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龙成谨回到王府，阴郁的面色让管家裘德很惊惶。不等龙成谨发问，他便主动奉上了蒲桃的消息。

“听衙门的人说，昨日夜里，蒲姑娘便被抬去了城北义庄。如果尸体在义庄放置七天仍无人认领，就会被送去乱葬岗葬了。”

裘德说完，看着龙成谨阴晴不定的面色，不确定地问：“王爷，您要看她的尸首吗？”

龙成谨心烦意乱，摆了摆手。

此前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是一时戏言。生要见人不假，若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他承认蒲桃对他来说意义特殊，她的死让他唏嘘感慨。但她如今已经死了，他对她的感情也没有强烈到影响他生活的地步，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你去把她的尸首领了来，就说她是你远房亲戚，将她好好安葬了吧。再派人去万和城，将她的死讯通知城主池泱，至于其他的事情，就无须我们操心了。”

此事如何通知蒲渊，什么时候通知蒲渊，这都是池泱的事。

龙成谨叹息一声，打了个哈欠，决定回房睡觉。

自打宋昱和黄兆离开京城后，龙成谨可以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的人少了。再加上近日发生的事情颇多，于是他也不出去应酬了。夜里，龙成谨召了酒儿侍寝，亲热一番后，仍然兴致寥寥。

这，不应该啊……

“王爷，您……怎么了？可是奴婢伺候得不周到？”酒儿攀附在龙成谨身上，朝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温热的瘙痒感最是难耐，但龙成谨依然毫无反应。

眼前人秋波盈盈，细眉入鬓，洁白的牙齿咬着丹唇一点，很是明艳好看。但他……就是没有兴趣。

龙成谨抱歉地看着酒儿，无奈地道：“今夜便罢了，你下去吧。”

龙成谨的寝室从不留宿女子，不论他有多喜欢那人，不论颠鸾倒凤到何种地步，他都无法在女子身边安眠。

酒儿知道他的规矩，施施然道了声“奴婢告退”，便扭着娉婷的身子离开了。

龙成谨一脸挫败感，不敢再多想，决定蒙头睡大觉。

梦里，他再次梦到一个许久不曾梦见的场景——蒲桃飞起一脚，同时右手挥出，将自己掀翻在地，而后一脚踩在自己的背上。此时的蒲桃是瘦了几十斤之后的蒲桃，好看的眉眼英气逼人，冷艳无双。她居高临下，满脸愤怒：“你害我家破人亡，我让你断子绝孙！”很快，她再次抬起腿，脚掌高高抬起然后落下，狠狠地落在了他下身最柔软的部位。

龙成谨一脸冷汗，从梦中惊醒。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让他惊愕不已。

蒲桃……又是蒲桃！

那个天煞孤星丧门女！

他早该知道，遇到她一准不会有好事！

龙成谨不耐烦地在屋中踱步，喝了好几大杯水后，终于有了决定。

“来人！”龙成谨高声唤了句，很快有丫鬟推门进来。

“把裘德叫起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是。”丫鬟躬身退下，便准备离去。

“等等，”龙成谨叫住丫鬟，“备马！”

“是。”

太平府安静的夜晚，被龙成谨一行的马蹄声打破。

龙成谨骑上马，带着管家和四名仆从在宵禁的街道上疾驰。巡夜的武侯拦不住他，一行人不一会儿便出了城门。

五更天时，一行人到达江嵬坡。江嵬坡上，满地都是半人高的坟冢。墓碑横七竖八地倒在泥土里，有的被埋没了大半也无人扶起。但有墓碑的坟墓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坟墓前连块木板也没有。这里是太平府外三十里地的乱葬岗，专门埋葬十恶不赦的罪犯或者没有亲人认领的尸体。

“王爷，那位姑娘便是埋在这里了。”裘德站在一个新翻修过的坟墓前，指着坟墓说道。

坟墓四周是陈年旧坟，坟上荒草丛生。唯独蒲桃的那个，明显要比旁人的新。但她也同样没有墓碑，没有祭品。

龙成谨剜了裘德一眼，恶狠狠地道：“本王让你厚葬她，你就是这样厚葬的？”

“王爷息怒，是奴才考虑不周！”裘德跪地求饶。

龙成谨猛地拍了他一巴掌：“还不快把她挖出来，重新厚葬了！”

