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易斯·卡罗尔那本天马行空的《爱丽丝漫游奇境》(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中,迷人的小爱丽丝遇到了一条高深莫测、抽水烟的毛毛虫。毛毛虫问了她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你是谁?”
爱丽丝挺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眼下,很难说,先生……至少今天起床时,我还知道我是谁,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变过好几回了。”
爱丽丝在无意之中绕过了身份认同这个棘手的问题。她是谁,她怎样变成现在的她,还有她怎么知道她就是她以为的那个她?她琢磨自己从早晨起床以后已经变过好几回了,这说明她相信身份是可变的。但是让可怜的爱丽丝感到烦恼的是,尽管她认为身份可以变化,但她感觉自己的生活体验还是一成不变。她知道自己已经变了,但感觉没变。
这种矛盾正好点到了化解冲突的核心要害。如果身份认同是完全固定不变的,那么化解冲突的唯一出路就是在你自己的身份问题上做出让步,要不然就要说服对方在他们的身份上妥协。冲突因此变成一种非输即赢的零和游戏。然而,如果身份是完全可变的,你将没有办法保证任何一方会信守约定。如果你今天已经变了一个人,你又怎么可能为你昨天做过的事负责?
爱丽丝帮助我们破解了这个谜题,她对我们的启发对于化解冲突极为必要:她的身份认同有一部分变了,同时其他部分没有变。她的身份认同既是可变的,也是不变的。
不过,在冲突中,人们很容易忽视这个事实。当你的身份受到威胁,你马上就会采取一种固守防御的姿态,把自己的身份视为神圣不可动摇的统一整体,我称之为固化身份误区(fixedidentity fallacy)。也正因为陷入了这个误区,你会要求另一方接受你的视角、你的是非标准、你的价值观。如果另一方也持有相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假定,那么你们双方就会陷入日趋严重的僵局之中,直到你们之间的冲突成为解不开的死结。
但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假如从一开始你就假定冲突无解,那么也就彻底埋葬了本来就深藏地下,需要深入挖掘才能找到的和解可能性。尽管高度情绪化冲突很难化解,但把注意力转向你能够施加影响的那部分身份,而不是那些看起来难以改变的身份,也不失为一种有效得多的办法。实际上,你的身份的所有部分都有某种程度的可变性,只不过有些部分的变化比其他部分容易得多罢了。
本章为全书奠定了论述基础,向读者提供了克服固化身份误区的基本工具。虽然身份的影响无处不在,但其实争论各方很少有人知道身份的本质,也不清楚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因此,本章提供了一个框架,可以帮助大家对冲突背后的身份因素进行探索,发现和利用身份那些隐藏最深的重要特征来化解冲突。
你的身份包含了能够全方位描述你这个人的所有变与不变的特征。 从发肤身体到精神思想,从神经系统到社会地位,从下意识的反应到有意识的思考,从经年累月的为人处世到平日里的言谈举止,所有这些特征集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你这个人,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
尽管这些特征能够表现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同样也能决定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特征。你既是接受分析的客体,同时也是进行分析的主体。这样一种互反关系,在M.C.埃舍尔的素描《手画手》( Drawing Hands )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在这幅画中,一位艺术家的双手正在自己画自己。当我问6岁的儿子扎卡里对这幅画有何看法时,他答道:“他在画自己!”身份也是一样,画出你这个人的,就是你自己。
图1 埃舍尔的名作《手画手》
