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蒲桃被活埋以来第一次觉得清醒，已是两个月后。

她醒来后很久，仍是觉得昏昏沉沉，久久回不过神。她身上的伤口结了大大小小的痂，有些甚至已经脱落了大半，但她全身的骨头还跟散了架似的，提不起丝毫力气。她只能躺在床上，用眼睛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木屋，不算大，四周的陈设简陋，床帐和桌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虽然破旧但很干净，一丝灰尘也无。当中的横梁上悬挂着一排已经风干的玉米串，一旁的墙上挂着干瘪的红辣椒，角落里堆满了柴火，以致空气里充满烟火气。另一侧墙上则挂着一件巨大的蓑衣，蓑衣破烂，边上的矮桌上还放着一顶同样破烂的斗笠。这间屋子的主人似乎久经风吹日晒，靠做体力活为生。

这是哪儿？

蒲桃沉思许久，仍不得解。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走一走，却发现双手刚一用力，就传来钻心的疼。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双手，蒲桃想起来了，自己当日在牢房里，双手没少受罪。

“你终于醒了！”随着推门声响起，传来一个中气浑厚的女声，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蒲桃侧头，便见门边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嬷嬷，她穿着麻布粗衣，腰间系着围裙，手里左右各拎着两块肉。蒲桃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但又觉得她声音熟悉得紧。

“你是……”蒲桃问她。

“你就叫我卓妈吧！你昏迷了大半月，都是我和卓毅在照顾你。”

“卓毅是？”

“我儿子。”卓妈笑了笑，赶忙将肉放在角落的木盆里，双手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立即又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她又从屋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然后将药碗往蒲桃床边一放，说道：“刚熬好的补药，等稍放凉些就赶紧喝了！你身子弱，得多补补！”

蒲桃道谢，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力不从心。卓妈见状，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谢谢。”

蒲桃的鼻息里充斥着卓妈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皂角和熏肉气息混合的味道，不算好闻，但让她感到安心。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为照顾重病的父亲，她打过无数份工，为大户人家浣衣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她身上亦是同样的味道。

卓妈微笑地盯着蒲桃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极为欢喜。蒲桃被她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刚想问她这是哪里，却见她左手捧起碗，右手搅动勺子，随后用尽力气试图将药吹凉。她的动作温柔而有力，让蒲桃想起了自己儿时母亲仍在世时的模样。

蒲桃鼻头一酸，突然说不出话来。

对蒲桃泫然欲泣的模样，卓妈浑然不觉。她自顾自地吹了一会儿，舀了一勺汤药，自己先尝了一口，发觉温度适宜才递到蒲桃眼前说：“来，快把药喝了。”

这句话，蒲桃在梦里听到过很多次。她下意识张开嘴，苦涩的药汁入喉，是熟悉的味道。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卓妈熟悉了。

这段日子，她虽然在昏睡，但耳朵依稀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鼻子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卓妈双眸明亮，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慈祥和蔼。如今卓妈的身影与昏迷时脑海里的残影相结合，让蒲桃对她十分有好感。

蒲桃十分感激，顾不得道谢，一口接一口地将药喝完，才问她：“这是哪里？我……还在太平府吗？”

“当然了！我们都是宋府的家仆，在城外庄子上做活。”卓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不过这里是太平府外城，不在城内。对城内人来说，并不算京城。”卓妈说着，推开了窗户。

窗户外，树枝上的树叶发黄，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已是深秋时节。各家整齐的木质房檐下，都垂着过冬用的食材，一股熏肉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给人一种凛冬将至的感觉。

卓妈顺手取下鸡毛掸子，一边装模作样地拍打桌子，一边问她：“你是城内人吗？为什么会这样问？”她拿眼睛偷偷打量蒲桃，表情有些担心，却又似乎不想让蒲桃察觉。

蒲桃神色迷茫，根本搞不清状况。许久，她才摇了摇头，说：“我是外乡人。”

卓妈松了一口气，隔阂感瞬间消失，她笑靥如花，道：“早说呀！我还以为你是城内哪家的大家闺秀，生怕怠慢了你！”

“怎么会？你们待我很好。”蒲桃睁大了眼睛，疑惑地说，“是您救了我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蒲桃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牢房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牢房里出来的，也不知道卓妈对她的事情知道多少。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后怕。

当日的她鲁莽冲动，无牵无挂，但现在，她住在卓妈家里，受了她的情，承了她的恩惠。她不能不替他们着想。她怕刘子昭杀人灭口，打击报复，伤害无辜。

卓妈放下鸡毛掸子，重新坐回蒲桃身边，给她掖了掖被子，安慰说：“你不要多想，过去的事情现在不记得，兴许以后就会想起来呢？你受了重伤，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

