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五四年。
春季,微雨。
峨嵋怱怱赶到衷心笑事务所,预备带兴一出院。
秘书迎上,“王小姐,请到一号室稍候。”
峨嵋推开一号室门,两排熟悉长櫈,一张上已经坐着一个客户。
峨嵋坐到另一张櫈上。
她尽量垂着头,不去看另外那个轮候者。
但眼角已经瞅见,那位人客,欠缺一条左腿,卡其裤在膝上对折。
峨嵋不出声。
在一号室候诊者,身份多数与兴一相似,她不想打扰他。
不一会,相熟的负责人尔泰走出招呼:“峨嵋,这边说话。”她走到角落。
“兴一没事吧。”
尔泰叹口气,双手插到白袍口袋里,“情况不乐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兴一已经十二岁,兴十三都快要面世,我劝你订购安三号,那才配你身份。”
峨嵋说:“我没有身份,快把兴一还给我。”
“你也太长情了。”
“尔泰,兴一在何处。”
“你下午再来,我把她还你。”
“她想补一个零件──”
“没有位置,本来她只是一个保母,负责简单工作,照顾一个十岁孩子上学放学,清洁补习吃饭更衣,这十年来添加不少附件,她已能独自持家,进出银行、修理电器……到底年纪大了,你不让她退休,有点残忍。”
峨嵋不出声。
“讲到底,其实,兴一对你并无感情。”
“胡说。”
“她顺从、勤工、尽量配合你的需要,但并不涉及感情,你我老同学,峨嵋,不打讹语,若要谈感情,我们正在研制砒一号。”
“砒?”
“因为,爱情慢慢杀死你,哈哈哈。”
峨嵋没好气,“我下午再来。”
“三时正,把兴一还你,我替她换了油,膝盖手肘几个齿轮也更新,一年内不成问题。”
“一年后呢。”
“那,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谁不是过一日算一日。”
身为纳米工程师的尔泰到了春季,也特别多感慨,她走到窗前,轻轻说:“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前,惆怅还似旧。”
她进实验室去了。
峨嵋轻轻吁出一口气,走出角落,把窗户打开一条线,清鲜濡湿空气钻进,环境专家数十年努力总算有点成绩。
一抬头,见那人还在等。
她轻轻走近,只见他双眼低垂,而带含蓄微笑,分明开关已经闩上。
她坐到他身边。
只见这个型号做得特别精致英俊,长长眉毛、高挺鼻子、深深人中。
他比兴一新款,也许是兴三或兴四。
“不要怕,”峨嵋轻轻说:“他们会治好你。”她伸手拍拍他手背。噫,皮肤做得那样柔软细滑。
峨嵋粗心,她没留意到,那具人型手臂上汗毛忽然竖起。
峨嵋对他说:“再见。”
下午再到办事处,他已经不在。
尔泰把兴一交还给她,“劝你家王小姐找个男朋友,别老缠住你相依为命。”
兴一外形娟秀,身段娇小,十分讨好,她微笑答:“我同她说过千万次。”
“再见,保重。”
峨嵋挽起兴一手臂,“拜托,以后别搬抬重物。”
兴一不忿,“真没想到会同人类一样,老了就也不中用。”
“谁叫你如此拼搏。”
“搬家工人,都不知我是机械人。”
“你羡慕人类?”
“并不,人类构造实在太过复杂,十万处都会出毛病。”
她们说说笑笑上车。
“为什么一间机械制造公司叫衷心笑事务所?”
“三十多年前,初初营业,是要减轻家务负担,令主妇衷心笑出来,研发到今日,什么型号都有。”
“听说出品包括配合需要的男女伴侣,不顾别的,专门陪你吃喝玩乐,卿卿我我。”
“那多好。”
“生意滔滔,不过同专陪恋爱的真人一样,代价昂贵。”
“是呀,千秋万载,人类去到七大行星,可是,没有金钱,还是什么也不用谈。”
“王小姐,你感慨太多,还是找一个男朋友吧。”
“社会越是进步,男女越是平等,对象越是难找。”
司机问:“王小姐,可是回家?”
