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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格达山林场是东乌珠穆沁旗主要自然森林经营之地。清朝时期宝格达山森林是皇家狩猎重地,堪称“矛染猎”。

——《东乌珠穆沁旗志·概述》

再摘录作家G.尼玛刊登在《政府消息报》上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吧:“有这样一只母狼,它的一只狼崽被人给掏走了。母狼伤心至极,同时乳房也涨得难忍。正在此时,它遇到了一只在枯草丛中吓得缩成一团的小羊羔。母狼不但没有吃掉小羊羔,而且让小羊羔喝够了自己的乳汁……母狼竟然变成了一只带小羊羔的狼。”

——[蒙古]高陶布·阿吉木《蓝色蒙古的苍狼》

午后,萨日娜走向僻静的天鹅湖边,在一排厚厚的芦苇绿墙的开口前面停下。芦苇开口处有五六丈宽,里面宽广的湖水碧波粼粼,微风吹来阵阵浓郁的水草清香,那是天鹅妈妈伸长脖颈在水下咬碎水草,再撒到湖面上喂小鹅散发出来的草香。绒毛雏鹅的脖子只有不到一寸长,还吃不到浅湖底的水草。鹅妈妈就要经常不停地够草并撕碎草,再含到喙里,吐到水面,来喂养自己四五个或五六个可爱的宝贝。小鹅胃口很大,只要一会儿工夫,就把鹅妈妈摊在水面上的碎草吃光,妈妈只好再把长颈和前半身扎到水里去采草,然后摊撒碎草。不等鹅妈妈喘口气,小鹅们又把水面上的草抢光了,有的小鹅甚至游到妈妈身边叼吃粘在它羽毛上的草丝,或学着扎猛子,用短短的脖子去追快要沉下去的碎草。小鹅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只有快吃抢吃,才能在下雪之前长成可以飞到南国去的大鹅,否则,就会被冻死在冰雪草原。蒙古草原绿季短暂,鹅妈妈更知道要让小鹅快吃多吃。岸上草地上的嫩草虽然很多,可是雏鹅的天敌——狐狸和沙狐也很多。鹅妈妈吸了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采草和绞碎草了。只有等到雏鹅宝宝吃饱以后,她才能去吃草。在喂养短脖子小鹅的那半个绿季里,鹅妈妈们都会瘦下去一圈。

在鹅妈妈头颈扎在水里,照看不上鹅崽的时候,鹅阿爸则在妻儿旁边静静凫水不敢吃食,东张西望,抬头转头,警惕侍卫,谁也不准靠近。谁靠近就会被雄鹅猛啄狂咬,或被鹅身猛烈撞击。蒙古草原育崽期的雄鹅凶猛狂暴,力大无穷,凶狠得连老鹰都不敢飞得太近。此时的雄天鹅护妻护崽的拼死劲儿,比狼护妻儿还要狠命亡命、声势浩大。雄天鹅发怒时,会大叫狂喊,像抽扇耳光似的扇动巨大的翅膀攻敌。雄天鹅能咬断芦根的喙,像铁钳子一样厉害,能把沙狐咬得惨叫哭嚎。那长脖硬喙也会像白蛇那样缩颈再闪击啄敌,凶狂的阵势连人都会被吓破胆。但雄天鹅知道,天鹅的天敌都会偷袭,所以雄天鹅天生具有警惕性。为了把小鹅宝贝们快快养大,在大雪下来之前能够长途远飞、逃离死亡,大鹅夫妻都饿瘦、累瘦了。

