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
曹操曰:
欲战必先算其费,务因粮于敌也。驰车,轻车也,驾驷马;革车,重车也,言万骑之重。车驾四马,率三万军,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保固守衣装;厩二人,主养马,凡五人。步兵十人,重以大车驾牛。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守衣装,凡三人也。带甲十万,士卒数也。
孙子曰:
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曹操曰:
越境千里。谓购赏犹在外。
孙子说:
凡进行战争,需要1000辆由4匹马拉的轻型战车,1000辆由皮革做装甲的重型战车,10万全副武装的士兵。
曹操说:
要进行战争必须先计算花费,务必做到从敌人那里获取粮食来补充自己。驰车,就是轻型战车,由4匹马拉着;革车,就是重型战车,是说车上装载的是全军的辎重。每辆由4匹马拉着的战车,配属有10名骑士,另有2个人负责做饭、1个人负责保管衣服、装备,马厩里还配属有2个人负责养马,以上是5个人。每辆重车由大牛拉着,配属10名步兵,另外2个人负责做饭、1个人负责保管衣服、装备,以上是3个人。“带甲十万”指的是士卒的数量。
孙子说:
从千里之外运送粮食。国内国外的开支,招待列国宾客的费用,诸如胶、漆这些制作兵器的原材料,战车、甲胄的供应。以上这些综合起来每天都要耗费千金,筹备完这些之后,10万大军才得以出发。
曹操说:
越过边境上千里。赏赐还在这些花费以外。
战役名称: 兖州之战
战役时间: 汉献帝兴平元年(194)
交战对手: 吕布、张邈、陈宫
要想在战争中取胜,就必须拥有充足的后勤保障,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在所有后勤保障中粮食是最基础的一项,没有饭吃军心就会自乱。曹操一生用兵30多年,曾多次面临“粮食危机”,对粮食的重要性认识得尤其深刻。
汉献帝兴平元年(194)4月,天下大旱,还闹起了蝗灾,旱灾、蝗灾相伴而来,对粮食生产造成了毁灭性打击。蝗灾在古代并不罕见,从夏商时代开始中国就有蝗灾的记载,在近代以前中国的2000多年里大规模的蝗灾达到800多次,平均3年发生一次。蝗灾由蝗虫造成的,蝗虫就是俗称的蚂蚱,分布范围广泛,全世界超过10000种,中国有1000多种,热带、温带的草地和沙漠地区分布尤多,主要分为飞蝗和土蝗,造成蝗灾的多属后者。单个的蝗虫并不可怕,之所以酿成灾难,是因为它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宋人朱熹注释《诗经·螽斯》时说:“螽斯,蝗属,长而青,长角长股,能以股相切作声,一生九十九子。”
这一年,由于旱灾和蝗灾的影响,又加上战乱,造成粮食产量锐减,粮价暴涨,谷子一斛售价高达50万钱,与太平年景相比涨了上万倍,豆麦一斛也要20万钱。各地都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田野里、道路边白骨堆积。这场天灾波及面非常广,关中地区也一样,汉献帝命令侍御史侯汶调出太仓的米和豆子为难民熬粥,但杯水车薪,救不了那么多的人,饿死者仍然无数。汉献帝怀疑有人从中克扣粮食,就亲自坐在大锅边看着熬粥,但根本原因是粮食太少,灾民太多,无济于事。
这一年,曹操正在兖州与吕布作战。兖州是曹操当时的大本营,他担任兖州牧,兖州各郡县都曾归服曹操,之后曹操南下徐州,打着为父亲曹嵩报仇的旗号征讨徐州牧陶谦。当曹操率主力离开兖州后,兖州的一些本土势力因不满曹操对外挑起战端而集结在一起,他们联络了当时正无处可去的吕布,在吕布、张邈、陈宫等人率领下突然起事,在曹操的后方点起一把熊熊大火,兖州共有80多个县,只有3个县没有追随叛军。曹操在前线听到消息后大惊,无心再战陶谦,立即回师兖州,经过一番苦战,总算稳住了阵脚,曹操亲率主力进攻吕布据守的军事重镇濮阳,双方展开了拉锯战。
当这场粮食危机到来的时候,曹操正在濮阳城外指挥作战。从军事角度看,曹军已逐渐占据上风,如果再给曹操一些时间,曹操有把握把吕布从濮阳城中赶走,但粮食危机打乱了曹操的部署,尽管吕布在城中也缺粮,但城外的曹军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秋粮还未跟上,双方都无力再打下去了,曹操只得从濮阳撤军。
