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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的喀尔喀人（现占蒙古国人口绝大多数的主体蒙古族人——引者注）也自称为孛儿帖赤那人（即苍狼人——引者注）。蒙古黄金家族的“孛尔只斤”一姓的含义就是“灰色的主人狼”。

——［蒙古］高陶布·阿吉木《蓝色蒙古的苍狼》

中国在公元1470－1520、1620－1720及1840－1890年间的低温期，正是……第三次小冰期出现时间。那时冬季异常寒冷，江西柑桔园多次受毁灭性冻害，太湖、汉水、淮河等经常封冻。在“小冰期”里仍有相对的温暖期间隔出现。

——朱炳海、王鹏飞、束家鑫主编《气象学词典》

下午，巴格纳走进札那的大蒙古包，一家人正好在商量一件家事，都在家。全家人见到他很高兴，似乎都很盼望他来。蒙古草原人好客，好打听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全家更喜欢听这位汉商车队中唯一的本旗蒙古人，讲南来北往的故事。巴格纳和札那全家人一边喝奶茶，一边大聊商队在漠北克鲁伦河草原的兴隆生意，克鲁伦河是蒙古人的母亲河，是元太宗登基的圣地。那里水草丰茂，畜产品、兽毛皮闻名于世。商号车队运过去的丝绸砖茶、金银首饰和瓷碗铜壶铁锅等俏货被一抢而空，换回大量名贵皮毛，如貂皮、水獭皮、狐皮、貉皮、山羊绒等等，一趟下来就有四五倍的赚头。这让札那全家听得很眼热。札那老人一向很看重巴格纳，这次也没有直接向他传大台吉伊登札布的令，而是委婉地询问道：上两次我请你当客栈掌柜的事，你是不是再好好想想啊？我还是打算请你来做客栈掌柜。实在不成，就先帮我两年，这期间我再想法子找人。旗里一直在催我呢。

巴格纳见札那还是像以往那样恳切，微笑道：这些年跑长途跑得有些累乏，有时路上还会遭遇洪水、冰雹，牛马生病受伤拉不动车等等的大麻烦。我想了好些日子，我也想在草原能有个自己的家。还是听您的，回到祖辈的草原家乡，当您的部下吧。

札那喜出望外，问道：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那就一言为定。

巴格纳请札那马上派传令骑手，赶到即将暂停在道尔基苏木长驻地的商队，请商队把他接手额仑客栈的事情告诉道尔基和这条商道的总商头秦川，并让车队把他的行李顺便送到河边客栈。他知道这条商道的所有商号商队，都盼望这个客栈能早日开业。秦川大哥如果得知是他接手客栈准会特别高兴。

札那全家人详细听了巴格纳接手客栈的全盘方案，都开心得像天上飘落下一片片丝光闪亮的绸缎。

札那的长子，英武高挑的白依拉兴奋地问：你真能让原来只能换一块半砖茶的一只羊，换两块半砖茶？

巴格纳答道：能。我来给你们算算看。咱们常喝的砖茶，在这儿向商号车队买，平常年景一只大羊只能换一块半砖茶，可是在张家口一只羊可换四五块，除去人工长途运输等成本，商人能赚一倍多的利。要是咱们自己做，最少也能赚四五成的利，因为，大小商号每趟都会带很多砖茶，可每次也不一定能销光。客栈一开，准保会有商号把他们的货拿来寄存。我们就可以向他们收取寄存费用。我可以在淡季向商号买一批货，存在客栈到旺季再卖，还可以把商号秋季回内地那些卖不掉的尾货廉价买下，这不就可以用一只羊换两块半砖茶了吗？

札那的二儿子布赫朝鲁问：一张上等狐皮，在张家口能换多少砖茶？

巴格纳说：六七块砖茶吧。

布赫朝鲁叫道：差这么多啊？在这儿我卖一张上等狐皮，商号只给我两块半砖茶。

札那家的长媳，长着美丽灰眼睛的斯琴高娃（蒙古语的意思是聪明美丽）问：那绸缎、腰带和靴子呢？

慈祥和善、头发灰白润亮的额吉也问：做夏天单袍的白绸和白布的价钱呢？

巴格纳说：跟狐皮差不多。张家口和这儿也有一两倍的差价。

札那的第二哈敦问：袍子上用的银扣子和铜扣子也是这样吗？

是的，也差不离。

额吉叹道：怪不得我年轻时候见过的几个穷小贩，赶着一辆破牛车，背着货筐到草原做买卖，现在都成了大富商了。有个人去年还专门托大盛魁商号的人，送给我一匹上等缎子谢我。那年要不是我看他穿着单薄，送了他一件旧皮袍，他早就冻死在白毛风里了。

