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遇狼是吉兆。”
“人狼相逢,好运亨通。”
“吃了的才叫狼,被吃的才叫羊。”
——[蒙古]高陶布·阿吉木《蓝色蒙古的苍狼》
清晨,草原河边贴地的雾气飘来荡去,大苇塘像雾中的一片孤岛,水鸟们仿佛还未苏醒。巴格纳和白依拉走出屋,院内一片商队出发前的繁忙景象。商人和车夫已经吃过早饭,有的马车已出了院,在院外缓缓列队。牛车大队早已吱吱嘎嘎上了路,融入茫茫白雾中,只能看见最后几辆满载大包木箱的车身。他还在马车队里看到那匹自己骑了多年的黑鬃马,被拴在一辆马车后面,马儿恋恋不舍地回头向他长嘶告别,他也向它不停地挥手致谢。
老秦对两人说:下一站的路比较远,要早走。再过些日子,我们商号东部总店兼管这条商道的总头八成要来,我已经派人把我俩的打算告诉总店了。这两年东部总店一直盼着这家大客栈恢复营业。我把去漠北的几个车队调度安排好了就先单身折回来,到你客栈等他,再给你带些修缮客栈的东西,像窗户纸、炕席、白灰、木料,还有锅碗瓢盆和粮油什么的。咱们四人再好好商量,早点把事定下来,一定要在入冬前把活全做完。巴格纳,你千万不要跟别的商号谈了。人家开价再高,你也别动心。你还是大盛魁的人,当了分店的店长以后,薪酬还要涨一大截呢。还是跟着我干吧。
巴格纳答应道:一定一定。别的商道我不敢说,可你管的这条商道诚信经商那是有目共睹的。你是我大哥,又是我的老板,你咋说,我就咋干。我听你的。
送走老秦大哥,喝完早茶以后,巴格纳和白依拉立即叫来莫日根,让他马上骑马回部落把客栈的新进展告诉札那,并请他尽快派一家人赶一小群羊一小群牛过来,驻扎在客栈附近,用羊肉和奶茶待客更划算,并让札那有空的时候来客栈看看。莫日根走后,两位掌柜又将老张夫妇叫来,让老张暂时先当客栈大管家,薪酬照原来客栈管家标准的七成支付,干得好往后就当正式大管家。让老张媳妇临时管伙房,薪酬也照旧。老张夫妇很感意外。
老张满脸笑容,说道:太谢谢两位掌柜了。客栈从四年前开张那天起咱就在这儿了,里里外外的事都熟。原先就干了差不离半个管家的活。你俩放心吧,准保能让你们满意。干好了,咱往后就不用再抠抠唆唆过后半辈子了。
白依拉、图雅和巴格纳让老张和其木格带他俩去查看店员和仆人房。这是全院较矮的一排房。
图雅一到房前就说:不成不成,莫日根和其木格是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不能住这里。把这排旧房顶拆了再加高。让他俩先挑一间小客房住下。
其木格挑起眉毛忙说:这可不成,客房本来就不多,要是来三四拨商队还不够住的。这间房从外面看是旧了些,里面还是挺舒服的,比蒙古包大。我俩很喜欢这间房子,比住蒙古包强多了。
几人进屋看了看,里面确实还看得过去,地基较高,土炕平整,屋内不潮。虽没吊顶棚,横梁椽子上露着柳条编,柳条缝挤出湿糊泥状的干泥,但无漏水痕迹。房间地下还有一个不小的菜窖,地上有个厚木板做的菜窖小门。
老张说:我就住在隔壁,比这间大点,还有半间灶房。在蒙古草场能住上这样带火炕的石基土房让人眼热啊,比有些贵族的蒙古包还暖和呢。这客栈才盖了四年,七八成新,很结实。是大盛魁的盖房队干的,人家的活计没得说。库房横梁全是上好的落叶松木,上回遭白灾大雪压顶,一点事都没有。我看最好别拆,再建一排大库房就行。土房每年只要在房顶苫一层泥,一两年抹一层外墙就成。
图雅说:那就把屋外面整好看点吧。
巴格纳说:这个客栈从外面看不起眼,从里面看还真是结实,施工用料都不含糊。盖这个客栈可没少花钱吧?
