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晕头转向的游客在蒙特里亚诺车站下了车,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郊野外。铁路周围有几座房子,平原和山坡上也散落着一些,但是要说城镇,哪怕是中世纪的城镇,却是连影子也没有。他必须搭乘一辆马车——合适的说法是“雷诺” ——一截木头——沿着景色绝美的道路行驶八英里进入中世纪。要做到像旅行指南上说的那么神速,既不可能,也有点亵渎的意思。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菲利普离开了现实的领域。他旅途劳顿,在火车上坠入了梦乡。同车的旅客具有意大利人惯有的悟性,到了蒙特里亚诺,他们便知道这是他想去的地方,把他赶下了车。菲利普双脚陷在站台上滚热的柏油里,半梦半醒地注视着列车远去,而那个应该帮他搬行李的脚夫,却顺着铁路往前跑,跟列车长玩起了“最后的告别”。唉!他对意大利一点心情也没有。叫来马车,为车钱讨价还价让他烦得要死。那人要六个里拉,菲利普知道八英里路最多四个里拉,但他打算对方要多少就给多少,使得那人一整天都忐忑不安、闷闷不乐。幸好这时传来一阵喧嚣,使他没有犯下这种社交大忌,他抬头沿路看去,只见一人挥动缰绳,啪啪打着响鞭,穷凶极恶地驱赶着两匹马,在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摇摇摆摆的身影,伸着海星样的双手胡乱抓挠。是阿博特小姐!她刚接到他从米兰发出的、通报到达时间的信,便匆匆赶来接他。
菲利普认识阿博特小姐很多年了,但对她的各个方面都没有多少看法。她善良、安静、乏味、随和,而且年轻,说她年轻只是因为她芳龄二十三岁,从她的外貌、举止看不到一点儿青春的热情。她出生以来没离开过沙士顿,跟一位乏味而随和的父亲一起生活,她致力于某种值得尊敬的善举时的那副恬静、苍白的面容,已成为沙士顿大街小巷熟悉的风景。她竟然想要离开这里,着实令人感到意外,但用她自己坦诚的话来说,“我骨子里是典型的英国人,但我实在想看看意大利,就这一次。大家都说意大利很美妙,而从书本里是得不到一点印象的。”牧师提出一年的时间太长了,阿博特小姐以不失稳重的顽皮回答道,“噢,你一定要让我尽情尽兴!我保证就这一次,仅此一次。它会使我一辈子都有念想、有谈资。”牧师同意了,阿博特先生也同意了。此刻她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灰头土脸,惊慌失措,要回答和替人回答许多问题,就像最大胆的冒险家所渴望的那样。
两人一言不发地握了握手。在屡屡受挫的赶车人愤怒的嚷嚷声中,她为菲利普和他的行李腾出地方,要压倒赶车人的声音,必须兼有车站站长和车站乞丐两个人的口才。一直到出发才算安静下来。三天以来,菲利普都在考虑应该怎么办,更考虑应该怎么说。他幻想出十几场对话,其中他凭借自己的推理能力和出色口才,都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可是怎么开始呢?他置身于敌人的国家,这里的一切——火辣辣的太阳,热浪过后清凉的空气,一望无际的一排排橄榄树,中规中矩却又神秘莫测——似乎都与他的思想诞生之地沙士顿的宁静氛围格格不入。一开始他就做出一个巨大的让步。如果这场姻缘真的合适,莉莉娅又铁了心,那他不妨成全他们,然后给母亲施加影响,让她正确对待这件事情。他在英国不会做此让步,但是在这里,在意大利,莉莉娅不管多么愚蠢任性,毕竟正在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我们现在就谈谈吧?”他问。
“没问题,请吧,”阿博特小姐惶惶不安地说,“尽管问吧。”
“她订婚多久了?”
