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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阅读《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有两处地方让读者不敢轻易涉足:莉莉娅·西奥波尔德临产而死以及她的刚满八个月的婴儿的夭折。

莉莉娅的死,书中写得惜墨如金:“可是她却在分娩时死去了。”

她的婴儿的死,写得多了一些文字:“小脸已经冰凉。”“小脸今后再也不会被眼泪打湿了。”

也许正因为关于生死这样重大的事件写得如同交待事实,才深深地触动了读者,读者因此不得不再回头审视死亡的情节和原因。

莉莉娅分娩而死,从死亡的原因的客观性上讲,概率要高得多,尤其莉莉娅所处的时代——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不管作者有意无意,关于莉莉娅的写作,都是客观的,或者是顺着莉莉娅的性格进行的。

莉莉娅最初在小说中露面,是在火车站与一家人告别。在小叔子菲利普的建议下,她要去意大利旅游。一同前去的,还有卡罗琳·阿博特小姐。她的婆婆赫里顿太太对儿媳妇的旅行,颇不以为然:“一个三十三岁的寡妇竟然要个年轻十岁的姑娘照顾自己,想想就让人脸红。”话说得刻薄,却言简意赅地交待出了两个年轻旅游女士的身份。莉莉娅出国旅游,与她守寡不守节,打算和一个名叫金克罗夫特先生结婚很有关系。在英国这个历来阶级分明的国度,金克罗夫特先生没有好出身、没有好亲戚,不英俊、不聪明、没有多少钱,是原因,但是更深层的原因是莉莉娅和已故的丈夫查尔斯生有一女——艾玛。莉莉娅所处的英国,妇女的地位在改善,或许再嫁不算什么严重的失节了,但是再嫁会失去女儿的抚养权和婆婆家优裕的社会地位,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英国这个国家,自打文艺复兴以来,基本上遵循了资产多寡决定一个家庭以及一个人在社会上享有多少地位和权利的原则。它的稳定源于此,它的保守源于此,它的阶级分明也源于此。

然而,在英国成为问题的问题,在意大利却不再是问题。莉莉娅到了意大利,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就写信给婆婆赫里顿太太,说她订婚了,是个意大利人!在莉莉娅来说,这是婚姻自由,而在婆婆赫里顿太太来说,这是触犯了天条,因此她上纲上线地说:

那个男人是公爵也好,是演奏手风琴的也好,关键不在这里。如果莉莉娅嫁给他,就是侮辱了查尔斯的亡灵,侮辱了艾玛,侮辱了我们全家。因此我不允许,如果她一意孤行,我们就跟她彻底断绝关系。

这番话,可以看作英国的背景,是莉莉娅做儿媳妇的背景,是书中所有英国人生活的背景,自然也是两起死亡事件的背景。

至于莉莉娅个人的性格,小说是通过她在意大利闪电结婚、渐渐对婚姻失望、进而陷入无奈境地,一步步告诉读者的。“莉莉娅是个既多情、又性格粗放的人”,仅仅因为“第一次看见吉诺坐在面对拱顶砖门的泥墙上”、“夕阳照在他的头发上”、“他低头朝她微笑”,就决定要嫁给这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了。从浪漫的角度讲,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这些理由也许够了。但是一个女人要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却需要更多的理由,或者更合适的条件。吉诺是个牙医的儿子,家产和地位都很低,但是意大利人似乎惯于吃软饭,不仅吉诺吃得理所当然,一家人为了买房还理所当然地讹走了莉莉娅一笔钱。莉莉娅不在乎施舍钱财,但是很在乎两个人的家庭独立、和谐和秩序,也就是英国式的家庭生活。吉诺懒惰、散漫、狡诈……毛病多多,莉莉娅都渐渐地忍耐下来,但是她忍受不了吉诺夜不归宿甚至几天不归家的毛病。异国他乡,本来就没有社会交往,丈夫偏偏不守家,莉莉娅渐渐郁闷起来。矛盾不大,冲突也不激烈,但是如同一剂慢性毒药,莉莉娅渐渐失去了活力,甚至加入了天主教堂来寻找精神的支撑点。莉莉娅看清楚吉诺是为了钱才跟她结婚,又发现了吉诺的不忠,精神开始崩溃,后悔,哭泣,一次散步时与可能返回英国的一次机会失之交臂后,她的生活开始一步步走向悲剧了。她想念自己的女儿艾玛,却又被英国那边掐断。“于是,莉莉娅放弃希望,病倒了,整个秋天都躺倒在床上。”吉诺为此心烦意乱,却仅仅因为一心想得到一个儿子,“跟这个神圣的永生不朽的希望比起来,坠入爱河只是一件物质上的小事”。莉莉娅拼尽血肉之躯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人生便走到了尽头。婆婆家认为这是莉莉娅自找的,丈夫这边认为人死不能复生,只有卡罗琳·阿博特为莉莉娅的死深感自责。

