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皓月当空,满如银盘。
虞虎臣带着赵大鹏回了虎头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护霍宸。虽身在洛青穹的将军府,府外府内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旧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无睡意。招安二字从霍宸口中说出,她立时心里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里早已视为家园,从此之后,何处是她的归依之处?思及此,她一阵心乱,索性披衣起床,拿起云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卧房,此刻已是三更,屋里仍旧亮着灯。
承影坐在廊前阶下,风灯摇曳,照着他安定沉默的容颜,含光远远看着,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有种无处安身的茫然。权势名利对男人天生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这一点,含光心里异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许只有她而已。
承影看见含光,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睡?”
含光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睡不着。”
承影坐在她身边,中间隔了一人的距离,沉声道:“别怕,没事。”
“我不是怕,就是心里很乱。不知道这一路进京,会是个什么结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内霍宸尚未安歇,怕他听见。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双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处一抹温软,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那片掌心处细细抚摩,只觉得全身都和暖软绵,竟像是被温泉水泡着,载浮载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含光望着廊下一地清辉,低声道:“你去睡,我来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梦里醒来一般,低嗯了一声,站起身,走进了耳房。
含光抱着刀靠着柱子,心思复杂难言。
身后一声轻响,霍宸步出房门,一屋烛光落在身后,青衫微动,人如踏波而来。
含光起身施礼:“殿下还没睡?”
“睡不着。”
含光心说:这一夜睡不着的人,还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随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迟疑,离他三尺,坐下。
夜色之中,他的侧影威仪庄重,一肩清辉,略显寂寥。思及这一路的凶险和未卜的前程,她突然觉得他贵不可言的风光之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艰辛,竟然隐隐生了一抹同情之意。
“方才我听得你对江承影说了句话,怎么,觉得本王没有胜算?”
含光忙道:“不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夜深了,殿下伤未痊愈,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她的确觉得他前途凶险,但也莫名其妙的坚信他一定会化险为夷。
他侧过脸来,目光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她手中的云舒刀上。刀柄上系着一块小小的玉璜,宛如新月。
他拿起那块玉璜,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幼时,有个人送的。”
他哦了一声:“讲一讲。”
她想了想道:“那时候我约莫七八岁,父亲和江伯父还在京城当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闲云寺,跟着孤光大师学武。那时,寺里还有个小孩儿,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里学武,夜里还要抄经书,镇日板着个脸。我闲着没事,便帮他抄经书。他见我的鸳鸯刀,光秃秃的也没个剑穗,便说要送我一对玉璜系上。那日先送了我一只。回家母亲看见便说这东西太贵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里还他,不想他已经走了。”
“他叫什么名儿?”
“不记得了。”
他沉默了半晌,哼了一声:“送了你东西,竟连人名儿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记得清楚,再说那小子傲气的很,鼻孔朝天,或许就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突然起身,转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还是守着殿下吧。”
他脚下一顿,只听她道:“反正我也睡不着。”
他眉头一蹙,抬脚跨进房门,反手一关。过了一会儿,屋里灯光一灭,便再没了声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风有些凉,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户。练武之人警觉,含光知道这一声响他必定已醒,便轻声道:“殿下说,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里应了一声,含光便转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亲自带人去城门外接应虞虎臣。
霍宸带着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远远看着一队人马过来时,心里隐隐一酸。八百余人,只来了不到二百,穿着平头百姓的衣衫,手无寸铁,一看还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头山的几百人,都是虞虎臣当年从惊风城带出来的兄弟,从刀光剑影鲜血白骨中捡回的一条命,在虎头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只想逍遥快活。安逸闲散也未能磨灭铁血雄心的人并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翘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强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来,路上反而容易内讧出事,是以,昨夜讲明招安之事,便让大家自己决定去留,决不强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后,低声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么,怎么只有这么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静,“人不在多,心齐就行。万一有事,这些人会比洛青穹手里的精兵还要忠诚勇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跟着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下不远处站着的承影和含光,压低了声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着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声道:“现在我只能信他,他也只能信我。”
