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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

意大利批评

意大利在批评史方面,发挥过重大而意义深远的作用:在文艺复兴时期,十八世纪初期,以后又在十九世纪后期(德·桑克蒂斯 )和二十世纪初期(克罗齐)。不过在十八世纪后期,意大利的作用似乎相对而言居于次要。

基安·文森佐·格拉维纳 的《诗论》(1708),是新古典主义学说最优秀的集大成者之一。诗歌乃是假托一种喜闻乐见形式的真理,一门运用具体形式表现抽象事物的科学。“诗歌是一位魔术师,不过是一位有益于人的魔术师,而且还是一种驱散我们的愚昧的呓语。” [1] 格拉维纳唯唯诺诺,墨守成规,同时对某些法国笛卡儿派的极端唯理论表示惋惜。在早期的《论〈恩底弥翁〉 》(1691)一文中,他甚至表态反对体裁观念,虽然后来关于悲剧理论他有所著述。 总的看来,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大家何以推尊他为浪漫主义的先驱。他身为法官,基本上是理性主义者,在诗人身上,他看到的是将形体赋予观念并且运用甜美的歌声教化芸芸众生的人。 [2]

他的侪辈论者,如渊博的学者卢多维科·安东尼奥·穆拉托里 (1672—1750),大体说来,和他属于相同的传统,即尝试复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学,因为在他们看来,诗学走过巴罗克风格的弯路。他们和法国人一样,谈论高雅趣味,捍卫奇迹成分,主张运用想象力:即创造的能力,也就是虚构的权利、历历再现的能力,把不合情理的内容,变为近于情理的内容的权利——这些立场,所有的正统新古典主义者,一直都为之辩护。他们和国外那些不太泥守教条的新古典主义捍卫者,可谓大同小异,除了在意大利,他们并未产生明显的影响。唯一小小的接触,是彼特洛·笛·卡莱皮奥 受到瑞士批评家博德默尔 的接见,因为此公写过一篇简短的论文,《意法两国悲剧诗的比较》(1732)。卡莱皮奥的论调,预示了莱辛反对法国剧坛的某些论点,当然,他不是以浪漫主义的那种自由态度,而是搬出亚里士多德的祖本和理义,以反对法国的戏剧规则。 [3]

但是新古典主义传统在意大利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有一位哲学家在那不勒斯生活和著书立说,即贾姆巴蒂斯塔·维柯(1668— 1744)。在《新科学》(1725)中,他阐发了一种迥然不同的诗歌和文学史观念。诗歌与理智,可谓冰炭不投,诗歌同感官发生联系,与想象和神话等同视之。诗人属于人类早期的英雄时代,那时候人们说的是一种比喻的语言,真正的符号语言。维柯似乎自我作古,他教诲我们道,诗歌是自然的一种必然产物,是人类心智的最初活动。 [4] 荷马,对于希腊民族来说,无非是用诗歌讲述民族历史的某人的名字;而但丁,则是代表中世纪新型的原始风气的荷马;他们两位俱为诗歌时代的代表人物,而现代仅能产生的是修辞家,文人,哲学家。 [5] 自然,而非艺术,想象力,而非理性——似乎可以概括维柯的理论。

这种新颖激进得令人惊讶的诗歌和诗史观念,盘根错节,编织成为一种认识历史哲学和人类发展的庞大思辨体系:直至贝奈德托·克罗齐在《美学》(1902)中加以详细阐述之后,它的深远意义才得到承认。克罗齐,他从《新科学》中看出,维柯是他直接的精神远祖和美学奠基者,强调了那些他认为富有成果的核心论题,而每每轻视或者忽略了其他因素,凡此种种,致使维柯的学说,远谈不上脉络分明,而在他明快畅晓的阐述中,就显得比较明朗。 [6] 维柯实际上未能看出诗歌与神话的区别所在,他所谓的“诗性智慧”,并非克罗齐所说的直觉,而是仅指低级认识。在实践上,他的诗歌观念和他的同胞格纳维拉的观念,并非相去霄壤,表面看来似乎如此。“幻想的真理”,是原始社会所能接触到的等而下之的一类真理,然而诗歌绝非自生自长,诗歌乃是引导人类摆脱野蛮风气的主要教化力量。 [7]