作者这样评论这一死亡事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里涉及的不只是个性差异,这种斗争是民族性的。世世代代的老祖辈,不管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都不准拉丁男人向北方女人献殷勤,也不准北方女人原谅拉丁男人。”

故事讲到这里,小说写到了第四章,占全书篇幅的五分之三,自此开始向第二件死亡转移。

莉莉娅——或者说吉诺的孩子——的死亡过程,要比莉莉娅的长一些:被偷、被包袱闷住、无声的哭泣、马车上的一路颠簸、马车翻倒时被甩出车外——导致死亡。

如果说莉莉娅的死亡,至少一半原因是她的性格决定的,那么婴儿的夭折却与婴儿的性格毫无瓜葛,因为几个月大的孩子的性格还远远没有形成。换个角度说,婴儿的夭折,完全决定于成年人控制的社会和环境。在这点上,婴儿的社会背景,要比他的母亲复杂得多。大背景是两个民族,小背景是一个个和他发生关系的具体的成年人。和他最亲近的有两个人,母亲和父亲。母亲去世了,父亲好好把他养大成人,成长的生活虽然有残缺,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偏偏他的父亲有自己的性格,左一封右一封地替他给异父同母的姐姐——艾玛——写信,一心攀附这门英国亲戚。因为这些信,母亲那边,也就是英国那边,开始产生反应。一开始母亲的亲戚们坚决拒绝,尤其赫里顿太太。从父亲这边的血缘上讲,婴儿和赫里顿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从母亲这边的血缘上讲,他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点亲缘,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在强大的民族文化推动下,这一亲缘被无限放大,以至于和婴儿最没有亲缘关系却深为自责的卡罗琳·阿博特小姐成了最原始的推动力。不能让英国人生的孩子,在意大利那样的蛮荒之地接受教育,成了让婴儿回归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诚如赫里顿太太所说:“难道那孩子就要在那种地方——跟着那样的父亲长大?”“那人只会把孩子带成一个天主教或异教徒,而且肯定会把他培养成邪恶的人。”

除了两个民族的背景,两个民族的子民的性格,加速了孩子的悲剧命运。

菲利普·赫里顿,散淡、随和、理智。哈丽雅特·赫里顿,菲利普的姐姐,愚钝、固执、蛮横。为了执行赫里顿太太的命令,姐弟俩组成了“救援小组”,到意大利去解救孩子。卡罗琳·阿博特,热心、理智,富有责任感和负疚感,单独行动,打算把孩子从意大利领回来,自己抚养。三个人不期而遇,救助行动互相牵扯,三个人的关系不得不进行重组。

算上这次,菲利普是三进意大利了。第一次是二十二岁到意大利旅游,深深地喜欢上了意大利,不仅深为意大利的灿烂文化折服,而且连意大利的炎热气候他都认为有趣,有魅力。莉莉娅就是在他的美妙描述和大力推荐下前往意大利旅游的。第二次,莉莉娅的闪电式结婚,他在母亲赫里顿太太的授意下到意大利劝阻,但是他在既成事实面前束手无策不说,还被吉诺收拾了一顿,结果大败而回。第三次,即这次解救活动,他不积极,只是无法摆脱母亲手里牢牢牵住的木偶线,才不得不来充当木偶。鉴于第一次的失败以及他态度暧昧,赫里顿太太于是派遣女儿哈丽雅特来做督察。哈丽雅特的愚蠢和专横,使得菲利普更像一个被操纵绳子扯得团团转的木偶。然而,外因永远不能彻底抵挡内因。菲利普理智,从善如流,喜欢从积极方面看待人的行为,因此他这次解救孩子,结果“体面失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哈丽雅特的使命是让菲利普的解救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惜一切手段,把那个孩子弄回英国去,而这点,是菲利普无论如何不可能做出来的。

姐弟两个的拯救行动还未实施,突然杀出一个卡罗琳·阿博特:她因为自责和愧疚,抢先一步独自来到意大利,试图说服吉诺,把孩子让她抱回去抚养,弥补她怂恿莉莉娅草率缔结跨国婚姻的过失。两条战线看似各有打算,但菲利普和卡罗琳却在实际行动中很快加深了解,观点每每合拍。菲利普终于明白,这次解救孩子,追根溯源,“哈丽雅特被母亲操纵着,赫里顿太太被阿博特小姐操纵着,吉诺被一张支票操纵着”。他还算个明白人了。他对解救孩子的态度本来无所谓,这下彻底转变了:“世界突然正过来了,那孩子还有什么要紧?”

