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阴暗的牢房里，只有壁挂上的烛台闪动着昏暗的火光。通过女子微弱的呼吸起伏，可知她已经筋疲力尽。

蒲桃浑身是伤地趴在地上，手心撑着地板，触手湿滑，已经分不清是水汽还是她的血。然而身体的疼痛是一回事，心中的冰凉更让她感觉连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不管他人如何嘲笑践踏，她心中都曾有个念想。虽然刘子昭从未与她同房，但她一直以刘夫人自居，始终觉得自己是有根有家室的人，不曾彷徨失措。但现在，过去所有的坚守和期盼都化作了破碎的镜子，琉璃碎了落了一地，扎得她满身是伤，心也碎成了渣子。

蒲桃不知道自己在牢里待了多久，只知道睁开眼就是衙役疯狂的鞭打审讯。

“说！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刺客！”

刺客？

不不不，她可不想行刺谁。

“让刘子昭来见我！”

蒲桃始终只答他们这一句。

但那人始终不曾露面，甚至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呵，负心郎这时候该是软玉温香，佳人在怀，又哪里有时间管她呢？

他巴不得当作不认识她，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吧！

牢役们根本不认识刘子昭，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刘子昭就是周琦的乘龙快婿刘长昕。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替蒲桃带话。

在他们看来，像蒲桃这种为了攀龙附凤而夺人眼球的女子，每年不打死一百也有八十个，若连这种小事都去劳烦刘大人，岂不是太没眼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难熬得快要熬不过去了。

感受到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蒲桃知道，或许自己大限将至了……

当天夜里，师爷赤色的大笔一挥，在本子里记上一句“不堪受刑死亡”后，也不管蒲桃到底还有没有气儿，便吩咐衙役们将她拖出去，扔到义庄等死。

下半夜，天生对酒精不敏感的黄兆成了唯一还清醒着的人，他带领手下将一干喝醉的王公贵族送回府邸后，自己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京兆府衙门。

酒桌上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没能让他忘记，在酒局开始前，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数十名家丁守卫打翻在地，最后被自己一招制服的女子。虽然他现在是武官，但他也不会忘记，曾经为文官时，师傅一再强调的“为民请命，为民申冤”八个大字。

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的身上一定有故事。

京兆府牢房彻夜有人值守，黄兆在三更时分到达，距离蒲桃被带走仅过了三个时辰。

“死了？”黄兆眉头紧皱，在一身绛紫色官服和昏暗烛火的映衬下，脸色十分阴郁。

“回大人的话，已经死了近一个时辰了。”牢头躬身将师爷记录的本子取来递给黄兆。

黄兆翻完，长舒了一口气：“可惜。”

“大人，您说什么？”牢头没听清，斗胆问了一句。

黄兆摇了摇头：“没什么。”

黄兆甚少与人打交道，心中在想什么，面上就表现出什么。而牢头则是成了精的人，察言观色最是在行。他一见黄兆露出的神色便知道，他对那名女子的心思不简单。如今女子已死，牢头生怕黄兆怪罪自己，便竭尽全力想让黄兆满意而归。

牢头道：“大人，那人虽然已死，但从她身上搜来的东西还存放在仓库里，您，要不要看看？”

黄兆闻言，灰白的眸子里立即闪起了少许光亮。

他点了点头，说道：“带路。”

京兆府衙门里，有专门存放证物的房间，名曰考证司。

考证司内，四周放满了柜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最前排的柜子隔断里，存放着大量的卷轴，是这些年来未了结的案子的详细资料。最后头的柜子上则满是抽屉，抽屉里放着的是无人认领的证物。蒲桃的物品存放在倒数第二层的最后一个抽屉里。

牢头将抽屉打开，将一只钱袋子拿了出来，说道：“大人，您请看。”

黄兆接过钱袋子，发现钱袋子上绣着一朵白色的海棠花，花瓣上隐隐约约有些脏污，似乎是血迹。

——看来绣娘的绣工一般，否则不至于绣一朵花都能扎破了手指。

黄兆掂了掂钱袋，而后神色一变，怒瞪着牢头道：“银子呢？”