姑且认可克罗齐的解释,在看待下述问题时,论者也许仍然抱有怀疑:诗歌与理智的彻底割裂,以及诗歌与语言的等同态度,是否具有上述优点。必须接受克罗齐本人的美学体系,我们才能从《新科学》中看出,维柯是美学的奠基者。在不持克罗齐观点的人看来,维柯毋宁说是一位历史哲学家,甚至是尝试建立一套历史演化论的社会学家。他对具体文学作品的领悟,看来并不透彻:在维柯的论述中,荷马和但丁,仅仅视为他当时研究的英雄时代的象征。维柯关于但丁的解释,撇开了神学和讽喻,看出了但丁的想象力之崇高,固然存在局限而且值得商榷,确是维柯关于一部艺术作品最为重要的洞见。 [8]

在一部批评史中探讨维柯的时候,我们无法忽略的事实是,他在自己所处的那个世纪,很少为人承认,或影响甚微。 [9] 这当然无损于他的伟大之处,但是维柯的历史作用却因之减少。在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批评界,维柯的附和者确有人在,不过他们声音微弱,而且根本领会不到,他具有革命性的重要意义。有些尝试旨在证明,十八世纪期间,他在法国、英国和德国产生了影响,尤其是在美学方面的影响,凡此种种,均属徒劳。没有一星半点的材料可以说明,在柯尔律治之前,有哪位英国人研读过维柯的著作,柯尔律治是在一八二五年向普拉蒂博士 借阅过一本《新科学》。 [10] 但是即便柯尔律治,也并未曾认识到维柯在美学和文艺理论方面的全部意义。看来没有任何佐证表明,孔狄亚克或卢梭可能直接汲取了维柯的学说。维柯在德国的影响,也是较晚才产生:哈曼一七七七年定购过一本《新科学》,不过他的思想当时已经全部得到系统阐述。歌德一七八七年在那不勒斯购得此书,但是似乎未曾读过。赫尔德直到一七九七年和一八〇〇年,才闪烁其词地提到,维柯是一位“十分明达的人道主义哲学家”。 [11] 没有论点和佐证足以证明,维柯在他那个世纪,已经为国外读者所理解:他那种文风难以索解,计划模糊不清,还有十七世纪陈腐的渊博学问的整个氛围,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在维柯的教诲和诸位侪辈人物的教诲之间,可以发现一些相似之处,我们应该依据他们共同师承的前人学说,以及一种共同的学术环境,予以说明。维柯那种特有的思维方式,无人照搬再现,不过那些仿佛具有维柯特点的个别思想,在他之前就为人熟悉。艺术诗与自然诗的区别,可以上溯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举例而言,在弗朗西斯科·帕特里齐 的《论诗艺:争议十题》(1586)中,这一问题就得到详尽的阐述。普登汉姆 和塞缪尔·丹尼尔也假定存在这一区别,在十七世纪,这是一个争议不休的问题。丰特奈尔的《一般诗歌的特点》,跟维柯的历史体系,仿佛如出一辙,但两人所做的评价却是意见相左。丰特奈尔欢呼“寓言和实体的意象”时代和灵感天才的时代的结束,希望未来出现一种理智的诗。 [12] 维柯的荷马概念,可谓绝无仅有,因为他的个性从中彻底消失了,但把荷马视为原始诗人的看法可以推原到古代。而对于理查德·本特利 和亨利·菲尔顿 这类英国人来说,这种看法早已过时。他们两位在一七一三年同时谈到,荷马作品是“松散的诗歌”,“一连串的民谣”。 [13] 在十八世纪美学和批评方面,维柯的影响并不存在。

十八世纪下半叶的意大利批评,应当说主要派生而来,得之于当时法国和英国批评之处,甚于本国的传统。每当意大利批评从格纳维拉学说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它仅仅是为了汲取英国的经验主义,法国感觉主义的思想观念。世纪末期的德国,出现了新柏拉图主义美学的复兴,由温克尔曼和画家安东·拉法尔·孟斯 所发端,也开始影响到意大利。

