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冲突具有破坏力,神经症患者出于防备,往往会为自己构建一条防线,这样不但使基本冲突难以看清,还会把它深埋,无法以单独的形式出现。这样做的结果是浮于表面的不是冲突本身,而是为解决冲突所做的各种尝试。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单单关注病史的细节并不能揭示它所隐藏的各种细微差别,即便能得到结果,也无法将基本冲突在一些个体身上的表现说清楚。
另外,我在前面章节中的论述还需要更详细地完善一下。我们只有先从所有对立因素入手,才能理解基本冲突的本质。若想获得成功,只需观察某种对立特征中占主导地位的个体即可,对他们而言,这种因素代表着他们更易接受的自我。为了简单明了,我将个体划分为三种类型:顺从型、对抗型、远离型。在每一个案例中,我把更容易被他们接受的特征作为研究重点,而那些被掩盖的冲突,就不做过多的考虑了。我们发现,在每种类型中,对待别人的基本态度,可以引发某种需求、品质、敏感、抑郁、焦虑及一些特殊的价值。
当然这种做法既有利也有弊。首先,我们对某种类型的研究,必须能明显地看清一系列态度、行为和信念等的结构和功能,哪怕是隐隐约约地显现,在我们研究时也能容易识别;其次,三种态度在本质上有其明显特征。回到民主制度和法西斯主义的比较上。从本质上看,这两种意识形态有很大区别。认清它,我们可以先弄清到底什么叫法西斯,什么叫民主主义,不要一上来就把目标锁定在那些推崇民主又暗中钦佩法西斯主义的人身上。然后,再将它们与具有代表性的民主生活方式进行比较。了解了两种信仰之间的差别,才能更好地帮助那些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的个人和群体。
我们先说第一种类型:顺从型人格。这类人对喜欢和赞扬有明显的需求,可以说他身上具备一切“亲近他人”的特点。他最需要的还是一位“能操控他,能完全帮助他判断对错,还要满足他生活中所有愿望”的伙伴,这位伙伴的身份可以是情人、丈夫、妻子或者朋友。这些需求和对方的自身价值没有关系,和对方对他的直接感受也没有关系,只是符合神经症的共同特点,那就是都是强迫性的、盲目的,并且一旦受挫会激起焦虑或者悲伤。这些需求的核心就是对亲密关系和依附感的追求,只是表达方式有所不同。顺从型人格最重视的就是自己和别人在兴趣和爱好上的共同点,至于不同点他喜欢选择视而不见。他对别人误解不是因为他自身的无知、愚蠢或者观察能力不够,是他神经症的强迫性需求决定的。有一位女性患者,她所描绘的画面很能说明这些:她处于画面中央,变成了一位弱小又无助的婴儿,周围都是奇怪又凶险的动物,有一只想要蛰她的大蜜蜂绕着她飞来飞去,还有一条要咬她的狗、一只要抓她的猫和一头要顶她的牛。首先,这些动物代表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反映了这位患者最渴望的是,想从这充满危险和恐惧的环境中获得别人的“喜爱”。总而言之,这种类型的人,需要别人喜欢她、需要她、想念她、爱她;需要别人接纳她、欢迎她、赞赏她、钦佩她;需要别人重视她,尤其被某一个人重视;还需要别人帮助她、照顾她、指导她。
当分析师向患者指出他的这些强迫性需求时,他会找很多理由为自己辩护,他认为所有这些需求都是“正常”的。自然,被别人喜欢、被别人帮助,所有人都需要这样的归属感,但有一种人受到虐待之后,会对感情失去所有的兴趣,人格完全扭曲了(这一点后面还会讨论),这类人就排除在外。这类人出于内心的焦虑,对安全感有着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需求。他们只在表面上对感情和赞美疯狂需求,实际上背后隐藏的驱动力还是追求安全感。
正因为对安全感有迫切需求,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以这个目标为出发点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塑造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性格品质。这些品质和特征可以说有一部分是很讨人喜欢的,就是他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别人的需求,当然这种需求必须是能够被他理解的。比如,一个人想要独处的意愿可能会被他忽略,但是他能理解对方需要同情、帮助和赞扬,这时,他会忽略自己的感受,尽最大可能去满足别人对他的需求,或者去满足他认为是别人对他的需求。这时,他就变成一位慷慨大方甚至能够自我牺牲的人。当然认同这些,必须考虑他对别人的喜爱有着无穷尽的需求这一点。而事实上,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怎么关心他人,经常认为那些人是虚伪的,只不过,这样的想法被他心中的顺从强行掩盖了。这些无意识中发生的事情,我用意识术语来说就是:他强行说服自己喜欢别人,在心里认定别人都是好人,都值得自己信赖。但这个结论不仅给他带来了失望,还会令他觉得更加不安全。