王小姐回答:“还有什么好去处。”
“王小姐心情欠佳,无论我说什么都一句顶过来。”
峨嵋没好气,“这车子全自动,你信不信我开除你。”
司机委屈,“动辄说这种话。”
所谓司机,不过是两条机械臂,把住驾驶軚盘,一具长方形观察器,两只大镜头。
司机发牢骚,“这辆车可当古董车展览。”
兴一说:“王小姐念旧。”
峨嵋答:“你们益发牙尖嘴利。”
到达半山小小洋房,机械犬多利奔出,扑上兴一怀抱。机械人怕寂寞,都有机械犬作伴。
这真是纳罕事件。
室内光线、供氧、水温,全部自动调校,人类可以说不必劳动手足,但是,也没时间多出来,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兴一进厨房做点心给峨嵋。
她开启计算机,一把男声温柔地问:“王小姐,你回来了,今日工作可忙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请接到交友网站。”
“太老式了,不如,由我作主,请你看看最新人形交友站。”
“他们不是真人。”
“我也不是真人。”
“你不同,昆仑。”
“那是因为你我交往已有十年历史,我俩有感情,人类的感情是件奇妙的事,可以栽培,也可以发展。”
“你别光说。”
荧屏显示男生样版,“你好,王小姐。”短暂自我介绍,各种族裔、身段、年纪都有,“王小姐,我们可以照你意思装配一个完全适合你心意的伴侣。”
峨嵋一边看一边说:“每个都一样面孔:大眼高鼻小嘴,为何没有体毛?”
“王小姐喜欢毛茸茸──”
“不,不,”峨嵋惨呼:“来不及了。”
“阿拉伯裔多毛年轻男子,精通英法文,礼貌、英俊,各方面均多才多艺。”
“昆仑,拜托,别越来越粗俗。”
“还有,你可以即席参观下身情况,这是憩息状态,这是──”
“昆仑,当心我开除你。”
“是,王小姐,我介绍真人给你。”
峨嵋看了一会,“全无新货色,这人獐头鼠目,不行,男生女相,呵才三十岁,皮肤打折,什么时候了,这人为什么牙齿还不整好,唷,这又是那一家的媚眼。”
“王小姐,也许,人家有内在美。”
“这个轻佻浮躁,这名眼神闪烁……”
“王小姐,我们还是谈天吧。”
兴一出来,把一碗红豆汤放她面前,“王小姐,别老与机械说话,找个真人,昆仑,你做事呀。”
“香雪海酒吧,三十分钟后,找一个叫卢山的人,已经替你约好。”
“我不去。”
昆仑与兴一异口同声:“出去走走也好。”
叫什么?卢山。
香雪海是熟地方,男侍与女侍都以内衣裤装束示人,但因不是真人,与人客相安无事。
夜未央,人客不是很多,有几个专门做生意的男女被保镖请出,一个艳女这样说:“大家都是机械人,何必苦苦相逼。”
言词十分有文化。
峨嵋曾与思想颇为开放的母亲来过这类地方,她的慈母这样说:“这同我们年轻时的酒吧并无不同,人杂,不大安全。”
“年轻人总得有碰头地方。”
“也难怪,少年怕寂寞。”
“你呢,母亲。”
“我有金先生。”
“妈妈,金先生不是真人。”
“金先生英俊、健康、忠诚,不会羞辱或向中年妇女勒索金钱,而且,随传随到,不用吃饭睡觉,是世上最佳伴侣。”
是,越来越多男女选择机械伴侣。
“金先生还会与我谈文艺复兴时代的罗兰索麦迪西对后世欧洲影响,他且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与疾病,他也不会冶游。”
金先生是造价超过百万的超级机械人。
峨嵋推门进酒吧。
女侍迎上,“王小姐,卢先生在那边等你。”
卢山已经站起招呼。
他一眼看到峨嵋便喜欢,她淡妆,并没有穿时下会转色的闪亮服饰,嘴唇是原来天然淡红,不会变幻──像鲜红表示可以离开现场往别处耍乐之类。
他脸方方,此刻凡是天然方脸、圆脸、长脸的面孔都弥足珍贵,还有别具韵味狭长丹凤眼,都证明主人有信心,拥单独思考能力,才能力抗强权,拒绝往矫形医生处整得千人一面。
“你好。”峨嵋坐下。
“我看过王小姐的履历,王小姐在政府民政署任职,那多独特。”
峨嵋微笑,这个开场白她听过百次。
“文职而已,政府部门所有文件都用密码,每一小时更改,经手人像读古埃及文字。”
这卢山呢,五官有点呆板,双耳招风,峨嵋忘记问昆仑他是何种身份。
卢山告诉她:“我是全职父亲,家里两个女孩,分别三岁与一岁,她俩不甚友爱,故此我需廿四小时照顾,今晚难得告假,由保母替工。”
“太太呢?”