正是认识到这种“自我指涉性”(self-referential quality),谈判领域的部分学者提出,一个人的身份乃是“自己告诉自己自己是谁”。 这个定义非常深刻,但并不完整。你不仅要“告诉”自己是谁,也要通过其他方式去“感受”自己是谁。你不仅本身就是这个“谁”,同时也是具体描述这个“谁”的人。 心理学先驱威廉·詹姆斯将自己告诉自己的这个“谁”称为“主我”,也就是宾格的“我”(me),把你的具象化体验(embodied experience)称为“客我”,也就是主格的“我”(I)。 你在冲突中经历的一切——羞耻感、希望逃避的急迫感或者大喊大叫的冲动——不仅是你的实时体验和感受,也会由你自己充当旁白者,实时讲给你自己听。
身份有两个方面对于化解高度情绪化冲突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核心身份和关系身份。在下面的章节中,我会描述这两方面的内容,阐述如何利用它们来化解冲突。
你的核心身份是指那些决定你或你们作为个体或集体的特征。核心身份包含了从你的身体特征、性格特点、工作职业到精神信仰以及文化习俗等的一切内容。 如果大家丢掉了自己的核心身份,比如国家没有了宪法或者国旗,企业没有了品牌,人们也没有了姓名或个性,这个世界恐怕就要一团糟了。你的核心身份是一个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你把自己的经历合成为连贯的自我意识,既与过去一脉相承,又对未来有明确的理想。如果你对自己的核心身份感到困惑,搞不清楚你是谁或者你为了什么而活,那所有的决策就全乱套了。
你的核心身份包括你的个人喜好、个性特点以及你在社会团体中的身份标志。你自认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黎巴嫩人或者西班牙人?是清教徒、穆斯林,还是犹太教徒、印度教徒或者无神论者?是学生、父母还是高管?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因为你会同时属于许多团体,所以你会有多重社会身份。比如,一个人可以是华裔美国人、清教徒、教师和保守派人士。
在冲突中,你需要决定把哪个社会身份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 你会发现对信仰、种族、政治理念以及国家公民权的忠诚存在相互冲突和竞争。也许你觉得自己的宗教身份对你最重要,但你为了与邻居和睦相处,又不得不强调自己的国民身份。即使在和朋友闲聊天时,你也必须要考虑是不是要讨论政治、宗教或者工作的问题,而你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会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自己的身份特点。
你会把自己的身份定义为某个特定团体的成员,和你一样,别人也会对你进行类别划分。如果在讨论文化多元性的公司会议上,你是唯一一位华裔美籍高管,同事们或许会让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更加强烈的认知;而当你和好友在咖啡馆见面时,你又会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这一身份。不过,对于这种社会标签,你不是无能为力只能被动接受。亨利·塔杰菲尔教授在二战期间领悟到了这一点。作为社会身份理论的提出者,塔杰菲尔曾在法国求学,战争爆发后又加入法军参战。但是,他其实是一名波兰犹太人。当兵一年后,他被德军俘虏,然后辗转于各地战俘营,直到五年之后战争结束。在此期间,德国人反复审讯塔杰菲尔,问他是不是犹太人,从哪里来?他坦白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因为他相信这帮家伙肯定会发现这一点。但是,塔杰菲尔又意识到,即使是犹太人的身份,也有三六九等的划分,而非一概而论。他决定伪装成“法国犹太人”生存下去。如果德国人发现他的社会身份是一名“波兰犹太人”,他恐怕早就埋骨异乡了。
核心身份有五项最有意义的内容,我将它们称为“身份的五大支柱”:信仰(beliefs)、仪式(rituals)、忠诚(allegiances)、价值观(values)以及情感上的重要经历(emotionally meaningful experiences)。这五大支柱构成了判断高度情绪化冲突对哪里产生威胁的基础框架。对这五大支柱的任何威胁,都会引发生存危机,因为你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核心身份感觉到了危险。
身份的主要功能不仅仅是个体的生存和繁衍后代,更是寻找人生的意义。 人生于世,能否重于泰山,全靠五大支柱的力挺。就好比人活着离不开大脑、心脏和肺,身份的存续也离不开五大支柱。在“部落练习”中,为什么世界会一次又一次地毁灭?这也要从五大支柱中寻找原因:练习的参与者们更加关心的不是他们能不能保卫地球,而是能不能捍卫他们视为真谛的本部落价值观。
