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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龙成谨将蒲桃安置在远离主殿的小楼里,离下人房不远。一来是不想旁人太注意蒲桃,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他跟蒲桃不熟,真当作心肝儿去疼爱也说不过去。但无奈龙成谨出城时阵仗闹得实在太大,王府中早就议论纷纷。

大家都在猜测他大半夜出府所为何事,等他带着一女子回府后,各方眼线收到消息,又都放下心来。看来七皇子近日又陷入了美人关,且已经到了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地步!

当天下午,皇后便着人送来了鹿茸、玛咖、人参等补品。太子龙成壁、三皇子、六皇子等人也派人送了大量的补药。龙成谨看着满屋子莫名其妙飞到府上的药材,很是想笑。这几年,补药没少吃过,众人看似是关心自己,实际上不过是看笑话。

龙成谨没当回事,索性放任自己向着大家希望他沉沦的方向去发展。

傍晚,龙成谨结束了一天的政务,跟酒儿和媚儿缠绵了一会儿,看着她们娇俏可爱的眉目在眼前晃悠,不知怎的又想起蒲桃那张死人脸来——虽然那张脸没有生气,毫无血色,且伤痕累累,但他总是能想起曾经见她时,那一双美艳又冷傲的眼睛来。

龙成谨一时间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又带着裘德去探望她。

此时的蒲桃仍旧穿着满是血污的衣服,毫无生气地躺在铺满锦缎的床上。与昨夜相比,她没什么太大变化。

“她怎么还是这么脏?”龙成谨望了一眼,立即捏起鼻子,不敢靠近。

“回王爷的话,这位姑娘的伤口结痂,大部分粘在衣物上,奴才想解开她的衣物必须用剪子,但奴才稍稍碰触,她就会剧烈地挣扎。奴才打不过她,没有办法治疗外伤,只能用内服药物维持她的生命。剩下的,就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大夫摇头叹息,似乎已经宣布了她的死亡。

龙成谨皱着眉头,丝毫没有怀疑蒲桃的武力值。但见蒲桃在睡梦中紧锁的眉头,还有脖颈处清晰可见的血口子,想到她平时骄傲的眉目,他一时间觉得心中发堵。

他虽然不知道蒲桃为什么会来京城,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大闹刘府,可若他将她从坟墓里捞出来了,又让她死在自己的府邸,冤魂岂不是更难消散?

“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

龙成谨心中有了决定,转头对裘德说道:“去拿剪子,再叫几个力气大些的嬷嬷过来。”

“奴才这就去叫人。”裘德躬身退下,很快,他就带着三四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走了进来。

龙成谨指着蒲桃说:“你们把她四肢摁住,不要让她乱动!”说完,看了大夫一眼,见他年纪不大,便将剪刀递给了他身边一个小丫鬟,说:“你来剪衣服。”

“啊,奴婢……”

龙成谨脸色一沉:“让你做就做,少废话!”

“奴……奴婢遵命……”

丫鬟拿着剪刀,颤颤巍巍地走近蒲桃,才刚撩开她的衣襟,整个人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包衣奴才,从小在大户人家中端茶递水扫地,哪里见过蒲桃这般模样的女子?她看见血就手抖气喘,不一会儿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真是废物。”

龙成谨让人将她抬了下去,而后眼睛往屋子里扫了一圈,发现除了四个老嬷嬷,其余的两个丫鬟都是一脸惨白,低着头往后躲。

龙成谨不得已,只能拿起剪子,自己来。

“爷……不可啊!”裘德在一旁规劝。

龙成谨横了他一眼,将剪子递到他眼前,说道:“要不然你来?你是太监,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裘德见龙成谨对蒲桃关注颇多,从来有洁癖的他连这样污秽的事情都愿意做,想必她在王爷心中意义特殊。就算自己是个阉人,也不敢乱来啊!