萨日娜用两个手掌拢住嘴,向远处芦苇深巷大声呼唤:小巴图,小巴图。

她此刻呼叫的是一只雄天鹅,与她情郎巴图的名字相同,只是加了一个“小”字。它是一只不能飞翔的雄鹅,也是萨日娜最爱、最揪心挂念的一只鹅……

在她七岁、巴图九岁的那年初冬,有一天萨日娜的阿爸苏米亚骑着马,带着一根借来的套马杆,焦急地奔回家,急忙套上牛车,让正在喂小鹅的萨日娜和巴图赶紧上车。然后再把桦木长杆、长绳、旧皮袍和一块长木板装上牛车,向天鹅湖急行。苏米亚告诉两个孩子,湖里有一只小鹅快不行了,得赶紧去救。在草原,一年四季能救下落单的小鹅的机会,只在泡子刚刚结冰的这几天有。如果泡子还没有结冰,落单的小鹅能吃到浅水下面的草,就还有力气飞,然后再一个泡子一个泡子地去追赶,朝鹅爸鹅妈的方向飞。这个时候人接近不了小鹅,一接近它就飞走,也就救不了它们;如果泡子全都结上了冰,落单的小鹅吃不到一点水草,饿得飞不动,最后就跟泡子里的冰冻结在一起了,人也救不了小鹅。只在泡子浅水地方大部分结上了冰,小鹅饿得飞不动,漂在水面上,但还没有被冻死饿死的时候,人才有可能接近它,再把它救上来。冰雪无情啊,只给爱鹅的人短短几天救小鹅的时间。每年初冬大草原上能活下来的落单小鹅,多一半都是在这几天被人救上来的。

阿爸说:看天气,今儿是最后一天,明天河湖就要封冻了……米希格法师昨天已经救下了今年的第二只小鹅。他是骑马破冰一直骑到冰水没到马胸口,才用长套马杆够着小鹅的。他的毡靴、皮裤,还有半截皮袍全都湿透冻成冰,回来后他都冻病了。可他高兴啊。

萨日娜和巴图又羡慕又着急地说:这次咱们咋也得把这只小鹅救上来啊,那咱们家今年也能救下两只小鹅了。

阿爸说:难啊。这只落单小鹅离岸太远,就是骑马破冰没了马背也够不着它啊。你俩身子轻,兴许能在冰上走得更远,就只好让你俩来试试了。你俩要是能把这只小鹅救下来,米希格法师和全部落都要夸你俩啦。

巴图说:我会爬冰,咱们还有厚木板。我准能把小鹅救回家。

马与牛车在初冬枯黄的草原上急行。在蒙古草原,冰往往比雪来得更早。可天鹅是吃嫩水草的水鸟,岸上的枯草,天鹅是不吃的,吃了也咽不下去。

阿爸说:草原上的小鹅可怜哪,第一年最危险。草原的绿季只有半年,春天鹅妈妈生下所有的蛋,需要好多天,再把雏鹅们孵出来,又要花费四十几天,这样小雏鹅要长成能飞几千里到南方过冬的大鹅,就只剩下四个多月的时间了。所以小鹅必须拼命吃,不停地吃,快吃快长,要不就是死。这也是天鹅的食量特别大的原因。小鹅要长成大鹅,最后全得靠长脖子。脖子快速长到跟身体一样长,就能吃到浅水湖底下的大量水草和小鱼小虫。要是浅水地方被冰盖住,大鹅夫妻就会用喙啄薄冰,用身子压碎更厚一点的冰。要是碰到两指厚的冰,大多数雄鹅甚至会飞上半空,降到离冰三四尺的地方,再猛地收拢翅膀用身体往下撞,把冰撞裂了以后还会继续撞,直到把冰面撞破。有时天鹅夫妻会用它们两个身体的重量一同撞冰,要双双连撞好几次才能把冰撞裂开,让小鹅吃到冰下的水草。天鹅阿爸阿妈爱孩子啊,不惜受伤也要喂饱自己的宝贝。初冬是小鹅们的鬼门关,要是天气太冷,冰结得太快太厚,天鹅阿爸阿妈就撞不开冰层了。小鹅吃不到东西,会很快饿死。每年都有一些晚出生的和瘦弱的小鹅,冻死在冰湖里。

车马急急赶到湖边。三四丈远的冰水里,那只可怜又美丽的落单小鹅,漂浮在仅剩下的一片蒙古包大小的水面上,周围的水都已经结成了冰。它被冻僵了,不会凫游,一动不动。头和半个脖颈弯进翅膀底下,好像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无力挣扎,已经安安静静地准备走进黑暗世界了。无论人怎么大声叫喊,小鹅都没有回音。

靠近湖岸阴坡的冰比较厚,可以承受一个成人重量,可是靠近小鹅的冰面却薄如奶皮子。苏米亚阿爸说:上午刚走上冰面三五步就听到冰的开裂声,套马杆也够不到小鹅,只好赶回来,再让你俩来救小鹅了。

萨日娜远远地望着小鹅,又喜又急又担心,马上说:我最小,身体最轻,就让我拿着套马杆进去够小鹅吧。巴图急忙拦住她说:哥哥咋能让小妹妹去做危险的事呢,我只要脱了厚皮袍就比你轻。于是立马脱了皮袍,夹着长木板和套马杆,轻步轻脚,慢慢走向小鹅,越走越近。

他走了几步,萨日娜就听到冰裂声,吓得大声惊叫,又捂住了嘴。阿爸连忙叫巴图停下,趴在冰上用套马杆够。巴图慢慢趴下,又用套马杆试了试,还是差两三尺。他把又长又厚的木板推到身前,半个身子挪上去,用双膝蹬冰面继续往前蹭爬,眼看快要够到小鹅时,冰面突然破碎,巴图“通”的一声掉进冰水里。父女俩吓得大喊:回来!回来!