你越早意识到自己的五大支柱受到了威胁,就越容易解决那些漏洞并把关注焦点重新放回到化解冲突上。把身份的五大支柱的英文首字母挑出来,就拼成了另一个词——勇敢(BRAVE)。
身份的五大支柱
1.信仰, 指你的信念、原则和道德。
2.仪式, 包括重要的生活习俗和仪式性行为,无论是节日、成人礼、定期祈祷,还是与家人吃一顿晚餐。
3.忠诚, 指的是你对家庭成员、朋友、权威人物、祖先、国家、部落或任何其他个人、组织的强烈忠诚感。
4.价值观, 是你的指导原则和至高理想,通常用几个词来表达,例如公正、同情、自由。
5.情感上的重要经历, 是一些刺激性很强的事件,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影响到了你某一部分的身份认同。这些事件囊括了生活的全部,从你结婚那一日到你第一个宝宝出生那一刻,从你爸妈抽你一嘴巴的瞬间,到你们这一拨人遭遇大规模暴力的痛苦记忆。
当你遭遇高度情绪化冲突时,请逐一审视身份的五大支柱,找到感觉受到威胁的地方。看看是你的核心信仰出现了危机,还是对方影响了你对家庭或宗教的忠诚?在对自己的支柱进行评估之后,再设想一下对方可能受到影响的地方。无论是你,还是和你发生冲突的人,都不太可能在个人身份的重要支柱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达成一致,取得共识。
我10岁的儿子诺厄在前不久的一场足球比赛中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已经为本队得到了7分,而对方尚且一分未得,所以当比赛还剩下一分钟就要结束时,教练决定把他换到另一队去。诺厄又为对方打进两球,然后以2∶7的总比分“输”掉了比赛。诺厄一晚上都感到难过,因为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所效忠的球队就从这边换到了那边。
但是诺厄的核心身份并没有遭到彻底的颠覆。这只是他在夏令营的经历,他对哪支球队都没有很强的归属感。如果他在世界杯的比赛上被调换到对方球队,那他肯定要经历巨大的心理挣扎才能重新明确自己效忠的对象。核心身份有一定程度的易变性,但身份最深层次的那些支柱绝对是根深蒂固、坚不可破的。
一个团体的核心身份同样会发生变化。 公司可以是“同一家”公司,但它的指导价值观能够重新确定;政党也可以是“同一个”政党,但政党的基本信仰可以调整。实际上,每个团体都会不停地通过协商调整自己身份的边界,决定谁“进”谁“出”,甚至决定所谓“进”的含义。 就好像用一个圈子来表示整个集体,属于这个圈子的价值观、信仰和仪式,由身在其中的成员通过协商来确定。政治、宗教和社会团体通常都会保持自己的传统社会标签不变,但会重新界定其基本理念。
尽管你的核心身份往往抗拒变革,但另一方面的身份却更具可塑性,为化解高度情绪化冲突提供了一条有力的途径,哪怕是情绪化程度最为激烈的冲突。
关系身份是指决定你与某一特定个人或团体的关系的特征。 当与配偶互动时,你是感到疏远还是亲近?是压抑本性还是释放自我无拘无束? 当你的核心身份在寻求存在的意义时,你的关系身份则在寻求共存(coexistence)的意义。 关系身份会随着你对关系本质的界定不停地变化,这意味着你拥有巨大的力量来塑造它。 为了更加形象地说明关系身份的概念,请看图2。在继续读下去之前,请先决定哪个方块颜色更深,A还是B?
公布答案:它们的颜色相同。尽管感觉上方块A的颜色比方块B要深,但其实它们是完全一样的(如果你还是不信,请把其他所有方块都盖住,只留下A和B)。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视觉上的错觉,是因为你的感觉并不是这些方块的客观现实,而是各个方块相对于其他方块的颜色对比关系。
关系身份肯定是存在差异性的,而在这种差异性的认识上,同样存在上面所说的认知错觉。你有着与众不同的核心身份,但是在调解冲突时起作用的不仅是你的核心身份,还有你的关系身份——你在与别人的关系中如何看待你自己,别人在他们与你的关系中又如何看待他们自己。
图2 方块A还是方块B颜色更深?
再来看看达沃斯。在“部落练习”中,部落之间会进行谈判,因为大家都渴望拯救地球免于毁灭。但是每个部落与其他部落的友好关系很快都瓦解了,而且不断加剧的紧张关系其实与各个部落在核心身份上的差异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快乐部落认为自己在第一轮谈判中遭到排斥,结果导致他们试图主导后续的两轮谈判。彩虹部落的代表吸引另外两个部落加盟组成一个紧密的联合阵线。困扰每个部落的核心问题是:我们感觉与谁更亲近,又感觉与谁更疏远?