白依拉拍了拍门框说:阿爸前后给大盛魁四千多只大羊,还有不少牛呢,我记不清有多少了。可惜啊,客栈建好了,没可靠、懂行的人来管,还是没干起来。
三人查看了全院,院内杂草马粪已清,房檐下的蛛网已除。虽然房顶和院墙头还有些草,但是客栈已有人气,与刚来时已完全两样。
老张说:秦老板还留下一个能干的小伙小王帮厨打扫干杂务,昨天晚上忙活到半夜。今儿一大早车队一走就清场,这会儿还在收拾大通铺房,糊窗纸呢。大盛魁的人都勤快能干。只要大盛魁在意客栈,咱们就省大事了,他们会把客栈缺少的人和物全都补齐的。
四人出了院去看菜地。菜地在客栈西南方半里地的河岸边上,有三四亩地大。地边有一口井,四边有沟壕。菜地里一小半长着菜,一大半长着草。
老张说:这是头拨客栈的人开的菜地。客栈空着,我就种点菜自个儿吃,剩下的卖给路过的商队。卖价比内地的菜贵两倍呢。
巴格纳说:往后雇个菜农,把地全种上,再多上羊粪肥。商队里都是汉人,这儿又是纯牧区,菜比羊肉更好卖。再多种点大葱,图雅最喜欢吃大葱羊肉馅饼。
图雅的心情比晴朗的蓝天还好,客栈的事越省心,巴格纳哥哥陪她玩、教她学汉话、学做生意的时光也就越多。
她笑道:走,咱们三个骑马到河边去玩吧。乌拉盖河可是咱们部落的母亲河啊。听阿爸说,这条河的名字好像是从西域那条乌拉盖河搬过来的。咱们该到母亲河去祭祭太祖母了。
三人跟老张吩咐了几件事,就走到客栈东北的草甸,给三匹马解了牛皮马绊子。三匹马见到自己的主人和新主人,都向他们频频点头,栗色马还亲热地用头蹭图雅的肩膀,图雅也笑着轻轻地在马鼻梁上亲了一下。三人把马牵到院内备好马鞍,便走向院外。客栈在乌拉盖河北边的缓高坡的平地上,距河有三四里地。
三人骑马走出院门,又走上一个小坡顶,居高临下望去,展现在眼前的,就是那几十里广阔的乌拉盖苇塘苇海,莽莽苍苍,绿浪滚滚,波涛起伏。
发源于大兴安岭西侧支脉索岳尔济山——清代之前称为宝格达山——全长七百二十多里的乌拉盖河,是蒙古最大的草原首尾陆地河。流到额仑草原的南部和西南部,就进入了低洼平缓的地区,乌拉盖河就变成了沼泽苇塘的绿色汪洋。原先一两丈、两三丈宽的单道大河,流到此地变成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中河、小河、溪、小溪组成的宽达几十里的交叉河网。葱茂的芦苇把河溪遮盖得不见水光。在密集的乌拉盖芦苇林的上空,大群大群的天鹅、灰鹅、大雁、野鸭和各种水鸟起起落落,各种颜色的翅膀拍打水面,掠过天空,像点缀在湖上、空中的花瓣。在夏季,乌拉盖河每年都会奇迹般地突然抬升,变成高于两个成人身高的苍茫苇海,变成了高于草海又不下泄的海上之海,让巴格纳看得喘不过气来。
蓦然,一对对一双双洁白高傲的天鹅盘旋飞翔,从头顶低低飞过。见到天鹅,巴格纳全身激动地颤抖了一下,夹马顺着天鹅飞去的方向跑过商道,冲下缓坡,向西南的一面更加开阔的河岸坡地奔去,一直冲到河边草地,才勒停马步。