可不一会儿,他抱着木板又浮出水面。他全身湿透,但仍然紧紧盯着小鹅不回头,一只手抓住水中的套马杆,用力往前够,还是够不到。他大半个身子扑到木板上,用另一只手撑住未破的冰层向前挪,他终于用套马杆套住了小鹅。小鹅稍稍动了一下,把头颈慢慢伸出翅膀。苏米亚父女激动地大叫:还活着呢,活着呢,快把它拉过来!巴图把小鹅轻轻拽到身边并抱住。阿爸连忙走下冰面,向前走了几步,用力抛过去长绳。可是,巴图已冻得半僵,他厚厚的皮裤和毡靴已吸饱了水,拖着他沉重地下坠,使他难以转身够到长绳。此刻,萨日娜不顾一切地脱掉皮袍,拿了一根长杆冲滑过去。小姑娘身体轻,趴在薄冰上,用长杆挑着长绳送到巴图的手边。巴图终于费力地握住了绳子,阿爸慢慢拽、小心拉,萨日娜也用杆子敲碎薄冰,让巴图转身。巴图渐渐靠上冰层,把小鹅放到冰上。小鹅看到了救它的巴图和萨日娜,露出微弱的求生目光。萨日娜接过套马杆,把小鹅拨向冰层稍厚的地方,再用力拽绳子,帮巴图爬回到冰面,爬上厚冰。萨日娜往后挪了几步,缓缓站起来,用套马杆套住小鹅拉到自己身边,抱起来。小兄妹俩总算上了岸。

巴图浑身是冰水,被刺骨寒风冻成了一层冰衣,瑟瑟发抖。手掌也被冰划破,流着血。阿爸迅速把他抱到车上,脱掉他的毡靴、皮裤、坎肩和内衣,用两件厚皮袍裹住他,并用长腰带上下绑紧。巴图浑身战栗,不住地打喷嚏。阿爸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毡套奶壶,给他灌了两口温热牛奶,这才慢慢止住了颤抖。萨日娜松松地穿上自己的皮袍,没有扎腰带,又用牛车上的旧毡垫擦干小鹅的肚皮和脚蹼,包在皮袍里,上了牛车。她摸到了小鹅轻弱的心跳,阿爸从怀里掏出一个生羊皮小口袋,递给女儿。她赶紧从口袋里抓了一小把暖暖的小米软饭喂小鹅,小鹅一见食物立刻挣扎着啄食,并慢慢地咽到胃里。阿爸微笑道:看来它是只聪明的鹅,最后一次吃水草的时候,它一准啄开一大片薄冰,把它能吃着的水草全吃了下去,要不早就冻饿死了。

小萨日娜高兴得伸手搂住她的小哥哥,想对他笑一笑,但嘴唇都冻得张不开了。阿爸骑马牵牛,把三个冻得半僵的宝贝带回家。

身体结实的巴图躺了一天就恢复如初,小鹅也在有多年救鹅养鹅本事的父女俩细心照料下,慢慢活跃起来,食量也天天见长。阿爸说:巴图很勇敢,小鹅是他救下来的,这只小鹅的名字就叫小巴图吧,这是你俩救的第一只鹅。小萨日娜很开心,从此,她心中有两个巴图,一个会飞到天上去的,一个最后也会飞到天上去的,因为萨满法师说天鹅会把蒙古勇士的灵魂带上天堂。

小巴图是她和巴图最爱的一只小鹅,她给它最好的照顾和食物,小巴图也用健壮的体魄来回报他俩。它长得俊美漂亮,脖颈要比其他同龄的雄鹅更加修长,喙上后半部的黄斑比其他鹅的斑更大更醒目,全身的羽翅也比白丝绸还要白亮。这只小鹅与小兄妹形影不离。那时候,只要巴图萨日娜在家,他俩走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比小狗还要黏人。它还会用长脖颈来缠绕他俩的脖子,表达天鹅缠绵不放的爱。当开春后大群天鹅北归,把小巴图放回天鹅群父母身边时,它叫得欢心,但它永远不忘它的养父母,会时常单独飞到小兄妹的蒙古包门前看望他俩,与他俩一起唱歌跳舞,还会走进蒙古包看看它小时候的家。夏天,当部落迁草场、回到天鹅湖旁的时候,他俩也喜欢到湖边去看望它,给它带上好吃的,在天鹅湖边和小巴图亲吻拥抱,一起跳天鹅舞。这年深秋,天鹅群要南飞时,巴图给它的左脚腕上松松地拴了一根细细的棕色马鬃细短辫,萨日娜给它的右脚腕上拴了一根蓝色的短绸带。

