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斯著述中,满腔热情地用连珠似的比喻加以论述的问题,同时格林兄弟也有所讨论,不过他们的精心论述则比较冷静,也比较科学。然而,在核心问题上,即自然诗与人工诗的区别所在,兄弟之间的看法则不无分歧。两人当中造诣更深的学者雅科布·格林(1785—1863),这样阐述他关于自然诗的比较偏激的看法:自然诗是完全无意识地浑然天成的,存在于遥远混沌的往古,随着自然诗与天启的神圣源头、人类儿童时代的疏远,便逐渐逐渐发生蜕变,而那个时代在他看来,曾经光辉灿烂,放射出天堂般回忆产生的光芒。威廉·格林(1786—1859)则寄予人性以更大的信赖,而且乐意承认,即便当代诗人也能够而且应当达到“自然”境界。威廉在兄弟两人中,更具艺术才华:他擅长译诗,童话故事的体制也显然得之于他。雅科布的写作风格简洁而又每每令人费解,近代文学他几无兴趣。他的生活天地完全是过去,是条顿神话,《尼贝龙根之歌》,《埃达》,童话故事,传说,寓言,总之一切在他看来具有古代和日耳曼气息的作品。但是尽管他的著述渗透着一种炽热的泛条顿论爱国精神,人们却不可认为,其他民族他一无所知,或者不感兴趣。雅科布研究过他所发现的任何地方的民间诗歌并加以推许:他出版过一部西班牙语的古西班牙传奇故事选集,《古代传奇集》(1815)。他属于最早研究法国《列那狐的故事》,圣杯传说和武功歌的一位学者。 [1] 他曾为研究和翻译一些塞尔维亚民间叙事诗而学习塞尔维亚语。 [2] 即便在晚年,他对莪相诗篇真实性的信念也一直毫不动摇。 [3] 他认为自然诗普遍存在,虽然制作和保存自然诗的突出功绩,他归诸于条顿民族。尤其是法国古诗,可以一直上溯到某种臆测的条顿人的源头。
雅科布·格林的早期评论和文章,大多阐明了他的一般立场,而他和阿尔尼姆的通信则提供了最清楚的表述。雅科布·格林断称,自然诗与艺术诗之间,存在着一条永久性的区别。二者大异其趣,无法同时共存。古代自然诗植基于神话,我们的评判标准应该取决于这种诗是否多少忠实于这个基础。 [4] 雅科布·格林明确地斥责了有些论者,在研究日耳曼古诗时,每每划分美感之间的区别:必须研究的就是神话,而神话本身则构成一个依附其时代的总体,因此甚至从种种残缺废弃的形式里,也能辨认出这个总体。专治自然诗的史家,应该说明和描述神话出现时所具有的各种不同的形态,尽量钩稽源流。 [5] 从史实意义上讲,历史似乎在雅科布·格林看来,一向隶属于神话和诗歌,不过重大历史事件对于创造英雄神话,势必是一种刺激。 [6] 在反驳阿尔尼姆而捍卫自己的立场时,雅科布·格林重申:“诗歌乃是纯然出自胸臆,形诸文字。……民间诗产生于全体的心智;我所指的艺术诗,则产生于个人的心智。古诗无法叫出诗人姓名,原因就在于此:古诗不是某人或某几个人所作,而是全体之总和。……要说曾经有位荷马,或一位《尼贝龙根之歌》的作者,依我之见,这是不可思议的。历史用事实也证明了这一区别:没有一个开化民族能够制作出一部史诗,这是前所未有的。” [7] 在他看来,今日写作史诗这种想法,可谓再荒谬不过的了,因为史诗只能浑然天成。克洛卜施托克《救世主》的失败,歌德放弃写作一部《阿喀琉斯》 的明智,便是进一步的明证。“古人较之我们更伟大、更纯真、更圣洁;神圣的黎明光辉依然照耀着他们。因此我认为,古代史诗(传说般的、神话般的历史),较之我们机趣的,即刻意,文雅,繁缛的”诗歌“更纯净更优异”。“古诗具有一个永远适用的内在形式。”艺术诗是“谋篇布局,自然诗则浑然天成”。 [8] 民间诗并不考虑格律,犹如一只想要产生一个音调的鸣唱鸟儿,不用思量如何调整它的嘴形,舌头,咽喉。自然诗肯定已成往迹,正如人类的青春期已成往迹。自然诗的形式、节奏的源头、头韵,全部包括于整体之中:“不能容许有创作室,或者个别诗人的反思入诗。” [9]