牢头心中一凛，“扑通”一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人，小人可不敢偷拿东西，这钱袋子里真没什么钱！”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黄兆睨了他一眼，没有在此事上多做计较。

黄兆将钱袋子打开，发现里面钱没有几文，倒是有块翠绿色的玉佩。玉佩雕龙刻凤，一看就知价值连城。

黄兆方才相信，这牢头确实没有做手脚，否则他为什么不拿这块玉佩？

就在他准备将玉佩放回去时，却听牢头又道：“大人，这女子没有户籍没有名帖，只有这空荡荡的钱袋子和假玉佩……”

黄兆一怔，面色古怪地道：“你认为这玉佩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了！这等乡野女子，配得上好玉佩吗？”牢头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规矩，蔫蔫地说：“回大人的话，您看这玉佩的色泽，若不是假货，只怕能买一座城！那女子看样子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她不肯开口，想要找到她的家人可不大容易，只能当作流民处理了……”

黄兆不置一语，仿佛牢头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在这被他忽略的玉佩上。他抚摸着玉佩上栩栩如生的龙爪和凤翎，只觉得眼前这玉佩十分熟悉，就好像……七皇子龙成谨常年佩戴的那块。

话说回来，最近见到七皇子，他腰间所佩的玉佩仿佛就与之前的不大一样了……

有了这个念头，黄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牢头在身旁叽叽喳喳的话语便全听不进去了。

“这玉佩我拿走了。”黄兆离开前，匆匆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牢头一听他要走了，欢天喜地地送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让他带走这“假玉佩”？

“大人喜欢，大人尽管拿去。”牢头拱手作揖，在门前送别黄兆。

黄兆带着玉佩和钱袋，径直去了七皇子的府邸——景王府。

三年前，七皇子治水有功，获封景王。皇帝在紧挨皇城的御和坊为他新建了一座王府，并亲笔在牌匾上题字。七皇子成了继太子之后第一个得此殊荣的皇子，一时风光无限。

七皇子志不在皇位，且太子与七皇子乃一母同胞所出，都是皇后亲生的儿子，并无什么嫌隙。等景王府建成后，他便在王府里搭建了戏台，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当然，七皇子神仙般的日子只是旁人如此认为，个中苦楚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三年前被蒲桃一招制服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对男女之事提不起兴趣。他寻医问药一整年，无人能医。他因没能力让府中姬妾怀上子嗣，一气之下，索性将姬妾都赶去了偏殿，再不召人侍寝。有心人见此动起了歪脑筋，送了几个漂亮男孩来，他气得面色铁青，将那些男孩扒光打了一顿，扔出府去。自此，再无人敢多事。

龙成谨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却不想三个月前在万和城再见蒲桃后，自己的病竟不药而愈。经过几名女子的试验，以及太医最后确诊他痊愈后，他更是欣喜若狂，一连多日流连于姬妾房中，乐不可言。

昨夜，又是辛劳一夜。龙成谨抱着侍妾，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黄兆衣不解带，在客厅里等了他半日，总算将他等了来。

“属下拜见王爷。”黄兆拱手作揖，行了大礼。

龙成谨姗姗来迟，见了黄兆，很是惊讶：“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今日午后，你便要前往边关，可你……”龙成谨打量了他一番，捏着鼻子摇头道：“你连衣服都没换。”

黄兆不知如何解释，索性便不解释，直接道：“回王爷的话，属下将玉佩交给王爷，便会离开。”

“玉佩？”龙成谨疑惑，“什么玉佩？”

黄兆从怀中拿出玉佩与钱袋，将玉佩递到龙成谨眼前，道：“王爷，昨日大闹刘大人婚宴的女子已死，这是她留下的遗物，属下见了眼熟。记得王爷也有一块相同的玉佩，不知这可是王爷那一块？”

