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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科学 [1]

人类所思所做的一切,都与满足内心深处的需要和减轻苦痛有关。若想理解精神活动及其发展,就务必要牢记这一点。情感与渴望是人类一切努力与创造背后的动力,无论这些努力和创造看起来有多么高贵。那么,是什么情感和需要将人们引到了最广义的宗教思想和信仰呢?稍做思考便不难明白,是各种各样的情感产生了宗教的思想和经验。在原始人那里,唤起宗教观念的主要是恐惧—对饥饿、野兽、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因为在人类生存的这一阶段,对因果关系的认识通常还不够深入,人们就在头脑中创造出一些与自己多少有些相像的虚幻之物,各种令人恐惧的事物便来自它们的意志和行为。于是人们便试图取悦那些虚幻之物,按照代代相传的传统,用一些行动和祭献来讨好它们,或者使之对凡人有好感。在这个意义上,我称之为恐惧式宗教。这种宗教虽然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却因为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祭司阶层而获得了相当程度的稳定性。祭司阶层把自己确立为民众与他们所害怕的鬼神之间的中间人,并借此建立起一种霸权。在许多情况下,靠别的因素而获得地位的首领、统治者或特权阶层为了巩固世俗权力,会把这种权力同祭司的职能结合起来;或者,统治者与祭司阶层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进行合作。

社会情感是形成宗教的另一个源泉。无论是父母还是更大人类共同体的领袖都不免会死亡和犯错误。渴望得到引导、关爱和支持,使人们形成了社会或道德意义上的上帝观念。这是一个司掌天意的上帝,拥有保护、处置和奖惩等权力。他以信徒所愿的方式爱护部族或人类的生命,甚至是生命本身;他是生者悲伤难过或愿望得不到满足时的安慰者,也是死者灵魂的保护者。这便是社会或道德意义上的上帝观念。

犹太教经典很好地说明了从恐惧式宗教到道德式宗教的发展,这种发展在《新约》中得以持续。所有文明民族尤其是东方民族的宗教,主要都是道德式宗教。从恐惧式宗教发展到道德式宗教是人类生活的一大进步。但我们必须防止一种偏见,以为原始宗教完全以恐惧为基础,而文明人的宗教纯粹以道德为基础。事实上,一切宗教都是以上两种宗教的混合,区别在于:社会生活水平越高,道德宗教就越占主导。

所有这些类型的宗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的上帝观念都有拟人化特征。一般来说,只有具有非凡天才的个人和特别高尚的集体才能大大超越这一层次。但还有第三个阶段的宗教经验,它属于所有这些宗教,尽管很少能见到它的纯粹形式,我称之为“宇宙宗教感情”。要向完全没有这种经验的人讲清楚它是什么,那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因为没有什么拟人化的上帝观念同它对应。

这类人感觉到人的欲望和目标皆属徒然,而大自然和思维世界却显示出令人惊异的崇高秩序。他觉得个人的生活犹如监狱,想把宇宙当作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来体验。宇宙宗教感情在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就已初现端倪,比如在大卫的《诗篇》和一些犹太先知那里。佛教中这种情感要素还要强烈得多,这尤其可以从叔本华的美妙著作中读到。

历代的宗教天才皆因这种宗教感情而卓著,它没有教条,也没有以人的形象而构想的上帝,因此不会有哪个教会把核心教义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因此,恰恰在每个时代的离经叛道者当中,我们可以找到充满这种最高宗教感情的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被其同时代人视为无神论者,有时也被看作圣人。由是观之,像德谟克利特、亚西西的方济各和斯宾诺莎这样的人彼此都很相近。

既然没有明确的上帝观念,也提不出什么神学,宇宙宗教感情又如何能得到传承呢?在我看来,唤醒人心中的这种感情并使之保持活力,正是艺术与科学最重要的功能。

由此可见,我们对科学与宗教关系的看法与通常的理解很不相同。从历史角度来看,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科学与宗教势不两立、无法调和,其理由显而易见。凡彻底相信因果律发挥着普遍作用的人,对于神干预事件进程的那种想法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当然前提是,他对因果假说是非常认真的。他用不着恐惧式宗教,也用不着社会式或道德式宗教。一个有赏罚的上帝对他来说是匪夷所思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的行为是由外在和内在的必然性决定的,因此在上帝看来,人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如无生命物体不必为自己的运动负责一样。有人因此指责科学损害了道德,但这种指责是不公正的。一个人的道德行为应有效地建立在同情心、教育、社会联系和社会需求上,并不需要任何宗教基础。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害怕死后受罚和希望死后得到奖赏才去约束自己,那就太可悲了。

由此不难理解为何教会总是与科学作对,并且迫害献身科学的人。另一方面,我坚信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学研究最强烈和最高尚的动机。只有认识到理论科学的开创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尤其是献身时,才能领会这样一种感情的力量,只有凭借这种力量才能从事那种远离现实生活的工作。为了揭示天体力学的原理,开普勒和牛顿不知默默工作了多少个年头,他们对宇宙合理性的信念该是多么真挚,理解宇宙的愿望又该是多么热切啊!而宇宙合理性仅仅是在这个世界中揭示的理性的微弱反映罢了。主要从实际结果来认识科学研究的人很难正确理解下面一些人的心态:他们遭到世人质疑,却为世界各地和各个时代的志同道合者指明了道路。只有终生致力于类似目标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激励这些人并且赋予他们以力量,使之无论经历多少挫折都能矢志不渝。给人以这种力量的正是宇宙宗教感情。有一个当代人说的不错,在我们这个唯物主义的时代,只有严肃的科学工作者才是笃信宗教的人。

[1] 为《纽约时报》周末增刊版(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所作,发表于1930年11月9日(pp. 1-4),德文版发表于1930年11月11日《柏林日报》。 BeYcdejjdJFY2570bT1ic+njApDtuFeQIldLD+5GYuhQOcDEOzW9+NVCgTJ4c8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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