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春光格外明媚。远处青山含黛,近前桃花似锦,青玉河水随着微风轻漾,粼粼闪闪。绿柳如伞,遮着春光旭日,清风徐来,花香隐隐。
含光带着斗笠,坐在树下,微微眯眼盯着水里的浮漂。身旁的鱼篓里,放着钓来的几条小鱼,不时噗通两下。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站着父亲的义子江承影,乌发青衣,俊逸如竹,脚旁搁着一只强弓,还有几只野雉。
他膂力侥健,能臂开九石。父亲曾对她说过,当世天下,箭法无人能出其右。
含光常想,若不是父亲被人陷害,被迫在这梁、商交界处的虎头山落草为寇,承影此刻或许已是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白马银枪,意气风流,可惜……飞鸟不尽良弓藏,也是件憾事。
水面光影跳跃,承影鱼竿上的浮漂轻轻动了动,而后一浮一沉,似是有鱼上钩。
含光唇边含着一丝调皮,悄悄拿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水面惊起一圈涟漪。承影回头看来,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忽又展开。
她俏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承影微怔,看了一眼便扭过头默然换了鱼饵,将鱼竿重又抛入水中。他素来寡言少语,不论含光如何逗他,都是古井无波。
山涧之间,幽静空旷,偶有飞鸟扑闪翅膀从水面掠过。正因静到极致,是以突然传来的兵器交击之声,石破天惊一般。
含光和承影同时抬眼朝对面的山崖看去。
山岩边,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围攻三个人,其中一个女子,更是被重重围困。练武之人,目力超群,含光一眼看出山崖之上并不是卧虎寨里的人。
黑衣人招式狠厉,下手阴毒,招招皆是毙命杀着。三人情势危急,险象环生,特别是那女子,更是被倾力围攻,凶险至极。
含光生平最见不得以强欺弱,以多胜少,这样欺凌一个女子,实在有失江湖道义。而青天白日,这些人黑衣蒙面,可见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行的必是见不得光之事。
利器相击声中,刀剑反射着日晖,快如电光。那三人寡不敌众,已经被逼到了山崖边。
含光正想让承影出手相助,突见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向那女子。
女子似是力竭,躲避不及身形一颤,另一个黑衣人便趁机飞起一脚踢中她心口。她身子猛地往后一坠,与她一起迎敌的两名男子飞扑过来,竟是想要拉住那女子!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三人齐齐落下了山崖。
所幸山崖之下便是青玉河,倏忽之间,三人落入河水之中,激起丈许的水花。
崖上的黑衣人立刻凑到崖边。承影不再犹豫,搭弓射箭,流光飞电一般连着射中几人,崖边其他的黑衣人不敢再上前,踌躇之后,从山崖退下,大抵想绕道下来。
坠落山崖的三人浮在水中,身边的河水如水墨般渲染开一团一团的殷红之色。
承影跳入河中,将那两个男人拉到岸边,其中一个已经昏了过去,另一个拼命的咳出几口河水之后,趴在地上不住的喘气,已是精疲力竭。
含光指着河中女子对承影道:“哥,你怎么不先去拉她?”
承影脸色微红,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你去拉她。”
含光扑哧笑了:“你可真是迂腐,难道生死关头还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么?”
承影略有点尴尬,低声道:“不是有你在这儿么?”
含光将裙子往腰里一塞,踏入水中将那女子拉上岸。她已经昏了过去,衣衫尽湿,多处都有血迹。
承影见三人俱已带伤,便道:“含光,我去寨子里叫人,你在这里等着。”说罢,便纵身几个轻跃,消失在竹林之中。
含光低眉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她身形极是高挑,虽长手长脚,但眉目俊俏清雅。
含光正欲解开她的衣衫查看伤势,突然那地上喘气的男子一个虎扑趴在了女子身上,一脸戒备的看着含光:“你是谁?”
含光指着身后巍巍青山,俏生生扬眉一笑:“我是虎头山的三当家!”
洛青城瞪圆了眼:“三当家,你是说,你是山匪?”他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竟会是山匪?
含光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们只劫富济贫。方才放箭救你们的是我大哥。”
洛青城心里暗道:这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竟然落到山匪手中。
含光指着他怀里的女子,问道:“这姑娘,是你夫人?”
洛青城嘴角一抽,连连摆手。
含光又问:“是你心上人?”
洛青城噗的吐了一口水,险些喷在含光身上。
含光往后一闪身,恍然大悟道:“莫非你们私奔?所以被她家人追杀?”
洛青城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水,苦着脸道:“她是我的主人。”
“追杀你们的人是谁?”