她的脸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傻瓜——惊恐的傻瓜。
“很短——时间很短。”她结结巴巴地说,似乎时间很短就能让他消除疑虑。
“如果你还记得,我想知道到底多长时间。”
她开始掐着手指细细地计算。“整整十一天。”最后她说。
“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
又是一番掐指计算,他不耐烦地用脚打着拍子。“大约三个星期。”
“你们来之前就认识他?”
“不认识。”
“噢!他是谁?”
“一个当地人。”
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已经离开平原,往上驶入山区,一路仍有橄榄树。赶车人是个快活的大胖子,早已下了马车,放慢了速度,这会儿在马车边上步行。
“据我所知,他们是在旅馆认识的。”
“那是西奥波尔德太太弄错了。”
“我还听说,他是意大利的贵人之一。”
她没有回答。
“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
阿博特小姐轻声说了句“卡莱拉”。赶车人听见了,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订婚的消息一定早已传开了。
“卡莱拉?是伯爵、侯爵还是什么?”
“先生。”阿博特小姐说,无奈地扭过脸去。
“也许我的这些问题让你厌烦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问了。”
“哦,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自己——我自愿——告诉你一切,你肯定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请尽管问吧。”
“他多大年纪?”
“噢,很年轻。我想是二十一岁。”
菲利普忍不住惊叫起来,“我的上帝!”
“说起来没有人会相信,”阿博特小姐说着,涨红了脸。“他看上去要老成得多。”
“模样很好看?”他问,语气里的讽刺味儿越来越浓。
她变得果断起来。“非常好看。五官都很标致,体格也魁梧——虽然照英国的标准来看,或许个子太矮了点。”
菲利普在身体方面的一个优势就是他的身高,听到她话里对这点的漠视,觉得很恼火。
“我是否可以断定你喜欢他?”
她再次果断地回答,“据我见到他的情形来看,确实如此。”
这时,马车驶进了一片小树林,棕色的树林在耕作过的山坡上显得昏暗阴沉。这里的树木矮小,没有树叶,却因为这点而引人注目——树干矗立在紫罗兰丛中,就像岩石矗立在夏日的海面。英国也有这样的紫罗兰,但不像这么多。绘画作品中也没有这么多,因为没有一个画家有这样的勇气。车辙很深,像凹陷的潟湖,干燥的白色马路沿儿也斑斑驳驳,像一道河床,很快就会被涌动的春潮浸没。菲利普此时没有留意这些,他忙着思考接下来说些什么。但他的眼睛已经记住了这幅美景,到了第二年三月,他没有忘记通往蒙特里亚诺的道路必须穿越数不清的鲜花。
“据我见到他的情形来看,我确实喜欢他。”阿博特小姐停顿一下又说了一遍。
菲利普觉得她的语气有点挑衅的味道,便立刻把她镇压下去。
“拜托,他是做什么的?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他是什么身份?”
她张嘴说话,然而没有发出声音。菲利普耐心等着。她想说些大胆的话,却可怜巴巴地败下阵去。
“没有什么身份。用我父亲的话说,他在等待机会。要知道,他刚服完兵役。”
“是士兵?”
“我想是的。是普通征兵。我想他是狙击兵吧。那不是挺好的吗?”
“那个团里的人必须又矮又结实,必须能一小时步行六英里。”
她茫然地望着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脑子非常好使。接着,她继续为卡莱拉先生辩护。
“现在,他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正在找事情做。”
“与此同时呢?”
“与此同时,他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父母亲,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很小的弟弟。”
她的态度里有一种恼人的轻快,几乎把他气得发疯。他终于决定让她闭嘴。
“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父亲,”阿博特小姐说,“唉,我想你肯定认为不是门当户对。但那并不重要。我是说这一点并不——我是说社会地位的差异——爱情,毕竟——尽管——”
菲利普把牙咬得咯咯响,没有说话。
“男士们有时看问题很苛刻。但我觉得你,不管怎样,你母亲——从各方面来说都那么好,那么不落俗套——毕竟,爱情——婚姻是上帝的安排。”
“是的,阿博特小姐,我知道。但我急于想听听上帝的选择。你唤起了我的好奇心。莫非我的嫂子要嫁给一位天使?”
