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桃的父亲病重,瘫在床上已经三日未醒。
这一日夜里,蒲桃收拾完酒肆之后,便特地去城外寒山寺祈求神灵庇佑,一番祈祷下来,下山时已经到了深夜。
待她回到万和城之时,家家户户已经进入睡梦中,蒲桃成了大街上唯一一抹孤独的身影。她需要穿过万和城,从东市走到西市,再寻到西市末端的贫民窟,那里才是她现在的家。而这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白日里行去,也要花上大半天的工夫,更何况是夜晚?
好在今夜皓月当空,月光皎洁,将前路照得一片光亮,蒲桃一路行来,倒也没遇上什么麻烦。只不过她为了能尽快回家,不得已从东边的富人区经过,便又见到了自己原先所住的大宅子。
从前她避免触景伤情,素来都是尽量绕过蒲府,今日经过此地,也是因为赶时间而不得已。或许是思念之情甚笃,太想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蒲桃一狠心,索性趁着四下无人,足尖轻点,飞身上墙,落在了大宅子的屋顶之上。
蒲桃一边向西行,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轻瞥曾经属于自己的大宅子。
“小姐小姐,您可千万当心着些!”丫鬟们的声音犹在耳畔回绕。从前她练功之时也经常如现在这般,在屋顶之上行走如风。但如今朱门大宅里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没有了生机,翠绿园林皆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荒草丛生的垃圾场,到处都是散落的垃圾,显得萧索不堪。
“这才第二个年头吧?既然买了宅子去,就该好生打理,为什么买了又空置呢?”蒲桃心中怅然,心中发出幽幽的叹息。她想起往日里,那些花花草草都是她看着丫鬟们用心种出来的,葱葱郁郁,煞是好看。可如今不过短短两年,便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化作一片荒芜了。
蒲桃苦笑着摇头,心中复杂的情愫渐升,好一阵失落。
三年前,她还是万和城中巨贾蒲渊的独生女儿,素来高高在上,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的父亲一夕之间便如同老了几十岁,而后不过月余便开始缠绵病榻,从此再不曾起身。
蒲家商铺无人打理,长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蒲桃有心管顾,奈何她不谙商道,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商铺从开始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到门庭冷落最终倒闭,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蒲家从巨贾沦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境地,银号、镖局、米铺统统易了主,债主纷纷登门。不得已,她只能变卖良田、宅邸,将一切值钱的物件统统抵押了去,这才好不容易偿清了外债。
蒲渊知道后,病情愈重。他清醒的时间里,便不停地念叨:“想我蒲渊三十岁白手起家,四十岁成为首富,半世身家却在一年之内荡然无存!这也罢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最可怜的是我那独生的宝贝女儿呀!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照拂,却不想她在盛开的年纪跌落在了泥泞,从此零落成泥碾作尘!实在是可恨!可叹啊!!”
往日蒲府的欢声笑语不再,父亲健朗的身体也不复往昔,一切似乎都坏到了极点,可她根本连自怜的时间都没有。
蒲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先去房间里看父亲,发现他仍未清醒,又是好一阵心疼。但是心疼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她接下来还要去春华院送酒。
春华院的徐妈妈订了三十瓶竹筒酒,今晚就要送到。
蒲桃其实是不愿意做春华院的生意的。那里鱼龙混杂,她一个良家妇女出入其中,实在是不好看。但是为了生计,她不得不放下身段。
她到底不是从前那个大小姐了。从前是父亲养着自己,由着自己任性胡闹。现如今,蒲府落败,也该是她报答父亲的时候了。生计催着她像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旋转。很快,蒲桃便收拾齐整,挑着三十瓶竹筒酒去了春华院。
此时,在春华院最大的包间里,龙成谨正被院里最红的六个姑娘包围着。梅香、茉容、桔梗、杜鹃、月季、牡丹六人轮番向他敬酒,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叫得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龙成谨被甜言蜜语哄得十分开心,酒过三巡之后,已经微醺,自觉该停一停了,便找了个上茅房的借口,打算出去透透气。
龙成谨摇摇晃晃地打开门走出去,右边的走道里便迎面撞上来一个女子。“嘭”的一声响,二人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走路的?”龙成谨一声厉喝,自己也清醒了几分。而地上的女子似乎没听见龙成谨的话,只顾寻找着自己散落一地的酒瓶。
好在酒瓶是竹子做的,塞子也盖得紧,女子见没有一瓶酒洒落出来,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开始拾瓶子。
龙成谨见眼前有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在晃悠,突然心中一紧,居高临下道:“你抬起头来。”
地上的女子身子单薄,闻言抬起了头。她瞪大了一双眼,满含疑惑地看着龙成谨。
龙成谨亦低头看着她。
是她!
她一双眼睛与三年前无甚差别,明亮、干净、纯粹,却独独不见了盛气凌人。
龙成谨发觉她正是此前在寒山寺见到的女子,三年后的蒲桃。
三年不见,蒲桃至少比从前轻了几十斤,她的五官变得立体起来,面部变得清冷俊俏。但因为少了那高高在上的神情,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头上碧色的簪子前后摇晃,让她看上去更加惹人怜,活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这与从前雄霸一方的她大相径庭。
然而二人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蒲桃便移开了眼眸,开始拾取地上散落的竹筒酒。
“公子抬抬脚,您挡着我的酒筒了。”蒲桃面无表情地说道。
龙成谨似是魔怔了一般,恍恍惚惚地就这样听从了她的话,下意识地抬起了脚,蒲桃立即拾起他脚边的酒筒,随即起身就走。
龙成谨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本王记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不认得本王了?
——就算你不认得本王,见着如此玉树临风的男子,眼里竟连一点惊讶都没有?
龙成谨觉得自己的魅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不记得我了?”
“公子请自重!”蒲桃一惊,连忙甩开他的手。她的眉宇间没有多少惊讶,似乎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是啊,在这样的欢乐场中,她又是这样一副美好姿容,被调戏也是正常的。但龙成谨并不认为自己是调戏她的浪荡子。他不依不饶,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郑重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公子怕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吧?我不是春华院的姑娘,您找错人了!”蒲桃说完,手上微微一使力,顷刻间,龙成谨就被她震退了两步。
下一刻,蒲桃便一溜烟消失在了走道尽头。龙成谨看着那个背影,觉得真是十分奇怪,按照她从前的性子,自己应该已经从二楼被她摔到了一楼?
她气力之大,世所罕见。
龙成谨如此想着,突然觉得虎口发麻,再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虎口处多了一道乌青——这是蒲桃离开时,落在他手上的掌劲所致。
三年不见,她身上的肥肉少了,功夫倒没落下。
真是有趣……
龙成谨抚摸着下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包间,而此时他再看这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便觉得她们都是庸脂俗粉。
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