“奴、奴才哪行啊!”裘德低着头退下,飞快地带着屋内所有年轻男子离开,很快又找了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医过来。

老太医自己拿不动剪刀,但在他的指点下,龙成谨倒是学得不错。

说来也奇怪,不让任何人触碰的蒲桃,却没有抵触龙成谨。

龙成谨的手在碰到蒲桃领口的一瞬,她的眉头仅仅皱起,原本以为她会大力挣扎,但她只是一开始稍微扭动了几下,然后就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下剪子。只有在撕扯到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她才呻吟两声,其余时候倒还算安静。

龙成谨将她带血的外衣剥下,然后唤来嬷嬷,一点点撕开她的亵衣。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不忍再看,刚要离开,蒲桃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

龙成谨下意识回头,就看见了蒲桃雪白的锁骨。

从小见惯了风月场合、阅女无数的他,蓦地一瞬间,仿佛被人击中了心坎,脸红了。

龙成谨飞快地扭过头,顿了一下,便指着自己的左手,对丫鬟道:“来,给本王掰开。”

两名丫鬟上前,一左一右站在龙成谨身边,看着蒲桃布满伤痕的左手,有些不敢下手。

“还愣着干吗?不会?”龙成谨没好气地说。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最终咬了咬牙,一左一右用力去拉扯,可她们用尽了力气,都无法撼动蒲桃的一根手指头。

龙成谨的面色更加阴郁,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个人都掰不动她一个将死之人?”

丫鬟额头冒出冷汗,硬着头皮道:“回王爷的话,若再使力,只怕姑娘的手指就要断了!”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没敢说出口的是:这姑娘力气奇大,在她的手指断掉之前,先断掉的一定是本人的指甲!

龙成谨无语,最后只能认命地摆了摆手,气急败坏地大骂:“没用的东西,滚!”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很快逃了出去。

龙成谨正襟危坐,背对着蒲桃,心里在默哀——为自己多管闲事而感到悲哀,也为自己在完全没必要君子的时候君子而感到羞耻。

四个嬷嬷联手给蒲桃脱衣擦身,换药更衣后离开。

龙成谨这才敢转动僵硬的身子,回过头来看蒲桃。

床上的女子面容苍白,颧骨凹陷,额头和嘴角是紫黑的伤痕,一条长长的鞭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锁骨。这样一张脸实在说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可怖了。

然而龙成谨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竟觉得她这副柔软又弱不禁风的模样,要比过去每次见她的时候都要好看。

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了。

“咚咚咚。”丫鬟捧着药敲响了房门。

“进来。”龙成谨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腕,发现她仍是没有打算放开的样子,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示意丫鬟将药搁在床头,然后冲她扬了扬下巴,“本王来吧,你先下去。”

丫鬟愣愣地点头,然后见了鬼似的跑了出去,将龙成谨亲自给人喂药的事情宣扬开来。

“王爷竟亲自给人喂药?”

“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王爷会心疼人?”

“天哪,明天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

……

屋外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时不时传进龙成谨的耳朵里,龙成谨面色铁青,好几次放下勺子,但最后又不得不拿起勺子。直到最后一勺药喂完,他才让人进来收拾。

而蒲桃,仍是不肯放开他的手。

龙成谨扶额,很是头痛地看着她。恰在此时,蒲桃双唇一紧,在睡梦中因疼痛而哼出声。她下巴尖尖的,因鞭痕而更显可怜。

龙成谨一个没忍住,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来很久都后悔的话:“去把本王的文房四宝拿来,本王今夜便在此处办公。”

而后那一夜,龙成谨都守在蒲桃床边,看公文看累了便趴在床边小憩了一会儿。哪知这一睡便是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天明才醒来。

龙成谨抬起头,入眼的就是蒲桃近在咫尺的面颊。他有一瞬间的惊讶,回过神后才惊觉,自己这样趴了一夜,居然比过去几年来睡得都要好,都要香。他睡醒后,简直可以用神采奕奕来形容!