龙成谨见了玉佩，只一眼就认出，它就是自己三个月前赠予蒲桃的那块玉佩。

所以……昨日那雄霸一方的女子，真是蒲桃？

她死了？

龙成谨眉心一跳，但面上仍不改色。他对管家点了点头，管家便上前，收起了玉佩。

“是与不是，用完早膳再说。”龙成谨扶起黄兆，与他勾肩搭背去了膳厅。

黄兆本想直接回府更衣，准备午后动身。但他难却龙成谨的盛情，只得陪他吃早膳。然而，与其说是他陪龙成谨吃，倒不如说是龙成谨陪他吃。

饭桌上，龙成谨不知道在想什么，吃了几口粥就不再动筷子。反倒是黄兆，吃得有滋有味。末了，黄兆放下碗筷，准备告辞。龙成谨将他送到府外，看了他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爷，下官告辞。”黄兆说着，躬身行礼。

龙成谨沉吟地看了他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话。他只是笑着拍了拍黄兆的肩膀，说：“一会儿本王去给你送行。”

“谢王爷。”黄兆不觉有异，大步离去。

黄兆一走，龙成谨便让管家将玉佩拿来，翻来覆去地看，确定就是自己赠予蒲桃的那一块无误。

“去打听打听，本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龙成谨吩咐下去，管家很快着人去办。而后的时间里，龙成谨一直心不在焉地在等消息，就连最喜欢的侍姬媚儿和酒儿在眼前跳艳舞都看不进去了……

下午，太平府内旌旗随风招展，从皇城一路延绵。那是宋昱和黄兆军队的军旗。

皇帝站在皇宫前，手捧酒杯，给二人送行。宋昱站在队伍最前头，黄兆站在他的右手下方。二人皆目光坚毅，身子笔挺，腰佩长剑，双手持酒杯。

宋昱干了杯中酒，朗声道：“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

“朕相信你定能护佑我宣武国不受外族侵扰。”皇帝微笑颔首，重重地拍了拍宋昱的肩，眼中含着殷殷期盼。

宋昱将酒杯放在侍者的托盘上，而后往皇帝的身后打量，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有些失望。

“爱卿在等谁？”皇帝满面春风，笑得一脸和煦。

太子龙成壁在一旁打趣：“回陛下的话，儿臣知道是谁。”

“哦？你知道？”皇帝装作不知，与太子一唱一和。

“回父皇的话，宋将军想的自然是玲珑皇妹了。”龙成壁此言一出，皇帝皇后都是一笑。

宋昱闻言也不扭捏，大方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玲珑是皇后所出嫡女，年纪在众皇子皇女中排行最幼，却也是最得宠的一个。她比宋昱小五岁，却干了一件全天下女子都不敢干的事，着实让宋昱印象深刻。自那以后，宋昱便对她情根深种，眼里再容不下旁人了。

拔营的号角声响起，宋昱眼见玲珑不会来送行了，只得死心上马，领军前行。

马上的宋昱仍不时回头，可不管在哪里，他都看不见想见的那个人。军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再看不见。

皇帝正准备起驾回宫，却又注意到身旁的龙成谨。以往打趣宋昱的人一定是七皇子龙成谨，但今日他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说话，两眼无神平视前方，活像被抽去了魂儿。

“成谨，你在想什么？”皇帝驻足，回头看龙成谨。很快，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在龙成谨身上。

龙成谨依旧一脸呆愣，仿似没有听到。直到龙成壁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龙成谨一脸懵懂，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没有想什么。”

皇帝看了他两眼，便点了点头：“如果不舒服，记得叫太医。”

“儿臣谢父皇关心。”龙成谨说完，又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龙成壁摇了摇头，在众人离去后拍了拍龙成谨的肩膀，提醒他：“年轻人要懂得节制，晚上不要太放纵。”

龙成壁大笑着离去，龙成谨则一脸菜色，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沉到了谷底。

皇兄……他还没放弃监视自己？

龙成谨三年来不近女色，近日才刚开始放纵，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看来自己这些年不管怎么做，始终无法让皇兄放心。

龙成谨念及此，心情更加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