“是是是……奴才立刻办！”裘德实在懊恼，他也没把这女子当回事，随便吩咐下边的人办了，也实在没想到他们只是胡乱潦草地办了这事。

裘德带着仆从们拿着铁锹和铲子掘坟。龙成谨穿着亵衣，随意披了一件斗篷站在一旁看着，不免唏嘘感慨。这四周荒无人烟，虽然自己与蒲桃不算有交情，但作为唯一知道她身份和知道她客死异乡的人，蒲桃不找他找谁？想必是她死不瞑目，冤魂不散！

龙成谨只觉头痛不已，抬起手揉了揉额头，不停地在四周踱步。直到坟墓被打开，露出蒲桃的棺椁后他才停下来。棺椁是柳木做的，不算太好，但也不差。

看到棺椁上雕刻的花纹，龙成谨脸色好看了些——至少这棺材不算亏待她了。龙成谨叹息道：“找座好些的寺庙给她做场法事，再将她的尸体送回老家好生安葬。”

一行人得了令，迅速将棺椁抬起，横着拴在两匹马上。原本骑马的仆从则跟在马后，看顾棺材以免它掉落。龙成谨则骑在另一匹马上，捂着鼻子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疏离，似乎身后的棺材里头放着的是传染源，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主子，据府衙师爷记载，姑娘她昨儿个半夜才咽气。尸体到现在正好十二个时辰，还不臭，您无须捂着鼻子。”

岂止是不臭？这一路上阳光和煦，桂花飘香，空气格外好。

裘德原本是希望龙成谨放下衣袖，这样他能舒坦一些。但龙成谨听完，更加恼怒。

“本王需要你提醒？你若将此事办得漂亮些，本王压根不必出现在此处！”龙成谨面带愠怒，他下意识一甩马鞭，马匹受惊，向前猛冲而去。

“王爷……”裘德想要拉住马儿，但下手还是没有马蹄快。龙成谨没抓紧缰绳，被马儿掀下马，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走在后头的驮着棺椁的马儿没来得及止步，眼看着就要撞上龙成谨。

龙成谨被摔蒙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棺椁，只觉得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耳畔有风，鼻尖有花香，而眼睛里只有棺材。

裘德大惊失色，连忙下马去扶龙成谨，问道：“爷……您、您没事吧？爷……”

龙成谨不肯起身。他抬起手，示意裘德闭嘴。

裘德不敢再说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龙成谨，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你听见了吗？”龙成谨愣愣地开口。

“听见什么？”裘德一脸不解。

“你仔细听。”

裘德以为龙成谨摔糊涂了，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沉默的那一瞬，他突然听见了异样的声音。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微弱却连贯。二人抬头，头顶正对着蒲桃的棺材。此时，“咚咚咚”的声音仍旧清晰可闻。

那声音……竟然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爷……奴才害怕。”裘德惊得牙关打战，脸色发绿。

龙成谨看到裘德的反应，知道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觉！棺材里真的有声音！

“快把棺材打开！”龙成谨连滚带爬地钻出棺材底部，站起身来，指挥着仆从开棺验尸。

众人将棺材平放，拿起铁锹撬开棺盖，“哐”的一声巨响，棺盖被扔在地上，四周扬起一片尘土。尘烟散尽，浑身是血的蒲桃闯入大家眼帘。

“你，去看看她到底死了没。”龙成谨将裘德往前推了一把。裘德一个没注意，整个人往蒲桃身上扑过去。

裘德眼疾手快，双手死死抠住棺材边缘，才稳住了身子，没有与棺材里的“女尸”亲密接触。

裘德咽了一口口水，右手颤颤地伸出去，探在蒲桃鼻下。

她的皮肤温度虽然比寻常人的要低，但他仍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热。她的呼吸虽然极为微弱，但他也明显能感觉得到她一下又一下呼出的热气。

“爷！她还没死！”裘德霍地站起身，兴奋地冲龙成谨喊。

“知道了。”龙成谨皱着眉头，长舒了一口气。

“爷，现在该怎么办？”裘德见龙成谨迟迟不说话，探寻地问道，“要不要着人通知京兆府尹？”

“你还嫌她不够惨？”龙成谨斜睨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就当本王没来过这一遭！”

龙成谨揉了揉额心，想了想，最终道：“把她带回王府，找大夫来医治。其他的事情，等她伤好再议。”

“是！”众人齐齐颔首，无人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