札那十六岁的小女儿图雅姑娘，越听越感兴趣。眨着西域式的黑长睫毛，睁大葡萄般的黑眼睛问道：你要是当了掌柜，能把我喜欢的花头巾、好看绸缎、腰带、漂亮的首饰和小玩意都让商队带来吗？从前每次车队带来的好东西全都让别人先抢走了。

巴格纳笑道：咋不能呢？你想要啥，我都可以让他们带来。带来以后就存在客栈里专门给你留着。我虽是掌柜，更是你家的兵嘛。

图雅咯咯笑道：那往后来了好东西，就要让我第一个挑。我也真想跟你学做生意。

札那笑着对女儿说：你未来的婆家，他们那儿也正在建客栈，你要是学会做生意，就可以当女老板啦。往后你在那个贵族苏木长家里就没人敢小看你。这一百多年，懂生意的蒙古人越来越少了。

然后又对巴格纳说：你再接着说，让我心里更透亮些。

巴格纳说：咱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躲开朝廷禁令。长途经商不准咱蒙古人做，可是给朝廷特许的商队提供食宿的客栈是可以做的。咱们就跟旅蒙商号搭伙做坐商、做生意，再加上咱们自己卖自产的牛马羊，牛皮羊皮羔皮，羊绒羊毛马鬃，狐皮獭皮貉皮，还有口蘑党参黄花杏核什么的，都客栈自个儿收。还收别的部落的，然后再卖给商号，也能赚不少。咱家的客栈是官府批的，只要跟商号合伙干，这些都能做。这么说吧，旅蒙大商号，买，最少赚四五分利；卖，最少也赚四五分利。一年下来货款滚几个来回，挣几倍的利都不难。

巴格纳继续说：还有，客栈经营来往客商食宿，商队车马添加草料，修理牛车马车都能有不小的收入。这是客栈第二项大收入。如果让我干，我两年就能把您从前投的本钱收回来。几年下来就能积攒不少银子。牛羊怕大白灾，但客栈的房子，存下的银锭、砖茶、绸缎、布匹和青盐不怕大白灾，就是大白灾来了，牛羊马损失大半，咱们还可用钱买回牲畜再翻本。

札那满面笑意，喝了口奶茶说：腾格里真是帮我啊。给我送来我最想要的人。开客栈经商，是个帮衬牧业和抵抗大白灾的好路子。伊登札布一直在催我走这条路哪。

他停了停，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问你，你写诗吗？前几年旁边那个旗，有个罪臣的后代就是因为一句诗被砍了头。你可千万别因为这个给我惹大事。

巴格纳忙解释道：我很喜欢诗，从小就喜欢，我能背诵两三百首蒙汉诗歌，到这会儿还是喜欢读、喜欢听，可我就是不敢写诗。自从祖上家里变故以后，我家有五条严格家规：“不习武，不写诗，不聚会，不酗酒，不乱性。”我家三代单传，家里的男人不得不小心，从来不敢违背家规。

札那点头道：蒙古贵族家规很严，尤其是乌珠穆沁部落的贵族和后代都很爱惜家族荣誉。你家的家规前三条最要紧，后两条也很重要。你的先祖眼光看得透啊。蒙古这会儿的光景不太妙。大清朝廷虽然帮蒙古平息了百年内乱战乱，但也亡了四百多年的蒙古国。这年头，写诗会要人的命，乱性也会要人命的。你这两条守不住，客栈也就整不好了。你的眼睛很纯很干净。我相信你。