虽然在他看来,自己这些品质很难得,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由于他只是胡乱地给予,不顾及自己的真实感受,同时在他的内心又希望得到同样的回报,所以没有换来回报时,他就会感到烦恼和不安。
还有一种与其相似的品质。主要表现为:在感到别人不满,或产生争吵和竞争时,他会选择回避。这时,他会主动(至少这一点是有意识的)把重要的位置让出来,自己位居其次,听从安排;他会委曲求全地去做一些安抚、调解工作。复仇或者是获胜的欲望都被压制了,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很惊讶。还有一点,他总是在不考虑自己真实感受的情况下,主动承担错误,也就是说,他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错误而内疚,也不管别人对他的批评或攻击有没有根据,他都首先选择了认错。
这些态度经过一个很微妙的过程转变为明显的压抑。他对所有的攻击都选择回避,所以心里也越来越压抑。他即便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坚持;明知道别人不对,也不敢指出来;明明知道自己有出国的机会,也不敢去争取;完全不敢发出命令、凸出自己、要求别人。他处处以他人为中心,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了自己做点什么、享受点什么的意愿。长此以往,他会认为无论是一顿饭、一场演出、一段音乐或是一处风景,若无人参与都毫无意义。就这样,他克制了自己的快乐,不仅更加地依赖别人,就连整个生活也会变得乏味。
这种类型的人,除了把上述品质理想化了之外,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还具有一些典型特征是第一个特征,有些自怜,总感觉自己软弱、无助、卑微、可怜。当他独处时,就感觉自己像一条迷航的船,又像是失去教母的灰姑娘。这种无助感是真实存在的。可以想象,当一个人总是感觉自己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时,必然会变得软弱。这种无助感使他会经常向人坦白,还会出现在他的梦里,甚至会成为吸引别人注意和自我防御的手段:“因为我如此的软弱和无助,所以你必须爱我、保护我、谅解我、不能扔下我。”
因为他总是有甘居人后的倾向,所以产生了第二个特征,即他认定自己不如别人,别人确实比自己优秀,比自己有吸引力、有智慧、受教育程度高、比自己有价值。这种心态的产生有根据,因为他内心缺乏自信,做事无主见,这必然会消弱他的能力。即便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即使成绩是属于他自己的,因为他的不自信,也会把成绩归功于“能力比自己强”的人。一旦遇到傲慢的人,他又会觉得自己渺小且无用。甚至,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低估自己的品质、才华、能力及物质财富。
第三个特征是他依赖他人的一个表现,也就是说,他常常无意识地用别人的态度来定义自己。有人夸奖时,觉得很有面子;有人讨厌时,就会觉得受了伤害。自尊心的强弱完全由别人掌控,别人的拒绝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倘若别人没有回敬他,表面上他表示接受,但按照他独特的思维方式,他的自尊会马上降到零。换句话说,无论是批评、拒绝还是背叛他都感到万分恐惧,他会竭尽全力地重获别人的尊重。就如同一边脸挨了耳光之后,他还会送上另一边脸让人打,这并非是“受虐狂”,他努力这样做,根据的是内心对他发出的指令。
上述一切形成了他的一套特殊的价值观。这套价值观以善良、同情、爱、慷慨、无私和谦卑等为基础,在清晰和坚定程度上完全取决于他的成熟度。而那些自私、野心、冷漠、狂妄和玩弄权势等是他最为讨厌的,尽管他可能也在暗中表示钦佩,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代表着“力量”。
现在我们应该很清楚,上述是神经症“亲近他人”所包含的特征。如果让我用一个术语,如顺从或依赖来描述它们,应该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些特征反映的是一套思维、感受和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
