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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木真（成吉思汗——引者注）到家以前，也速该额氈（成吉思汗之父——引者注）已经与世长辞了。

贤德的兀真额克，
把自己聪明睿智的儿子，
经常靠着野韭菜养活，
使他成了一国之主；
刚毅的兀真额克，
把自己承受真命的儿子，
用小鱼儿抚育成人，
使真命天子即了汗位。

——朱风、贾敬颜译《汉译蒙古黄金史纲》

美丽的夫人（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引者注），用韭、野韭养育的挨饿的儿子们……

他们坐在母亲斡难河的岸上，整治钓钩，钓取有疾残的鱼。他们把针弯曲成钩子，钓取细鳞白鱼……他们结成拦河鱼网，去捞取小鱼、大鱼。他们就这样奉养自己的母亲。

——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

二十多天后，当札那和儿媳斯琴高娃坐在四壁粉刷得亮白的小餐室里大吃炸鱼的时候，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那个额仑乌拉盖客栈了。

房屋已被修葺一新，房顶的杂草被铲除，又苫上了一层近两指厚的新泥，房屋的外墙面也用薄泥抹平，客房内墙壁被刷白，窗户全都糊上了新窗纸，旧店的工房后面又贴着院墙开了一排员工房的地基。整个院墙被新草泥加高了一尺，又与旧墙衔接得浑然一体。原来坑坑洼洼的停车场也被填平。在院子西墙外面加开出一片有原来院子三分之一面积的新院子，用厚石片砌了两排新库房和一排工房石墙，已高两尺。库房前的空地上堆满了用作横梁的原木。大盛魁派来的二三十个民工正在紧张地忙碌，一些民工正在脱土坯，还有一些人赶着牛车，正从西北山谷的旧采石坑往客栈运石板、石料，院外旁边的草地上支起了几顶民工住的大帐篷。老院旧库房里码放着许多大盛魁商号的日用商品备货，还隔出一间作为设有柜台的商铺；伙房里摆放着五六大罐部落送上来的羊油，案台上是两只刚杀好、净膛的肉羊。院外菜地的杂草被铲除，新菜畦与老菜地已连成一片，菜芽嫩绿。西院外五六里的山坡草地上，扎着一个新搬来的蒙古包，不远处是一群羊和一百七八十头牛。牛群里有奶牛，为蒙古客栈的奶茶提供新鲜的牛奶，也有用来替换商号牛车队里疲牛病牛的大犍牛。

大盛魁商号也已快速为札那客栈配齐了全套人员：库房收货、验货、发货的主管林夏和两个店员，客房的主管和五六个清扫洗涤帮工，伙房的两个师傅和两个厨娘，以及一个全院的勤杂工。老张仍为客栈的代理管家，老张媳妇降为帮厨，小王和莫日根管捕鱼、运鱼和干杂务。大盛魁商号为了亲近和尊重草原蒙古人，让草原客栈的店员伙计，不论是不是蒙古族，一律穿蒙古服装，并尽量讲蒙古话，深受旗府官员和牧人的称赞。

巴格纳向札那详细讲述了开业经过，又讲了与大盛魁的合营方案：客栈的客房、餐饮收入全归客栈。客栈与大盛魁商号合营后，分店的基建费用由大盛魁投，而新旧库房的收入三七开，大盛魁拿七，客栈拿三。大盛魁为客栈开业投的修缮和物资费用，半价折算。客栈自己盖建的一排新房，客栈自己出资，大魁盛先出工修建，等以后客栈有足够赢利的时候再按成本价收取。

札那三口炸鱼，一口酒，满意地说：成。这样合营公道合算，双方都有厚利，他们让的利还真不少啊。这么说，客栈开业，咱们一文钱也没出，就开得红红火火。巴格纳，你真比我想的还能干，不愧是经商七八年的蒙古贵族后代啊。

巴格纳连忙避开功劳，解释道：我没那么能干，是我运气好。还是您的名气大，名声好，人家才敢下大本。他们让一些利，也为了让客栈赶紧上道，对双方都有好处。

札那笑道：你不喜欢说大话，也不表功，是个心里装着大事的人。

巴格纳说：我小时候，阿妈常对我说，阿爸生前一直希望我长大以后虚心学习、用心做事，记住“小器易盈”这句汉话。所以我一点也不敢大意，生怕哪里出错遭灾。这会儿，我心里是装着大事，就是要尽快帮萨日娜还清高利贷，要不咱们乌珠穆沁部落最了不起的歌手，就要被卖身为奴了。真到那个时候，我就会离开客栈跟她走，她上哪儿，我上哪儿，做苦工、卖苦力去服侍和照顾她了。