“赫里顿先生,请别——请别,赫里顿先生——牙医。他父亲是个牙医。”
菲利普叫了一声,像是身体上感到恶心和痛楚。他全身打了个冷战,侧身离那个同伴更远一些。牙医!蒙特里亚诺的牙医。仙境里的牙医!假牙,笑气,仰椅,在这个地方,在他认识伊特鲁里亚联盟、和平时期 、阿拉里克 、玛蒂尔达伯爵夫人以及中世纪的地方,所有的战争和神圣,还有文艺复兴,所有的战争和美!他不再想着莉莉娅。他为自己感到忧虑:担心浪漫会死去。
浪漫只会随着生命一同死去。没有哪把镊子能把浪漫从我们体内钳走。然而有一种虚幻的情怀,抵抗不住意外的、不协调的、荒诞的事件。轻轻一碰就溃不成军,我们的这种情怀离开得越早越好。菲利普此刻就是这样的情形,因此发出了痛苦的喊叫。
“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开始说话了,“如果莉莉娅决意要羞辱我们,可以选择一种不太令人反感的方式。一个中等个头、漂亮脸蛋的男孩子,蒙特里亚诺一位牙医的儿子。我说得对吗?我是否可以推测他身上一文不名?我是否还可以推测他的社会地位约等于零?而且——”
“住口!我什么也不跟你说了。”
“说实在的,阿博特小姐,现在想要保持缄默有点晚了。你已经使我掌握了不少情况!”
“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了!”她忍不住一阵惊恐,嚷道。然后她掏出手帕,像是要大哭一场。菲利普沉默了片刻,以此向她表示这个话题到此结束,然后开始谈论别的话题。
现在又穿行在橄榄树间了,那片充满美和野趣的树林已经过去。随着地势越走越高,乡野变得开阔,蒙特里亚诺赫然出现在右边的一座高山上。橄榄树的朦胧绿色一直延伸到城墙上,小城似乎孤零零地飘浮在树木和天空之间,像梦境里的某座奇妙的船城。它的颜色是棕褐色的,看不见一座房屋——只有那圈窄窄的围墙,后面是十七座塔楼——鼎盛时期充斥城内的五十二座塔楼,如今就剩下这么多了。有的仅是颓垣残壁,有的别扭地倾斜着,摇摇欲坠,也有的依然耸立,颇有气势地刺入蔚蓝的天空。不能称赞它美,同时也不能批评它怪异。
这个时候,菲利普不停地说话,认为这样足以表明他胸有成竹、游刃有余。这使阿博特小姐看到他虽已经探清了她的底牌,却能够克服自己的厌恶,完全依靠智慧的力量,表现得一如既往地随和、风趣。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大堆废话,也不知道他的智慧的力量,已经随着他看见蒙特里亚诺、想到城墙里的牙医而削弱了。
随着道路在树丛中蜿蜒攀升,小城在他们上面忽而跑到左边,忽而跑到右边,忽而又跑到左边,塔楼开始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光芒。近一些时,菲利普看见城墙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头,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陌生人出现的消息早已传开,帐篷里的乞丐被唤出来,整一整他们残疾的身体;贩卖雪花石膏的男人匆匆奔向他的存货,权威导游跑去拿他的尖帽子和两张推荐卡片——一张是伦敦西区麦克齐小姐给的,另一张不太值钱,是秘鲁皇后的一位掌马倌给的;还有一个人跑去向意大利之星旅馆的老板娘通风报信,叫她戴上珍珠项链,穿上棕色靴子,把客房里的脏水倒掉;老板娘又匆匆跑去告诉莉莉娅和她那位小伙子,他们的命运就要决定啦。
也许菲利普不应该这样滔滔不绝。他把阿博特小姐弄得半痴半傻,却没有给自己时间构思一个计划。结局说来就来了。他们钻出树丛,来到林荫道前的那排房屋前,身后是半个托斯卡纳区在阳光下灿烂夺目,然后他们拐弯穿过锡耶纳大门,旅程就结束了。海关官员热情洋溢地准许他们进城,马车沿着黑暗狭窄的小巷咔嗒咔嗒地往前行驶,受到人们又是好奇又是友善的欢迎,这种欢迎使每个来到意大利的人都感觉美好。