之前我说过,不愿意讨论那些相互矛盾的因素。若想了解患者对他的态度和信念是如何坚守的,我们还应该充分了解相反趋势的压抑,看它们是如何加强主导地位的。因此,要多看看这幅画的背面。有顺从型倾向的人,总是强烈地压抑自己的攻击性。这与表面上过分关心别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类人其实对别人漠不关心,或持有蔑视,或无意识地就是想利用、控制和支配他人,或想超越他人,或想享受报复带来的胜利感。当然,这样的倾向在类型和强度上不尽相同,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儿童期遭遇过不幸。我们来看一位患者的成长史,发现他 5 — 8 岁时还性格暴躁,后来逐渐变得乖巧懂事。但成长过程中的某些经历也会助长他的攻击性,因为有很多因素会随时促成敌对情绪。若再深挖下去,会显得有些离题,在此只简单说明一下,过分自谦或“与人为善”可能会被欺负;依赖别人又可能使自己变得脆弱。所以,当患者对情感和赞美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他反而会生出被人忽视、拒绝和遭受羞辱的感觉。
弗洛伊德解释过“压抑”这一术语,我所说的感觉、驱力、态度等都被“压抑”,这个观点就是基于他的解释。在弗洛伊德看来,压抑是确实存在的,那些神经症患者可能没有察觉,最主要的是,他们从心底不希望察觉,还生怕向别人或者自己透露出有关的蛛丝马迹。所以面对这种情况,我们自然会追问,患者出于怎样的目的要把内心的驱力压制下去呢?顺从型的例子给我们做了一些解释,但更多的,要等我们后面学习理想化意象和虐待倾向之后,才能更好地理解。目前,我们可以认为,有了压抑之后,患者非真实的感受导致他们无法真心地去爱别人,当然也无法被别人所爱。在他看来,任何攻击性的行为或一味地坚持自己的主张,都是自私的心理在作祟。所以,他自我谴责,他猜想别人也一定都在谴责他。对于这样的谴责,他负担不起,也经受不住,因为他所有的自尊都是在他人的赞美声中树立起来的,故对于别人的批评和指责自然难以承受。
神经症患者通过压抑所有的自信、抱负、野心和冲动,希望能够创造出统一、整体、和谐的感觉,这也是他们为摆脱冲突所做的一种尝试。其实,他们内心对人格统一的渴望可以理解,那是正常生活的需要,若被两种相反方向的驱力牵扯,自然很难做到;再有,他们害怕人格分裂,让一种倾向占上风,压制其他倾向,这样的做法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尝试,是他们解决冲突的主要方法之一。
于是,我们发现,神经症患者刻意压制自己所有的攻击性冲动,一来是不希望他的生活方式遭受威胁;二来也不希望他自认的统一人格被破坏。攻击倾向越强烈,他心里越想剔除。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他们在人前不表现自己的需要,不提任何要求,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努力讨好别人,甘居人后。这一切行为看上去很不错,其实他们内心的顺从、讨好倾向无形中被强化了,这样的行为更带有盲目性和强迫性。
实际上,他们这些所谓的努力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内心的冲动,这些冲动又以符合神经症结构的方式表现出来。患者习惯于用“我是如此悲惨”提出要求,或者是以“爱”的名义支配他人。与患者对温暖和温和的要求相反,有时也会表现出生气或者大怒,这就是他内心的情绪被压抑到一定程度,势必要爆发的结果。他不认为自己对别人的要求有什么过分,不是自己自私,是别人对他不公,这样,到他内心承受不住的时候就燃起了怒火,甚至身体也接连发生功能性障碍。比如,出现头疼、胃病等不适的症状。
如此可见,顺从型人格大部分特征都有双重动机。为了避免冲突,他努力表现出和善,与人友好相处,但也可能出于一种目的,想利用别人,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所以,看到冲突的这两个方面之后,我们要学着按适当的顺序去疏通。在一些还有些保守的老刊物上,似乎存在这样一个观点,就是主张“释放攻击性驱力”。我承认这个观点对于某一类型有一定的正确性,但这种正确性也是有限的,它忽视了神经症结构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仅把释放当成最终的目的,容易对患者造成伤害。若想患者人格达到最终的整合,只能努力进行冲突的修通工作。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爱情和性欲在服从型人格中起到的作用。在一些患者眼中,爱情至上、爱情唯一、爱情是生命里的全部,没有爱情,生活就会变得单调、无聊和空虚。借用弗里茨·维特尔斯对强迫性追求的描述,爱情成了不顾一切追求的幻影。所有的人、风景、工作、娱乐、兴趣爱好等,只有爱情能使其锦上添花,否则再好也是毫无意义。在我们这个文明社会中,女性对这些的需求比男性明显,但不要认为只有女性才痴迷于爱情。实际上,这种痴迷也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是一种非理性的强迫性内驱力,与性别没什么关系。