这个世纪下半叶,最杰出的诗人帕里尼 ,阿尔菲耶里,作为批评家而论,并无多大重要性。朱塞佩·帕里尼所作的讲演录,《论纯文学的一般和特殊原理》(1773—1775),是重弹当时的陈词滥调:良知和理性、娱乐和趣味、无聊为诗歌之动力、诗歌的目的在于道德升华和社会效用,手段是触动和感染读者。帕里尼显然是最早摈弃理性主义、诉诸娱乐原则和感官印象、主张真诚情感的意大利诗人之一。但是这一套仅在意大利才算新颖的说法。帕里尼骨子里仍是一位道德家,笃信“人类的自然情操,人皆有之,恒久不变”。 [14]

维多里奥·阿尔菲耶里,伟大的悲剧诗人,关于文学的作用,他揭橥了一些看法,可谓鲜见新意,但是口吻炽热,而且带有近于预言般的魅力,故而成为惊人之谈。《文学原理》(1788),实则主张传统的自由与文学等同视之的陈旧观念,是一首狂热的赞歌,或者一番谩骂式的苛评(难以确指属于前者还是后者)。阿尔菲耶里将君王,统治者和文人加以对照,希望二者不打交道。任何宫廷文学,接受任何赞助,附庸任何权贵,都是背信弃义,我们沿用朱利安·邦达 的说法,谓之“文人的背叛” 。阿尔菲耶里依据这种单一的观点,回顾了文学史:维吉尔,贺拉斯,塔索,阿里奥斯托和拉辛,都有庇护者,因此道德败坏;唯独但丁(我们可以理解,还有阿尔菲耶里),拥有真正和彻底的自由。阿尔菲耶里颂扬激情奔放的天才,颂扬自然的冲动,字里行间似乎带有浪漫主义的陪音,其实毋宁说,是贵族傲慢的余绪,人文主义者的孤寂气质,歌颂渴望垂名千古的虚荣的最后一曲赞美诗。 [15]

当时比较专门化的诗学和批评,多半陈陈相因,或是各种新颖的经验主义理论的变调。因此契萨雷·贝卡里亚 的《风格本质之研究》(1770),基于这样一个观点:我们的一切思想,均来自感觉,因此最优秀的风格,将是唤起最愉快的感觉的风格。 [16] 这种论调主张生动形象的风格,而反对文艺复兴运动师承下来的抽象辞藻传统。在十八世纪晚期,对立的倾向开始复活,它趋于一种强调理想的美学,主要倡导者为诸如米利齐阿 之类的美术理论家,他们受到了温克尔曼和孟斯的影响。一位当时不见经传的天主教士,朱塞佩·斯巴雷迪 ,在《论美》(1765)这本小册子里,提出一种自家学说的理想美理论,但是它居于从属地位,承认了“特性”,特殊性和个别性。 [17] “特性”这一术语,沙夫茨伯里以来已经为人所熟悉,在德国颇受欢迎,运用的有苏尔泽 (他似乎就是从斯巴雷迪这篇论文中照搬过来),希思 ,海因里希·迈耶 ,歌德,末后还有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哈兹里特。鲍申葵 甚至谓之“近代美学的中心思想”, [18] 实则无非是一个新术语,用于说明模仿理论这一要端问题。

旧的古典主义与新的经验主义之间相同的论争,我们可以通过当时的实用批评示例说明。文坛的论战,反映出一种新的趣味的出现,可谓无处不然。萨维里奥·贝蒂纳利 ,在《维吉尔信札》(1757)中,抨击但丁,所依据的是伏尔泰的趣味和一般论点。《神曲》是一部“缺乏情节,杂乱无章”的诗作,通篇趣味庸俗,精彩段落屈指可数。 [19] 维吉尔,彼特拉克,拉辛才是他心目中的巨匠:一种别开生面的近代文学,将从贝蒂纳利所谓过去的桎梏中破樊而出。加斯帕罗·戈齐 ,他的《为但丁一辩》(1758)重申了但丁具有崇高性,他的作品“犹如画廊”这些论点,并力图在诗人的人品中,发见这部诗作的完整性:如果喜剧称为但丁剧,戈齐的新古典主义意识便得到了满足。 [20] 《为但丁一辩》不是革命性的文献:蒲柏《批评论》的意大利文译本,以附录形式见于《为但丁一辩》,看来倒是不无特色。