他完全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旅馆,他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接待。老板娘一把攥住他的手,一个人抢过他的伞,另一个人夺走他的行李,人们推推搡搡地给他让路。大门似乎被人群堵死了。狗在叫,有人吹响了带哨儿的气球,女人们挥舞着手帕,小孩子兴奋地在楼梯上尖叫,而在楼梯顶上,站着的正是莉莉娅,穿着她最好的上衣,光彩照人。
“欢迎!”她大声说道,“欢迎来到蒙特里亚诺!”菲利普跟她打了招呼,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下面的人群中传来一片赞许之声。
“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莉莉娅继续说,“我没有忘记。我来介绍一下卡莱拉先生吧!”
在她身后的角落里,菲利普辨认出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此人以后大概会显示出英俊、身材匀称,但当时看去并不是这样。他半个身子都裹在一幅肮脏、冰冷的窗帘后头,紧张兮兮地伸出一只手,菲利普握了握,发现他的手湿乎乎的,手掌肥厚。楼下又传来一片赞许之声。
“晚饭就快好了,”莉莉娅说,“顺着过道往前走就是你的房间,菲利普。你不用去换衣服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去洗手,完全被她的厚颜无耻压垮了。
“亲爱的卡罗琳!”菲利普刚走,莉莉娅就压低声音说。“你真是太好了,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很高兴地接受了。但你肯定度过了难熬的一刻钟。”
阿博特小姐这么长时间的恐惧突然变成了尖刻。“我什么也没说,”她没好气地说,“一切都靠你了——一刻钟能解决问题算你运气!”
晚饭像一场噩梦。他们单独在一间气味难闻的餐厅里用餐。莉莉娅坐在桌首,打扮得很漂亮,嚷嚷个不停;阿博特小姐也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坐在菲利普旁边,菲利普恼火地发现她越来越像悲剧里的闺中密友。坐在对面的是那位意大利贵人的后裔——卡莱拉先生。他后面放着一只金鱼缸,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瞪大眼睛望着这些客人。
卡莱拉先生的脸抽搐得太厉害了,菲利普没法仔细端详。但他可以看见那双手,不是特别干净,虽然不停地梳理他那油亮的头发,也不见干净多少。他那浆过的袖口也不干净,至于那件西装,显然是专门买的正宗英国货——一件大得惊人的格子西装,连合体都说不上。他忘记带手帕了,而且一直没有想起来。总的来说,他简直不登大雅之堂,能有一个在蒙特里亚诺当牙医的父亲就算很走运了。而且,莉莉娅居然也——不过晚饭一开始,菲利普就明白个中原因了。
原来这年轻人是饿了,他未婚妻给他的盘子里盛满通心粉,当那些味道鲜美的、滑溜溜的毛毛虫飞快地滑进他的喉咙时,他脸上松弛下来,一时显得懵懂而平静。菲利普曾在意大利上百次见过那样的脸——见过,喜爱过,因为这脸不仅美丽,而且具有每个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人与生俱来的魅力。但是他不愿意吃饭时看到这张脸在他对面。