札那叹息道：白依拉已经跟我讲了这件事。大伙都心疼她、想帮她，可是真有办法能帮她逃出火坑的，兴许只有你了……

图雅端着一盘炸鱼进了屋，把盘子放到桌上，说道：阿爸，阿爸，斯琴高娃，你们再来尝尝我亲手炸的鱼。

札那阿爸和斯琴高娃很是吃惊，都没想到家中的小公主竟然会做炸鱼了。于是赶紧下筷夹鱼吃了起来，连说好吃、好吃。斯琴高娃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吃图雅做的东西哪，跟其木格做的一样好。札那也乐道：我的宝贝女儿大有长进啊！

图雅开心地蹦蹦跳跳绕到阿爸身后，搂住他的脖子，用自己干净白嫩的脸贴在阿爸长满胡须的脸上使劲蹭，还在老阿爸脸上响响地亲了两下，叫道：阿爸，阿爸，我可想您啦。这些日子我忙坏了，这儿太好玩，除了炸鱼，我还跟巴格纳哥哥学会好多事情哪。我都不想回部落了。

白依拉笑道：图雅妹妹是忙坏了，她喜欢上了客栈，还喜欢抓鱼吃炸鱼。哪个商号的车队过来，她都先去拦住，挑选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图雅搂住阿爸的肩膀不停地摇，说道：大伙都说，您请巴格纳当掌柜太对啦。巴格纳哥哥的本事大着呢……阿爸，在蒙古包洗澡不方便，没那么大的锅烧水，也没那么大的木盆。您今儿就在这儿洗个澡吧，客栈有大木盆，我已经让其木格烧了热水，可舒服啦。

图雅不让别人说话，又跑到白依拉身旁，笑问：大哥，斯琴高娃来了，你让她在客栈多住几天吧。你俩住我的房间，我去其木格那儿住。你咋回事啊，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让斯琴高娃给咱家生个漂亮灰眼睛的娃啊？我都等急了。

白依拉说：你还不知道嘛，我主管咱家的四群马，八九个马倌，整天整夜不着家，斯琴高娃能怀上吗？你们没发现吗？咱们旗和部落的蓝眼睛、绿眼睛还有灰眼睛的女人，特别难怀上孩子，生出一个蓝、绿漂亮眼睛的孩子就更难了。黑眼睛的女人，一生就是三四个、四五个。可是眼睛最漂亮的女人，顶多生一两个，有的连一个都生不出来呢。假如生下两三个，最多只有一个是绿眼睛或蓝眼睛的娃。道尔基部落的娜仁其其格和萨日娜，不也是家里唯一的蓝眼睛和绿眼睛姑娘吗？

图雅又搂住了她从小最羡慕的全苏木第一美人斯琴高娃，不停地轻吻嫂子那两只美丽的灰眼睛。蒙古突厥人的灰眼睛，像天下最润亮透明的玉。乌珠穆沁草原灰眼睛的女人比绿眼睛姑娘还要少许多，她也就美得更加出众。当然就被札那家最有可能继承贵族爵位的长子白依拉抢到了手。

图雅咯咯笑道：巴格纳哥哥你过来看看呀。斯琴高娃的这双灰眼睛可神啦，会变颜色。这边看是灰绿色的，那边看是灰紫色的，太阳下看的时候是灰粉红色的，月光下看的时候是灰蓝色的。每次看都不一样。

巴格纳一听，也睁大眼睛，好奇地侧偏了头从两边看了两次。果然，从不同位置看，灰眼睛的颜色就稍微有些不同。他看的时候，那双迷人的大眼睛立即抛来勾魂的目光。他马上坐正，说：真神了，我以前咋就没看出来呢。

斯琴高娃微笑道：巴格纳，那你就常回家看看我吧，我让你看个够，你也得让我看个够。

札那又吃了一条炸鱼，喜得连连说：越吃越想吃，真是吃不够。炸鱼这玩意我最爱吃，咱家的炸鱼比旗里饭馆做的还好吃，狼给的鱼能不好吃吗？常常吃些大汗吃过的鱼，能让咱们黄金家族的后代不忘蒙古人当年的艰难，也能让咱们沾上大汗的神气和运气啊。

他又想了想说：我也有好些年没痛痛快快地洗一回澡了，今儿我就洗一回。吃完就洗。

斯琴高娃说：我也要洗。

图雅说：成。前些日子，我还让巴格纳哥哥把一间离伙房大灶最近的客房改成洗澡间了。

由巴格纳伺候着洗完澡，又由图雅陪着一起回房的时候，札那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甚至还有去看望远方老情人的冲动。然而，走进房后，坐下来，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