具有真正个性和创新精神的卓越批评家只有两位:麦尔奇奥里·切萨罗蒂 ,朱塞佩·巴雷迪 。切萨罗蒂(1730—1808)有意大利的赫尔德之称,初看起来,他和赫尔德的立场并无差异。切萨罗蒂用意大利无韵诗体,翻译或者毋宁说改写了《莪相诗篇》,新近又有人对他的改写本热情赞赏。 [21] 切萨罗蒂曾致书麦克菲森 ,信中表明,他偏好“描写自然和情感的诗歌”,甚于“描写沉思和精神的诗歌”。 [22] 在关于《莪相诗篇》的札记中,切萨罗蒂赞扬他是狂放不羁的自然天才,并且援引维柯的话,“粗犷豪放之辈,以其热情语言而不同凡响,”情感他称之为诗歌语言最基本的特质。 [23] 和赫尔德一样,切萨罗蒂敏锐地意识到,民族趣味存在多样性,并从哲学角度论述文学史的必要性。

但是客观而论,切萨罗蒂与赫尔德不可相提并论,无论从研究范围,还是建树方面来看,或是就他的历史地位而论。尽管切萨罗蒂的《莪相诗篇》译本,显示出一种新的感应力,他却从未与基本属于十八世纪的诗歌观念决裂。切萨罗蒂始终是位启蒙运动的人物,他的观点类似于那些为赫尔德开辟道路的苏格兰和英国批评家——如布莱尔,珀西,沃顿。他赞许莪相诗篇,但不像布莱尔那样,抱着十足的原始主义观点。笃好莪相诗篇,乃是向往文明、典雅、精微趣味的一种追求。在野蛮时代的作品中,切萨罗蒂欣然发现了这种趣味。虽然关于麦克菲森英译本的完全可靠性,他持有疑义,但是较之荷马,他依然偏好莪相诗篇,他声称,在表现人性方面,荷马较之莪相逊色。 [24] 切萨罗蒂的改写本《伊利昂纪,艾托里之死》(1789—1794),则完全说理明道。海伦背叛了墨涅拉奥斯,所以表示悔恨,赫克特纵容兄弟帕里斯的激情,从而受到惩罚。切萨罗蒂是一位现代主义者,相当激烈甚至怀着敌意态度反对希腊文学。虽然——也许因为——他是一位希腊文学教授,并且关于希腊文学发表过大量讲演,却宣称卢奇安 是唯一值得全部翻译的希腊作者,他认为,希腊哲学不屑一顾。 [25]

切萨罗蒂不是原始主义者,所以对待民间诗歌毫无感情,不过他推崇和喜爱哀婉动人、情感崇高的作品。梅塔斯塔齐奥,在他看来是最伟大的诗人,垂暮之年的切萨罗蒂,对福斯科洛的《雅科波·奥尔蒂斯》 [26]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也深感不安。依他之见,但丁不讲条理,英国悲剧不合章法,而且血腥气太重。 [27] 他译过伏尔泰的三部悲剧,以及《莪相诗篇》,同时他推重梅塔斯塔齐奥,这并不矛盾,因为他们的作品体现了哀婉风格。

在他的文学理论方面,只有探讨意大利文坛时,他的见解才显得不同凡响。实质上他所持的是格拉维纳的观点,而且对他每每赞不绝口。 [28] 他认识到,维柯将原始主义诗歌视为“人类的自然言语”,维柯心目中的荷马,根本不是古往今来大师们心目中的荷马, [29] 因此他屏弃了维柯关于荷马的看法。同样,他在晚年驳斥了沃尔夫 关于荷马史诗来源的学说。