第二年初春,小巴图随鹅队一飞回额仑夏季草场的天鹅湖,就找到了阿爸和萨日娜的蒙古包,因为她家蒙古包顶毡的东南西北缝缀着四朵佛家莲花和一圈云纹图案。它只要在额仑草原上空飞上一圈,很快就会找到这处显眼的佛家莲花,然后绕圈高叫,未等阿爸和萨日娜出门,它已经飞下来和几条狗朋友相互摇尾问候。见到亲人,它的亲吻像远方的儿子归来那样狂喜;它的拥抱有如勇士凯旋家乡那样欢乐。如果这一年飞回得太早,河湖浅水部的冰尚未消融,还难以吃到水草,它就会带领它所属的鹅家庭来萨日娜家的蒙古包求食,并还以天使般的歌舞,给草原人以高雅的情感回馈。草原僧人和萨满法师都说,爱鹅、救鹅的人才是真正的草原贵族,才能享受到上天神族观赏的歌舞。

天鹅要到三四岁才进入卿卿我我的婚配年龄。当萨日娜十一岁、巴图十三岁的时候,小巴图终于领回一只娇柔美丽的天鹅公主。当它俩在他们两家门前跳舞唱歌的时候,不仅跳得忘我,而且也忘掉了苏米亚阿爸和两个亲密朋友,完全进入天鹅爱恋的王国,也把萨日娜和巴图卷入到天鹅相爱的境界。每当两对人鹅爱侣初春重逢,一起唱歌跳舞的时候,就能引来不少部落的少男少女和成年情侣围观和欣赏。他们和它们一起成了额仑草原所有仰慕者心中的耀眼之星。那几年是萨日娜看得见、抓得着,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的草原天堂生活。

然而,按照萨满法师的说法,天地冥三界有各种恶魔,天魔妒英才,地魔妒天爱,人魔嫉妒一切比它强的人。从天上到地下,曾经逃脱过死神魔爪的美丽天鹅早已被恶魔盯上。当萨日娜十五岁、巴图十七岁的时候,在天空飞翔的小巴图天鹅情侣突然遭到“海东青”的偷袭。海东青是一种大型猛禽,被清廷皇族称为“万鹰之神”,虽然它体型比天鹅要小一些,但飞得极快,喙爪极锋利,还凶猛好斗,像狐狸一样专攻天鹅的长脖颈,是天鹅最危险的天敌。蒙古草原并没有海冬青,它产于东北海滨和松花江一带的森林中。清廷皇族喜欢把这种猛禽驯化成专门猎杀草原天鹅的猎鹰,具有白毛爪子的海东青为上等。这种猎鹰还特别喜欢猎杀雌鹅,因为雌鹅个头稍小、肉更嫩。额仑草原东北部的索岳尔济山林区是皇家猎场。夏季,皇族子弟有时会架鹰顺道南下来额仑草原猎杀天鹅。这天,几个皇族猎手认准了一对最耀眼漂亮的天鹅,抛出一只白毛利爪的海东青。空战中小巴图拼死护救爱妻,啄撞拧咬,激烈拼杀得白羽灰羽满天飞,啄咬得鲜血喷溅如红雨。战至终了,一对天鹅和一只猎鹰先后落地落水。被海冬青双爪抓住长脖,并被钩喙撕破脖颈的天鹅公主落地后,立即被几匹皇家大猎犬叼起拖走邀功,小巴图和皇家猎鹰落入湖中不知生死。猎队扬长而去,返回索岳尔济山皇家猎场。

当地上的天鹅情侣得到马倌急奔传来的噩耗,两人跳上马,疯鹅一般冲向现场,搜遍草地找到了大摊血迹和羽毛。两人又哭又叫地奔向湖边,见远处湖水漾起丝丝涟漪,水面上有一伤鹅奄奄一息,在轻微地扇翅扑水挣扎。巴图脱掉马靴衣裤,拿着套马杆,走进湖中拼命呼喊。一直走到水面齐胸,才用套马杆勾住那只鹅拉到眼前。它已遍体伤口,胸肌撕裂,浑身血水。巴图看到它的脚腕上拴的马鬃细辫和蓝绸带,才确定是小巴图。