我们没有量化手段能够准确测量你与另一方关系的密切程度,充其量不过是知道你对任何既定关系的感觉如何。界定核心身份的特征往往是具体的(“我是一位心理学家,我最看重的是真实性”),而界定关系身份的特征则要抽象得多(“我感觉我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了”)。
虽然关系身份可能有点儿水无常形,难以把握,但实际上它还是有两个具体维度的:亲和性与自主权。 认识它们,了解它们的作用,可以帮助你构建合作关系,即使是高度情绪化冲突也不怕。
亲和性表示的是你与某个人或某个团体的情感交往关系。稳定的、富有建设性的交往关系往往会产生积极的情感作用与合作的愿望,即使是在战争期间也不例外。 我采访过H.R.麦克马斯特中将,他曾任第三装甲骑兵团上校,驻防伊拉克的塔尔阿法地区。根据他的报告,在稳定伊拉克当地局势这项工作上做得最成功的、效果最好的,往往都是那些与伊拉克民众建立亲和关系的能力最强的部队。 他描述自己如何实施一项培训计划,教导士兵在获取所需要的情报信息之前,先要坐下来与当地居民聊聊家常,一起喝喝茶,问问题的时候要尊重当地的文化习惯。 这些表达亲和性的小手段看似简单,但从双方相互支持、共享信息、相互合作确保共同安全的程度来看,效果还是相当大的。
亲和的反面是排斥。如果经理召集你的同事举行一次重要的内部会议,却单单没有叫你参加——尽管你一直是相关课题的权威专家——你肯定会感到不满。你会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在这个内部的小圈子里失去了自己的地位;也会担心所有人已经弃你而去。无论在职场还是别的地方,这种被人排斥的痛苦都令人难以忍受。如果你的所有亲属都收到邀请,参加某个家庭的节日派对,唯独你被晾在一边,你不感到郁闷才怪。
神经科学家已经发现,被社会排斥的痛苦感会被大脑的前扣带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记录下来,而这也是大脑处理生理疼痛的区域。 你的大脑对遭人排斥的反应与肚子上挨了一拳差不多:挨打了,就要反抗,就要抗拒合作,哪怕这样做牺牲了你的合理权益也在所不惜,结果就使化解冲突的尝试变得更加困难。
自主权是指你践行个人意愿的能力,即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让自己的思想、感受、行动和为人处世体现真实的自我,不被外界强加的不当干涉扭曲。前不久,我在一个咖啡馆里目睹了一对夫妻的争吵。“冷静一下!”丈夫恶声恶气地说。妻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吼道:“别跟我说什么冷静!你冷静一下!”不管两个人因为什么事儿吵起来,他们之间的冲突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争夺自主权的战斗。谁也不想让对方告诉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你感到有人侵犯了你的自主权,马上就会怒火中烧,一定要以牙还牙。
自主权的概念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像一个国家的国名这种特别初级的事儿也会导致严重的国际冲突。在南斯拉夫解体的过程中,六个闹分家的共和国里有一个宣布以“马其顿共和国”的名义独立,导致紧张局势升级。因为这个国名捅了邻国希腊的马蜂窝。希腊北部地区长期以来一直被称为马其顿,那里有大约300万老百姓号称自己是古代马其顿人的后裔,只有他们才配使用“马其顿”这个名字。
某位希腊领导人这样评论这次冲突:“我们的邻居正在他们的主要广场上竖立亚历山大大帝等人的雕像,这让我们感觉他们是在篡夺我们的文化遗产。这些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希腊象征。他们正在试图窃取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灵魂。”但邻国的一位高级领导人争辩说:“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名字和命运。难道这不是每一个国家应有的权利吗?我们没有强加给希腊。恰恰相反,我们的文化尊重所有文化,我们的族群包容所有族群。特蕾莎修女曾经生活在这里,就在斯科普里(Skopje),仅仅30米开外,就有教堂、清真寺和犹太教堂。我们为自己的多元文化传统而欢呼、自豪。”
从关系身份的角度观察,一方的表态可以理解为:“你们在广场上竖立亚历山大大帝的塑像,把‘马其顿’当国名,这是在挑战我们的自主权!”另一方则坚持:“要求我们更改国名,改变我们尊重多元文化的传统,你们才是在侵犯我们的自主权!”请注意,这场冲突的核心不再仅仅局限于物质性的内容,而已成为争夺在地理疆域、历史、文化以及国家主权这类问题上的自主权的斗争。
无论是马其顿的国名争端,还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对于拥有多少自主权才算合适,或者期望获得多少自主权,人们的看法总会存在差异,就跟人们在能够接受多大程度的亲和性上存在差异一样。赛车手希望在普通道路上开出160千米的时速,因为他热爱那种狂野的速度感;但住在附近的居民却希望车开得慢一点,要小心驾驶。女孩子想戴上头巾上学,教务处则要求所有学生统一穿校服。为了统一人们的身份而制定的法律、政策和规范,有时恰恰会把人们的身份撕成碎片,形成弗洛伊德所说的“文明的缺憾”。
“部落练习”再一次提供了恰当的例子。达沃斯的练习过去几年后,我又在埃及开罗为一批商界高管和政界领袖安排了一次练习。六名代表坐在屋子中央,商讨他们应该拥抱哪个部落,大家都清楚地意识到犹豫不决必将导致世界毁灭。到了三轮谈判的第二轮,一位名叫穆罕默德的企业高管说:“我们留出时间倾听每个人介绍部落价值观,然后再达成共识做决定,这样做是行不通的。让我们从帽子里抽签,随机决定一个部落,然后大家都加入那个部落吧。”另一位企业高管法迪点头同意。穆罕默德把一张纸撕成六片,写下每个部落的名字,然后把纸条放进一个咖啡杯里,从中抽了一张出来。非常巧合的是,纸上写的恰恰是他的部落。他和法迪感到很满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已经拯救了地球……或者,他们自以为是这样。
我转向其他仍然坐在屋子中央的谈判者,问道:“你们都同意加入穆罕默德的部落吗?”