探讨悲剧理论的《论悲剧快感》(1762),一篇笔锋犀利的文章,其中切萨罗蒂批评了迪博、休谟以及亚里士多德。他立论道,悲剧触发真情实感,而且间或产生彻底的幻觉。我们知道,悲剧中的事件并不真实,这只会减少我们恐怖和痛苦的感觉,但无法使之化为快感。悲剧的良好效果,仅仅产生于它的道德教训,它的情节。我们之所以探求这种道德教训,因为它是一面“我们面临的危险的镜子”。 [30] 当时心理学方面的探讨,切萨罗蒂始终感到不满,因为这类探讨忽视悲剧的情节,而且立论的依据是快感-痛感这一原理。尽管他激烈诋毁净化说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实质上还是亚里士多德派,不过他本人不甚了了。

切萨罗蒂的功绩不止于此:他的《语言的哲学》(1785),通达地解释了语言的变化,认为在意大利这样一个仍然崇尚模仿古语的国度,这种变化极其需要。在《趣味的哲学》(1785)中,切萨罗蒂令人印象深刻地阐述了具备高雅趣味的必要条件:“和谐的听觉,觉醒的幻想力,随时对最纤微的感情颤动有所反应的心灵,设身处地认识作者境况的心理准备,把捉隐而不现的表示和表达方面闪烁的火花的灵敏性,”凡此种种,他希望和修养,知识以及一种“超越时代,国度和宗派之不幸偏见的灵性” [31] 结合起来。他的遗著《论美》(1809)也有可取之处。此书在具有学术价值的分类方面,显示了追求崇高和恐惧的新颖趣味。狄摩西尼,塔西佗,博叙埃,莪相,都属于壮严哀婉的风格的楷模。 [32] 这份作者名单不合我们的口胃,但是吻合当时偏重情感的折衷主义。

虽然切萨罗蒂的功绩,在一部意大利批评史中不可低估,但是从一般的欧洲批评来看,他无法跻身于批评大家之林。他根本不是名副其实的创新者,或者集大成者,而是一位善于妥协,而且走惯中间道路的人物;此类人物,无论多么明达,终究不能名垂久远。

