干,但也不能像泥渣。
脸上痂皮逐块剥落,露出粉红光洁新肤,接着拆胸前纱布及管子。
年年原先以为是包扎才显得宏伟,低头一看,吓一跳,“为什么做得如此夸张?”
“完全照你原来样子做。”
“不,不,我并非这个模样。”
“你瘦了,才显得突出,慢慢长胖,便没那么显著。”
看护取出一件腰箍,“来,穿上,好回家休养。记住,这件医护背心整个星期日夜穿着,不可脱下。”
她们替她穿上。
“我不能呼吸,不行,我连弯腰也做不到,我变成殭尸。”
腰箍用钢条撑住,背后X形强力橡筋,把她上身扳直,年年叫苦。
她们把她扶起,走到镜前。
年年真正震惊,腰箍像那种香艳内衣,把她腰身束成一握,丰硕双乳更加夸张,简直似艳舞女郎。
她恐惧地睁大眼张大嘴,啊为奸医所害,如此这般,怎样度过余生。
她找到酒瓶,旋开盖子喝两口。
王医生说:“随她去。”她纵容年年。
小乙替年年穿上宽大运动衣裤,扶她出院。
年年默默回家。
客厅放满糖果糕点鲜花,有些由同学送赠,名贵的当然出自陆家,紫色大牡丹一定是紫杉挑选,鲜红玫瑰出自彤云之手。
她静静在花丛小坐一会,姿势笔挺的她可能有点滑稽。
整个下午,她一边喝陆夫人所赠皇室敬礼威士忌加冰,一边写功课报告。
傍晚,吃些鸡汤面,听了几个电话,把写好的报告传给同学交上。
她想除下腰箍,但这件衣衫无缝,不知开关在何处,一旦穿上,像打了石膏,不能脱下。
在屋里关足一个星期。
年年问小乙:“乙管家,这段日子,大块肉大杯酒,开销何来?”
“呵,甄律师说:假如年小姐有这个问题,请你联络她。”
又是一个能干女子。
“我背脊奇痒,请帮我除下腰封。”
“孙医生嘱咐,需由她处置。”
年年发恼,呜呜作声,拉扯腰封。
小乙不忍,“我试试”,取过一把剪刀,用力铰,无效,只得往缝中在她背脊洒爽身粉。
“吃苦了。”
年年重重叹息。
“我帮你抹身,年小姐,顺便说一个有趣故事给你解闷。”
年年叹气。
“有一位太太,生了个顽童,这孩子长得精灵可爱,可是生性淘气,因是独子,故此领养一只小小狮子狗陪他,但他欺负狗狗,狗儿怕,躲到床底,整日不敢出来。”
年年那样愁苦也微笑起来。
“于是,那太太釜底抽薪,又领养一只壮大寻回犬,但不管用,孩子霸道,又扯耳朵又当马骑,家人觉得迟早出事,故叫孩子站好听道理。”
“孩子多大?”
“一岁多些,还未学会说话。”
“哗,顽皮精。”
“妈妈对他说:要是再不听话,试着与狗狗和平相处,就把两只狗都送走。”
“结果呢?”
“他与狗狗相拥痛哭,睡觉也不分离,从此相安无事。”
“我的天,怎么会纵容到如此地步。”
说到这里,年年明白到这正是陆彤云的宝贝儿,啊,这么大了。
“自此,果然和睦,小狗也渐渐自床底爬出。”
“吓煞人,谁还敢养孩子。”
终于到了拆除腰封的时候。
孙医生用小型电锯把它切除。
年年觉得像刑具被除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