张邈、陈宫都是兖州本地人,其中陈留郡太守张邈还是曹操的老朋友,曹操起兵之初张邈曾给予大力支持,二人关系非常好,曹操第一次征讨陶谦,出发前曾对夫人卞氏说“我若不还,往依孟卓”,这里的“孟卓”,就是张邈。这说明,曹操对张邈是非常信任的。至于陈宫,历史上虽然没有发生过“捉放曹”的故事,但陈宫也是曹操早期事业上的坚定支持者,曹操之所以能当上兖州牧,与陈宫的大力举荐和支持密不可分。
这样两个曹操深为信赖和倚重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背叛曹操呢?很大程度上,这是由双方的出身和所代表的利益造成的。张邈、陈宫是兖州本土派,汉末三国的本土派都有“守土保家”的思想,对于打上门来的侵略者,他们的抵抗意志无比坚决,这也是陈宫力荐曹操这个强人入主兖州的原因,但本土派通常不愿意向外主动挑起战事,因为仗打起来,出人出钱的是本地百姓。曹操向徐州拓展地盘,这是曹操个人的事业,为此“埋单”的却是兖州百姓,这是张邈、陈宫对曹操有意见的地方。
曹操初征徐州,张邈、陈宫还能忍耐,但初征失利后不久曹操便第二次征徐州,让张邈、陈宫对曹操的意见加深。恰在这时粮食危机一步步袭来,兖州与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粮价高涨,百姓生活艰难,而送往前线的军粮又不能少,看着家乡百姓大量饿死,留守在后方的张邈、陈宫与曹操之间的矛盾便彻底爆发了。
这次粮荒严重的程度超乎想象,曹操手下的将领程昱也是兖州本地人,与张邈、陈宫不同,他是曹操坚定的支持者,也更得曹操的信赖。程昱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而叫程立,据《魏书》记载,程昱年少时经常梦到自己登上泰山,在山上两手捧着太阳,因为与荀彧交好,他后来就将梦境告诉了荀彧。程昱投奔曹操后,荀彧向曹操提起了这件事,曹操听后大喜,认为自己就是程昱手中的太阳,程昱梦到捧日自然是指将辅佐自己成就帝王大业。为顺应梦境,曹操让程昱在“立”字上加一个“日”字,“程立”于是改名为“程昱”。从曹操为程昱改名一事看,程昱在曹操心中有很重的分量。
看到曹军缺粮,程昱于是回到自己老家兖州东阿县弄粮食。程昱弄粮食的方法不是向老百姓买,因为有钱也没人肯卖,程昱的办法是“略其本县”,也就是纵兵去抢。但即使这样,把全县粮食抢光也仅够曹军“供三日粮”。这些粮食分发到士兵手里,大家惊讶地发现里面有一种恐怖的东西,史书上说是“人脯”,也就是人肉干。粮食不够,就连军中也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普通百姓可想而知。
这件事让程昱的个人形象大受影响,曹魏建国后程昱担任的职务一直都是部长级的九卿,以他的资历和贡献早应该进入三公行列,但由于程昱抢过自己的家乡,也给部下吃过“人脯”,被认为触碰到了人伦的底线,所以程昱到死都没有成为三公,只是死后被追赠了车骑将军的头衔。
这场粮食危机让曹操和吕布之间的激烈对抗暂时得以缓和,双方罢兵了几个月。到了这一年9月,兖州一带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原本一年只结一次果实的桑树,在秋天又重新结了果。史书上说“桑复生葚”。
桑葚是桑树的果实,也叫桑实、鸟葚、桑果、桑子、葚子等,可以生吃,也可以晒干食用。中国很早便有养蚕的传统,中原、华北地区种植桑树更多,桑木一身是宝,正如民谣里唱的:“人吃桑葚甜如蜜,蚕食桑叶吐黄纱;桑皮造纸文官用,桑木雕弓武将拉。”桑树一般春夏之季生桑葚,秋天桑葚又生出一茬来则十分罕见,它也因此救了很多人的命。
在曹操的军事生涯中,还遇到多次类似兖州这样的粮食危机,如官渡之战期间曹操曾因粮食供应不上而考虑过撤军。《三国演义》里讲了一个故事,说曹操在寿春大战袁术时缺粮,又遇大旱,当时管军粮的是仓官王垕,他请示曹操该怎么办,曹操叫王垕以小斛发军粮给士兵,王垕说这样做军队会生怨气,曹操说你就这样办,我自有良策。王垕按曹操意图办了,果然将士怨声载道,曹操密召王垕,借王垕的头以安定军心。上面这个故事虽然是小说虚构的,但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引过一段史料:“太祖常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众,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道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