虞虎臣策马走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罪臣不力,只带了这么些人过来。”
霍宸扫了一眼虞虎臣身后的人马,朗声道:“虞虎臣,本王赦你无罪,以后不必再称罪臣,你带来的这些兄弟,都是我商国战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从旧日军纪,不可妄为放纵。”
虞虎臣带着手下齐刷刷的应了一声是,声震入云。
霍宸吩咐洛青穹:“带他们入营,配马,备好刀剑,再将骑卫营中最精锐骑兵悍将拨出一百名,即刻随我去庆州府。”
“是。”
半个时辰后,三百人整装待发,霍宸一声令下,众人朝庆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烟,官道之上马蹄如飞,声势浩浩,两侧民众纷纷侧目,悄自议论。
霍宸要的便是众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时,京里便会得到消息。而那时,自己已经到了庆州府,只要庆州刺史出城迎驾,便是告诉东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谓的太子死在边城便是谣传。就算圣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绝不敢贸然登基,否则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紧抿双唇,目视远方。含光知道他心里必定很不平静。身后虎头山众人,虽一身布衣,但眉宇间仿佛都焕然一新,一上战马,身上便隐隐有了刚猛之气。
傍晚时分,众人到了同辉县城,洛青城带着东阳关骑卫营将士在城门处拿出洛青穹交付的过关军符,顺利进城。
县令得到消息,立刻诚惶诚恐前来接待。城小,驿站也简陋,县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谁知霍宸吃过饭,却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带人去了城外扎营。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辉县令靠不住,万一局势有变,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营帐,已是日暮时分,西山落下斜阳,远山青黛渐如墨浸。
承影立在一颗树下,负手看着远处,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哥,我想去个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过头来,暮色中眸色迷离。
“好。”
含光牵过马,两人一人一骑纵马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进了霍宸的营帐,匆匆上前低声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骑马不知去向,不会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势凶险,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舆图。
“你去看看。”
一个时辰后,邵六气喘吁吁的进来。
“殿下,两人回来了。”
霍宸手里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笔,也没看邵六,只道:“说。”
邵六咽了口唾沫:“两个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惊风城,在城郊一处高坡上停下,在山崖边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听不大清两人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怀里。”
说到这儿,邵六刚想喘口气,就听太子殿下声音一沉:“往下说。”
“然后,两人就回来了。我就糊涂了,一开始以为这两人有异心,想去给谁通风报信,后来又觉得这两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后来又看着不像,他们回来后一路上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只管纵马疾驰,你说这摸黑跑了大老远,就为了在山崖边搂搂抱抱说两句情话不成?”
说到这儿,邵六就发现太子殿下提着笔,面色阴沉,也不知哪里说得不对,只见啪的一声,霍宸将笔拍在了案上,呼呼两下,将纸卷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把人叫来。”
邵六听不出是叫他还是她,只知道太子殿下是生了气,便陪了小心,怯怯的问:“那个他?”
霍宸瞪了邵六一眼,面带不悦:“两个人都给我叫来。”
片刻之后,承影和含光进了霍宸的营帐。两人施礼之后站在一旁,半晌不见霍宸有何吩咐。
含光不解,看了看立在一旁侍候的邵六,邵六板着张脸,一副欠了他三百吊的模样。再看霍宸,悬腕运笔在纸上书写,笔尖自上而下蜿蜒流畅,行云流水一般。灯光投影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一副肃然英朗之气。
霍宸写好信,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案几前肃立的两人。承影英气逼人,含光明丽灵慧,站在一起,虽无目光交流却如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他晾了晾信,封了口,对承影道:“今夜四更启程,天明前赶到庆州府,将这封信交给刺史钱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亲自将信递到他手上,不得让第二人见到。”
承影上前一步,接过信,躬身退下。
含光心里一紧,这封信送到,即表明承影是霍宸贴身之人,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孤身一人,如何脱身?一念及此,含光转头对霍宸道:“殿下,让我和承影一起去吧。”
霍宸将她面上担忧之色尽收眼底,没有回答,反而一扬眉梢,问了句:“你担心他?”
“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岂不是凶多吉少?”
霍宸垂下眼帘,将笔搁在笔洗之上,慢悠悠道:“怎么,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含光断然道:“那是当然!我们虽是异姓兄妹,却比亲兄妹情意更甚。”
亲兄妹……他心里莫名舒展,容色一霁,唇边隐约有了点笑意,顿如春江冰破。再抬眼时,眸中也是一片亲和温婉。
“庆州刺史不会对本王有异心。”
“为何?”
“他见了信,便会和承影一道来城外迎驾。”
“殿下这么肯定?”