然而,这种原始诗浑然天成的不二法门,雅格布·格林始终说得十分神秘。集体创作说,他偏激地推原至往古,于是诗歌和神话的起源融为一体,我们面临着某种终极对象,源头乃是神启。 [10] 自此而下的整个过程便是衰退,和语言史的情况可并置而论,格林设想语言便是由原初阶段衰退到去掉词格,动词形式,后缀等等。只是到了一八九三年,奥托·耶斯伯森才成功地推翻这一看法,提出语言趋于简练、无需词形变化的进步论点。有时格林试图更加严密地确定这一过程,并且区分出若干阶段。例如他谈到三阶段说:史诗(客观性、集体性的艺术)居首,抒情诗(主观性的,个人性的)次之,戏剧(前二者的综合)殿后。 [11] 他或则把诗歌说成是神之观念与人之事件(历史)之间的一个中间阶段。“这种生活食粮较之目前[则是]来得广泛自由,较之神启来得狭窄拘束。” [12] 于是史诗、童话故事、地方传说、民歌,甚至动物寓言,他全部视为神圣的青春期、人类黄金时代的神圣遗迹。格林竭力主张,列那狐的故事应该看成原始古代一部真正的古史诗传说的散佚,那时众生和动物一起相处,故而理所当然认为,动物具有人的特点。格林强调列那狐故事中的民间成分,认为这个名字起源于日耳曼语 Reginhal (顾问)一词,然而他却未能看出,中世纪早期改写本含有那种讽刺、挖苦而又明确的牧师口吻。 [13]
雅科布·格林如何看待近代文学,我们所知甚少。他晚年发表过一次《席勒诞辰百年祭演说》(1859),虽然是在正式场合,他的颂词并非不带批评口吻。尽管颇多匠气和哲理意味,诗人席勒仍被看作人民的声音,他“表现,不妨说是具体体现了这个民族的全部本质”。 [14] 但在别处,格林一向冷视艺术诗。在意大利之行(1844)的感想中,所有的意大利文学,他一概斥为矫揉造作。但丁的天地不复存在,彼特拉克脱胎于吟游歌手,阿里奥斯托嘲笑古代史诗,塔索是一位感伤主义者。只有薄伽丘受到格林的青睐,大概是因为他最接近大众。在所有近代意大利作家当中,格林有意标举采集民歌的托马泽奥 。 [15] 他直截了当地否认,贺拉斯及其门人弟子写过真诗,这和他反感艺术诗的态度一脉相通。 [16] 即便古代神话的译本、改写本和近代本,他在品评时也根本不抱热情。泰格奈尔 的《弗里蒂奥夫萨迦》被列为下乘。 [17] 虽然在任何受到西方文学传统熏陶的论者看来,格林的评判会显得持论过激,但是他的趣味决非绝无仅有。在德国,贺拉斯、维吉尔、拉辛、伏尔泰、蒲柏的推崇者,至今还是凤毛麟角。
威廉·格林与兄长的见解和趣味多所投合。他在论述《古日耳曼语诗歌起源》(1808)时同样断称,历史和诗歌同出一源,二者共同构成史诗。他大胆地论证说,古代北欧的吟游歌手,并不是这些民歌的作者,而仅仅是传播者。他和雅科布·格林一样,好用琅琅上口而意思含混的反身动词。他竟然表示“天真和无意识寓于整体浑然天成之中”。 [18] 他否定《尼贝龙根之歌》有任何确定的形式,随不同的说者之口而面目各异,倘若记载的年代更早一些,作品就会以一种更宏丽更谨严的风格保存下来,因为“一切演化都趋于精光优美,而在这种风格之中,原始的伟大思想便逐渐式微,而终至殆无复存”。 [19] 威廉·格林极其激烈地标举这部古日耳曼语史诗(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未免推之过甚),作品完全是本土风味,没有显示半点外国特点,以抗衡当时的宫廷诗,宫廷诗并未“直接影响到真正的德国诗歌的实质”。宫廷诗是一个阶级的产物,由于民族诗歌当时仍然兴盛,所以不仅是艺术诗,而且是“矫揉造作”的诗,“完全游离于民族精神之外。” [20]