即便当今依然知名于世,在英语世界,大家熟悉的唯一的十八世纪后期意大利批评家,当推朱塞佩·巴雷迪(1719—1789)。他和约翰逊博士长期往来,关系密切,他编撰的许多字典和文选,对于意大利语言和文学的研究均有用处,因此研究十八世纪意大利文化的学人,都熟悉他的名字。不过很少有人认识到,巴雷迪之所以在意大利名重一时,或者说声望复振,主要在于他主编的半月刊《文学之鞭》(1763—1765)。现在有人誉称他为“批评家”,天才批评家,他的著述重新为人编辑,重刊,编成文集,而且引起不少争议。从意大利国情来看,毋庸置疑,巴雷迪具有伟大的历史功绩:他以含刺夹讽的文笔,劝世警俗的热忱,抨击了当时一统天下的文坛和诗坛风气——阿卡迪亚田园诗 及其哑剧,模仿薄伽丘之后派生出来的那种浮艳板滞的散文,学院派和耶稣会会员那种泥古僵化的学识,以及意大利文坛全面衰落的现象。他的标准,虽然很少进行理论上的归纳,却自始至终贯穿着“人生”,常识,效用,朴质,真理,优良的道德教益这些标准。在尽其所长的时候,巴雷迪是一位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作家:凡是重要和有用的东西,他都显示出通俗新闻记者那样的感受力;他具有奇异辛辣而又气势磅礴的语言天才。当时的英国期刊,纷纷仿效《旁观者》,他也步其后尘,创造出一位虚构的言者,即言谈粗俗的老兵阿里斯塔科·斯坎纳布,假借他的面具,巴雷迪可以畅所欲言 。他的方法是不断乞助于常识和浅显易懂的文字。他标表一首传统风格的诗篇 ,提出以下的质问:时至十二月,便说一年晚境已至,“白发苍苍”,大概是因为大雪纷飞的缘故,而到了元月,则称一年之际还处于少年时代,可是天时照样雪落纷纷,此话从何谈起? [33] “甜蜜的双唇,犹如笑盈盈的玫瑰”,“一支支箭发自丘比特的箭袋”,诗中诸如此类的比喻,何以大惊小怪? [34] 哥尔多尼的喜剧《咖啡馆》中,男主角虽然身为卑微的仆人,却颇通医学,侈谈道德风化,同时津津乐道诲淫的掌故,这又教人如何理解? [35] 哥尔多尼的《帕米拉》中,姑娘的父亲原是毫无身价的农夫,后来摇身一变,成为苏格兰贵族,英国贵妇一边品茗,一边酌霞朗姆酒, [36] 凡此种种,大家有什么话好说呢?统统是胡说八道,与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纵然巴雷迪对但丁不无推崇,可是但丁作品,“无法令人愉快地一气读完”;读者需要有“相当的决心和耐心”方能终卷。 [37] 依他之见,彼特拉克的柏拉图式爱情观,乃是违心之论,需要对他本人进行一番研究,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观点。 [38] 薄伽丘伤风败俗,“卑鄙龌龊”,此外,他首先运用了谬语百出的拉丁化意大利语,巴雷迪则希望用一种活生生的语言取而代之。 [39] 他重新发见了《切利尼自传》,属于率先赞扬其文体“十分生动形象” [40] 的论者之一。可见《文学之鞭》属于启蒙运动,因为这场运动提倡的是“言之有物”,而非“流于辞藻”。虽然巴雷迪的社会观和政治观是保守的,而且对待法国哲学极度敌视——对待伏尔泰和卢梭,他笃信的却是功利,黎民百姓,以及那种几乎无从区别艺术与生活的现实主义。

在当时的意大利,所有这些观点都十分重要,但是从欧洲文坛一般情况而论,我们却难以看出巴雷迪作为一位批评家的伟大之处。关于理论问题,他发表的言论,在当时而论,可谓简单而又普通:诗歌应当是灵感使然,吟咏性情,一位批评家,必须亲身怀有几分诗情;诗歌“以质朴,以生气,以热情吟咏自然之物,美妙之物,伟大之物,众多之物”。 [41] 超乎此类高谈阔论之外,他的论调便全是派生而来,甚至抄袭约翰逊的见解:他根据约翰逊的说法,尤其对田园诗提出异议,完全沿用约翰逊的说法,驳斥了泥古不化的戏剧幻觉说和地点、空间整一律。 [42] 他的思路严密地步趋约翰逊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所以有人声称,巴雷迪的《莎士比亚论》(1777)是一部“天才的著作”,如此标榜,看来是十足的言过其实 ,尽管这部莎论的确富于机智,说服力强。此书问世,为时晚矣,约翰逊,莱辛,甚至赫尔德,早已发表了不少锋芒指向法国戏剧体系的论调,故而已无新意可言。

然而论者也不能说,巴雷迪的实用批评已经有人予以透彻的界说,或者加以充分的论证。他所固有的现实主义和道德主义,可谓彰彰在目;但与此并行不悖的是,他还推崇阿里奥斯托,巴雷迪认为,他是无出其右的意大利诗人,还推崇贝尔尼 ,以及由来已久的滑稽讽刺诗传统,而且看来十分格格不入的是他对梅塔斯塔齐奥的推崇。 [43] 他称赞其“思路清晰精确”,和对“连洛克或艾迪生都难以用散文来表达的微妙情感”的描写。 [44] 所以不足为怪,对于当时许多次要和拙劣的诗人,巴雷迪也加以称道,同时却看不出,哥尔多尼作品包含着新颖和伟大之处,因为他厌恶哥尔多尼的怀疑主义,道德思想。