龙成谨念及此,恼怒少了许多,再看蒲桃,便见她的脸色比昨日红润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像个人了。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她仍紧握着自己的手腕。

龙成谨无奈,立即唤人进来掰她的手指。满屋子丫鬟嬷嬷侍卫上来折腾了一圈,但结果与昨日一样,毫无用处。

正在管家裘德准备找人拿刀来切开她的手指时,龙成谨突然俯下身,嘴唇附在蒲桃的耳边,轻声说道:“听话,先放开,本王下朝后再来陪你。”

满屋子人都听见了这句话,纷纷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龙成谨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着了魔了,咳嗽了一声,丫鬟奴仆便都不敢再看,默默地低下头去。

也就在这时,蒲桃的手突然松开了。感受到手腕力量的消失,龙成谨眼里写满了惊喜。她真的能听见本王说话?龙成谨仔细观察了她的眉目,却发现她并没有从昏迷中醒转。

“王爷!您可真神啊!”裘德赞叹不已。

龙成谨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不无骄傲地道:“算她识趣,否则本王一定砍了她的手!”

裘德嘴上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只怕王爷不会忍心啊……

龙成谨没有纠结于裘德的表情,他耽误了一整天,临上朝了却连衣服都没换,匆忙要走。在临离开前,他还是特地吩咐了裘德:“好好照顾蒲桃,不要让任何人去打扰。”

“奴才明白。”裘德恭敬颔首,目送龙成谨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龙成谨下了朝就会去蒲桃屋里陪她一会儿。

蒲桃的屋里点着安神香,沉香的香气袅袅,若有似无。龙成谨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闻到比这香气更醇厚的沉香也难以入眠,可一到蒲桃身边,他总会很快安静下来,心间的浮躁被彻底驱散。

龙成谨索性着人将书桌搬进蒲桃卧室,整日整日地陪着她。屋子左边蒲桃安静地睡着,呼吸轻而缓。右边屋子里只偶尔有龙成谨用镇纸摩挲宣纸,以及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茶香混合着安神香,宁静安逸,就连日子仿佛也慢了下来。

看着蒲桃身上的伤口慢慢愈合,面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露出她原本的模样来,龙成谨的家仆们渐渐按捺不住了。

裘德沏了一杯新茶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龙成谨聊天:“王爷,酒儿姑娘带话说,她从西域弄了些葡萄美酒,想邀王爷同享。媚儿姑娘在西域舞娘那儿新学了肚皮舞,又瘦了许多,现在可以在一根绳上起舞,真是妙不可言。”

“你什么时候会欣赏女人了?”就在裘德滔滔不绝时,龙成谨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在宣纸上书写。

裘德面红耳赤,笑道:“哎呀,王爷,您明明知道,这话都是下面的婢子传到奴才耳朵里的,您就不要打趣奴才了。奴才拗不过几位姑娘,她们太久没见您,想念也在情理之中。”

龙成谨哼笑一声,道:“确实许久未见她们了。”

裘德见龙成谨思绪缥缈,以为他终于记起那些姑娘,眉开眼笑道:“那,王爷今晚可要她们陪您?”

龙成谨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

葡萄酒?肚皮舞?龙成谨想了想那画面,发现自己突然对她们都不感兴趣了。

“爷……”裘德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想规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王爷又不近女色了?这才好了没两个月……

“你还有事?”龙成谨抬头,望着裘德。

裘德一愣,继而摇头:“回王爷的话,无事。”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龙成谨神色冷淡,下了逐客令。

裘德虽说是管家,但也确实没有贴身守在一女子房中的道理。

裘德刚要告退,看见蒲桃后,突然灵机一动,说:“爷,蒲姑娘气色大好,想必痊愈指日可待,奴才……是否要准备着了?”

龙成谨一愣,抬头正视他:“准备什么?”

裘德嘿嘿一笑:“回王爷的话,您在蒲姑娘房中待了大半个月,只等她痊愈,就能收房了,奴才可不得准备准备?”