“……嗯。”蒲桃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儿将你救回后，你便一直住在此处，已近两个月。至于具体的事情经过，你得问他。”卓妈伸出手指，往窗外一指，“喏，他刚下工回来了。”

蒲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年男子拎着一架梯子往这边走来。男子五官硬朗，看上去憨厚老实，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似受了伤。

“他受伤了？”蒲桃迟疑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

卓妈的眼里流露出痛惜，黯然道：“早年落下的残疾，不碍事。”

“对不起！”蒲桃惊慌失措，仿佛做了一件错事。

卓妈连忙安慰她，微笑道：“过去几年了，他早已习惯。”

说话间，卓毅已经走进屋来。

他解下背上买的糕点，将它往桌上一放，说道：“娘，近日桂香园的桂花糖出货了，我买了些桂花糖，你放些在她的药汤里，这样喝起来没那么苦。我这衣裳今儿上午做工的时候弄破了，您快帮我缝缝。”他毫不在意地脱衣大嚷，原来并没有注意到蒲桃已经醒了。

“瞧你个傻样，脱衣上外头去！”卓妈忙将他往外赶。卓毅回头，这才注意到蒲桃已经醒来。

蒲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看他。从卓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苍白的面颊，长而密的睫毛，以及半咬住的嘴唇。

“对、对不起！我马上离开！”卓毅慌忙退出去，整理好了衣衫才走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蒲桃床边。蒲桃抬起头，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郑重地问道：“是您救了我？”

这些天来，蒲桃脸上的伤差不多好了，虽然他们一早就看出她眉目姣好，但在没有睁眼前，卓毅和卓妈都不知道她竟如此好看！

卓毅的脸瞬间就红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卓妈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卓毅愣愣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是、是我。”他下意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天你浑身是伤，晕倒在……在路边，我便把你带了回来。你放心，这些日子都是我母亲在照顾你，我并没有插手。我母亲很喜欢你，你尽管住在这里，多、多久都可以。”

“谢谢你……谢谢。”蒲桃由衷感谢，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牢里出来的，但卓毅看上去憨厚老实，她丝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卓毅说话的时候，卓妈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来回看着卓毅和蒲桃，只觉得男未婚，女……也应该还未嫁吧？二人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蒲桃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喝了药不一会儿又开始犯困了。

卓妈看出她有些倦意，便推着卓毅让他出去，说道：“好了，让姑娘先休息，咱们来日方长，日后再说。”

蒲桃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下，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蒲桃半夜醒来，发现卓妈就睡在自己边上。只不过自己睡在床上，卓妈睡在床下。她的身下垫了床因用得太久而被压得扁扁的被子，身上则胡乱盖了几件秋天的衣裳。

卓妈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面对陌生人对自己的好，蒲桃内疚不已，这也更让她心里发苦——比原谅别人对自己的伤害更难的是，接受一个人为自己所做的牺牲。

她想起自己千里寻夫，却被夫君打入大牢，历经九死一生，这一切的一切，本来都足够令她陷入痛苦深渊，无法自拔。但不知为何，此时她回忆起来，虽然事情历历在目，但又好似发生在旁人身上。

细细想来，她发现自己不是心碎了，而是清醒了。

她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便看淡了过去。凡此种种，皆化作一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但不管现今的刘子昭如何变了，就算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不要了，她不能忘记的是：三年前，确实是刘子昭将她带出山洞，救了她一命。她记得曾经那份恩情。而现在刘子昭到底还是没有下狠手，留了她一条性命。现在对方不希望她记得了，那她便忘了吧。

从此以后，她还是蒲桃。孑然一身，也无所谓。

耳边是卓妈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鼾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但蒲桃丝毫不觉得吵，甚至觉得很安心。

这间屋子里流淌着的，就是普通人最普通的生活气息。努力地活着，为生计而奔波，身体虽然累着，心却是安稳的。蒲桃的心也随着她的呼吸声安稳下来。

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她这一生，除了父亲，不再有牵挂，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更加没有遗憾了。从某一方面来说，也算是完整的。

第二天早上，蒲桃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子，无须卓妈喂饭。

七天后，蒲桃已经能熟练地下床走路。但卓妈和卓毅怕她受风，坚决不同意她出门。

好不容易又过了三日，趁卓妈和卓毅不在家，蒲桃忍不住偷偷溜到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看见墙角有许多没有劈过的柴火，她还顺手把那些柴火都劈了。

卓妈晚上下工回来，看见屋子里堆放的柴火，拍着卓毅的肩膀大笑道：“劈柴的手艺大有长进啊！”

卓毅一脸蒙：“不是您收拾的吗？”