洛青城皱了皱眉头,咬牙道:“我不知道。”
含光好心道:“那你们先跟我回山上寨子里吧,好好养伤再作打算。那些人一定会从山崖上绕下来寻你们。你们身上有伤,可是抵挡不住。”
洛青城顿时变了脸色,“不行,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伤成这样,还能走么?让我看看她的伤。”她伸手便想去揭开女子衣衫。
洛青城面色一变,一掌挥出。含光只好出招应对,心里奇怪他为何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反而与她为敌。
洛青城一路被追杀至此,又身负重伤,和含光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便有些力竭不支,血随着湿衣往下流,河岸上布了数十个血脚印。
含光眼看他面色渐渐苍白,便一狠心施出一招憾风停云,推在他的胸口上,洛青城本就重伤力竭,此刻不过是靠着一口真气提着,含光一掌拍上他的心口,他便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含光撕下他的外衫衣角,将他小腿处的伤口缠上。
这时,承影领了几个虎头山的弟兄过来,将三个人抬上担架,带回了卧虎寨。
进了寨子,承影让人将那两名男子安置在议事厅的耳房,因寨子里几乎都是男人,所以含光便将那女子带到自己住处的偏房之中。
小丫头红杏和翠羽端着清水伤药进来。
含光洗了手,正要给那女子验伤上药,换身干净衣服。
这时,承影匆匆进来,“我给那两人脱衣上药时,发现有个男人,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不妥,停住了口。
含光奇道:“是什么?”
他一脸窘迫,哽出了两个字:“太监。”
她一愣:“你没看错?”
他尴尬无语,这种事,怎么可能看错?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眼定乾坤。
“那你去告诉爹爹。”
承影点头,转身去找义父虞虎臣。
含光蹲下身子,将伤药放在手边,解开了女子的外衣。一眼看去,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这姑娘的胸,为何平成这样?这样的胸脯,还能叫个女人么?她抖着眉梢,上手摸了一下,不禁心里一抽……平川荒芜,惨兮兮的只结了两颗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豆子……她怔了片刻,心里突然惊起一个念头。
她站起身子细看地上的美人,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个子太高,眉毛太浓,手脚太大……她略一迟疑,深吸了一口长气,一狠心提起了脚……用鞋底子往那里踩了一下。
果不其然!
她摸着胸口长吸几口气,扶额走出卧房,对门口侯着的红杏道:“去把寨主请来。”
片刻功夫,虞虎臣匆匆赶来,仔细看了几眼地上的“美人”,对承影道:“你看看他是否也是个太监。”
含光道:“他不是太监。”
“你看过了?”
含光连连摆手:“没,”她红着脸道:“我,用脚踩了一下。”
虞虎臣嘴角一抽,丫头,你太粗暴了。
承影尴尬地手掩唇角轻咳了一声,心里好生同情地上这位“仁兄”。
虞虎臣道:“这几个人的身份只怕不简单,承影你去搜一搜他的身上,可有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
承影走过去,把地上的“美人”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接下来递给了虞虎臣。他身上除了衣服,只有这件物事。
虞虎臣接过玉佩,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玉佩一看就是上品,玉色温润通透,雕工精美绝伦,而且那链子,是一条细金链。由此可见,此人非富即贵,而且身边还带着一位太监。
太监!虞虎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即一惊,对承影道:“你随我来。”
含光正欲跟去,虞虎臣回头道:“你守着此人,切莫离开。”
含光应了一声,走到那人跟前。看着他一身女人裙衫,她实在忍不住想笑。堂堂须眉男儿,为何要伪作美娇娘?不过,他的容貌的确俊美,当得起“貌若潘安”四个字。她从没有这样近,这样细的看过一个男子。看着看着忽然有种感觉,似乎他的容貌曾在梦里见过一般,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之感。
地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注视,蹙了一下眉头,猛然睁开了眼。
刹那间,清寒眸光如同夜色之中宝珠出匣,一片清冷通透的光华,寒月清辉一般。四目相对,似有片刻的时光停滞,她微一愣神,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起身来,恍若未闻。虽衣着不伦不类,却自带一身清傲华贵,让人不敢小觑亵玩。
她见他一身女装,便忍不住心生促狭,轻笑道:“你若不说,那,我只好叫你姑娘了。”
他背身沉默……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明显是生了气。
她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姑娘。”
“霍三。”他答得飞快,但语气冰冷,带着一股意气。
“哦,你叫霍三。”含光仍旧笑眯眯的不气不恼,不得不说,他生气的模样也十分好看,如同冰山之巅的一枝寒松,自有一味清贵冷傲不可亵渎之风华。
“你把衣服脱了吧。”
他一听立时转过身来,露出羞愤之色。
她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莞尔一笑:“把你身上湿衣换了吧,我这里既有男人衣衫,又有女人衣衫,你想要那件?”