“呵,她于两年前患病辞世。”
“对不起。”
“请别介怀,我也已经逐步走出阴霾,很高兴认识你,峨嵋。”
他出示电话上载的两婴片段。
只见她俩穿一式漂亮裙子,正在一个商场与圣诞老人拍照留念,大女头上戴着驯鹿角帽,手里拿糖果吃,小女落单,问姐姐要,姐姐不理她,她放声大哭,才三声,做父亲的已手忙脚乱,急急去取帽子,她哇哇叫,指向糖果,卢先生忙拆开糖纸给她,她立刻止哭,戴上帽子。
这一连串动作,叫卢山忙得一额汗,他蹲地上,手挽三件外套,背一只大袋,活脱一只孺子牛。
峨嵋微笑。
“可有点可怕。”
“岁多孩子已有如此智慧能力,人类构造之精致可见一斑。”
“怎么说法?”
“你看:首先,她要知道姐姐有她也得有,这是基本人权。第二,她个子小,非得靠工具不可,有什么工具比父亲更有效?她不会说话,但大哭警示,况且,她深明父亲疼爱,不会令她失望。这一连串反应,一项接一项,科学家不知有经过多少研发,才叫机械人得到同样反应。”
卢山失笑,“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孩子发脾气。”
“她们是一对漂亮的女儿。”
“我正担心到了少年期,如何应付上门来的小男生。”
峨嵋看看他,很少有人在酒吧里谈到子女,她与他开玩笑:“杀死一个,他们会有所惧。”
不料卢山大笑,露出尖尖犬齿。
她建议:“去吃碗牛肉面。”
她把大喜过望的他带到弄堂小店,在门口已闻到肉香。
卢山讶异,“真牛肉。”
“是呀,已经没厨子做这个了。一则扬言不卫生,二则屠宰牲畜有欠文明,同以前吃狗肉一样,猪牛羊肉都成半违禁品。”
“你怎么看。”
“吃多了人造肉,舌头发麻。”
“人造肉类内也有许多有害化学品……”
“将来什么都不用吃。”
他们钻进店铺,只见人山人海,许多客人站着吃,伙计脸露油光,一副喜色,“两位不介意站一会吧,两碗牛肉面可是。”
“没有别的?”
“你可以光吃牛肉,也可以光吃面。”
峨嵋笑,“两碗牛肉面,即上,站着吃。”
“好,”伙计竖起大拇指,“先生,你这女友够爽朗。”
站好一会,若不是为了这性格略为奇怪短发圆脸的姑娘,卢山断不会轮着付钱等吃。
卢妈不吃牛肉,因为牛耕田辛苦,当然,如今耕田由机器负全责,许多孩子没见过牛,不过……
面来了,汤上浮着碧绿葱花,他连忙喝一口汤,烫了嘴,可是忍不住唔唔连声。
真美味,他今晚认识了一个真女孩,又吃了真牛肉面,他都想哭了。
吃到一半,别的客人已经挤进来,他们只得退出店外,从未吃得如此狼狈又如此开心。
卢山忍不住说:“王小姐,我希望与你多多约会。”
峨嵋看着他,她也有同感,但,卢不是她喜欢类型,她瞳孔没有发亮,手心尚未冒汗,心没有比平日更加翼动。
她抹抹嘴,轻轻说:“朋友多多益善。”
卢山的心咯一声跌到脚底,“是,是。”
他心酸,他想头太大,她怎么会喜欢一个老实户头个性呆板如他。
这时有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连忙道歉:“无心之失,对不起,请原谅。”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肤色金黄的年轻人,漂亮得不象话,身穿紧身皮夹克,内无衬衣,拉链内卖弄裸胸及一抹汗毛。
峨嵋忽然笑了。
她有点脸红,呵,对,科学家始终无法叫机械人脸红,这可爱腼腆细致的情绪反应叫他们穷三十年力气尚未达标,他们说算了,反正会脸红的真人也不多见。
这一切卢山都看在眼内,不禁气馁。
峨嵋说:“我要回家了。”
“多谢你赴会。”
回到家中,兴一纳罕,“一身臊味,可是吃过羊肉。”
峨嵋没有回答。
这管家越来越像她母亲。
“请电约家母,明日下午三时我去看她。”
“王小姐,那是太太午睡时分。”
“她什么时候醒着?”
