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蒲桃的婚期定在四月初十。金家没有三媒六聘，蒲家亦没有张灯结彩。一切看似平常，波澜汹涌的只有蒲桃的内心。

初九这日，蒲桃穿了一身素衣，头戴木簪，拎着祭品去了城外的十里坡。十里坡上一片荒芜，大块的石头横卧在山顶，四周看不见一棵树，坡下则是悬崖峭壁。

蒲桃站在山顶，看着眼前沟壑延绵。她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峭壁上的山洞，但是她知道，三年前自己被掳走后，便是在那里过了一夜。一夜之后，她浑身是血地被人扔在山顶，是路过的刘子昭救了自己，并送自己回了家。

那时的他啊……就像是脚踏七彩祥云的大英雄，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蒲桃想起刘子昭，心底不由得涌起一阵温暖。但很快，这温暖便化为了悲伤——他们成婚不过一日，刘子昭便上京赶考，从此二人阴阳两隔，再不得相见。

蒲桃拔下发上的木簪，任发丝在风中飞舞。

蒲桃神情哀伤，手轻轻摩挲着木簪尾部，上面雕刻的是一朵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的桔梗花。由于她经常将木簪拿在手中把玩，木簪尾部的桔梗花瓣很光滑。原本平平无奇的木簪竟有了一种隐约的华光，温润如玉。这是她唯一能寄托思念之情的物件了。

蒲桃眼眶微红，紧紧将木簪攥在手里，半晌之后才将它放在怀里，随后拿起一沓冥纸扬在空中。

冥钱纷纷扬扬在空中飞舞，四下飘散。蒲桃一身素衣白衫，披头散发立于悬崖边，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

龙成谨和宋昱及城主池泱趴在不远处的大石后，已经看了蒲桃许久。

“她不会要跳崖吧？”龙成谨面带紧张，问池泱。

池泱沉思了片刻，摇头：“她家中还有老父，断不会轻生。”

龙成谨觉得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池泱用眼角偷瞄龙成谨，欲言又止。他在心中想着，这七殿下对蒲桃的关心是否太过，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明着问，只是好奇不已。

宋昱明显也有这样的感受，问道：“殿下，您很关心她？”

“胡说！”龙成谨忽然回头瞪着宋昱，“我对她的讨厌旁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我才没有关心她，我这是在看她的笑话！”

龙成谨的再三否认让他的内心世界展露无遗。宋昱和池泱对视一眼，闭紧了嘴巴，心照不宣。

“谁在那里？”这时，蒲桃听见了龙成谨的声音，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所处的方向大声询问，“青天白日鬼鬼祟祟的，见不得光吗？”

三人没有回答，蒲桃步步走近。龙成谨不想暴露自己，一狠心，猛踹了宋昱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宋昱踉跄了几步，站在大石边上，一脸郁闷地揉着自己的腰。

蒲桃见到一身华服的宋昱，微微一愣，问他：“公子躲在石头后做什么？”

宋昱站直了身子，皮笑肉不笑地对蒲桃说：“在下看见姑娘站在悬崖边，担心你做傻事，故而不敢声张，还请姑娘见谅、见谅。”

蒲桃微微有些惊讶，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关心。”说完，她便向宋昱躬身行了一礼，再不与他攀谈。

荒郊野岭，既是伤心地也是动情处，自己又将嫁入金家做侍妾，蒲桃不觉得自己在这里跟一个华服公子多做纠缠会是好事。

蒲桃将簪子插在发间，重新整理了仪容，而后大步离开了。

龙成谨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看着蒲桃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低喃：“倒是个贞洁烈女，真是可惜了。”

池泱撩起袖子，竖起了大拇指，眉开眼笑地道：“万和城的民风是出了名的好。顶好。”

宋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抱起双手。看着身前愁眉苦脸的龙成谨和一脸媚笑的池泱，他突然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才是正常人。自己委实不该跟他们混在一起，这样脑子会变傻的……

翌日，初十晨时。

金仕柯从倚兰院租了小小的一顶粉色轿子要往蒲府去。

金仕柯穿着一身金色常服站在轿子旁，手里拿着一个金色的小盒子。他这身打扮没有一点儿像是要娶妻的样子，似乎昭告天下自己要娶蒲桃是一件丢人的事。但他面上眉飞色舞，说明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不需要花什么钱就能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桩买卖还算划算。