巴格纳一下马,就双膝下跪,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向苇海母亲河、向父母亲、向高贵的天鹅三叩拜,然后仰望腾格里,呼喊道:父亲母亲,阿爸阿妈,你们唯一的儿子巴格纳来看你们了。今天的苇海好绿,天好蓝啊。母亲,额吉,阿妈,您正在看着我吗?我已经接手客栈了,我是为了萨日娜月光天鹅姑娘才接手客栈的啊,请您护佑我办好这个客栈……
三人骑马又掉头向河的东南河岸查看。茂密的芦苇和蒲棒,清清的河水,河水里长着一条条水草,在缓缓的水流里像舞动的绿绸带一样,岸坡上长满高高的芦草,一对对飞翔的天鹅近在眼前,慢慢平复了巴格纳的心绪。想不到在他即将长住的地方,竟然有美丽优雅的天鹅和天鹅苇塘陪伴他。
三人向客栈东南边又走了一段,就看到了较宽的水面,水下长满密密的水草。一条浅浅的小河顽强地从苇海中挣扎出来,贴着碎石较多、地势较高的河岸向下流去。往东南走了半里多地,小河又被苇丛覆盖。再走了一段,水面才渐渐宽阔。巴格纳细细搜寻水面和苇丛,盼望从苇巷里能凫水游出一对天鹅。突然,他低声说:狼!
图雅和白依拉立即勒住马,扭头望去,只见两头大狼从不到四十步远的一片稀疏的苇丛中,一前一后地冲了出来,冲得水花四溅,向岸上不远处的山沟里跑去。两头狼的嘴上还叼着东西,一闪一闪地动。瞬间,就消失在高草丛中。
巴格纳浑身一震,欣喜道:母亲河的狼神给咱们送鱼来了啊,给咱们送来蒙古黄金家族最敬拜的食物——小鱼儿。几百年来,蒙古老人们一直传说传唱,圣祖成吉思汗小时候,家境最困苦的时候,父母拿不出足够的羊肉喂养成吉思汗兄弟们,就到河里抓小鱼儿,在草甸上挖野韭菜来抚育他们长大。后来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去世以后,他就跟弟弟合撒儿做鱼钩钓鱼捕鱼,养活母亲和一家人。
图雅叫道:狼叼的真是鱼?
巴格纳说:没错。我看得真真的。
图雅姑娘快乐地叫唤道:太好啦!咱们客栈真有天神和众神保佑啊。我在旗里汉人开的饭馆里吃过炸鱼,可香了。蒙古人不喜欢吃烧鱼煮鱼,可是特爱吃炸鱼和烤鱼,我们全家人都爱吃,阿爸最爱吃。不成,今儿你就得让我吃上圣主吃过的鱼,烤鱼炸鱼都成。
白依拉也笑呵呵地说:我也爱吃炸鱼。你真能抓着鱼?
巴格纳说:先找找看。
三人骑马走到刚才狼冲出来的河边。果然看到岸边草地上摆着七八条鱼,大小几乎一样,都是一拃多长,两指半宽的野鱼。比普通的鲫鱼个长、身窄、肉嫩,眼睛大而扁,背部灰青,两侧全是细小白鳞,比鲫鱼的鳞片小得多。
巴格纳双眼放光,乐道:确实是“小鱼儿”,就是圣主成吉思汗吃过的那种鱼,好东西啊。我吃过这种鱼,辽西汉人管它叫滑子鱼,肉多刺少,可鲜美啦。蒙古东部和东北部的河里湖里最多,是出了名的美味鱼啊,内地的河里还没有呢。狼很聪明,要是咱们不来,待会儿准保带一群狼来吃鱼,要不就一条一条叼着往家运,去喂小狼。
图雅咯咯笑问:可咱们没渔网,你咋抓鱼啊?