明白了顺从型的人格结构,也就明白了那些患者为什么把爱情看得那么重,也就明白了他们“又合理又不合理”的那些是是非非的心理感受。在矛盾的强迫性作用下,他认为爱情是满足他需求的唯一方式。爱情能满足他被喜欢的需求,还能通过爱达到他支配别人的目的,爱情能满足他位居人前或占据凸出位置的需要。因为爱情在自认为合理、单纯甚至是值得称赞的基础上,释放了他的攻击性冲动,因为爱情使他有机会表现自己讨人喜欢的品质,还因为他没有发现自己那一系列的痛苦挣扎来自于内心的冲突,所以他把爱情当成自己疗伤的一剂良药。这种期待在我们看来有些荒唐,但我们也要理解他这种无意识的逻辑:“我软弱无助,一个人生活在充满敌意和威胁的世界上,是一件危险的事。所以我若能找到一个爱我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她)理解我,保护我,不需要我提什么要求就能主动满足我。于是,我的软弱变成了一件好事,因为他会怜爱我,让我依赖他。这样,虽然之前我凡事不主动,但只要为他或者是他期待我做的事,以后我都愿意主动去做。”
在这种对爱情的渴望中,他们开始重建自己的思维体系,并努力使之更有条理,更系统化。这其中有的是思考所得,有的是凭感觉,更多的还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们会想“单身真是一种折磨,对无法与人分享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反而感觉迷茫焦虑。比如说在周末,我若一个人去看电影或读一本书,多丢人,显得我好像没人理似的,所以必须安排好,决不能在周末落单。只要找到一个爱我的人,我就不用一个人受这种折磨了,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以前做料理、工作、看风景那些显得很无趣的事,都会充满乐趣。”
他还会这么想:“我全无自信。别人比我能干、比我有魅力、比我有天赋。即便是我通过努力完成了某件事,也是幸运,没有光荣的感觉。假如让我再做一次,可能我就做不好了。别人了解我这一点的话,一定会认为我很没用。但如果有一个人喜欢我,重视我就不一样了,那我一定会被另眼相待。”难怪爱情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充满诱惑,难怪那么多人喜欢抓住爱情不放,却不愿花心思于内在上去改变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性交除了生物性本能外,更有一种证明自己被需要的价值。顺从型人格往往害怕被抛弃,就错误地用性取代爱。他会觉得这是与对方建立亲密无间关系的唯一方式,就像高估了爱情一样,他也高估了这件事所能起到的作用。
在这里,我们既不能把过分重视爱情当成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也不能直接就视为神经症,这是两种极端的做法,也是审视神经症人格时需要避免的两个误区。其实,患者对于爱的追求,与其自身的生活哲学是吻合的。患者那些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论证,本无可厚非,错就错在他们论证的出发点不同。他们没有把神经症的冲突考虑进去,反将自己的各种需求当作是拥有爱的能力,至于神经症的攻击性和破坏性更完全排除在外。换言之,就是忽略了整个神经症冲突。因为忽视了神经症冲突的存在,所以,他们想不改变冲突,且能清除伤害后果,这样的尝试注定会失败。针对把爱情当成一种尝试的这个状况,我也想多说一句:如果一个神经症患者,真的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位内心强大、能包容他的好伴侣,或者他们内心能够互补,那么他的神经症痛苦可能真的会大大减轻。当然,这只是暂缓冲突并非消除了冲突。即便暂缓也属个例,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想要在人间寻找天堂的期望,最后只能令其更加痛苦。他极有可能把自己的冲突带入这段关系中,又亲手毁了自己极期许的爱情。如果冲突得不到彻底解决,那么他的健康也就会一直存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