他紧锁剑眉,心生不耐,却无奈隐忍。
含光见他默然不语,便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在桌上,好奇又问:“你为何女扮男装?”
他避而不答,开门见山道:“放我们下山。”
含光嫣然一笑:“好啊。”
他一怔,似有点意外。
含光笑着打趣:“你是个男人,又做不了压寨夫人,自然会放了你。不过,你装成女人,倒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呢。”
他眸中顿时浮起一团愠意,脸颊上染了若有若无的一抹绯色。含光只觉他羞恼而隐忍的样子有趣,还想再继续逗他几句,虞虎臣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承影和落水的那两个人。
虞虎臣的脸色史无前例的严肃板正,进门便道:“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含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霍三。他高傲无谓,身姿挺拔,默立桌前一如冰川玉树,看着虞虎臣的目光并没有半分的惧意。
她一出门,身后哐当一声,门被关上了,“擦擦”两声,里面还上了门闩。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有些不畅,连承影都能知晓的事,她却被虞虎臣拦在门外不能参与。不管她武功再好,到底是个女子,在虞虎臣心里,抵不上个义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靠着门框坐了下来。不想,这门里的几个人竟然足足谈了一个时辰,才把门打开。
虞虎臣率先出来,对含光道:“你即刻和承影下山,护送霍公子去东阳关。路上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他的侍女。承影是他的丈夫,送他回东阳关走娘家。”
含光瞪大了眼睛,“什么?”
“你先别问缘由,他日自会明白,你只要记得,路上若有危险,拼死也要保护他的周全。”
含光惊诧的看着父亲,又看了看霍三,他到底是什么人,父亲竟然要让自己拼死守护。
“你去收拾几件衣服给他带着,再备上一顶帷帽,无事不要让他开口说话,有人问起,便说他嗓子哑了。”
“那两个人呢?”
“我让你赵叔带着那两个人先去东阳关。你和承影先去镇上,找个大夫将他的伤好好瞧一瞧,再带上伤药,一路上好生侍候,万不可大意。”
含光还想多问,虞虎臣道:“快去准备,即刻动身。”
含光点点头,回到卧房找了几件衣裳打成一个包袱,又翻出一顶帷帽递给霍三。
霍三已经换上了方才含光给的衣衫,此时帷帽带上,一下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承影备好马车,将里面铺上了厚厚的毛毯,扶着霍三上了车,然后对虞虎臣深施一礼,“义父保重。”
“嗯,一路小心。”
看着父亲恭敬严肃的神情,含光越发疑惑,这霍三,究竟是什么人?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着马,顺着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山野之际本就偏僻幽深,此刻日落半山,山路上半个人影也无,偶有几只山鸟被惊飞,扑刺刺的扇着翅膀远飞而去。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端着一副敌暗我明的架势,不动声色地隔着黑纱端详含光。
含光感觉到他的注视,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着帷帽不闷么?”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声音。
含光笑:“那没人的时候,你也别带着帷帽啊,你不嫌闷,我看着还闷呢。”
霍三不语。
含光故意又唤:“夫人,”
他立刻将帷帽取下了。
含光莞尔一笑,只觉有趣,此人经不得逗,不像承影,如千年冰山万年礁石,刀砍不动,水泼不进,甚是无趣。
他摘下帷帽之后,仍旧沉默不语。含光挑开车帘,望着外面,但总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等她回眸时,他的视线却已移开。
因他有伤,马车不敢行快,晃到镇上,天已黄昏。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眼角余光瞅了瞅这两男人,心里暗笑,是了,这两人打着夫妻的名号,只怕要一路同睡直到东阳关了。
含光扶着“江夫人”进了房间,问承影道:“大哥,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馆?”
承影放下包袱,对霍三施了一礼:“我去请大夫到客栈来,公子稍候。”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承影一走,屋子里便静了下来。霍三照旧一言不发,端坐如泥塑。
含光面上轻松,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她对自己和承影的功夫非常自信,但霍三身上有伤,万一遇见什么危险,他便是个负累,虞虎臣又交代她以死相护,她还不想死,所以一切小心为妙。承影一走,她便打开前后窗户四处看了看,将周围地形了然于心。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大门进来,便是天井,西进一个过道通往后院,便是柴房、伙房和马厩。
不大工夫,承影请了个大夫来。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给了大夫二两银子。
大夫顿时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小镇民风淳朴,承影出手如此阔绰,反而让他不安。
含光嫣然一笑:“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承影欲笑不敢,苦忍的眉尖直颤,忙将大夫送了出去。
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含光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他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神色已是怒极。
含光柔声浅笑:“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只怕路上还有许多人问呢。”
霍三闻言,一脸冷凝怒色缓了下来,如一曲十面埋伏转为春江花月。此刻屋里一片昏黄,小窗斜进来半扇余晖,照在他脸上,苍白脸色平添了些许温润,文雅恬淡,恍如谪仙一般。
含光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穿穿女人衣服又怎地?我也常穿男人衣服。”
霍三微微蹙眉,心说,那能一样么?