巴格纳蛮有把握地说:能抓着。前几年我跟着商队到东北去办货,那儿有河有江,鱼很多,里面就有这种鱼。我看过河边的人是咋逮鱼的,有好多种法子哪。这种鱼喜欢集群,一群几百几千条。咱们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蒙古包,远离夏季草场,没人来抓鱼。客栈旁边来了个大鱼库,就咱一家抓鱼,那客栈就该兴隆啦。
三人没动狼的鱼,下马细细找,发现浅滩里还有一些鱼,许多鱼的脊背都露出水面,在挣扎游动,把身下的水搅成浑汤。
巴格纳说:狼真聪明啊,到今天我才明白狼是咋抓着鱼的了。准保是这两条狼看到了鱼群,然后绕过去,下到一尺多深的水里,再双双把鱼赶到水深只有两指浅的地方,鱼的背都露出来了,那狼张口就咬,还不是一口一条啊。这里真是狼容易得手的捕鱼场。可是人抓鱼的办法更多,有的办法狼是不会的。咱们再到水深的地方去看。
三人走到有六七间土房面积大小、看不到水草的河段。巴格纳说:这里水深,下面多半有鱼,就看咱们的运气了。走,赶紧回去,拿家伙。
三人骑马回奔。一下马,巴格纳先让其木格到草甸去牵一头牛,再套牛车。然后对老张说:我去抓鱼,给大伙弄些好吃的。你快带人去找空的酒罐瓦盆。只要能沉到河底的盆盆罐罐,都赶紧找来,酒罐酒坛最好,也别太大,比饮马用的水桶大一点的就成。
所有人都去找了一圈,一共找到十几个酒罐酒坛破盆。巴格纳挑出七个可以用的酒罐和腌菜罐,又叫老张媳妇弄来一些旧布,叫老张拿来些麻绳和一捆马鬃绳。自己又到伙房外的垃圾堆里拣出一大盆带碎肉渣的羊脊椎骨、颈骨和腔骨,再让小王砍削出七根锹把粗、一尺多长的尖木桩。
图雅蹲下来,用手掌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巴格纳摆弄这些脏旧东西,笑问道:就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去抓那些好吃的鱼?
巴格纳笑答:不信?到吃晚饭的时候你就能吃到炸鱼啦。
一切东西齐备,巴格纳就来做捕鱼罐。他先把一两块羊骨放进罐罐里,然后在口上蒙上一层布,用麻绳紧紧地扎在鱼罐口沿,像一个蒙皮鼓。再在布面上剪一个比铜钱稍大的圆洞。每个鱼罐的麻绳上再拴上长鬃绳。其木格把牛牵进大院,套上牛车。大伙一起帮着把捕鱼罐、木桩、鬃绳、长杆和盛鱼的大木桶等东西装上车。巴格纳把剩下的半盆羊骨头也放在车上。
巴格纳对大伙说:你们都去忙你们的活吧,晚上我请大伙吃炸鱼。
大伙乐得高喊:真的啊?太馋人啦。
巴格纳牵着牛车,载着白依拉大哥和贪玩的图雅妹妹,满怀期望地向河边走去。
到了选定的水较深的位置,巴格纳停了牛车,卸下一个鱼罐,然后用长杆把罐慢慢推送到河里深水处。等罐冒了一会儿水泡,灌满了水,慢慢沉入河底,再把长鬃绳的另一端绑在木桩上,又把尖木桩牢牢地钉在岸边草地上。然后照此顺序,依次将其余六个鱼罐按五六步一个的间隔全部放入河中,三人把大木桶留在河边,把牛车牵离河岸,再坐到二十几步外的地方,等鱼入瓮。
巴格纳望着河水说:野鱼贪吃,这回吃的又是它们从来没吃过的贡羊佳肴。这下咱们可真要吃到炸鱼啦。
图雅说:我还是不信,鱼儿哪会那么傻?