母子二人都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蒲桃。

“我、我无事可做，就顺手劈了……”蒲桃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眼睛里满是歉意，但这在卓毅看来，却成了娇羞。

这一笑，仿佛连周围的花儿都灿烂地开了。

“你身体还没大好，需要多休息，以后这种粗活都不许干！”卓毅对蒲桃极为维护，这让卓妈很惊喜。

卓毅二十有八，因前些年上工时摔断了腿，与他有婚约的女子便退婚了，而后一直没有娶媳妇。倒不是因他条件太差，没有人愿意嫁，而是自未婚妻悔婚后，他便落下了不愿与女子亲近的毛病，在男女交往方面很是自卑。如今卓毅对蒲桃格外亲近，让卓妈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对蒲桃不辞辛劳的照顾不亏。

日子一日日过去，蒲桃已经可以挑水、砍柴，帮卓妈洗衣晒衣。她执意不肯再睡床，与卓妈换了睡铺之后，她睡在地上。

卓妈躺在床上，自上而下打量蒲桃，娇俏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骨肉分明的锁骨……明明美艳动人，却拳脚有力，吃苦耐劳。卓妈看她是越看越觉得喜欢，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这样的女子，放在谁家都舍不得她离开。

卓妈忍不住问她：“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你的家在哪里，家中可还有亲人？”

蒲桃被问住了。这几天来，她并没有想这个，不是不想去想，而是选择性逃避。这些日子，她过得无比轻松，吃得饱、穿得暖、睡得好，卓妈和卓毅对她很好，她不想回万和城。她害怕回到万和城见到父亲，又要编出一连串的谎言来掩盖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要用什么心情和言辞去告诉爹爹刘子昭没死，改名刘长昕，现在是尚书的乘龙快婿？

不不不，她不能再刺激父亲。既然刘子昭都已经改名了，那她就当他真的死了就是了。

那宋昱呢？她来京城，与父亲说的是来寻宋昱。可她根本没找过宋昱，也没真心想过要找。

蒲桃沉默着，在卓妈的催促下，才缓缓说道：“我的家在江南，家中还有老父，原本是来京中投靠远亲，但不想远亲已故，打算迟些日子再回去。”

卓妈心中一喜，打趣道：“咱们这儿是不是很好？可是有人让你留恋了？”

卓妈多希望蒲桃说一句“卓毅很好”之类的夸夸自己儿子，也让她好继续往下说，但蒲桃并没有说话。

卓妈只当她是女孩家面皮薄，便也不再问了。

好事多磨，只要蒲桃还愿意留在这里，她总有办法撮合他们！

翌日下午，蒲桃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嬷嬷一起洗衣裳，免费的劳动力，大家都喜欢。这些婶子都知道，这人是卓毅捡回来的，便总拿她打趣。

“蒲丫头，我瞧着四儿对你很好，你瞧他怎么样呀？”

卓毅在家排行老四，上头三个哥哥都早夭，熟识的婶子们都叫他“四儿”。

蒲桃不说话，微微一笑，走到那婶子身边，将她的衣服都拿到自己的盆子里洗，然后就一直低着头。不管那些婶子说什么，她都只是微笑。

她知道，自己若开口，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她们念叨，索性什么都不说。不反对，不拒绝，不解释，让她们放飞想象，自我陶醉好了！

立冬这日，卓妈做了一桌子好菜，说要一家人好好庆祝庆祝。

在说到“一家人”三个字的时候，蒲桃心大，并没有反驳。这些天的相处让她真心觉得卓妈拿她当女儿看待，卓毅也总是给她糖吃，就像一个无微不至地宠爱自家小妹的大哥。

卓妈高兴得一直给卓毅使眼色，卓毅也似乎受到了鼓舞。饭还没吃完，卓妈就识趣地离开了，院子里只剩下他和蒲桃。

卓毅脸色通红，半晌没说话，只看着蒲桃笑。

蒲桃正奇怪着，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不想下一刻就听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蒲桃皱了皱眉，点头：“你很好。”

卓毅心里一喜，接着说：“你喜欢这里吗？”

蒲桃再次颔首，实话实说：“……喜欢。”

“那你想永远留在这里吗？”卓毅急切地说完，不等蒲桃回答，紧接着又道，“我很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请你……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他话音刚落，从院子外传来一阵哄笑，很明显是卓妈和着几个婶子在听墙角。

蒲桃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卓毅脸色通红，说完，便一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成了！成了！”

“恭喜恭喜，你家总算要办喜事了！”

“这都是我儿心善的福报啊！”

……

院外传来接二连三的“恭喜”，蒲桃内心很是纠结。

她发现自己在此处打搅太久，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