巴雷迪,一生饱经沧桑,周游过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曾经两度长期侨居英国(1751—1760,1766—1789),所以成为对于其他国度的文学有着广泛兴趣,而非仅仅局限于意大利文学的论者。高乃依戏剧的翻译(1747)为他最早的作品之一,他一再推崇高乃依是法国悲剧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位,“面向芸芸众生的诗人”,同时却贬称拉辛是“为贵妇们写作的诗人”。 [45] 他有两部出版物,英文写的《意大利诗歌专论》(1753),法文写的《莎士比亚论》(1777),都是矛头指向伏尔泰的论战文章。在前一部早期论著里,巴雷迪较为谨慎地为但丁和塔索辩护,反驳了伏尔泰的《史诗论》,证明伏尔泰不通意大利文,因此没有资格评判巴雷迪的两位同胞诗人。在后期的那本小册子中,他掊击了伏尔泰对莎士比亚的评价。他再次证明,伏尔泰不过粗通英语,他的译文错误百出,用词刻毒,所以他品裁莎士比亚的见解,并无价值。他自矜得意,证实了伏尔泰其人“倨傲,尖刻,粗鲁,愚蠢”,但在别处他又承认(继约翰逊之后),伏尔泰是那个世纪最伟大的作家。 [46] 他对卢梭则更少许可,《爱弥儿》在他看来,似乎纯属欺人之谈。 [47] 不过考虑到他的时代环境,他对哲学精神的反感,应当说巴雷通晓法国和法国文学。

巴雷迪也相当熟悉西班牙文学,属于最早用英语介绍西班牙文学的学者之一。他带着同情口吻,描述了卡尔德隆和洛佩·德·维加,尽管颇多新古典主义的保留看法。 [48] 诸多英国作家,包括莎士比亚,弥尔顿,德莱顿,蒲柏和艾迪生,他都可谓熟悉。他对莎士比亚的看法,显然因袭约翰逊的概念。巴雷迪赞扬莎士比亚对于人性具有深刻的认识,赞誉他笔下的人物性格,他们不是个人,而是类型,赞誉他那种雅俗共赏的艺术魅力。 [49] 但是巴雷迪很少论及其他作家,即便他所企仰的约翰逊博士。在《文学之鞭》里,他援引过约翰逊的言论,并且将约翰逊化名为狄奥基恩·马斯迪格弗罗,以老兵阿里斯塔科的导师的身份加以介绍。 [50] 侨居英国期间,巴雷迪主要致力于全面论述意大利文学:他撰著了《论意大利诗歌》(1753),并为此书翻译过马里诺 和但丁作品的一些片断;写过《意大利语言史》(1757),还有其他几部著作。但是他没有采用十八世纪的文学世界主义观点,而是根据哥尔德斯密斯和赫尔德常用的说法,来考虑文学与趣味的民族体系,认为它们现在、将来都始终应当是互不相同的。“自从世界上存在着两个民族以来,每个民族都说着自己的语言,因此历来不可能找到一种合乎两个民族口味的共同趣味。” [51] 他欣然赞成趣味的多样性,同时说明了翻译的困难所在,以及他所精通的几种语言之间存在的语义歧异。当然,凡此种种,并不妨碍他斥责伏尔泰所提倡特殊的法国趣味,因为巴雷迪毕竟是一位标准的意大利爱国者,而且他崇拜的人物是莎士比亚。

对原始主义和人们对民间诗歌的爱好,巴雷迪无动于衷,从文学的民族主义到它所假定能够融汇为多元化的世界文学的概念,在这个过程中,他代表的是一种中间阶段,如同德国的赫尔德获得这方面的成就一样。此外,他代表的是意大利文学转向现实主义和一般常识的倾向,如同英国的约翰逊那样。但是从广度,学识,理论认识来看,他远远不及约翰逊。巴雷迪依然令人感到有意思的,倒是他的性格,他的气质,他那笔调明快,善于论争的形象,即便在醉心于拙劣的文字游戏和报复性的漫骂时,他的笔墨也令人发噱。 bCWodwP6iwpvGBWICOqHd1Nnw/w9gdJlcIxkZ5FMQaTp6Yp8AI8OSGaPk19Pg3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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