巴格纳笑道:野鱼一点都不傻,就是贪和馋。草原上,咱们吃的各种肉里头,就数羊肉的味道最浓最冲,煮一锅手把肉,两里地外都能闻见。羊骨头放进鱼罐里,冒出的羊油花子和羊肉的气味,立马就能把野鱼招来,比招苍蝇还快。你待会儿看吧,我准让你瞅见鱼。
巴格纳和白依拉坐在草地上,两人商议客栈需要添置的各种东西,计算所需的费用。图雅姑娘听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便到草地上采野花编花环去了。过了一会儿,两人又把附近草岸地形仔细查看了一遍。巴格纳对这个比较隐蔽的捕鱼场很满意,然后回到河边。
鱼罐沉在水里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巴格纳起身向图雅妹妹招了招手,图雅把花环戴在头上就跑过来。三人走到水边,巴格纳轻轻慢慢地拉上来一个鱼罐,端起来走了五六步放到岸上。刚解开麻绳打开蒙布,就被野性十足的鱼溅了一脸的水。
图雅姑娘探头一看,惊叫起来:啊!真的抓着鱼啦,这么多的鱼。鱼咋就这么贪吃,还在围着羊骨头没命地啃肉渣哪,太好玩啦。
巴格纳用手背擦了擦脸,笑道:小声点,别把河里的鱼吓跑。
白依拉也乐坏了,说:这么多的鱼,你真行!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抓鱼哪,不难嘛。
两人把大木桶拎到罐旁,再把鱼罐里的水和鱼倒进木桶里。图雅完全回到了快乐的童年,她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多的活玩具,开心地笑道:我来数,我来数。一、二、三……哈,十六条,一个罐儿就十六条。
她乐疯了,伸手进水抓鱼玩鱼。野鱼很野很滑,抓不着,还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笑道:一共七个罐,该有多少条啊,够我天天吃的了。快拉!快拉!没想到巴格纳哥哥这么厉害,怪不得阿爸喜欢你。过几天我一定要把你抓鱼的事情讲给萨日娜姐姐听,也让她高兴高兴,再请她来吃炸鱼。
巴格纳的心怦怦跳,笑道:那就谢谢你了,是得让萨日娜笑一笑了。
说罢,又把木桶里还没有被鱼儿啃干净的羊骨头捞出来,放回空罐,再用布把那罐重新蒙好,慢慢推入河里。然后,再轻轻拉起更大的一个罐,图雅没想到这个大罐竟然钻进去二十一二条鱼。
她一边笑,一边兴奋得双脚蹦跳,乐道:这太好玩了,比放羊有意思多了啊。蒙古人原先以渔猎为生,后来咱们为啥不打鱼呢?往后,我要以打鱼为生了,吃鱼长脑子啊。
巴格纳也快乐得像是被图雅姑娘拽回去了几岁,说:好玩儿吧,跟着我,天天都能让你玩个够。过了一会儿又说:咱带来的大木桶还是小了点,先把木桶放到牛车上吧,待会儿咱俩就抬不动了。
他把牛车牵过来,把木桶拎上车。又去拉鱼罐。一只一只罐被缓缓拉上来,一只一只罐被轻轻推下去。每只罐都有二十多条鱼,越晚拉上来的罐,鱼就越多。有一个最大的罐竟钻进来二十五六条鱼。把鱼倒进木桶里,桶就再也装不下了,可还有一个罐没拉上来呢。三人坐在草地上激动得喘个不停。
图雅咯咯咯咯地笑个没完:我还从来没玩得这样痛快过,又能玩又能吃。这罐拉上来,那第一个罐又会有鱼钻进去。再拉,以后招待来往的客人就有好东西了。
巴格纳笑道:图雅妹妹还能想着客栈的生意了。我有办法,桶里放不下,就倒在草地上,等鱼断气后,再放到牛车柳条编上,反正拉回去就要去鳃刮鳞,一样新鲜。
三人起身再拉再放,又拉放了一轮,一直拉到罐里的鱼渐渐变少,才慢慢收工。巴格纳把被鱼啃光肉渣的羊骨头扔到远处的水里,又把牛车上的那半盆未用过的羊骨头端下来,再陆续给每个鱼罐里换上新的羊骨头。大木桶里的鱼装得满满的,牛车柳条编上也堆了一百六七十条鱼。三人累得坐在草地上喘气。
图雅开心得像个草原小暴发户,说:今儿咱们可发大财了。这算不算做生意啊?