“收……收房?”龙成谨倏地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裘德。

裘德浑然不觉龙成谨的不对劲,笑着答道:“香榭院里最大的那间屋子一直空着,王爷您这般喜欢她,奴才便让人将那间房收拾出来给她住?”

香榭院是景王府中姬妾所居之所,酒儿和媚儿分别住在东西翼的厢房里,主屋一直空置。

虽说香榭院与王妃、宠妾的单独小院子还有差距,但对侍寝的姬妾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殊宠。酒儿和媚儿一直对那屋子虎视眈眈,明里暗里较劲。而龙成谨始终没松口要将屋子赏给谁,如今看来,想必是要留给这位蒲姑娘了。

“吧嗒”一声,龙成谨迟迟没有落笔,墨汁顺着笔尖滴下,落在宣纸上,毁了他写了大半的折子。龙成谨看着一大团墨渍在眼前晕开,突然忆起初见蒲桃的那日,膀大腰圆、四肢粗壮的她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将他踩在脚底下!

他喜欢她?怎么可能!龙成谨心烦意乱地将面前的纸张揉成一团,随后大力地扔在了裘德充满期冀的脸上,大声道:“你说谁要收蒲桃?你才要收她!你全家都想收她!”

“奴、奴才不能收啊!”裘德大急。

龙成谨见他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更是气愤,抓起砚台就扔了过去。裘德不敢躲,砚台擦过他的额头,刹那浮现起一抹红痕。

龙成谨气消了不少,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门外怒吼道:“你给本王滚出去!本王今天不想再看见你!”

“奴才告退!”面对龙成谨突如其来的气急败坏的责骂,裘德吓得不轻,立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龙成谨看着裘德的背影,仍气愤难消,“哗啦”一声,又将桌上所有的物件拂落在地。

收房?鬼才要收她!

就在这时,床上的蒲桃轻声呻吟了一声,然后翻了个身,侧脸正对着龙成谨。蒲桃眉头轻轻动了动,似乎很不满意周围嘈杂的声音。

“咔嚓”一声,龙成谨踩到了茶碗的碎片,蒲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龙成谨本来想要出门叫人来收拾,但见到蒲桃皱眉的那一瞬间,却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蹲下身去,将破碎的茶碗拾起。

他拿出手帕,动作轻柔地将它们捡起来,一块块地放在手中聚拢,他做这些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吵着她影响她休息。

突然,一块碎碴儿扎破了龙成谨的大拇指,钻心的疼痛感传来,龙成谨却不知道作何反应。看着手中冒出的鲜血,龙成谨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跌坐在地上。

自己这是怎么了?着了魔了?龙成谨懊恼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床上熟睡的蒲桃,想到很久以前宋昱在自己耳边嘲笑地说道:“爷,您这是喜欢上她了啊。”

那时候的自己就喜欢她了?或许吧,但是,那只是意外。他的人生不能再有意外。哪怕这意外是因为同一个人,也不可以。

龙成谨思前想后,最终忍痛做了一个决定。他不再管自己会不会吵到蒲桃,高声唤了句:“来人。”

裘德躬身走进,静静地等待龙成谨吩咐。

龙成谨不再看他,只是低着头,淡淡道:“将她送去宋昱府上养伤,病好之后何去何从便由她自行决定。关于她的事情,不要再告诉本王。本王不想知道。”

“……奴才遵命。”

纵有万千疑问,裘德也什么都没有问出口,龙成谨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去做。

当晚,蒲桃便被裘德连夜亲自送去了宋昱的府上。他对将军府的管家只说是在路上捡到了一个女子,等她伤好之后自会离开。将军府的人没起疑,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就将她扔了进去。好在蒲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性命无虞。 lsJWKTrgzHBSAiAyYP/mVKB13cTpv1+zYQLwGYbcOTTE82T5rY9Od4WwJ9aE7i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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