不仅是曹操,汉末三国时期还有很多战争跟军粮有直接关系,袁绍在河北没有吃的,“军人仰食桑葚”;袁术在淮南“民人相食”;刘备在广陵更惨,“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这样的军队当然没有战斗力,不等敌人进攻,自己就得一哄而散。
粮食如此,穿衣就更困难了,将领们打了胜仗最盼望的赏赐不是金钱,而是布帛。曹丕身为太子,曾私下里向叔父曹洪去借100匹绢,居然被曹洪拒绝了。
“国家之要,唯在谷帛”,吃穿问题已经上升为成就霸业的首要问题。曹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解决办法是搞屯田。通过战争手段曹军收复了大量无主土地,曹操手下一部分人认为应该赏给有功的将士,这也是以往的惯例,有人甚至提出恢复古代的井田制,大力推行土地私有化。荀彧、毛玠等有识之士反对这么做,枣袛建议效仿古人利用这些土地搞屯田,这项建议被曹操采纳。汉献帝建安元年(196)曹操颁布《置屯田令》,从定国安邦的战略高度充分肯定了秦皇汉武奖励耕战、实行屯田的历史经验,阐述了屯田积谷的重要意义,下令开始屯田。
曹操搞屯田没有一下子铺开,先在当时的临时国都许县附近搞试点。具体做法是,把已经找不到主人的土地收归国有,把丧失土地的流民组织起来,由国家提供耕牛、农具、种子,获得的收成由国家和农民分成。当时能集中起来的土地很多,流民也很多,土地和人手都不发愁,屯田很容易就搞了起来。这项工作一开始由司空府负责,那时候担任司空的正是曹操,就是说屯田这项工作是不折不扣的一把手工程。在许县试点期间,曹操任命枣祗为屯田都尉,任命自己的堂妹夫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具体管理屯田事务。
条件具备、领导重视、利国利民,这么好的事应该一呼百应、一蹴而就,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屯田试点刚一铺开就遇到了挫折,被组织起来的屯田户不太适应新的生产方式,“民不乐,多逃亡”。为什么屯田户不买账?核心问题是税赋太重。汉代农业税的比例大部分时候是十五税一或三十税一,即6.6%或3.3%,而曹魏屯田户的税负是收成的一半,即50%,如果使用官家的牛,还要达到60%,所以大家积极性不高。另外,屯田户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农户们既要从事繁重的农业生产,还要参加军事训练,危急时刻还要像正规部队一样打仗,风险大,人身自由不多。
针对这些问题,梁国相袁涣提出采取措施调动屯田户的积极性,不能过于勉强,曹操接受了建议,对屯田制度尽量加以改进,包括合理安置劳力和分配生产资料、取消屯田户的徭役等,保证屯田制的健康发展。同时,为防止屯田户逃亡,加强了日常管理,比如推行了连坐法,一人有事,全家、全族乃至全屯的人跟着承担责任,屯田户逃亡事件大为减少。
为减轻屯田户的负担,曹操下令对屯田以外的普通农户严格收税,增加国家收入。在这些税收中,有一种是按年、按户收取的,先对农户的土地、宅屋、车辆、牲畜甚至奴婢等私人财产进行清查,根据财产多少划定若干等级,不同等级按不同标准交税,类似于“财产税”,也可以称为“战争税”。清产划等有点儿像划成分,这项工作在曹魏统治区全面铺开,包括曹操本人都是清产划等的对象。曹操家乡谯县给曹操、曹洪二人评为同一等级,曹操知道后对人说“我家赀那得如子廉耶”,认为曹洪家更有钱。这说明,为保证国家税收的公平,也为了减轻屯田户的负担,包括曹操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免税的特权。
许县屯田试点十分成功,当年“得谷百万斛”。曹操下令将这一制度全面推广,由于这个办法非常好,孙吴和蜀汉也随后跟着实行,不过仍然以曹魏的屯田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效果最好。当时天下有13个州,曹魏控制区最鼎盛时涉及11个州,共91个郡国,根据现存史料统计,有17个郡国有民屯,8个郡国有军屯,3个郡国既有民屯也有军屯,共计郡国28个,占总数的1/3,当然实际比例肯定比这个高得多。
曹魏的屯田分民屯和军屯两种,民屯在曹魏的腹地,军屯在曹魏与吴蜀交界的地区,配备的屯田官级别都很高,郡国配品秩二千石的典农中郎将或比二千石的典农校尉,县配品秩六百石的典农都尉。品秩二千石相当于朝廷的部长和地方上的郡太守,品秩六百石相当于县令,这些屯田官单独设署治事,不隶属于所在的郡县。