图雅问：您那么多年没好好洗澡了，是不是一下子累着了？

札那叹了口气说：先吃大汗吃过的鱼，后洗大木盆的热水澡，再住在冬天不怕风雪的土房热炕上，在蒙古包可过不上这样舒坦的日子。草原老人都说，草原是挡不住定居的。定居在向草原一点一点地挪，一些草原人自己也越来越喜欢定居。草原人一定居，草原就死喽。一旦草原变成沙地，在沙地上还能定居吗？这些年察哈尔、土默特、鄂尔多斯，还有科尔沁旗府贵族和官员都贪恋卖地捞钱，租地收租，大量放地招垦。内地无地农民也拼命往草原迁，太可怕啦。

巴格纳说：我也担心这件事，咱们乌珠穆沁旗最遵从圣主成吉思汗的法令，严禁在草原定居，只有客栈可以例外。要不草原人没有茶盐布粮，没法卖牛羊，也活不好。

图雅说：阿爸，巴格纳哥哥，你俩别担心。我就不让人在客栈外面盖房子，谁盖我就告官府，官府不管，我就带人去拆。这是部落的草场。

札那对巴格纳说：图雅到客栈没多少日子，长进不少啊。跟你学做生意是能学到地道东西的。蒙古人的育儿经是把长子和其他儿子放到战场去打头阵，只有这样贵族才能成为真贵族。要不成吉思汗为啥把儿子都放到前方战场上去战，不把他们放在后方宫帐里养？要不他的四个儿子咋能那么厉害？看来我得把娇生惯养的图雅放到客栈练练了。不经商，蒙古就强不起来，但经商又非得盖客栈和库房，蒙古人要保住草原难啊。

体魄强健的白依拉和美貌的斯琴高娃在洗澡间里的夫妻浴，洗了好久。由客房改成的洗澡间，洗完便可上炕，两人洗得惊天动地。幸亏工地的噪音搅浑了声音，要不民工们就要围过来捅破窗户纸，大看草原春宫戏了。不过，离得最近的其木格和莫日根还是听得受不了。这两个像火镰火石一样、一擦就冒火的蒙古年轻人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跑到自个儿的小房里去狂颠暴喊了。草原人如同儿马、骒马的欲火，是油火，不是干粪火，下雨都不怕，还怕人看？新来的厨师和小厨娘都被喊得炒煳了菜，放错了盐。只好去敲门，让他俩轻一点。那门却像是进屋人急得忘了插栓。一敲门，门自个儿开了，厨娘一看，连忙捂上脸，转身跑回了伙房。而大厨师则关严了门，又重重地敲了两下门，然后离开。

图雅再见到斯琴高娃的时候，她如春花初放，娇艳妩媚。脸嫩得像刚钻出地面的白蘑，新鲜光滑诱人。她对图雅叹道：唉，前几年的好时光真是白白浪费了。要不然早就给你生个侄儿了。今儿我洗得好过瘾痛快，嗓子都喊哑了。客栈真是个好地方，你嫁过去一定要把那边的客栈抓到手里，也当个掌柜，那多带劲啊。

图雅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白依拉乐道：洗澡房真亮堂，我的哈敦又白又光溜，让我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真像重又结了一次婚。谢谢图雅好妹妹。

斯琴高娃叹息道：白依拉搬到客栈来住了，我也想搬来住，可蒙古包里的事离不开我呀。

图雅笑道：没骗你俩吧。我喜欢的东西，准保你俩都喜欢。等新洗澡间弄好，就更方便了。这些日子我忙得好开心。

巴格纳看到图雅的心思和快乐全在客栈上，好像忘记去看萨日娜的事情，心里骤然冷得像客栈那口深井壁上的残冰。虽是夏天，但额仑草原上的阳光，仍然晒不到、化不掉它。此刻，沉浸在悲伤天鹅情歌中的萨日娜，应该知道他已经把客栈做得很兴旺。但愿她能相信他的诺言，让她从黑暗寒冷的绝望中慢慢回过头，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拼命为她推开一扇巨冰般沉重的门，露出一道光亮……

大汗香酥炸鱼的名声传递速度赛过黄羊。乌拉盖札那客栈那里有“先洗澡、后吃炸鱼的神仙般的生活”，没几天就让额仑苏木三个部落和其他苏木部落的姑娘小伙、情人恋人以及成年夫妻全都花心痒痒了。又听说大盛魁和客栈合营的分店也在客栈开张，天南海北的稀罕商货啥都有。平淡重复的草原生活，不几天就火热闹腾起来。