始作俑者卡罗琳·阿博特小姐自然不甘心:吉诺“他去年征服我,昨天征服了赫里顿先生,如果我不多加留心,今天他还会征服我们大家,那孩子就会在蒙特里亚诺长大”。她曾经对婴儿的幸福、灵魂、道德等等考虑了很多,很多,但是看到真实的婴儿睡在一块脏兮兮的毯子上,有血有肉,生命的重量和尺寸样样俱全,她除了亲吻和祈祷,发现别的一切影响都是难以施展的。这当然是因为婴儿的背后有一个粗糙、马虎却算计过人的父亲。父亲内心只渴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将来也有自己的儿子,子子孙孙充斥整个地球。这种本能的渴望无比强大,是卡罗琳小姐这样涉世不深的女性还无法对抗的。“坏人也有爱的能力。”这一发现不仅让她一筹莫展,她还感到道德上的不安了。

这下就只剩下哈丽雅特了。愚钝自有愚钝的厉害之处。她不需要思考那么多,一心惦记着怎么把孩子解救到英国去,就足够了。她的思考更直接,因此达到目标的距离更短,更近。在敦促菲利普无效之后,她的手段也更快捷。她亲自出马,本来想和吉诺直接交锋,用一张支票解决问题,却发现吉诺不在家,保姆外出,便把孩子偷了出来!坐马车赶往火车站,雨天加上慌不择路,小小的脆弱的生命遭到摧残,是偶然,却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婴儿脱离了养育他的环境。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但是读者看得出来,正是成年人各自迥然不同的性格,一起谋害了一个小生命!他们的性格又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造就的。

这样的写作已经颇具分量,但是突然的死亡事件,却只是作者写作的一个方面。死亡事件引发的反响,是作者写作的另一个方面。两起死亡事件的主人都不是小说的主角,而是重要的因素,或说次要的角色。

那么,主角是谁呢?菲利普·赫里顿和卡罗琳·阿博特。还有意大利人吉诺。

在两起死亡事件中,菲利普和卡罗琳的性格都得到了充分展示,但是这似乎不是作者对他们的最终关怀。他们因为两起死亡事件得到了锤炼,受到了教育,对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了新的看法,彼此认识得更清楚,互相都有了新的好感,好像为这对年轻人的恋爱铺平了道路。然而,作者偏偏没有玉成好事,让他们仍然各走自己认定的路:菲利普决定走出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乡,到更开放的伦敦谋生,而卡罗琳却背道而驰,决意回到自己曾经厌恶的故土。这个结局,出乎读者的意料,却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余地。

至于意大利人吉诺,在作者笔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但透过这个人物,读者看到的是意大利这个国度。从这个角度说,吉诺这个虚构人物,很有实际象征意义。如若他象征意大利,那么,着墨有限的赫里顿太太,则象征英国。

透过多种象征,揭示和对比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文化差异,也是小说的重要内容之一。

这是E·M·福斯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尽管篇幅不长,却奠定了他长篇小说的基本调子。在他的笔下,对人对事,客观的冗长的描写和交待,不再是长篇小说的特点。小说的故事和情节,都是在引人入胜的叙述、简练的描述和交待以及人物的对话中展现出来的。事件的突然性,尤其死亡事件的突然性,成了福斯特长篇小说的特点。多种事件对主人公以及周围的人的影响,是福斯特最为关注的,也是他的小说具备现代性的重要元素。

本书一共十章,前四章写了一起死亡事件,后四章写了一起死亡事件,最后两章写两起事件对男女主人公产生的影响,以及他们生活下去的态度。结构的均衡,布局的合理,作者驾驭小说写作的能力,已经毋庸置疑。

苏福忠
二〇〇八年十月 dKGgM1a0wFfJf5cMZcsy3LVsZ55QHD0g+d9ftqhJC2jxpgivWyXt0KYOJyXv2K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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