“早上九至十一时是她工作时间,十二时午膳,下午两至三时午睡……”像一具钟,“下午四时最适合。”
“可要带糕点。”
“你与太太不应陌生,她已多年不吃甜品。”
干什么,节食?她又无男朋友,即使她五百多磅,金先生也不会嫌弃,怪不得中年女性越来越喜欢人造伴侣。
真是,有什么是真人会做,而机械人不能做得更好的呢,哈哈哈。
“替你约四时三十分可好。”
峨嵋转到房内。
她一边更衣,一边与昆仑说话。
昆仑说:“让我提醒你王小姐,我有眼睛。”
“算了吧你。”她坐到镜头前。
昆仑彷佛有点呆。
“嗯,说话呀。”
“你倒是心甘情愿平胸。”
峨嵋气结,“我的胸并不平,是他人的胸做得太汹涌。”
“对,对,约会如何?”
“昆仑,我说过多次,我要恋爱感觉。”
“怎样的人才叫你有恋爱感?”
“看到才会知道,但无论如何不是卢氏这一号人物。”
“你喜欢把你拐到希腊然后一言不合将你掐死,把你头切下扔入爱琴海那种男人。”
“希腊的爱琴海,哗,浪漫。”
“那是一宗真实新闻,王小姐,遇害人的头颅迄今尚未寻回。”
“多谢你的资料。”
“这样吧,我推介你到衷心笑实验所订做一个合适男友。”
“你认识衷心笑?可否打七折。”
“我只可以拿到九折。”
峨嵋垂头,“我还年轻,为什么我要与衷心笑打交道。”
“各人需要不一样。”
“你是指我疙瘩。”
“王小姐,到了今日,你还坚持用纯棉床单,每天换,叫兴一用手熨得平滑,这还不算怪癖?”
“我一向吃自己的,你管我。”
“好我不说。”
“我是古人。”
“对,你用机械芯手表,每天要上发条。”
峨嵋更加气馁。
“对不起,我的职责是叫你开心。”
“不,你负责讲真话。”
“谁会要听真话,我迟早会被淘汰。”
“请替我联络衷心笑。”
“那你先笑一笑。”
峨嵋咧开嘴假笑。
“不要这样勉强。”
第二天,她到母亲家探访,捧着一大盆艳红牡丹花以及苏式小糕点。
来开门的却是金先生。
“峨嵋你好。”
“金先生好,家母不在家吗?”
“她同女佣出去买菜招待你。”
“这么客气干什么。”
峨嵋有点尴尬,只得她与母亲的男友,说什么好呢。
只见金先生永恒是四十出头英伟模样,雪白极薄衬衫,隐隐看到胸肌,鬓脚略为斑白,更显得有经验有智慧,他眼神深邃,鼻子笔挺,有一双大手,身体语言也好,从没威胁感。
峨嵋忽然又一次脸红。
她自己做一壶龙井茶,金先生还有一个好处:他不吃不喝,当然,也不睡。
唷,十全十美。
峨嵋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金先生却说:“初见你,才十岁左右,真是个哭娃,脾气极坏,幸亏兴一知道你心意。”
峨嵋答:“你一点也没变。”
“力气差许多,从前,双臂可以抬起钢琴。”
峨嵋唯唯诺诺。
她不宜多话,不是怕金多心,而是她母亲。
幸亏这时老妈回来,见到伴侣,先亲吻脸颊,然后才说:“峨嵋今日吃鸭汁云吞。”
金先生说:“我到后园替玫瑰苗转盆,大学农科研究成功把玫瑰还原,返转云贵高原茶树可爱模样及香气,我要了三盆,以后不必嫌英人变种玫瑰俗艳了。”
听听这话,像一个机械人所说的否。
母亲把双腿搁在沙发上,“你看兴十的工夫,全屋一尘不染,此刻又去忙厨房的了,工作态度无懈可击,最叫人欣赏是家中千种杂物在何处全知道。”
峨嵋想说话,又合拢嘴。
“女儿,今日约我何事?”
“我牵挂你。”
“你们这些飞出小鸟还记得老巢。”
峨嵋微笑,“记得。”
“可有带回家男友?”