对话,姑且说是对话吧,混杂着英语和意大利语。莉莉娅对后一种语言没有学会多少,而卡莱拉先生对前一种语言一窍不通。偶尔,阿博特小姐还要在两位情侣之间充当翻译,情形变得极为不堪、令人反感。但菲利普没有勇气站出来宣布订婚无效。他认为他跟莉莉娅单独在一起时会更有魄力,他给自己找借口说他必须听了她的辩解再做判断。
在通心粉和刺激嗓子的红酒的作用下,卡莱拉先生振作起来,也想说话了,他很有礼貌地望着菲利普开了口,“英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意大利人爱英国,也爱英国人。”
菲利普没有心情搞这种国际间的客套,只是欠了欠身。
“意大利也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对方有点愠怒地继续说,“造就了许多著名人物——如加里波第 和但丁。但丁写过《地狱》、《炼狱》和《天堂》,其中最美的是《地狱》。”接着,他以受过扎实教育的那种沾沾自喜的口吻引用了开篇几句话——
在人生之旅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幽暗的森林
而正确的道路已经迷失——
他本人也不会想到,这段话真是再适当不过了。
莉莉娅扫了菲利普一眼,看他是否注意到她要嫁的并非浑噩无知之辈。她迫不及待地想展示未婚夫的所有良好品质,很突兀地扯起了“保伦球” 的话题,似乎他在这方面是一把好手。只见他突然变得矜持起来,脸上还浮现出骄傲自满的微笑——那是乡下人的板球成绩在外人面前被提及时的笑容。菲利普曾经很喜欢看保伦球,那是草地网球和手球的绝妙组合。但今后他恐怕不会那么热衷于此了。
“哦,看啊!”莉莉娅突然叫了起来,“可怜的小鱼儿!”
刚才他们吃着那些酱紫色、颤巍巍的牛肉时,就有一只饥饿的猫弄得他们心神不宁。卡莱拉先生带着意大利人惯有的残忍,抓住猫的爪子把它扔了出去。此刻,猫爬到了鱼缸边上,正用爪子捞鱼呢。卡莱拉先生起身赶跑了猫,在鱼缸边找到一个很大的玻璃塞子,把孔眼堵得严严实实。
“可是鱼不会死吗?”阿博特小姐说,“它们没有空气了。”
“鱼靠水为生,不靠空气,”他用见多识广的口吻回答,坐了下来。显然他完全放松下来了,居然往地板上吐了口痰。菲利普看了一眼莉莉娅,却没有发现她有丝毫反感的表示。她勇敢地滔滔不绝,一直到这顿令人作呕的晚餐结束,然后她站起身说,“好了,菲利普,我想你肯定准备告辞了。我们明天中午十二点吃午饭的时候再见,如果之前不再见面的话。待会儿他们会把咖啡端到客房里。”
这真是有点太放肆了。菲利普回答:“劳驾,我希望此刻就在我房间里见你,我这么远赶来是谈正事的。”他听见阿博特小姐抽了口冷气。卡莱拉先生没听明白,正在点一支恶臭难闻的雪茄。
这正是他期望的。单独跟莉莉娅在一起时,他的紧张顿时不见了踪影。他想起了长期以来他在智力方面的优越感,觉得有了底气,便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我亲爱的莉莉娅,我们不要大吵大闹。我来之前以为需要仔细盘问你。现在看来没必要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阿博特小姐告诉了我一部分,其余的我自己也看到了。”
“你自己看到了?”她惊叫起来,菲利普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看到他或许是个流氓,而且肯定是个无赖。”
“意大利没有无赖。”她接话很快。
他大吃一惊。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让他恼火的话,“他是牙医的儿子。这不行吗?”