他们摇摇头。一个人说:“不!”
“那你什么意思?你不接受我的部落吗?”穆罕默德喊道,“这是一个公平的程序!”
“你操纵了这个程序!”另一位代表叫道。
“不,我没有!”穆罕默德回击道,把所有的纸条都取了出来拿给大家看。
“这不重要!”一位政界领袖坚持道,“谁给了你决定程序的权力?”
这个小组现在已经完全失控,在第二轮谈判剩下的时间里乃至整个第三轮谈判,大家一直争论不休。但是,他们辩论的内容,已经与部落的信仰体系以及他们的核心身份毫无关系,也没有人讨论应该遵循怎样的程序来决定如何拯救地球。他们争论的是法迪和穆罕默德是否有独断流程的权力。整个培训班都开始反对这两人,因为他们的单方面决策已经让其他部落感到自主权受到了威胁,以至于到了他们必须抵制约定的程度。开罗的“地球”也爆炸了。
在冲突中,最核心的关系挑战——无论是家庭纠纷还是民族冲突——是找到一条出路,能够满足你与另一方相吸(亲和性)同时又相斥(自主权)的愿望。说白了就是,你如何做到既是“两个”,又是“一对”,并让它们和谐共存?
对任何关系来说,自主权与亲和性都是固有本质。你能否使它们保持平衡状态,对于建立和谐关系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例如,孩子们小时候都很乖,父母说什么是什么,但长大以后,他们就会表达自己的独立意见。浪漫的夫妇在培养夫妻感情的同时,也会尝试给双方留一些“独处的时间”。在企业合并中,高级管理层寻求建立单一的组织体系,而每个部门则会竭力保持文化和政策上的自主性。从更广泛的意义上看,甚至像联合国这样的国际组织也在致力于促进全球和平精神的同时,保持对各会员国独特价值的尊重。
讲得再深一些,能否超越自主权与亲和性之间的张力,才是人生最核心的道德挑战,而在这一点上,孔子理解得更为透彻。根据记载,他以天、地、人为大道一统,是为“天人合一”。孔子认为,人活一世,每个人都有机会经历生活境界的提升。最低级的层次是在自然界生存,完全由本能所支配。一旦我们开始发现自我,就意识到自己拥有自主权,可以巩固在世界上的地位,达到“自我实现”的境界。接下来,我们不再满足于对自我的认知和实现,开始追求建立更大范围的社会秩序,这就进入了“道德境界”,我们开始体会到“仁爱”的必要性。最后,我们认识到社会秩序本身也是“天人合一”的一部分,超越自主权与亲和性的局限,达到追求大爱至善的最高境界。
难怪爱丽丝在向抽水烟的毛毛虫解释她是谁时感到如此困惑。身份认同是一个繁杂的问题,既有一成不变的内容,也有倏忽易变的内容;既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也是一个社会学问题;既是有意识的,也是无意识的。就像爱丽丝在仙境中迷失了自我一样,你自己的身份也会被高度情绪化的冲突干扰。更好地了解各方的核心身份是如何陷入危机的,有助于你克服固化身份误区,揭示不满情绪的根本原因,发现那些隐藏于背后的希望和恐惧。 同时,重塑自己的关系身份,以合作式的关系身份建立更加密切的人际联系。
但是,即便如此,身份认同仍被证明更像是负担,而不是宝贵的财富,除非你知道如何在冲突中防备那些摧毁身份的黑暗原力。本书的其他章节将介绍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帮助你应对这一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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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Awareness)对于从根本上化解冲突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请回忆自己人生中一次棘手的冲突并对以下问题进行思考。
1.对你来说,冲突让你个人的哪些方面感觉受到威胁?例如:你的信仰、仪式、忠诚、价值观以及情感上的重要经历。
2.对另一方来说,冲突又让对方个人的哪些方面感觉受到威胁?
3.你在多大程度上感觉受到排斥,为什么?
4.另一方在多大程度上感觉受到排斥,为什么?
5.另一方可能会在哪些地方感觉你在对他们做出决策的能力施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