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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记

我妈在没人的时候,突然悄悄地对我说:“怎么办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信基督教了,到处都传开了。可是我明明不信啊,我实在没法信进去啊……怎么办呢?”

这事说起来得怪我叔叔。他家的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千头万绪,复杂得不得了。算下来,几乎半个县城的河南人都和他有关系。其中一个四婶信了基督,于是,半个县城的河南人都跟着入了教。自从他和我妈结婚以后,便只差我妈一个就全票了。于是大家都来劝说。尤其四婶,劝得非常诚恳,一定要带我妈去教堂看看。刚好那天我妈正闲着,她心想:教堂是个啥样儿的呢?出于好奇就跟去了。

结果这一去,被迫形成了某种事实上的“正式”。教堂的人送给了我妈一本《圣经》和一本《赞美诗》。我妈不好拒绝,收了下来。这一收下来,接受的肯定就不只是两本书了。从此之后,每次进城办事,她都跟做贼似的躲来躲去。一不小心遇到亲戚,准被拉住去教堂。按说信仰自由,应该谁也奈何不了才对。可是,谁教叔叔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我妈一拳难敌众掌。加之教堂的气氛太肃重,大家都那么虔诚庄严,我妈给吓得结结实实,一进去再不敢胡说八道。别人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熬到出得门来才敢略微喘口气。

我妈说:“听经我不喜欢,祷告也总是说不好,但唱歌(赞美诗)还是蛮不错的。我就喜欢跟着大家一起唱歌。”

她在教堂学会了不少歌,不停夸口说好听,好听,简直好听得不得了。我连忙让她唱一首听听。

她想了想,说:“忘了。”

又想了想:“只有到了教堂里,才想得起来该咋唱。”

那年夏天,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个人住在遥远无人的荒野中看守着两百亩葵花地。整个夏天独自陷没在广阔的大地中,面朝黄土,锄草、打杈、浇地,安静地侍弄着农活。有时干着干着,突然会孤独地想起某首赞美歌来,于是边唱边干活。茫茫荒野,自得其乐。

她说:“有时候我对赛虎唱,有时对鸡和兔子唱。”

那一次,小狗赛虎,大狗丑丑,还有鸡和兔子全被带进了荒野之中,陪伴她在那里生活了三个多月。

对了,还有一次她唱得最郑重,最虔诚了。那次叔叔在县里生了病,我妈想去看他。但那天她一大早就在荒野中的公路边等车,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班车过来。她便决定骑摩托车进城。但又非常害怕——之前她从没骑过那么远的路,一百多公里呢。况且当时她的摩托车没办牌照,怕遇到交警,只能偷偷走荒野里的小道。土路的路况差倒罢了,茫茫戈壁,很容易迷路。而那条路她只是听说过,一次也没亲自走过。还听说除了春秋羊群经过,那条路上几乎遇不到任何人或车辆。最危险的是,那段时间她的摩托车还一直有些小问题,油箱里的汽油也不太多了。她所在的村庄又没有正规的加油站,都是私人在倒卖汽油,卖油点经常断油……总之,万一在荒野中抛锚就惨了,绝对无人可求助的。又正是春天,风沙那么大……但她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上路了。

在呼啸的大风中,她突然想起了一首应景的赞美歌,便一路上大声地唱个没完:“千山万水主伴随……”

还有一句是:“迷路的时候主在身边……”

聊以壮胆。

我问:“后来呢?一路上没事吧?”

她说:“没事。”

又说:“不过后来真的迷了一次路。”

至于我叔叔,信教的历史就更悠久了。我妈当初和他结婚时,得知自己嫁了一个基督徒,很是小心翼翼了一阵子,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什么话伤了人家的宗教自尊心。时间一长,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教徒!也太不地道了!

她说:“他?哼!一进教堂就打瞌睡。直到管事的(大约指的是牧师之类的角色)讲完一段经,大声问‘你们中间谁想上天堂?’他才猛地醒过来,大喊:‘我!’”

自从我妈也入了教,他们两口子一起去教堂,就结伴打瞌睡。我妈不但打瞌睡,还长长地流口水。

我妈住乡下,顶多在进城的时候提防一下亲戚。而我叔叔的情况则惨很多,谁教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一到礼拜天就赶紧出门,不敢在家待。可出了门还是危险,无论多么小心地靠边走,难免会冷不丁被远远叫住:“哟,这不是三哥吗?走,祷告去!”谁叫他亲戚那么多。

他说:“哎,下次吧。院子里菜地还没浇呢。”

亲戚说:“三哥,恁要相信主!”

我叔叔只好跟着去。祷告完回来,给我妈打电话:“菜地还是干的,相信主,主也没帮俺浇。”

我叔叔有时会坚定拒绝。亲戚就会很生气:“三哥!恁咋忘啦?恁上次病多厉害,幸亏得了主的恩典!三哥,要相信主!”

我妈悄悄说:“哼,明明是老子的恩典,那次老子伺候了他整整两礼拜!”