“谢谢你告诉我这点。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什么都知道了。而且我很清楚一个在小县城里拔牙的意大利人的社会地位。”
其实他并不清楚,但他敢断定那地位低得可怜。莉莉娅没有提出反驳。但她非常尖刻地说:“说实在的,菲利普,你真让我吃惊。我还以为你是崇尚平等什么的呢。”
“我还以为卡莱拉先生是意大利贵人之一呢。”
“噢,我们在电报里那么说,是为了别让可怜的赫里顿太太受到惊吓。但这是真的。他是位年轻的旁系后裔。大家族肯定是枝枝蔓蔓——就像你们家的约瑟夫表哥。”她巧妙地挑选了赫里顿家族里唯一一位没啥出息的成员。“吉诺的父亲特别谦和有礼,事业发展很快。就在这个月他要离开蒙特里亚诺,到波吉庞斯去开业了。而且,就我这个小人物看来,一个人本人怎么样才是最重要的,但我猜想你不会同意。我还想告诉你,吉诺的叔叔是一位神父——相当于我们家乡的牧师。”
菲利普很清楚一位意大利神父的社会地位,对此发表了一番宏论,结果莉莉娅打断他说:“还有,他的表哥在罗马当律师。”
“什么类型的‘律师’?”
“噢,就像你那样的律师——不过他的事情很多,总是脱不开身。”
这话太伤人了,但他不愿意表露出来。他改变策略,用温和、劝慰的口吻说了下面这番话:
“整个事情像一场噩梦——可怕的噩梦,不能继续下去了。此人哪怕有一点可取之处,我也会感到不安。那样我可以让时间去说话。莉莉娅,现在他把你给骗住了,你很快就会识破他的底细。你是一位淑女,习惯于跟绅士淑女打交道,不可能受得了这样一个男人,他的社会地位——是啊,并不是工人聚居区一个小牙医的儿子的地位。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怪意大利太有魅力了——我自己也有过这种感受——我还要狠狠地责怪阿博特小姐。”
“卡罗琳!为什么责怪她?这事跟卡罗琳有什么关系?”
“我们本来指望她——”他看出这回答会使他陷入麻烦,便挥了挥手,继续说道,“因此我相信,其实你内心也同意,这个婚约不会长久。想想你在家里的生活——想想艾玛!我不妨说也想想我们,你知道,莉莉娅,我们把你看得比亲戚还重要。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感到失去了亲妹妹,我母亲失去了一个女儿。”
她似乎终于被感动了,别过脸去,说道:“我现在断不掉了!”
“可怜的莉莉娅,”他说,心里真的有所触动。“我知道会很痛苦。我是来救你的,或许我是个书呆子,但我有胆量面对一个流氓。他不过是个傲慢无礼的愣头青。他以为他能威胁你,逼你履行诺言。等他看到他要对付一个男人,就不会那么横了。”
接下来的情形应该用某个比喻来形容——如晴天霹雳,引爆炸药,火山地震——把菲利普炸到半空,又砸翻在地,再吞入黑暗深处。莉莉娅转脸望着他那豪侠的保护人,说道:
“我生平第一次谢谢你别管我的事。也谢谢你的母亲。十二年来你们训练我、折磨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你们以为我是个傻瓜?以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啊!当年,我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媳妇来到你们家,你们都是怎么打量我的——没有一句暖心的话——对我评头品足,认为我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你母亲调教我,你姐姐责骂我,你呢,拿我取笑逗乐,显示你的聪明!查尔斯死后,我还要为了你们这个讨厌的家族的荣誉循规蹈矩,我只能困在沙士顿,学会管家,没有丝毫改嫁的希望。不,谢谢你!不,谢谢你!‘流氓’?‘无礼的愣头青’?那除了你自己还会是谁?感谢上帝,我现在可以勇敢地面对世界了,因为我找到了吉诺,这次我是为了爱情而结婚!”
她的抨击刺耳难听,却全是事实,令菲利普无力招架。但他过人的傲慢使他没有沉默,他也发作了。
“是的!我不许你这么做!也许你瞧不起我,认为我软弱。可是你错了。你忘恩负义、粗鲁无礼、卑鄙可耻,但我还是要挽救你,为的是挽救艾玛和我们的名誉。这个小城会出现一场大风波,你和他都会后悔来到这里。我决不会退缩,我的火气上来了。你不应该发笑。我不许你跟卡莱拉结婚,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他。”
“去吧,”她嚷道,“现在就去告诉他吧。去跟他说清楚吧。吉诺!吉诺!进来!进来!菲利普兄弟不许订婚!”