抓屯田工作曹操自己身体力行,他不仅关心打仗,也很重视各地的户籍、人口、土地等情况,亲自过问屯田事务,尤其对大型水利工程建设很关心。曹魏时期,睢阳渠、白沟、平虏渠、泉州渠、新河、利漕渠、白马渠、鲁阳渠、广清渠、成国渠以及摩陂、芍陂、郑陂等一大批水利工程纷纷上马,以当时的生产效率这些工程个个都很浩大,如果曹操不拍板并给予支持很难完成。曹操还亲自参加劳动,他跟铁匠一块打过铁。在他的带动下,曹魏的官员、将领都很重视农业工作,著名将领夏侯惇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曹操让他继续发挥余热在山东搞屯田,夏侯惇身体力行,积极组织军民修水库,还亲自担土修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非常通俗易懂,不过其出处不是古代的哪部经典著作,而是民国期间编纂的一部《南皮县志》,在该书收录的一首歌谣里第一次出现了这句话。
对军队而言,“粮草”之所以重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战时状态下随时实现正常补给其实有很大难度,而正常补给又是保证战斗力实现所必不可少的。《孙子兵法》以一支10万人的军队所需要的补给情况算了一笔账,那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这些东西如果不事先筹备好,依靠临时征集将会遇到很多困难,一旦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果将非常严重。
在《孙子兵法》所算的“后勤账”里强调了“千里馈粮”的难度,不过这笔账没有展开细算。现不妨接着算一算:一支10万人的大军长途行军作战,在交通运输条件非常原始的情况下要保障各类后勤所需,至少还要动员30万民夫负责运输,也就是说,平时只需考虑10万人吃饭的问题,到了战时就要考虑40万人的吃饭问题,粮食消耗增加4倍。再加上,战争还可能带来意外的损耗,如粮草被敌人劫去、烧掉等情况,粮食消耗一般要较平时增加6~8倍才算合理。而被临时征集的30万民夫,都是从事农业生产的精壮劳动力,平时他们生产粮食,战时他们则纯粹消耗粮食,由于他们的征调,将导致粮食生产的减少。一增一减,等于战时消耗了平时的至少10倍以上的粮食。
还可以再细算下去:一支10万人的军队,按10万名士卒和1万匹战马计算,如果一个士卒每天消耗4斤粮食,一匹战马每天消耗20斤粮草,那么平时一年至少消耗2.19亿斤粮食,而战时变成21.9亿斤粮食,现代农业亩产上千斤都算正常的,但古代亩产却很低。《管子》说“一农之事,终岁耕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二十钟”,这说的是春秋时期的粮食产量,100亩只能产20钟,1钟为10石,即亩产2石。到了汉代,粮食亩产量有了一定提高,《前汉纪》谈及西汉文帝时的亩产:“今夫农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过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三百石。”即亩产3石。《史记》讲五千顷耕地“今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5000顷合50万亩,即亩产4石。由于计量单位的变化,上面这些数据需要进一步分析,据吴慧《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一书考证,汉代粟的亩产量约为280斤。以280斤的亩产量来保障21.9亿斤的需求,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任务!而上面算的这一笔账,还仅是一支10万人的军队战时所需。
所以,在考虑粮食保障问题时不能用“平时思维”,必须用“战时思维”。战争期间,粮食需求会较平时有数倍、十数倍的增长,同时战争本身也会造成粮食大量减产,为保证军队的基本需求,必须做出更周密的筹划,用制度性的措施或者经济方面的改革来解决粮食的结构性矛盾,谁在这方面解决得好,谁将在战争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