霍宸微微颔首,小小营帐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从容自信,一副天家气度。含光心里便想起东阳关城外那一幕突袭,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还记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么迎驾的么?”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记得。钱誉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为家人被康王所胁,迫不得已。而钱誉,”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说。
含光好奇,追问了一句:“钱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闻的表情,“钱大人的长女,乃是东宫良娣。”
含光一怔,转而噗的一笑:“哦,原来钱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确信。若是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头一蹙,面色冷了下来。
含光说者无心,只是高兴承影安然无恙而已,一时兴奋,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冲口而出。
邵六惯于察言观色,见霍宸面色不悦,便微咳了一声。
含光这才看出霍宸面色不对,便抿了笑意,心里却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从鼻端里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她施了一礼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营帐,含光在夜色中静立了片刻,进了虞虎臣的营帐。
赵大鹏正与虞虎臣叙话,见含光进来,知父女二人有话要谈,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见虞虎臣脚边放着一壶酒,便拿起来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拿下,微叹了口气:“含光,自此以后,便要有个女子模样,不可再像往日在虎头山那般任性随意。”
含光笑中带涩,“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闺秀,也当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间收敛锋芒,重为人臣,含光却,”话没说完,只听邵六在帐外的一声传唤。
“虞将军,殿下有事商谈。”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帐外。
帐内只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灯如豆,平添了几分寂寥。含光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心像是浮在云端之上,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惊风城,站在母亲抱着霄练跳崖的地方,那眼泪突然顺颊流下,汩汩不绝,仿佛积攒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破闸而出。承影不懂怎么安慰,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两个人在那里都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却没有一滴眼泪,而父亲,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壶空了,虞虎臣才回来。含光揉了揉发热的脸颊,站起身时,略有点头晕。
虞虎臣脸色有点严肃,“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对你说。”
含光笑着嗯了一声,因略带三分醉意,一双眸子氤氲濛濛,直直看着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没有半分阴沉,只是一水的明净。虞虎臣竟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
“方才,殿下叫我过去,问起你。”
“问我?”
虞虎臣点了下头,语气极是为难:“他,他想纳你为良娣。”
含光略带三分醉意,只当听见个笑话,“爹,你莫不是吓唬女儿吧?”
虞虎臣一脸肃色:“不是。”
含光笑容滞在脸上,脑中嗡的一声,似是幼年时在闲云寺里调皮偷撞了浑天钟,钟声雄浑,绵长不绝回音四绕,罩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团罡气之中,酒意瞬间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难违,”
含光不及他说完,便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后,正欲躬身退下,突然帘子一开,一股夜风卷进营帐,回身一看,却是含光。
“大胆!”他正欲担起内侍总管的架子斥责,霍宸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急道:“殿下是戏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报那日一脚之仇?”借着几分酒意,急切之中她忘了惧怕,迎着霍宸的视线便开了口。
灯下,她面色绯红,气息急促,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瞳仁里却裹着一团火焰,亮的迫人。如水,如火,亦如酒,这般女子当世无二,他心念一动,不禁唇角含了丝笑:“我气量没那么小。”
“那便是因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对功名利禄一向上心,殿下给他这个机会,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门楣,他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殿下,绝不会有二心。”言下之意,他也不用利用她来牵制笼络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从未怀疑过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为何?”
他凝眸直直看着她:“因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边,明为良娣,实为他的贴身护卫。
“殿下放心,含光绝不会半路离去,也不会贪生畏死,一定会将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语,面沉如水。
她以为他已经默许,施了一礼便要告退。
他骤然出声:“我让你走了么?”
她顿时紧张起来,脸色悄无声息的褪了轻红浅绯。
他也不看她,脱了靴子,坐在榻上。
帐内一片安谧,她心里一团纷乱,酒意时起时消,在体内缓缓涌动,一漾一漾的像是凉风拂起的清波,一时间她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梦,一时间又觉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突然他问了一句:“你读过书么?”
她立刻回答:“读过。”
他一挑眉梢:“那你可知道三纲五常?”
“知道。”
“你过来。”
她缓缓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在虎头山,那里是虞虎臣的天下。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妇德妇功,什么皇室贵胄,俱天高水远。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为人臣数十载,对皇权君威从骨子里敬畏,君要臣死,死而无憾。而含光在虎头山七载时光,如处云天之外,并没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权的浩荡与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没有怎么怕他,还敢戏弄他两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头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纲五常,瞬间点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拥有无上的权威,即便是要她死,她也不能有半句怨言,更何况……想到这儿,她的一颗心砰然乱跳,脑中更是乱云飞渡。
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衣袖,缓缓道:“为我更衣。”简短的几个字含着不容置否的威慑之力。
看着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微伸开的胳臂,她心头一阵狂跳。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她也不曾这样畏足不前,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俊美无俦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天仪却如高悬烈日,让人脊背暗生幽凉。
她缓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轻颤。咫尺之间,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没有抬眼,亦能感觉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并不是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决然不同,她无法抑制的紧张,脑中飞瀑一般流过自己读过的所有典籍诗书,甚至兵法,却没有一计可施来抗拒他的要求,只因为他是君王。
脱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旧张着手臂,没有让她停住的意思,含光迟疑了片刻,继续解开他的中衣,手指越发的轻颤起来,心跳如雷。
他不动声色,静如江流,无形无声的天家威仪却卷起怒海狂涛一般的如云气势,让人敬畏。
内衣脱下,露出习武之人劲瘦纠结的肌肉。她面色绯红,想不到他看上去消瘦高挑,却有这样强健的身体。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她赫然一惊,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然而掌心碰到他的肌肤,她力道顿收,他是太子。她僵硬着身子被他揽在腿上,手心微微出了汗。满身的武功无法施展,如龙困渊,这辈子从没有如此紧张过,甚至忘记了羞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他轻笑:“怎么,你也会怕?”