不，岂止是划算，娶蒲桃简直比买一个粗使丫鬟还便宜！

金仕柯盘算了一番，心里乐开了花，面上更加堆满了笑。

而此时的蒲桃正坐在梳妆台前淡扫蛾眉，身后是拿着木梳为她盘头的蒲父。

蒲父从小极疼爱闺女，梳头这样的事情经常代劳，虽然家中富裕之后这样的事情便有专人打理，但他的手法也未曾生疏。

蒲父给蒲桃梳完头，给她盖上了红盖头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泪。之前他一直红着眼眶，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如今蒲桃看不见了，才偷偷地哭。哭完了，他又拉起蒲桃的手，告诫她：“嫁去金家后要规行矩步，好好伺候丈夫和公婆，万不可再耍大小姐脾气。”

蒲桃亦是忍着眼泪，哽咽着不吭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咚咚咚——”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蒲家父女听闻皆是浑身一颤。

蒲父看了一眼天色，见还不到约定的时辰，心中一暖，笑着拍了拍蒲桃的肩膀：“仕柯还真是心急，看来他很喜欢你，你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

“……嗯。”蒲桃点了点头，身体不自觉地紧绷，坐直。

蒲父走出去，开了院门，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金仕柯，而是两位衣着华丽、气宇轩昂的少年公子。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二人绝对是人中龙凤，系世间不可多得的英武少年郎。

“二位是……”蒲渊并不觉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我们是蒲姑娘的朋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龙成谨开门见山，居高临下地说完。

蒲父似是受了惊，深呼吸许久，才镇定下来。

“小女的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蒲父惊魂甫定，试探性地问道。他生怕对方再做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回答，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

但龙成谨并没有回答他，只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道：“什么朋友你不必管，只需要让我见到蒲姑娘。”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说完就走。”

蒲父被他的气场所惊，但惊归惊，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考虑到女儿的幸福，拒绝一两个登徒浪子对他来说是很简单又非常有必要的一件事。

蒲父“哗啦”一声拉过木门，正要关门，但另一位华服公子眼疾手快，一只手抵住了门板。蒲父便是用尽了力气，也奈何不了他。

龙成谨赞赏地看了眼宋昱，旋即甩开折扇，回过头笑着对蒲父说道：“你是想我们用强，还是自己让开？”

蒲父看了一眼来来往往的街坊邻里，最终只得松开手，将二人让了进去。

蒲宅是一座最普通的四合院，院子里一根竹质晾衣架边有个紫藤花架。花架上的花已经枯萎，花架下有一口做饭用的锅。这样的房子在破瓦寒窑的贫民窟里毫不起眼，但龙成谨随便找人一打听，立刻就会有人手舞足蹈地为他指路。倒不是他们跟蒲桃有多熟悉，而是因为蒲家太有名。

想当初蒲家十二进的大宅子建成时，蒲家大宴宾客，开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羡煞旁人。现在他们住在这贫民窟里，不免令人唏嘘感慨。

对蒲家的遭遇，心疼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但最多的还是看笑话的普通乡民。比如说今日，知道蒲桃要嫁去金家的人不少，但他们还是很乐于给龙成谨指路。谁让他又高又帅气场非凡，走路还带着戾气？不是去抢亲，就是去讨债的！

街坊邻里瞪大了眼，就等着看蒲家的大戏开锣了！

“请你们在此等候。”蒲父推开客厅的门，将二人迎进门。

龙成谨和宋昱走进屋，便见屋子的左边放满了酒坛，像是堆叠的空坛子。右边则是一张床铺，正是蒲父所居之处。

蒲父当然不会让龙成谨在女儿的闺房见面，故而将他们带去了自己的屋子。龙成谨打量了几眼，而后直接在屋子的正中位置落座，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活像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蒲父去蒲桃的闺房带了她过来，路过院子时，篱笆墙上的围观群众皆躲闪不及，被蒲父抓了现场。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这三年来笑话还没看够？”蒲渊气愤难忍，破口大骂。

蒲父性子向来温和，为人谦谨。家境殷实时，他经常接济穷人，尤其是贫民窟的乡民，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平日里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当众骂人还是第一次，可见其内心之愤慨。

“爹爹，不要动气，本不是什么大事。”蒲桃扶住蒲渊，生怕他怒急攻心气坏了身子。

蒲桃第一次嫁人时仓促，大红的嫁衣挡不住她肥胖的身材，头上又有红盖头，旁人根本看不见她化妆后的样子。但今日的蒲桃，因是二嫁，着了一身淡淡的水红色衣裙，且在蒲父的要求下描了眉毛上了胭脂，更添灵动妩媚。男人们都看得眼睛发直，哪怕被蒲父斥责也甘之如饴，索性大大咧咧地蹲在墙头，再不避讳。

蒲渊额头青筋直跳，赶忙拉着蒲桃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