“没有,昨日,介绍所推荐一个两女之父。”
“峨嵋,试不得,这种人背上不知多少包袱找人共背,听着都累。”
峨嵋点点头。
“时代越进步,越是深信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长辈的不良经验今日都不顾自尊摊开来讲,著书立论,前车可鉴。”
“是,母亲。”
“老挑漂亮男朋友是肤浅的。”
峨嵋忽然微笑。
“好端端笑什么。”
“金先生英俊潇洒。”
“人到中年,我才放肆一下,除却阿金,我已无选择,难道中年的我还去结交老年的他不成,你不知老男人多么丑陋自私可怕专横,体内睾丸酮减少,渐渐比女人还婆妈、固执,没有一件事看得顺眼,牢骚特多,无事不扰攘一番……眼角却还瞄着美貌少女,猥琐卑鄙之处,说也说不尽。”
“历年我也见不少。”
“对不起。”
“你是在形容我爸吧。”
她哼一声。
“妈,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去年爸说:‘你妈像不会老。’”
“哼。”
峨嵋赶紧拍马屁:“只不过下巴略松些,更添成熟风韵,对了,染发剂用何种牌子?什么颜色?光亮自然极了,又不会太黑太暗。”
老妈不出声。
峨嵋怕越说越错,噤声。
金先生回转,看到女友黑脸,伸手指一指她鼻尖,“笑一笑,我们出去找朋友吃饭。”
“不去。”老妈像少女。
金先生一手抱起她,朝峨嵋睐睐眼。
“放下我,放下我,女儿在此。”
他们一路上楼去。
这时兴十出来说:“王小姐留下吃饭。”
“啊,”峨嵋说:“我还有事。”
“王小姐,你难得来。”
“下次吧。”
她披上外套离去。
每次到娘家,都希望把母亲抱紧紧说心事,但次次都碍着金先生,这还是个假人,有些朋友,他们的继父都换了好几届,见面不知多尴尬。
科学再进步,却无法叫人的思想更加开放。
峨嵋闷闷不乐坐上车。
司机老三老四说:“又怎么了,像王小姐这样,也算天之骄子,为什么时时郁闷不乐。”
“司机,去车行,我们去挑新车。”
“王小姐,其实这辆车还可以用一段时间。”
“叫你去就去。”
“其实我并不想驾驶新车——”
“你去不去。”
到了车行,职员出来招呼,分明是一名受过详细完整严格训练的机械人,他露出最诚恳和善特别调校最受顾客喜欢的微笑,声音动听:“王小姐,终于等到你了。”
他看看司机,又检查旧车,对峨嵋说:“恐怕两件都要更新,请过这边参观。”
最新款电动车分二人、四人座位,连司机,包用三年,售价公道。
“这边的华丽古董形款仍然受欢迎。”
那是上世纪恶形恶状的平扁极速跑车队。
峨嵋摇摇头。
“这边是婴儿家庭车,六枚轮子,平稳可靠。”
峨嵋看半晌,才决定要一辆最不起眼小小灰色两座位车,“请把司机搬过去安装。”
“但王小姐,我们有许多新一代司机。”
“这个旧司机知道我太多秘密。”
“明白,王小姐,我们即刻把它中枢机关转置,只需十分钟,我替你斟杯咖啡。”
峨嵋走到一个角落,一家人正在试家庭车,那年轻太太嘻嘻笑,“越发似装甲车”,高大漂亮丈夫唯唯诺诺,一个三四岁小男孩顽皮地伸手摸这个摸那个,终于来到峨嵋身边,神气活现说:“我到了十八岁也会飞车。”