她耳根一热,只觉得他的气息悉数喷在自己耳廓之上,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中,额角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他却不放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腰身。她常年习武,肌肤紧致,唯有腰身却是软缎一般,盈盈一握。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她手指僵硬,触及的肌肤温润却有力,透着强劲坚韧的男性气息。
他轻笑:“你怕了么?”
“殿下,”她嗓子发干,却不肯承认自己怕了。
他的胳膊紧了紧,放在腰间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她顿时觉得汗毛倒竖。榻前放着一把剑,她盯着那把长剑,几欲想要扬手抽剑,却硬生生忍住。
他似乎是故意在折磨她,手掌放在她的后腰之下,她似乎感觉到那块肌肤都要滚烫了起来。他的手若再是滑下一寸,是不是就是非礼,轻薄,调戏?或是某件事的前奏?她身子轻轻抖着,面色绯红,一颗汗珠顺着鬓角滑下。
他抬手将那汗珠一抹,顺势抬起她的下颌,望进她的如水明眸,促狭一笑:“给我换药,不要多想。”
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手脚仿佛都软了。她又气又窘,知道他在戏弄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轻手轻脚给他揭开布带,给他换药,又重新缠好。伤口愈合的很快,可见他平素身体极好。
霍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我伤好了,咱们再……”
她脸色一变,手又抖了一下。
他眼中闪着笑意:“再比试比试,看我怎么赢你。”
含光咬着唇,羞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觉得自己短短一刻时光,如同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晃过一般,被他戏弄撩拨的一惊一乍,竟比临阵对敌还要惊心动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她越发的确信自己不能进宫,再次恳请:“殿下,含光不适合宫廷,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笑:“千军万马你都不怕,难道怕后宫么?”
含光摇头:“我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霍宸敛了笑,握住了她的手,指下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之中。“他日,你是后宫第一人,也是我心中第一人。你也不愿么?”
她被这一句话惊得不知所措,看着他清雅俊美的容颜露出不可违抗的刚毅坚定,她乱了方寸,一时无语相对。
“起来吧。”
含光将将起身,霍宸便顺势揽着她的腰身,又将她放在膝上坐了。她顿时全身绷紧如拉开之弓,委实不适应他动不动就将人放在腿上的“恶习”,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外倾,他却就势将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缓缓吐了口气,似是很惬意。她僵着身子,却不敢推开他,心跳如雷,仿佛血液都涌上了脸颊。
“含光,乃古代名剑,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这名字正合你的性子,是谁取的?”
“是承影之父江伯伯。”
“哦?”
“他和父亲是生死之交,原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所以顺着承影之名给我取名含光。我母亲却不肯,因为替父亲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再不肯让我嫁给武将为妻。”
他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还是你我有缘。”说着,便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拥吻,但却是他!她惊诧大过羞怯,立刻从他膝上跳起来,噗通跪下,磕磕巴巴道:
“殿、殿下,含光已有了意中人。”
霍宸面色一僵,问道:“承影?”
含光忙道:“不是。”
他紧问:“是谁?”
“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和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已经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行这一步险棋。本想说承影,可是一想霍宸必然不信,因为两人相处数年,若是有情,必定早就喜结良缘,不至于还是兄妹。再说,承影早年在京城定有一门亲事,拉他下水实在不妥。
她低着头,不敢看霍宸的面色,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个理由,让他打消他纳她为良娣的念头。
帐内寂静无声,隐隐听见他的呼吸声略有些重。
含光悬着心,半晌等来他一个字:“说。”
“殿下还记得云舒刀上的那块玉璜么,那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含光此刻只恨自己的“桃花债”太少,屈指可数便只有这个幼年时的伙伴,虽记不得他的名字和相貌,但有个玉璜在,扯他来做挡箭牌,还挺像模像样,正好那日霍宸还问起过。
霍宸眯起眼眸,半晌不语。
含光又昧着心道:“他送我玉璜时便说,等他长大,便拿着那一只玉璜做聘礼娶我。殿下仁心厚德,定会成人之美,不会夺人之爱。”
他默不作声,盯着她的眼眸,目光深不可测,仿佛想要看进她的心底,她被看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霍宸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不记得那玉璜是谁送的么?”
含光忙道:“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他。我只是不好意思对殿下说起而已。”
霍宸似笑非笑:“他叫什么?”他的神色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仿佛知道她在说谎,她急出一头细汗,情急之下,随口道:“他叫,木头。”
“木头?”
“他长的又高又瘦,不爱说话,所以叫木头。”
霍宸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含光斗胆又来了一句:“求殿下成全。”
霍宸斜靠在榻上,半晌才眯起眼眸笑着点了点头,“好,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