在信教的问题上,我妈牢骚多多。她说:“我相信耶稣是个好人,也相信《圣经》上都说得对。我也想照着老师(估计还是指牧师)说的那样做啊!但说实话,老子实在瞧不上那一帮信教的。哼,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听听,他们怎么祷告的——主啊,给我个房子吧,主啊,给我儿子找工作……开口闭口,就找主要这要那,真是不像话。真是不劳而获!跟着这群人一起混,真是丢人!”

又说:“娟儿,别看你是写文章的,要是让你听听他们的祷告,也会给吓一大跳。天啦,咋会有那么多的词儿呢?也不知道都是咋想出来的。啧啧!一套接一套,说半个钟头都不打一点儿磕儿……他们看我不会祷告,还送我一本《祷告辞》,上面啥样儿的说法都有。我一有空就背,可是背了半年了,也没能背下第一篇……本来都已经背会了第一篇,一进教堂又忘精光……那时候只会反复说:主,保佑我娟儿在外面好好的,主,保佑我身体好好的。”

虽然在家里,《圣经》时不时用来垫热汤盆,《赞美诗》和《祷告辞》也四处乱扔,破得跟下油锅炸过一遍似的,但我妈对基督教还是大怀敬惮之心。真信也罢,假信也罢,面子上的事情做得严严实实,决不露馅儿。只在没人的时候,才疑惑地同我讨论宗教上的问题:“娟儿啊,有一件事我死都想不通。《圣经》里说,上帝创造世界,七天就好了,人也是他造的,动物啊植物啊也都是他的功劳——上学时我们老师可不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件事她也想不通。在菜市场买完茄子,摊老板顺手送一把香菜,若是教会的人,接过来的时候总会说:“感谢主。”她想:明明应该感谢菜摊老板才对啊……

至于教徒之间的称呼——宋姊妹、陈兄弟之类,我妈也死活不习惯。觉得矫情,憋死也叫不出口。只好含含糊糊地哥啊妹啊地叫。她说:“反正是男的一般都比我大,是女的一般都比我小。”

不管怎么说,把我妈这么吊儿郎当的人扔到一群郑重认真的人中间,多少还是有些益处的,至少有了些好的约束。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骂人没那么脏了。以前脱口就是“你姑的腿、你二的蛋”之类,虽然野蛮有趣,毕竟不成体统。现在呢,一旦发怒,就只会不断地重复:“你这个魔鬼!你要下地狱!”总算文雅多了。

另外,信教对她的人际关系也有着极大的改善。无论她怎么掖着藏着,她入教的事情后来还是从城里的河南亲戚间传到了乡下的河南亲戚间(乡下的河南人也有二分之一是我叔叔的亲戚……)。那些曾和她吵过架,骂过街的邻村(邻村是当时我们居住一带的唯一汉族聚居村,而我家是在哈萨克牧业村庄,村里没什么汉族)老乡们都跑来主动与她和好,姊妹长姊妹短,再不提前事。卖菜的路过家门口也总会顺手送过来一把芹菜、几颗土豆。生了点小病,大家也纷纷前来探望,送药送水果的。总之,我妈信了教之后,才发现:原来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人信教!原来我叔叔竟有这么多亲戚!

后来她去买点什么东西,也会随口说:“感谢主。”顿时令卖东西的大为感动:“原来你也是俺们姊妹啊?”我妈嗯嗯啊啊不能言。接下来,二话不说给抹去零头。

我叔叔虽然对进教堂和背祷告辞这些事很有抵触,但他的信奉是实实在在的,只不过有些瞧不起本地和尚。他总是自豪地说:“俺才不和他们一块呢,俺的组织关系在阿勒泰市!”

还在多年以前,一次他去阿勒泰办事,遇到一些麻烦,一个教会里的老太太热心帮助了他,并介绍他入了会。后来每次去阿勒泰,他都会去看望那个老太太。据说老人家由于信主信得诚心的缘故,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好得没话说,啥病都没有。心肠也极好,家里养了一屋子流浪汉,无论谁去投靠她,都肯收留,还帮着找工作。听说还感化过几个劳改犯,原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在一个个都跟雷锋似的。

我在阿勒泰生活了五年,有一段时间恰好住在那位老太太家附近。她不知怎么的听说我在宣传部上班,便对我很感兴趣,几次想亲自发展我入教,把主的恩典渗透到国家干部中去。后来又听说我都二十七八了还没结婚,便很可怜我,张罗着要给我在教会里介绍一个对象。吓得我一出门就溜着墙根走,所幸一次也没遇上过她老人家。

不过说实话,我还是真心敬重这样善良虔诚的老人的。况且每到圣诞节还会收到她的一份圣诞礼物,都是托邻居捎来的,一包糖果,或一本写着“圣诞快乐”的软面抄。

我妈钦佩地说:“以后等我老了,我也要像阿勒泰那个信教老太太一样,像模像样,真真心心地信主,也要救济一屋子没饭吃的。”然而照目前的迹象看来,怕是很难做到。不过她有诚意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初得一点点“教”的真髓了吧。

2008年 fX0/HnCp47Kp/coa/xyzWXx9nnf1I48GsjgTLdRcZq/T86trFXlO5FCzIHr+mF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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