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前,乌珠穆沁部落与卫拉特蒙古一同在阿尔泰杭盖“乌珠穆山”一带居住,以畜牧业为主兼营葡萄业……15世纪末,成吉思汗第16代嫡孙巴图孟克达延汗长子图鲁博罗特带领部属从阿尔泰杭盖“乌珠穆山”迁徙至漠南,居于察哈尔万户属地。16世纪20-40年代,图鲁博罗特长子博迪阿拉克汗三子翁衮都拉尔号所部为“乌珠穆沁”形成乌珠穆沁部落。现今乌珠穆沁人姓氏,传统习俗及加工畜产品方法等与蒙古国巴彦乌列盖省萨格赛苏木牧民的加工方法相似,两地牧民牧养同一种羊,可以证明乌珠穆沁人早先住在卫拉特与喀尔喀交界地——阿尔泰杭盖“乌珠穆山”一带。
——《东乌珠穆沁旗志·人口民族》
春末夏初,山坡草甸被雪水和春雨漫灌过的牧草,长得如同沃土肥地里的马莲、野韭那样茁壮,葱绿厚密的草层已达一尺多高。蠕动的羊群不像在草地上走,而像是在草浪上刨游。大群阿尔泰种的额仑肥尾羊,刚刚从吃光草的春草场搬迁过来,之前又被冻饿了半个冬季,在吃相上比蒙古草原狼还要贪狂。羊们馋得羊眼眶里瞪出了牛眼,羊嘴巴里流出了比狼口水还多的绿汤,把羊腿与草染成一色。当疯长的春草还没有完全长成高高夏草的时候,初夏的额仑羊却自个儿快速搭出肉架子,看上去就像初秋肥羊一般。有的大羯羊(骟羊,阉割了的公羊)快顶上二岁牛,大羊羔壮硕得如新生的牛犊。天性贪食的阿尔泰羊,继续像穷兵败将抢劫富裕集市那样抢吞肥苗劲草,嫩草被掐了尖,野苜蓿、野豌豆、野山葱等好草被整棵吞食。草原上空弥漫着浓重的草汁清香,草原人棕红色的脸上、手上像是被涂抹了一层薄薄的草露花露,在湛蓝的天光下微微泛出紫红釉般的亮色。
额仑草原一派灾后重生的盎然和勃发。远处的姑娘和女人们压抑了一冬一春的情歌声,仿佛绿草波浪般地起伏荡漾。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歪倒着一个又一个酗酒后的大小马倌、牛倌和羊倌。
主管东乌珠穆沁旗草原牧业和皇家贡羊的一等协理台吉(蒙古大贵族)伊登札布,像蒙古武将那样骑着高壮的乌拉盖突厥马,细细查验五六群贡羊的膘情。陪伴他的是额仑草原道尔基苏木长(镇长)、札那副苏木长、几位旅蒙大商号的畜牧主管和一位长着蓝色眼睛、艳丽热辣、具有突厥血统的蒙古姑娘。这位美人是额仑草原耀眼的名花——娜仁其其格,蒙古语的意思是太阳花。她不是贵族女儿,也不是牧奴,而是普通牧人的女儿。但父亲偏瘫,家里人口多、债务重,而且借的也是旅蒙商号的高利贷。这些年草原上白灾频仍,已有一些牧民被卷入债务奴隶的旋涡,娜仁其其格只能期待自己嫁入贵族豪门或富家才能摆脱灭顶之灾。得知伊登札布等几位贵族来访,便借骏马、借缎袍、借新靴,打扮得像一束艳丽的草原山丹花,主动前来陪侍。她快马一到,如同云开天晴,飞来一只美丽轻盈的草原雌鹤,骤然冲淡了公务的沉闷。几位贵族都露出笑容,伊登札布睁大了圆圆的鹰眼,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自己的身边,并辔而行。
大台吉伊登札布有了蓝眼睛美人贴身陪伴,谈兴忽然像酸奶缸里的气泡,咕咕翻腾,一冒出奶水酸汤就噗噗开花。他对道尔基苏木长说:这哪像是四五年里连遭两场白灾的灾区啊。要是圣驾亲临此地视察,非得定我欺君之罪不可……去年那场白灾可把王爷和我吓坏了,要是供应京城的贡羊断了顿,那皇族和蒙古王公还不得断了咱们的头。幸亏你们额仑羊顶了上去,还补了别的苏木的亏欠。
脸形消瘦、皱纹深刻的苏木长道尔基说:额仑乌拉盖牧场草高草壮草质好,是全蒙古最好的草场。羊种又是蒙古最好的西域阿尔泰种,尾巴肥大,比别的地方的羊更贪吃,更容易上膘。最好的草场加上最好的羊种,自然更抗寒,也就能养出全蒙古最肥美的贡羊。这些年两场白灾都没把额仑压垮。
娜仁其其格笑盈盈地说:我们额仑的两位苏木长都是畜牧大行家,爱牛羊和草场比自家的孩子还爱哪,管得可严可细了。大伙都说全旗再也挑不出比他俩更好的苏木长了。大台吉,您就放心吧。