三个部落的几位急性大马倌，顾不得带上麻烦啰唆的情人，跨上快马旋风般地奔到了客栈。一进餐室，一坐下就要炸鱼和酒，其他啥都不要。白依拉、巴格纳、图雅、老张和林夏都来陪酒助兴。好酒炸鱼如炸炮，炸得大马倌们大呼小叫，乱拳砸桌，连吼好吃好吃。嚼鱼嚼得油渣横飞，喝酒喝得狂时比谁的情人多、情人美，又大唱草原上毫无遮掩的放荡情歌。

炸鱼诱人，情歌撩人，老张几杯酒下肚，酒兴大发，自卖自夸，底气旺足。他举杯高叫道：这些日子我和厨师还有几个帮工吃炸鱼吃得太痛快啦，就凑了几句顺口溜，想让来往过客帮咱客栈吆喝，把咱们客栈的招牌菜传遍草原城乡。我来给大伙念念，蒙汉都有啦：

天上飞龙瞅，地上炸鱼肉。
皇上够不着，大臣吃犯愁。
东海大黄鱼，
比不上乌拉盖河野鱼滚羊油。

汉人听音，蒙古人听意。听后众人高叫：好、好、好，对、对、对。这么好吃的炸鱼，就得吆喝。不吆喝就成瞎鱼啦！

众人边高声吆喝，边痛饮猛嚼。

巴格纳听后却惊出一身冷汗，又是“天龙”，又是“皇上”，还吃不到地上的野鱼肉。虽然只是打油诗，却可能被告密小人挖出诗中天龙想吃癞蛤蟆肉还吃不到的影射。那可就要触天条、犯大忌，而且是藐视皇权、“大不敬”的杀无赦之罪啊。巴格纳暗叫不好。

他立即举杯起身高声说道：顺口溜，赚吆喝，就得让人听明白。不明白就吆喝不远。“飞龙”是东北林区的一种珍禽飞鸟，名叫榛鸡，跟咱们这儿的沙鸡差不多大，肉特别鲜美，是进贡皇上的贡品，皇族最爱吃。可蒙古草原人不知道也听不懂，以为飞龙就是神庙里腾云驾雾的龙和真龙天子的龙。还有，皇上高高在上，大臣下跪磕头。大臣是不能和皇上并列并排的，王公和大臣才能平起平坐。这样吧，我来改几个字，就能让客人听得明白，也就会传得更快。大伙听好了：

天上飞鹰瞅，地上炸鱼肉。
王公够不着，大臣吃犯愁。
东海大黄鱼，
比不上乌拉盖河野鱼滚羊油。
吃过准回头。

众人听后高叫：好、好、好，比前面那个更好。

老张说：特别是“吃过准回头”，这才吆喝到点子上了。我咋就没想到呢。到底是巴掌柜见过大世面，厉害啊。

白依拉也听出了巴格纳的担心，长出一口气，说道：往后，谁也别乱说、乱写、乱吆喝。“皇上”能放在嘴上乱吆喝吗？

巴格纳对分店的主管林夏说：那就赶紧用蒙汉两种字写在牌子上，挂在几间餐室里。让蒙汉客人到处传，就不会传错了，有牌为证。掌柜就要掌管大事，大事不出错，小事都好办。

巴格纳背上几缕冷汗像蚯蚓一样游进裤腰里。

酒宴散后，白依拉对巴格纳说：我知道你天天想念萨日娜，稍有空闲，你眼睛就发直。我也惦记她呢，你还是和图雅去看看她吧，让她过得松快一点。客栈的活儿，我也能明白一些了，有老张和林夏在，你和图雅离开两天也没事。明后天你俩就骑马去一趟吧。你当上了客栈掌柜，是应该去宽慰宽慰她。她谁也不见，但只要图雅带你去，她不会不理你的。

巴格纳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你一定要让图雅和我一起去，要不我真不敢去，怕她犯病。

夜里，巴格纳一直在想给萨日娜带些什么东西去，像蒙古女式单袍那样的东西他再也不敢送了，但可以让图雅送，图雅一定会送给她好姐姐很多好东西的。可是他应该给她送些什么特别的东西呢？除了麦粒还有什么呢……他马上想到了鱼，天鹅像蒙古先祖一样，天生爱吃小鱼儿。给天鹅姑娘带去鱼，既可以亲手给她做炸鱼，让她和两个小弟弟吃到额仑人谁都赞不绝口的美味，更可以剁碎鱼拌在麦粒里喂她的宝贝天鹅。她那儿湖里的鱼准保没有乌拉盖苇塘里的鱼多，这里的人又不会捕鱼。这应该是她心里最想要的好东西吧。还可以到客栈的菜地里去割几把嫩青菜，切碎后拌进鱼麦里，那就更是草原天鹅的圣餐美食了。

他想得半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