他母亲过来,“对不起,这孩子多嘴。”把他拉走。
这时职员出来,“王小姐,都做妥了,你可以付款把车开走。”
归途中司机话可多了:“这对新手我用不惯”,“尚未习惯新双目焦点”,“兴一会不认得我”,“王小姐,我后悔叫你换车”……
新车静寂,只得司机声音。
人与机器,关系渐渐不可分割。
终有一日,兴一也会被换。
她回办公室处理文件,忽然收到一个电话,她说:“马上来。”
立刻取过外套赶往衷心笑办事处修理部。
尔泰迎出,“这边。”
峨嵋看到兴一躺在担架上,一边身子用白布遮着,少许破损零件露在布边外,兴一看到主人,“王小姐——”
“嘘,嘘,我知道。”
尔泰说:“王小姐,请代兴一签署,授权我们替它换一具躯壳。”
兴一颓然,她若会落泪一定哭泣。
“兴一,”峨嵋问:“发生什么事。”
兴一竭力说:“我往鱼栏挑海鲜,一辆货车斜路溜后,即将撞墙,眼看要夹住蹲在路边拾荒老妇,我冲上替她挡了一下,整个左身被夹烂,幸亏头部无损,叫救护人员把我送到衷心笑找尔泰。”
峨嵋欲掀开白布,尔泰苦笑阻止,“你不想看到。”
“是,是。”
尔泰把峨嵋请到外边候诊室。
“换一具兴十三吧。”
“我仍叫她兴一。”
“其实最好连中枢思想控制器也更换,新一代性格活泼先进,你会喜欢。”
“她是我老保母。”
“峨嵋,兴一并无感情。”
“但她会救人。”
“那是她体内危机意识启动,保母全有这个装置,保护少主。”
峨嵋嘘出一口气,双手颤抖,在文件签署,她选择要老兴一,心甘情愿,任她噜苏。
“十分钟,请稍候。”
真没想到,会在今日替兴一换头,世事仍不能预测。
她在候诊室独自垂头。
一具小小电视机正播放新闻,记者的声线充满激情:“智能机械保母勇救老妇——”说的,正是兴一。
“世上有千万具兴一,但这一名却在千钧一发间救了七十八岁的阿婆一命。”
峨嵋看着荧幕,当事人老妇低头不出声,白发萧萧,已经耄耋,为何流落街头,想必是年轻之际没有打算。
峨嵋别转面孔,不忍再看下去。
忽然发觉对面长櫈上坐着一个人。
啊,是他,她见过他,是那少了左腿的智能人,通常,他们以安字为号,安一、安二,同兴一、兴二按年代编号。
叫峨嵋吃惊的是,今日看见他两条腿都不见了,裤管空荡。
他仍然垂头不语。
照说,丧失两条腿的安字号应当像兴一般更换整个身躯,也许,他的主人同样不舍得他。
峨嵋坐近,忍不住轻轻说:“我们又见面了,我叫王峨嵋。”
他动也不动。
“啊,你没有开启,”她又拍拍他手,“加油,努力,不要气馁。”轻轻摇他手臂。
身后一把声音,“王小姐你同谁说话,不要骚扰其他客人。”
尔泰带着兴一出来。
峨嵋看到新型号发呆。
鹅蛋脸,好笑容,头发束脑后,流线型,身段苗条,穿紧身运动衣衫,活泼敏捷,比起从前的文静秀丽是另一种型号。
正在踌躇,兴一开口:“放心,王小姐,我仍是从前的兴一。”
峨嵋点头,忽然想起,“从前的躯壳呢。”
尔泰没好气,“那你就别理了。”
峨嵋问:“可是当生化废物处理——”
“那具躯壳不是生化物,只是机器,你俩还不走?”
新兴一力大无穷挽着峨嵋离去。
百忙中没人留意坐着的客人眼睑稍微动了一下。
坐上车,司机一惊,“这是谁?”