伊登札布摇摇头:那也别大意。草原游牧除了最怕定居开荒烧草场,就是怕大白灾。去年白灾的厚雪没到了小腿肚子,还不算太大。要是再加上一场一尺厚的雪,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羊群一夜就会全被埋死。所有牧草也全得被雪盖没,牛马也得饿死,整个部落不是破产,就是把原部落拆散,把人分派到没遭灾的部落当二等部落民,再不就是替朝廷去打仗寻活路。
宽额宽脸、高鼻深目的札那叹道:这几次白灾一回比一回大,我也害怕。老人们说下回兴许更大。这些年的年景邪乎啊。萨满老法师说,蒙古草原隔上一两百年就得来上个几十年的白灾和大白灾的灾期。难道新一拨的白灾期让咱们给赶上了?真晦气啊。
伊登札布说:这些年确是隔三岔五就来一场不小的白灾,往后的年份还不好说。咱们真得想法子抗大白灾。大清皇族和蒙古王公的主食是羊肉,吃羊就吃乌珠穆沁羊,特别是额仑羊。贡羊要是出了差错,那可就是天大的事。
两位苏木长都说:那是,那是,可不敢大意啊。
伊登札布又看了看几位旅蒙商号的商人,郑重地说道:从大元朝开始,大元的大汗、大清的皇族和蒙古王公,就专吃乌珠穆沁羊,吃了几百年了。满蒙是姻亲,大清的蒙古后妃和蒙古王公就把乌珠穆沁羊带进了京城。所以咱们这儿的羊就是当朝紫禁城点名要的羊了。清廷规定,每年乌珠穆沁东西两旗每四五人就得上贡一只羊。除此之外,东乌旗府还得特贡五六百只顶尖羊,有时候还更多。全旗的贡羊一年加起来总共有好几千只哪。京城王公大臣要得更多,额仑羊出了差错,谁都保不住你们。我自个儿也不敢丝毫懈怠,我这个贵族跑得就跟传令兵似的,三天两头就得往各个苏木和部落的草场跑,办皇差累啊。
几位能大概听懂蒙古话的旅蒙商人说:大台吉治理草原牧业有方。有目共睹,声名远扬啊。
两位苏木长说:大台吉辛苦,荣耀。
娜仁其其格笑得眼睛蓝光闪烁,向伊登札布贴过身去,说:大台吉办皇差,多给咱们乌珠穆沁草原争光啊。在蒙古贵族里头,也就数您最懂咋样管草原,管贡羊和马群……
她眼里的蓝色波光,像春风中蓝湖的涟漪,连续不断地向伊登札布漂去。
大台吉以老行家的锐眼,有目标地抽查了六七群贡羊之后,随道尔基来到他的三等台吉的大蒙古包。伊登札布下马进包之前又专门走到厨房包,把晾晒在包顶、刚剥下来的羊皮翻了半张,查看皮毛花色。
道尔基忙说:在全东乌旗谁敢糊弄您哪。没错,这就是您早上在贡羊群里挑的那只羊,新三岁羯羊,有一百六七十斤重。还有一只是新三岁的母羊,也有一百二三十斤重。这只母羊清明没下羔,不用喂奶,春膘上得最快最足。留着您明儿验吃。
伊登札布说:验这只就成了。大清皇族一半是蒙古血脉,是不是乌珠穆沁上等贡羊,他们一口就能吃出来。今年头拨贡羊就要上路了,我一直提着心吊着胆哪。贡羊上贡,我得把好这头一道关。
几位部落上层以及旅蒙大商号的畜牧主管,在道尔基的贵族大蒙古包门旁恭敬迎候。伊登札布进包后在北部主座位盘腿落座,包内支撑蒙古包顶盖的两根碗口粗的红漆松木柱异常气派,地上铺着厚毡和浓烈西域风格的地毯,主座前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红漆描金图案矮桌。众贵客在东西两边的矮桌前盘腿落座后,娜仁花微笑着给大台吉和贵客们敬上散溢着奶香、黄油香和炒米香的粉红色奶茶。
伊登札布笑道:娜仁其其格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眼睛更蓝了,皮肤更白嫩了。趁着自个儿的蓝光最亮眼,赶紧嫁个好人家吧。
娜仁花苦笑道:我有蓝眼睛,可还是没有贵族和富家来娶我呀。咱们旗的贵族比起其他旗的贵族少很多,嫁不进去呀。
伊登札布一手托起娜仁其其格的手,另一手又拍拍她的手背,说道:你等着,我帮你找。我就不信,额仑这么漂亮的蓝眼睛姑娘没有贵族要。是平民咋啦,蓝眼睛绿眼睛是眼睛中的贵族哪,比在座的几个贵族的“等级”都高。贵族落难咱就得帮。
道尔基笑道:您何不自个儿娶了娜仁其其格呢?您的福晋不是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吗?