承影托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神色恭敬:“饭菜简陋请公子将就。”
四菜一汤,算不得简陋。霍三看着粗瓷碗和竹筷,却皱起了眉头。
含光和承影互看了一眼,不解何意。
霍三道:“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含光恍然,莫非他是怕饭菜有毒?
承影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含光守着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屋内一片静谧,霍三不言不语,目光不时落在含光身上,含光觉得怪异,自己和承影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他为何不盯着承影却总是看着自己呢?她很肯定他的凝视并非是因为自己身为妙龄女子,因为他的目光毫无好色贪恋之意,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探究。
终于,楼梯蹬蹬响了几声,含光迅速起身,握起云舒站在门边。
“是我。”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呈到霍三跟前。
霍三接过一看,银筷一头雕花已呈乌色,便蹙眉问道:“怎么是人使过的?”
承影歉然道:“银器铺子早已打烊,连着寻了几条街都是如此,无奈只好去一大户人家买了一双旧的,请公子将就。”
霍三默然不语,放下了银筷。
莫非是有洁癖,不肯用他人旧物?含光便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承影站着没动。含光咬了一口馒头,见霍三仍旧没有下筷,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他这才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发现,他从头至尾只啃馒头,没用筷子。含光暗自佩服,洁癖洁到这个份上,委实不易,落难在外,还如此挑剔,可见此人身份高贵,平素定是个养尊处优之人。
吃过饭,含光起身要去隔壁,承影道:“你睡上半夜,下半夜我来叫你。”
含光一怔,“怎么,不是你陪着他睡?”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含光走到隔壁,关上房门。一时半刻并无睡意,脑中想的全是霍三。父亲竟然如此关心他的安危,不仅夜里要守夜,遇事还要以死相护,他究竟是谁?
过了一会儿,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含光道了声谢,接过热水放在脸盆架上,洗了把脸,回头问道:“哥,霍三究竟是何人?”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承影错开了眼,答道:“你别多问。义父说过一句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含光吐吐舌头笑道:“那也要死个明白,人生一世,总不能糊糊涂涂的就死了。”
承影正色,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含光不知是不是自己花了眼,竟觉得他眼中闪过一团炽焰明光,但转迅即逝。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含光便进了隔壁房间,轻轻插上门闩,走到床前。
霍三侧卧而眠,窗前一灯如豆,灯光素淡,隐约照着他的面容,睡梦中依然蹙着眉头。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他一下子坐起了身。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
含光柔声道:“你平躺为好,我怕压着你的伤口。”
他顿了顿:“伤在左侧。”
逆着灯光,她的轮廓十分柔和,笑容恬美,恍若月光下的一朵莲花。他一时恍神,若有所思。
含光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那你快睡吧。”
他闭上眼眸,若干往事浮浮沉沉相继从记忆中涌现,还有一个故人的身影。
他不由暗叹尘缘的奇妙,抬眼看去,却发现她竟然靠着床柱睡着了。这叫守夜么?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生平头一遭,莫名一个恶寒,下意识地就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一惊而醒,刀已出鞘。寒光一闪之际,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出手之快,不弱于御林军首领秦照岚。
含光醒来,见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回头望了望霍三,他剑眉长目,神色安恬。这张容颜为何有熟稔之感?她看了几眼不好意思再看,莫名觉得奇怪。
他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波澜渐起,被掀开的回忆像是一盏青灯,无数萤火蹁跹而出,灿如星光。
此刻已是四更,含光平素练功早起惯了,被霍三一惊,睡意全无,便拿着刀坐到了窗前。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着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夜色冷清,万籁俱静,年少时的记忆被方才的那个梦唤醒,清晰如昨。那年,她十二,霄练九岁。梁商开战,父亲带兵镇守惊风城。没人知道北城门下的地道是何时挖的,深夜,当梁军突然天降一般出现在城内时,那一夜的惊风城如同修罗地狱,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虞虎臣带着残兵拼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拼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着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着她叫一声姐姐。
再没有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