巴格纳说:咋不算呢,算!满满一大桶,再加一大堆,大概有三四百条鱼了吧,炸出来,能卖多少盘上等好菜啊。往后,就成咱店的当家菜和招牌菜了。能招来更多的客人,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
白依拉感叹道:这能省下咱部落多少羊啊,把羊留到秋末最肥的时候卖更划算。巴格纳,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鬼点子多,阿爸知道了那还不得到处夸你啊。
巴格纳说:我只有点小功劳,狼才立了头功。这么多的鱼都是狼专门送给咱们的。老张也常到河边洗东西,他咋就没发现狼抓鱼啊?为啥咱们第一次来河边,狼抓鱼就让咱俩瞅见了,还专门在地上留了几条鱼给咱们看……往后,咱俩一定要善待这群狼。
图雅说:阿爸最善待狼,老说没有狼就没有原原本本的草原。我最佩服狼。我往后准保能跟它们交上朋友。
巴格纳把最后一罐鱼倒在狼留下的那几条鱼旁边,说了声谢谢。然后看了看天说:我有点饿了,回家吧,明天再带一个木桶来。
白依拉笑道:客栈开张第二天,腾格里就赐给咱们一个大鱼库,那客栈就好办了,准比上回客栈开业还要火。
巴格纳牵牛,图雅坐车,三人满载而归,一路狂歌。图雅歌手歌兴大发,唱了一曲又一曲。
巴格纳说:图雅妹妹,你再唱一首自个儿作的歌好吗?
图雅大方地说:好啊。今儿,狼送给咱们那么多的鱼,我就唱一首狼歌吧。歌名就叫《小羊儿乖乖吃狼奶》。
图雅坐在牛车上,手上挥着花环,荡着腿,开心地唱道:
小羊儿乖乖吃狼奶,
狼妈妈把羊羔当狼崽。
狼舔羊羔卷毛又喜又悲哀,
自己狼崽被鹰叼走喂鹰孩。
狼王发怒率群攀登高山崖,
嚼碎鹰蛋拆散老鹰宅。
急得空中霸王高盘旋,
不敢俯冲跟讨命债的狼群硬来。
狼王舔干狼妻泪,
叼来被无奶母羊抛弃的弱羊崽。
让它减轻爱妻的胀痛,
用狼祖秘方治疗受伤的母爱。
小羊在狼群怀抱里快乐长大,
就像蒙古狼孩忘记了人的血脉。
夏季河水暴涨狼才送羊回家,
从此这家羊群不知道啥叫狼灾。
嚯!巴格纳再次惊叹,夸赞道:图雅妹妹真是个小歌王啊。你的歌一首比一首好。这是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草原狼歌。太棒了,怪不得许多蒙古贵族青年来向你求婚呢。我也听得出来,这首歌苏米亚阿爸和萨日娜准保又帮你改过吧?