“兴一。”
兴一也吓一跳,“你又是谁。”
峨嵋苦笑,这叫什么,这叫纵使相逢应不识,新型号,新装束。
许多友人,一段日子不见,面相身段全变,老友也认不出,整块脸只剩一个尖下巴,将来不流行尖面孔,削下部份不知是否可以拼回去。
司机嚷:“真看不惯。”
兴一还嘴,“我也看不顺眼。”
“幸亏王小姐是老样子。”
峨嵋苦笑,“我还会一天比一天老,终有一日鸡皮鹤发,背脊佝偻。”
两个助手总算噤声。
终于到家。
兴一这样对主人说:“尔泰女士给我挑几个型号,我只想要基本功能,女士问:可要女性特征,我说不用,我等不能孕育胚胎,还是安份点好,于是选了这一具,我喜欢她的笑容。”
峨嵋点点头。
是,生育还得靠真人。
她想到在车行邂逅的小男孩,泡泡脸,机灵大眼睛,不知多少想头,笑嘻嘻,胖手指放嘴边,可爱到极点……要这样一个宝贝,还得靠古人方式孕育成胎,辛苦十个月,忍痛把他生下来。
儿童玩偶,动作较为生硬,始终未能仿真,幼儿情绪千变万化,不能尽录。
厨房发出打碎盘碗声响,兴一说:“对不起我冒失。”
峨嵋连忙安慰。
全靠她们服务社会,老中青三代市民得益匪浅。她们忠诚无比,再无二心,安全可靠,几乎分担全部最腌臜劳苦工作。
有些兴号还会梳头化妆按摩,甚至兼任一些简单秘书工作,个个擅长礼貌说白,不会得罪主人客人。
“咖啡,一半奶,不加糖。”
“谢谢兴一。”
“我到街市买菜买花。”
“兴一,远离鱼市场。”
她去了,开门关门总是轻轻。
峨嵋电召昆仑聊天。
小狗多利走近,抬头,峨嵋把它关掉。
“你不喜欢狗。”
峨嵋答昆仑:“不,我无暇照顾与牠玩耍。”
“你才最像早期机械人。”
“我也有欲望。”
昆仑笑,“说来听听。”
“男欢女爱。”
昆仑不语。
“你知道:‘终有一日,我的王子会得出现。’”
“如果他是人的话,少不免缺点多于优点。”
“你替我订造一名。”
“把你的条件说出来,我代你长话短说,精简节约,然后才知会衷心笑设计部,不过,你要准备高昂费用。”
“女性经济独立之后,开销庞大。”
“古时,女性付出宝贵感情与青春,所获几何,你心中有数。”
“啊吃亏的总是女子。”
“你可要转变性别,那也容易办。”
峨嵋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先说外形。”
“我会详细记录。”
“高大,六呎左右,英伟,体重一百七十磅,宽肩,漂亮肌肉,圆润肩膀,金黄色柔肤,肩膀要有淡淡雀斑──”
“!?”
“形状像天鹅X-1星座,即一个十字──”
“哗,你的挑剔去到不可思议地步。”
“听下去:他要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智慧聪明,具幽默感,能叫我笑,擅烹饪,精湛各种运动尤其是游泳,乐善好施,喜欢动物与小孩、老人……”
“慢些慢些,来不及记。”
“还有──”
“当然还有,你大概可以说到明早。”
“他的手──手指纤长,弹一手好梵哑铃。”
“他的脚,要会跳舞,可是这样。”
“当然,否则,要男朋友作甚。”
这时,门一响,兴一回转。
她走近荧屏,“昆仑你越来越没礼貌,语气调笑,你对王小姐要规矩点。”
昆仑一愕,“你是谁?”
兴一哼一声。
峨嵋说:“昆仑,我们稍后再谈。”
“这昆仑,越来越似登徒子。”
“不至于啦,我们谈话题材比较敏感而已。”
“我蒸新培育品种的黄花鱼给你吃。”
峨嵋只吃几口。
待兴一休息,她又找昆仑。
“那可是新兴一?”
峨嵋把兴一的意外说一遍。
“这些新型号以朋友身份出现,毫无规矩。”
机械也会相互倾轧,峨嵋笑出声。
她说下去:“要爱惜我,保护我,懂得我的意思。”
“某方面能力呢。”
峨嵋十分坦白:“毋须刻意讨好、大胆、超能、需有初恋的感觉。”
“你初恋感觉是好是坏。”
“那是一个坏男人,坏人做坏事。”
“对不起。”
“少女原先都有一个想法,误会尽心尽意爱一个人,那人会真心回报,事实,当然不。”
“这个问题迄今尚未解决。”
“直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少女还是失望。”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已忘记他的外貌,相信是个极之普通的人。”
“这是你要求初稿。”
荧幕打出一个男子裸体,某处打格子,引得峨嵋微笑。
“那处有许多样子可选──”
“先说五官:剑一般浓眉,长睫大眼,鼻子笔挺,嘴唇柔软略厚。”
昆仑拼出一个动画人物超级马里奥。
也只有昆仑会引她笑。
她有电邮,一看,是那个叫卢山的人问候:“几时有空再出来”,她不加思索推说最近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连喝水的空闲也无等等。
她怎么会离开有趣诙谐的可爱昆仑外出。
“对,”峨嵋说:“谈吐、语气,全像你就好。”
昆仑受宠若惊,愕一会,才答:“我只是一把机械声音,随计算机附送,娱乐王小姐。”
“你的设计极佳,我相当欣赏。”
这时昆仑声音稍微沙哑,“谢谢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