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不知道勿忘侬花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看见过。中国大概是有的吧,但知道这种花的名字的一定比见过这种花的人多,若是不是很美呢,是不是当得起这样的名字,它的形色香味真能作为一个临诀的叮咛?——虽然有点感伤,但还不致为一个很现代的聪明人所笑罢,如果还不失为诚挚,除非诚挚也是可嘲弄的,因为这个年头根本不可能有。那我们的生活就实在难得很了,见过不见过其实本无多大关系,在诗文里或信札里说“送你勿忘侬花”而实际并没有,是尽可以的,虽然这样的人现在也都没有了。大概从此这个花更要湮没了罢,它本身,和它的声名,这不知是花的抑是我们的不幸,或者无甚所谓,连偶尔对于这些种种思念也都应当淡然逝去了,可是有机会我还是想捡起一枝来看看。
在昆明,有一次英国政府派来的一个给战地士兵演讲音乐欣赏作为慰劳的生物学家想听一点中国的乐器歌曲,在一个研究院的实验室里,开了一个小茶会,听了几个名家的琵琶笛子,那位——该叫他生物学家还是音乐家呢——也有一个节目,七弦琴独奏!他显然对这个躺着的古乐器还不顶习熟,拧弦定音,指掌太温柔了一点——七弦琴无疑的是乐器里顶精致、顶不容易伏伺的一种,一点轻微的慌乱教他的脸上过去了又泛上来一片红,他镇静自若着,而不时低低举目看一看,看着他的人,含笑得腼腆极了——这一笑是感谢大家关切了这半天,现在,没有问题了!他正一正身子,轻咳一声“普庵咒”,又向身旁的人笑了一笑:这三个中国字说得是不是差不多?庵咒是常听到的琴曲,近乎描写音乐,比较容易了解。可是这一支庄严静穆的曲子我没有听,我一直看他,看他的明净的头和他的手。我好像曾经看过这样的手,但没有一双手我曾经这样的动情地看过——也许那样的手并不在做着这样的事情。矫健,灵活,敏感,热情,那当然,可是吸引我的是十个手指同时那么致意用力,那么认真,那么“到”,充满精神,充满思想——有时稍见迟疑,可是通过迟疑之后却并不是含混,少见的那么好看的一双手。也许是过于白皙了,也许是乐器的关系,抚奏的手势偏于优美,显得有一点女性,然而这不是我当时就有的感觉。……喝茶谈话的中间,他忽然起身离去,捧来一瓶,他欢欢喜喜,各种各样的花,瓶是一个实验用的烧瓶,一瓶水碧清,有些很熟,有些印象,浅花都是野花,而这么一瓶插着都似乎是新鲜极了,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了,开也开得特别好,花大,颜色深,有生气,他一定是满山上出了一点愉快的汗水找来的,他得意极了,一枝一枝拈起来,稍提出一点,好些野花中国跟英国山地里都生着,有的一样,有的不大同,有些英国多,中国少,有些中国多,有些分布区域不广,现存的已经不多了,很珍贵的,但这里人似乎并不大注意。……因为在异国说着本国的语言呢还是本来就惯常如此,他慢慢地说,攥着烧瓶颈子轻轻地转动,声调委婉而亲切,他不知道看到冯承植先生赞美过的鼠白草不?我看他,等有机会问他,可是老是错过,终于在他挑出一枝紫红长穗的时候,有人进门给他一封信,他得辞谢走了,我没有能问他拿进去的瓶里那种翠蓝色的小花是不是勿忘侬,他的手指在我的勿忘侬之间移动过多少次了!
我听说是,而且很自信地告诉过不少人了,昆明不论什么花差不多四季都开得,而这种花更是随处都见得到,只要是土较多、人较少的地方,野地里都是坟,坟头上特别多,我们逃警报的次数简直数不清了。昆明没有什么防空壕洞,在坟冢间挖了许多坑,我们又大都并不躲进坑里,离开了城走远些,找个地方躺躺坐坐而已,或者是这种花的颜色跟坟容易联想到一起去,我们越觉得坟的寂寞跟花的寂寞了,在记忆里于是也总是分不开,老那么坐着,躺着,蓝色的小花无聊地看在我们的眼里,从来也没有采一点带回去,花实在太小。把几个微擎着的花瓣一起展平了还不到一片榆钱大,又是在叶托间附枝而生,没有花蒂,畏缩地贴着,不敢出头一步,枝子则顽韧异常,满身老气,又是那么晦绿色毛茸茸的鄙贱小叶子——主要还是花常稀疏零落,一枝上没有多少颜色,缺少光泽的,惨恻,伶仃的翠蓝的小点,在半闭的眼睫间一点一点地向远处漂去,似乎微有摇漾,也许它自己也有点低徊,也许动着的是别的草。可是直起身子来,伸一伸胳臂,活动活动腰腿,则一俯首间而所有的小花都微小微小,隐退隐退,要消失了,临了只剩下一点点一点点渺茫的蓝意,无形无质,不太可相信了,像什么呢?——真是一个记忆的起点,哦!……可是尽管这并不是真的勿忘侬花罢(是一个误会,误会常常也很有意思,特别是推究怎么有这个误会,你的推究和你的发现都不会落空),昆明那一段逃警报的日子我们总记得。比起那些有趣的穿插,吸干了整个时间的那种倦息,酥嫩,四肢无力,头昏昏的,近乎病态的无情状态尤其教我们往往心里发甜。我们从来没有那么休息过,那么完全地离开过自己的房屋和自己的形体,那么长久,那么没有止境地抛置在地上,呼吸着泥土,晒着太阳——究竟我们还算活着,像一块洋山芋似的活着——太阳晒得我们一次一次地蜕皮,常常晚上回来用冷水一洗脸,一撕,一大片!……太平洋战事以后,城里不再有毁坏燃烧,走到浮没着蓝花的坟野里,我们认不出我们寄居过的洞穴了。那些驮马或疾或徐走着的小道令我们迷惘。我们再也不能在身上找出从前那么熟练的躺下坐匐的姿势了,我们焦渴的嘴唇,所喝的水,我们的最后一根香烟,荸荠,地瓜,豌豆粉,凉米线,流着体温的草,松叶的辛香,土黄色的蝴蝶……
北平的天也这么蓝。我这个楼梯真是毫无道理,除了上楼下楼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吗,这么四长段,又折折曲曲?好容易我才渐渐能够适应,我的肌肉骨骼有这么一个习惯,承认它,不以为是额外的支付。我去问一个学植物分类学的朋友,他说那种昆明人叫作“狗屎花”的蓝花——你猜怎么着,我并不讨厌这个名字。一个东西我们原可以当着两样看。地肥些花就长得茂盛。看见狗拉了屎,又看见了花,因而拉在了一起的,这个孩子(当然是个孩子)记出了他心里的一分惊喜——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勿忘侬,不过是有点像。有点像吗?……那就好。我并不失望,我满足了,因为我可以有满足的等待。
看花才十日,栽花十五年,亦云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