图雅笑道:是啊。这首歌是我听了米希格萨满法师讲的一个狼故事以后写的。一开始写得可乱啦,后来萨日娜姐姐和苏米亚阿爸又帮我修改了好几遍,才改出来的。苏米亚阿爸走了以后,我的诗歌出得就少了。可萨日娜姐姐的歌越来越多,她才是歌王呢。
巴格纳笑道:那这些鱼就是狼神送给你们姐妹歌王的啦。
图雅笑得仰起了头,望着天空上低低飞翔的天鹅,说道:狼是巴格纳哥哥招来的呀,可你又是因为萨日娜天鹅姐姐才来客栈的,客栈旁边又正巧有这么多的天鹅。看来你跟萨日娜姐姐……好像是有一种神神秘秘的关系……
全院的人都像部落听到骑兵归来高唱胜歌那样,听出有炸鱼吃了,车还没进院门,就都拥到车旁。看到满满一大桶活鱼都惊呆了,大伙兴奋地大喊大吼,又馋得肚子咕咕叫。
巴格纳大声说:这些鱼是狼神送给图雅小歌王的,我只是帮她捞上来。晚饭我请大伙吃炸鱼,管够。
说罢,便领着图雅、白依拉、老张、小王和其木格到伙房去杀鱼、刮鳞、去鳃、去内脏、清洗、沥干、化羊油、调制带盐和花椒粉的面糊糊,用糊糊裹鱼,然后下油锅炸鱼。当老张媳妇把一笊篱焦黄、酥脆、内嫩、喷香的炸鱼捞出油锅的时候,每个人都用筷子抢了一条开吃。现杀的野鱼和皇家贡羊油叠加出来的“鲜”味,香得让人的魂魄飘升到草原天堂上去了。
图雅姑娘乐得头也不抬地吃了两条以后,才开始尖叫: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要天天吃,顿顿吃。这炸鱼也太容易做啦,抓鱼我会了,杀鱼我学会了,调面糊糊也不难,炸鱼就更不用说啦,比炸蒙古黄油馃子还省事。只可惜,阿爸和全家人不在,要是阿爸、额吉和斯琴高娃吃上了,准保一有空就往咱这儿跑。
白依拉一边吃,一边笑道:真香啊。我都不想回部落去管马群了,跟着巴格纳做生意真开心。
老张像在草原掏獭子掏出了个紫晶矿那般狂喜,说道:这下咱们可赚大了,客栈准保要发大财。这条商道的客栈,就数咱们离乌拉盖河最近,想吃炸鱼只有到咱客栈来吃。这鱼还不花钱,想吃就抓。这种无本赚大钱的买卖,上哪去找啊。羊油炸鱼咱就定高价,卖给过往来客,一斤炸鱼准能卖出一斤半熟羊肉的价钱,那半年下来,咱能赚多少钱啊。往后咱们客栈可就招人啦。
从未吃过炸鱼的其木格也乐晕了。她差点伸手进油锅捏鱼尾巴,笑道:这炸鱼咋这么好吃,真比羊肉还好吃。下回得多带点回去给阿爸阿妈和家里人吃。
巴格纳说:带点生鱼回去自个儿炸,刚炸出来的最好吃。
小王剔出鱼的一条脊骨刺后,便大口大口、半条半条地猛嚼炸鱼,连鱼头都全都嚼碎吞进肚。他笑眯了眼,说道:草原夏天的羊没上足膘,又被剪了毛,羊皮不值钱,羊倌舍不得杀羊卖羊。实在要买羊肉,就很贵,不能敞开吃肉,可苦了咱干力气活的人了。这下不用愁了,正好补上夏天肉荒的缺,往后能常吃炸鱼,咱这些干力气活的人就有劲了。这日子过得,比老家小地主过的日子还滋润哪。掌柜给咱鱼吃,咱不走了,就死心塌地跟巴掌柜干。
巴格纳说:今儿,我还得跟大伙说明白,这些鱼是腾格里和狼神送给图雅和咱们的。咱们要念狼的好,感狼的恩,往后,谁也不准打狼,咱们都要善待这群狼。也要告诉来客栈的牧人别打这群狼。
大伙都说:那是,那是,这是应该的。
炸鱼一笊篱一笊篱被捞出,大伙一条条地狂吃海塞。六个人正吃得兴头上,院子里忽然有人大喊。两个穿着蒙古单袍的汉商急匆匆地跨进伙房,用汉话连说:太香了,太香了。三里地外就闻见了。今晚你们吃炸鱼,真让咱赶上了。我们是大盛魁的,刚从漠北克鲁伦河回来,总算到家啦。嗨,几个月都没吃过鱼了,一家人就不客气了。
两人顺手从大盘子里抓了炸鱼就吃,吃在嘴里,望着锅里,贪婪得满眼放光,双手直哆嗦,生怕炸鱼被吃光。一气儿吃了三四条才问:哪位是白掌柜?谁是巴掌柜?我们驼队回程碰上秦老板,他说你们开业了,就让我们住到这儿。他还让我们驼队给你们捎来好些你们要的东西。一会儿就卸货吧。
巴格纳高兴地说:我是巴掌柜。不忙不忙,大伙儿吃完了就卸货,再安排你们吃住。你们捎来的是啥?