巴图在水中,萨日娜在湖边,两人呼天抢地。巴图双手举着鹅向岸边快挪,然后上岸穿衣。巴图抱鹅,两人骑马急奔向萨满法师米希格的蒙古包,精通萨满医术的老法师用草原特效菌类干粉——马勃止血粉才把小巴图再次救活。可是,它的右侧胸部肌肉缺损一大条,右翅无法伸展。此后小巴图再也不能飞上蓝天,再也没有美丽的公主爱侣陪伴了。一向快乐健壮的小巴图变成了濒临死亡的重伤鹅,终日默默无语,有时又会疯癫似的猛扇独翅,哀叫不止。两兄妹惊恐地昼夜服侍安慰它,不知流了多少泪,才让它从绝望中渐渐走出来。那些日子,苏米亚阿爸由于年老,又伤心过度,旧病突然加重。萨日娜为了给阿爸治病,听信了小胜奎商号推荐的办法,不得不把牛羊一群一群地交给他们,去旗里请来名医,购买名贵药品。巴图成为帮萨日娜支撑这个艰难家庭的支柱。

让两人稍感宽慰的是,小巴图的英名传遍了额仑草原。是它用坚硬的喙啄昏了皇家猎鹰的头,再狠命拧断了鹰的一扇翅膀的骨头,让它栽到湖水里淹死了。后来一个马倌在湖边饮马,看到被湖水冲上岸的白毛死鹰,他下马查看了这只鹰,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小巴图和公主的四个孩子,被它鹅姐妹的一对鹅夫妻收养。萨日娜和巴图在偏僻的湖边多次见到一个有许多小鹅的天鹅大家庭。

此时,巴图和萨日娜知道他俩将与小巴图终生为伴了。在初冬,它不能南飞,只能在家里和其他落单的小鹅一起过冬,春天再把它放到湖里。他们也常常会到湖边去看望它,只要叫它几声,它就会慢慢凫游过来。它也始终只在这片水域生活,不会到其他地方去。

但是,当萨日娜和巴图跟随部落迁离湖边草场、搬往秋季草场的时候,就只能隔很长一段时间来看望它。秋季是两人揪心、痛苦和挂念小巴图的季节。萨日娜最怕小巴图上岸来找她,因为狐狸都知道湖中有一只不会飞的重伤鹅。只要它一上岸,就必死无疑。

每年深秋,湖水越来越冷,当小巴图仰望天鹅开始南飞的时候,并不会绝望。它知道阿爸阿妈会准时来到湖边把它接回家的。天鹅亲戚们也不会为它担忧,一些被草原人救养过的天鹅会在它头顶鸣叫并绕飞几圈,向它道别。萨日娜和巴图总会在天鹅们刚刚南飞的时候把小巴图接走,以免它感到孤单。他俩有一个用粗柳条做的天鹅棚。构架很简单,只是一捆二十多根、四五尺长的粗柳条,一端用马鬃绳松松地绑住,再把另一端打开,像一把半开的伞那样放在地上,再围上两层毡子,地上铺上厚厚的干黄草和碎羊皮。几个救养落单小鹅的萨满法师也都有这样的棚子。搬家时,拆棚也容易,柳条支架和大毡一打捆就可以装车,只是运鹅比较麻烦,需要一个大柳条筐车装鹅,再用大毡盖住整个车筐。在冬天,这种毡棚就是小鹅们的家。晚上依偎在小棚里睡觉,白天可以走到棚前一小块铲净了雪的平地上活动。如果救养的天鹅少,就不用搭柳条毡棚,小巴图就和萨日娜同住一个蒙古包。

阿爸曾告诉他俩,天鹅是不太怕寒冷的大鸟。它们的羽绒厚密抗寒,表层的羽翅致密防风。它们可以飞越喜马拉雅雪山,可以在高寒的雪地上睡觉。天鹅之所以每年要飞到南方过冬,主要是为了寻食。因此,在蒙古草原的冬天,小巴图和其他小鹅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就能在毡棚里度过严冬。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萨日娜的天就塌了下来。她的阿爸走了两年之后,巴图为了救她也走了,她的灵魂便跟随情郎巴图一同飞离人间。但当她看到白云一样的小巴图还顽强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走了,那在长达半年的冬季,谁还能代替她喂养它?小巴图已经失去了自己美丽的公主和两位最爱它的亲人,如果再失去唯一的她,它还能活下去吗?