吉诺一眨眼就出现了,准是一直在门外偷听来着。
“菲利普兄弟的火气上来了。他决不退缩。哦,当心别让他伤着你!”她摇摇摆摆,粗俗地模仿菲利普的步态,然后,骄傲地看了一眼未婚夫宽阔的肩膀,转身冲出了房间。
她是想让他们打架么?菲利普可不想打架,看样子吉诺也没有这个打算,他局促不安地站在房间中央,嘴唇和眼睛都在抽搐。
“请坐下,卡莱拉先生,”菲利普用意大利语说,“赫里顿太太非常激动,我们没有理由不保持平静。我可以给你一支香烟吗?请坐下吧。”
他没接香烟,也没坐下,仍然站在明亮的灯光下。菲利普倒巴不得这样,他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这会给吉诺造成心理压力,也使他自己有时间镇静下来。他这次可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莫名其妙地学着莉莉娅的样子咆哮起来。他要通过克制让对方感到他的威力。
他抬头准备开腔,怎么,吉诺浑身颤抖,莫非在强忍着笑?这情形立刻消失了,但已使他感到紧张,说起话来就比他原来打算的更加傲慢。
“卡莱拉,我跟你开门见山。我来是阻止你跟赫里顿太太结婚的,因为我发现你们俩结合不会幸福。她是英国人,你是意大利人,她的习惯和你的习惯完全不同。还有——请原谅我这么说——她富,你穷。”
“我不是因为她富才要娶她的。”他生气地回答。
“我丝毫没有这样的意思,”菲利普谦谦有礼地说,“我相信你是很可敬的,但你是否明智呢?我提醒你一句,我们希望她回到我们身边。不然,她的女儿会失去母亲,我们的家庭会破碎。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们将对你不胜感激——对于你的失望,你还会得到一份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他从椅背上倾身,急切地望着菲利普。他们这么快就开始谈价钱了!可怜的莉莉娅!
菲利普慢悠悠地说:“一千个里拉怎么样?”
吉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他沉默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菲利普可以出这个数的两倍:他知道会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
“今天晚上就能拿到。”
吉诺终于说出话来,“太晚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说不下去了。菲利普注视着他的脸——这张脸不算精致,表情却很丰富——注视着它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颤抖、变形、重塑。一会儿是贪婪,一会儿是傲慢、是谦恭、是愚蠢、是狡猾——让我们姑且希望偶尔还有爱情。逐渐地,一种情绪占了上风,而且是最意想不到的一种情绪。只见他的胸脯开始起伏,眼睛开始眨动,嘴巴开始抽搐,突然,他腾地站起,爆发出一阵全身心的粗声狂笑。
菲利普跳了起来,吉诺本来张开双臂让这个大好人过去,此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说,“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结婚了——我一得知你要来就结婚了。没来得及告诉你。哦,哦!你这么大老远的空跑一趟。哦!哦,还有你的慷慨!”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道,“请原谅,我太粗鲁了。我实际上就是个乡巴佬,我——”他看见了菲利普的脸,那神情把他吓坏了。他抽了口冷气,突然失态,把两只手塞进嘴里,又突然失态,把两只手全都吐了出来,随即茫无目的地推了菲利普一把,推得菲利普一头栽倒在床上。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哦”,然后退了下去,顺着过道拼命狂奔,像孩子一样失声尖叫,去把这个笑话告诉他的妻子。
菲利普在床上躺了会儿,对自己找借口说痛得很厉害。他气得眼前一片模糊,在过道里跟阿博特小姐撞了个满怀,阿博特小姐立刻眼泪汪汪。
“我在环球过夜,”菲利普对她说,“明天一早就出发回沙士顿。他对我动了手。我可以起诉他,但我不会。”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阿博特小姐哭哭啼啼地说,“我不敢待在这里了。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