札那继续说：好吧，还是说正事。这个客栈是旗府让咱们苏木建的。伊登札布就是想从大清朝廷手里争回一些蒙古人的经商权。可是苏木长道尔基怕担风险不愿建，后来伊登札布就让我把客栈建起来了。这个客栈地处纯牧区，在漠南的最北边，离多伦、张家口和归化这些商贸城市很远，四头不着边，请人难啊。第一年客栈刚开张的时候，旗府和大盛魁商号合伙请了一个内地客栈掌柜来管这家客栈。开头两年挺红火。大清朝廷为了防止蒙古人经商变富变强，脱离管控，严禁蒙古人建商队到内地、西域和俄罗斯经商。但草原没有商队，蒙古人就很难过日子，满族人又不会做生意，那咋办？朝廷就只好把商队长途贩运的大事交给汉人的旅蒙商去做。所有大商号都有官府背景，有些商号的老板还被封了官。可是官府对汉人的旅蒙商也管得很严，没有朝廷和官府发的经商“部票”，也就是商号常说的“龙票”，决不准做买卖。要是查出无票经营就按走私罪论处，人坐牢，货没收。谁查出走私，就把查出的货奖给谁一半。更厉害的是，严禁旅蒙商与草原蒙古女人通婚，严禁携带家眷行商、在草原盖房定居。后面这几条这么一管，这位掌柜就受不了了。第二年冬初，他把一年攒下来的贵重皮毛精货和大部分钱款全都卷跑，到这会儿都找不见个人影。连旗府和大商号都找不到能干、可靠、还能长期住下来的掌柜，那我上哪去找？

札那双手拍膝，乐道：你来了正好，你是蒙古人，祖上就是咱们旗的人，你又熟悉这条商道、商号和经商的门道，整个东乌旗真是再找不着像你这样合适的人了。好吧。这个客栈就交给你管。不过对外面还得说白依拉是大掌柜，你是二掌柜，可啥事都由你来管。上回客栈营业的时候白依拉就是大掌柜。可他主要的事还是在部落，管四群马和马倌。

巴格纳心中暗喜，说：这样安排最好。

额吉笑道：你往后就在客栈成家立业吧，额仑的漂亮姑娘、出色歌手很多，她们都会到客栈买卖东西的，等你的客栈干红火了，你准能挑上一个你最满意的，我也帮你挑……

巴格纳连忙说：谢谢，谢谢。

札那又问：修缮客栈、雇工、买料、添置东西还需要多少银子？折合多少只羊？

巴格纳答道：这还不好说，等我到客栈仔细看过、算过，才能报给您，我会尽量节省的。大盛魁商号要是知道我接管这家客栈，准保会给我放贷的。抓商机要快，草原经商只有半年时间，冬天大雪一封山封路，全蒙古的商队都得停业。我估摸大盛魁商号的几拨牛车队、马车队和大驼队，这几天就要路过咱们的客栈，我是这家商号的老雇员了，对车队行程很清楚。昨天我们就碰见去呼伦贝尔的车队呢。我明儿就去客栈。

札那笑道：成！干活像打仗，有你祖辈的果敢劲儿，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孩子啊，伊登札布早就告诉过我，你没有阿爸阿妈了。往后你就把这儿当你的家吧，像你祖上在草原那样的家。

巴格纳感激地说：好的，我真想在草原有个家。

幼年失去父爱、少年失去母爱的巴格纳眼睛湿润，几乎就要脱口叫札那阿爸了。此刻，他已放下了自己最初的担忧，真想托付天鹅将这个消息飞送给萨日娜，也好让她早些放松一下那颗绝望的心。草原部落的消息总是与马蹄一样快，他相信只要传令骑手一到道尔基苏木长的部落和商号车队，他接管客栈的事情就会传遍部落，也会很快传到萨日娜的耳朵里的。他要为她做的第一件大事总算敲定。

札那对白依拉说：叫人上马群去把我的那匹大白马牵来，给巴格纳掌柜配一匹快马，商战如马战，没快马哪成啊。他这会儿是客栈的人了，原来他骑的马还给商号吧。你俩快去准备吧。

图雅姑娘叫道：阿爸，我也要去客栈，去看看客栈咋开业，想跟巴格纳哥哥学做生意。反正我在家里也没啥事可干。我很馋客栈做的羊肉大葱馅饼，还想从先路过的商队挑好看好玩的东西哪。

札那笑道：成，你就跟你大哥一块儿去吧，先住上个把月。不过，你大哥啥时候回来，你也要一块儿回来。以后再去的话也这样。成吗？

图雅姑娘一口答应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