每当萨日娜心里感到冰冻般寒冷的时候,她必然会去看望小巴图。她和它是在这片草原上相依为命的人鹅母子和伴侣。

萨日娜连续呼喊,过了一会儿,湖面上传来小巴图的叫声。她从芦苇缺口处望过去,一个白点正向她慢慢移动。它的右脚蹼在那次殊死空战中被猎鹰抓豁,只剩下一半黑蹼了。凫水划游起来特别吃力,还很不平衡,像单浆的小船,一边一使劲,小船就会拐弯。它急于游过来,但又只能让那只健全的脚蹼轻轻用力,而使劲划那只“残桨”。

伤残的英雄鹅终于一瘸一拐地上岸了,它扇着一个巨大的翅膀,欢叫着用“单臂”拥抱妈妈。天鹅姑娘蹲下来抱住它,小巴图用长长的脖颈缠绕住萨日娜的脖子,从左边一直缠绕到右边,架靠在她的肩头,把头贴在她的脸颊旁,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比一声低的“额额、叩叩、额额额额”的哭声。萨日娜用一只手按住鹅头,就像两只鹅那样拥抱哭泣,互相安慰。

萨日娜细细地检查它身上的十多处伤口:右侧胸部凹陷下去一块,与左胸很不对称。小巴图真是死里逃生,从这里再斜着往下去一点点就是心脏。她很怕摸这个伤口,就仿佛直接摸它裸露的心一样。凹下去的伤口表面,一根新毛也没有长出来,到冬天最容易受凉。这样的重伤天鹅怎能托付给他人?她又仔细查看,在天鹅最容易被猎鹰、狐狸得手的长脖颈上,也有两处叼咬伤,每个伤口旁边又都是脖颈大血管,只要被猎鹰的利喙利爪撕破,那小巴图的血就会迅速喷光。她一遍遍拨开羽毛再细心看,除了伤残的脚蹼,其他的伤口恢复得还算好,有些伤疤的颜色已经比较正常了,有的还能被羽绒勉强覆盖。检查完伤口以后,她拿出马蹄袖大小的一袋上好麦粒,倒在手掌里,一点一点地喂它。草原不产麦粒,这是草原牛马羊最金贵、最爱吃的食物。以往阿爸和萨满法师要花费好几只牛羊,才能从商队换来几大袋发霉瘪缩的马料麦粒,要放在清水里用力搓洗再晒至干透,才能喂天鹅。可巴格纳却能给她送来这么干净饱满的麦粒……往后一定要多给小巴图吃些这样的好食物,最好能持续不断地喂它,让它的残体恢复得更快一些。光吃湖中的水草,它的身子一直孱弱,要够到浅湖底的水草,尤其是养分更多的草根、蒲根,是要花费很大力气的,而小巴图的力气显然比从前小了一半。它的伤势太重,需要经常安慰、照顾和加喂好食,可是当部落迁场搬家,就很难坚持下去。

小巴图马上感到了妈妈的哀伤和无奈,又把脖颈缠绕到妈妈的脖子上磨蹭,再抬起头把长颈弯成半圆,对着她发出“额额额、叩叩、阔阔”的声音。

萨日娜轻轻抚摸着它的曲颈,心中的情与歌又涌到嘴边。她伤心地吟唱着她的《天天的天鹅》:

天鹅曲颈天天问,
天天体贴问候情侣唯天鹅。
心净灵净天天相互洗浴净白羽,
圣洁天鹅始终远离尘埃俗污浊,
相聚清湖宛若佛界莲花朵连朵。

天鹅引颈天天唱,
天天爱唱爱听一首歌。
古老鹅歌传唱万万代,
虽难媲美百灵千啭百回曲调多,
祖母告诉我,
鹅歌却是千古一歌“永爱我”。

天鹅昂颈展翅天天舞,
暮年仍旧天天忘我对舞“勿忘我”。
直到无力相伴远途飞,
藏起天鹅最后的憔悴,
双双飞向永无鹰兽人迹的芦苇泊。

唱罢,两鹅绕颈抽泣…… SAoffBr5b7A7d6sPhhudKfTq0pV3dcVDJuHVPgVUci7YCDxkAx+g8KrB3p6xsm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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