汉商领班说:面粉、张家口小米、张北莜面、胡麻油、佐料、酒。还有窗户纸、白灰什么的。为了运这些货,大驼队重新调了调骆驼的运货量,腾出五头骆驼,驮了满满四大袋六大箱哪。幸亏这段路不算太远,没把驼队压趴下。这些货是在西北边那个小站装上的,秦老板费了好大劲让那家客栈掌柜给咱们匀出来的,下次我们驼队回来,还得把这些东西全给他补上。
巴格纳大喜道:太好了。老秦大哥办事,总能办到我心坎里。真快啊,要不客栈的粮油就要断顿了。
老张也笑了,说:咱客栈正缺这些东西呢,真是场及时透雨啊,秦老板办事真没得说。我吃了七八条鱼,吃饱了。你俩再吃会儿,吃饱了就跟我走,我来安排。
过了不多会儿,老张便领两人去院场,那两人手里都各抓着两条炸鱼,边走边吞吃,生怕驼工们来抢,吃完后把油腻腻的手往蒙古靴上蹭。图雅也担心炸鱼不够这么多的人吃,就先下手夹了三条炸鱼放在盘子里,跑回自个儿的房里去了。
巴格纳让老张媳妇和其木格把桶里和车上的鱼全都炸出来,再做一大锅稠一点的羊肉青菜面片,把几盆手把肉热一热,安排驼队的晚饭,就带了小王一同去接待和卸货。
当老张刚刚安排七八个人进了餐室,又有一个满载货物的车队人喊马嘶地进了院,老张等人又是一通忙活。这次商头带来的是小胜奎商号的车队,他们已嗅出商机,也打算在此建仓库合伙共营,但被巴格纳婉言谢绝,说已经和大盛魁合营了。商头叹道:我知道你是大盛魁的人,比不过啊。往后我们的商号得改道了,在这条线上谁也甭想跟大盛魁争了。
不一会儿,三四十辆运青盐的勒勒车也来投宿,院内停车场已满,只好停在院外草地上。驾车的人都是往北和东北方向去的牧人,每年都到额吉淖尔盐池去为自己苏木和部落拉一次盐,还为更远的旗和苏木拉盐挣运费,是一支草原季节性的专业运输队。见到白依拉和其木格这两位本地的草原人都感到分外亲切,还请求白依拉第二天卖给他们些木料,修理两辆牛车断裂了的轱辘辐条。
白依拉说:给来往的牧人修车是应该的,也是客栈分内的事情。
炸鱼、手把肉、羊肉青菜面片汤,再加上小王动手赶做出来的大张葱花饼颇受欢迎。炸鱼被抢得连掉在地上的碎油渣都被人捡起来吃了。三队人全都叫唤没吃够,尤其是后来的那两队人,纷纷要求下次加足炸鱼量,就是加价三成也行。几百里上千里的长途商队,风里来,雨里去,冷菜馊饭是常事,到了这儿咋也得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啦。来客填满了几大间通铺房和所有剩下的客房。
客栈生意红火,让两位掌柜和老张乐得忘记了累乏。老张一边估摸着远超预料的进项,一边笑道:老话说得对啊,“客栈,客栈,没有好菜,客人不站”。这家新开张的客栈,不出十天准保就能成这条长长商道上,客商、车夫、旅客大吃大喝、大换口味的名店了。明儿车队一走动,东北、西北和西南边一传开,咱客栈还不得挤破头?我看用不着两年,客栈当年就能回本,还有赚头。你俩真有神助啊。
巴格纳轻舒了一口气,说:帮萨日娜还清今年的利息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