尽管发表过这些言论,但是与兄长相比,威廉则更多地理解艺术诗,更大程度上相信人类创造力的相续相禅。雅科布嗟叹兄弟的《埃达》和丹麦民谣译作不如人意,认为除了历史学者,古诗全无整理如故的可能,自己只好听之任之, [21] 威廉则为近代本和改写本辩护,甚至承认,自然诗与艺术诗的区别,未必一成不变。《尼贝龙根之歌》和荷马史诗中存在着意识,他同意这一看法,并认为歌德用通俗格调创作的诗篇(诸如《图勒国王》) [1] ,堪与《男童的神奇号角》中的任何篇什媲美。 [22] 理论方面,他承认艺术诗的优异一如自然诗或民族诗。但是实际上他同样根据集体创作说的观点评判艺术诗:它必须表现民族精神。便是完全不期而至而文充满个性的作品,也必须以一个民族思想为基础。关于诗歌的全部认识和理解,他都是从集体创作说出发的;诗歌是人民的声音,即便在综述中对十八世纪德国主要作家进行评骘时,威廉也采用这种说法。 [23] 他称许阿尔尼姆的小说,并为富凯的西格德传说 改写本辩护。“我们属于近代,我们具有的长处也属于近代。我们的时代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为何不允许表现出来呢?难道否认得了我们的时代吗?”然而却存在着这个区别:古代生活在天真的无意识之中,近代则生活在意识之中。 [24]
从大多数细节问题来看,格林兄弟的大体构架已经坍塌。驳斥他们观点的努力已经颇有收获。在已积累的大量佐证材料表明,他们所视为民间文学的许多作品,都是符合西方传统而又了解古代的一位作者的制作。《尼贝龙根之歌》、《埃达》,甚至连《贝奥武甫》,都既非原始时期的,亦非纯粹出自条顿人的产物。武功歌已经证明是僧侣的制作。民歌,童话故事,章回故事书,大多起源很晚,甚至可以追溯到具体作者,而且这些作品充分运用了人工诗的手法和传统。许多据人揣测为民间诗歌的作品,倒是“蜕化的文化财富”,也就是说,它的社会地位下降为“低等”,而其单纯和素朴,与其说是一种起源,不如说是一种降格。人们仍然可以像克罗齐那样,对任何诗歌二分说提出异议,对任何打破诗歌统一性的尝试表示反对, [25] 但是格林兄弟观点引起的反应显然已经完结了。他们的立场固然有过火之处,不过基本说来仍属合理。中古诗歌终究扎根于民间诗歌和民间传统。学者们现在甚至重新回到这种看法:宫廷爱情抒情诗渊源于民歌形式。 [26] 神话的轨迹便在近代的许多诗作中也几乎历历可见。“原型模式”论,脱胎于荣格学说,并由莫德·伯德金 加以阐发,和格林兄弟神话说所指的意思并无实质方面的差别。自然诗与人工诗二分说,倘若意味着不同的审美标准,那就无法为之辩护。然而毫无疑义,民间诗歌具有自己独特的创作方式,有其传播方面的具体问题和社会环境,与书面文学的那一套迥然相异,这一点今天在许多国家仍可察见。 [27] 口头文学的研究属于文学研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格林兄弟的错误,仅仅在于过分远推到往代,从而无法清楚地辨别神话和实际的诗歌。最后还有一点,他们对于西方繁缛的文人诗传统所抱的反感影响很大,而任何人都不必表示共鸣。
[1] 原文为“ King of Thule ”,一首民歌体短歌,玛嘉丽特借此抒发情怀。见歌德《浮士德》上卷“傍晚”一节。黑格尔在《美学》卷2“浪漫型艺术”中曾以这首短歌为象征性描绘的例证,并且引录了最后一节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