札那在一旁摇头道:没那么省事吧。听说京城有好几家满族大贵族想跟伊登札布结亲哪,能推得掉吗?
道尔基对伊登札布说:娜仁花当不了福晋,就当第三第四哈敦(蒙古王族贵族的王妃、正妻及其他配偶的称呼)也成。只要进了台吉府,她往后的日子就有着落了。您娶个蓝眼睛哈敦,生两个孩子最少也能得着一个蓝眼睛儿女吧。娜仁其其格是我家的亲戚,没出六代,要不我早就让她当我的第三哈敦了。这些年蓝眼睛姑娘越来越少。您再不娶,往后该后悔了。
札那说:唉,满蒙大通婚以后,乌珠穆沁部落的蓝眼睛、绿眼睛越来越少了,一两百个人里面有一个就不赖了。往后还得少啊。
伊登札布笑而不语,转头对几位汉商和部落众首领说:西域突厥部落真厉害啊。早在成吉思汗以前,蒙古北边的“林中百姓”和咱们一些部落祖先迁到西域阿尔泰山区的葡萄山附近驻牧,前后经历了一两百年,那儿的突厥部落跟迁过去的蒙古部落一联姻,就把部落一半后代的眼睛变漂亮了,出了不少绿眼睛蓝眼睛的孩子哪。后来战乱,达延汗的长子才把咱们部落调回蒙古东部这儿的。咱们部落可是成吉思汗——忽必烈——达延汗的直系黄金家族的后代啊,驻牧到这儿也已经快有两百年了,这都过去多少代啦,竟然还会有蓝眼睛绿眼睛的姑娘冒出来。蒙古人从骨子里喜欢蓝色,像腾格里一样蓝;也喜欢绿色,像大草原那样绿。
众客商纷纷恭维道:恭听大台吉一席话,胜读十年蒙古书啊。
伊登札布满意地笑道:从前我们蒙古人做草原生意可比你们强多了。蒙古突厥大驼队横穿沙漠戈壁,恢复了丝绸茶叶羊马商道,做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生意。没有经商本事、没有蒙古骑兵万里护路和建立提供食宿的驿站客栈,能做成那么大的生意吗?
在蓝色天光下,蓝眼睛太阳花终于将三大铜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的手把肉陆续端上桌,并给伊登札布等贵客斟满了酒,做了一个请的优雅手势。伊登札布却摆摆手,慎重地说:验贡羊事大,不能沾酒,一滴也不成。等验完了再饮。
众人放下酒杯。伊登札布抬眼望了一下蒙古包天窗木格上面的蓝天,默默祷告,然后低头首先挑了一长块带骨羊肋条,肉层有两指宽,两指多厚:一层肥,一层瘦,一层筋膜,一层扁扁的肥泡泡,层层叠叠,饱含汁水。他从肋条中下部割下一方块肉,然后向上侧头,迅速将肉和汤汁送入口中,慢慢品汁嚼肉。几位部落上层和旅蒙商人望着伊登札布,忐忑又期盼。
伊登札布一边品嚼,一边长叹道:还是那么鲜美好吃,地道的乌珠穆沁额仑贡羊。跟灾前的味道丝毫不差,京城的皇族和蒙古皇亲国戚准保满意。这拨贡羊可以放行了。
他看众人还在等着往下听,便让太阳花坐到自己身旁,笑道:今儿娜仁其其格陪我饮酒,我高兴。为啥年年要验吃这块肋条肉?今儿就跟你们讲讲这里面的道理吧。因为这块肉有肥有瘦,有骨香有鲜汤,有存肉汁的夹层。蒙古美食家都说,“原汁原味,汁在先;有汁有味,没汁哪有味?”大坨瘦肉肥肉太紧太实,里面能存得住原味肉汁吗?可是羊肋条肉里面就能存得住。为啥东西满蒙汉都爱吃牛排羊排猪排,就是因为肋条肉夹层多,里面藏有原味肉汁。肋肉鲜美,才是好贡羊。
众人顿悟,纷纷下刀切割羊排,嘬吮肉汁。就连娜仁花美人都扭着腰、撒着娇向伊登札布讨要肋条肉块吃。大台吉亲自下刀切下一块,并用另一只手托护着喂到娜仁的嘴里。她高兴得不断向大台吉抛宝石蓝光。
道尔基笑道:从前都知道羊排肋条肉好吃,也知道您每次要验的就是这块肉,可还是没闹明白为啥好吃。今儿我跟大台吉您学了一招。往后哪个羊倌和牧奴不给我好好放羊,想糊弄我,我就用这法子验他,看他还能不能嘴硬。
众人皆说这招厉害。
伊登札布说:头狼没点本事能服众狼吗?
他终于端起酒杯开始饮酒,与娜仁花欢笑对饮,又跟汉商和下属说:我就再跟你们说说秋末冬初验贡羊的窍门吧。这秋冬羊是一年中最肥、上贡数量最大、也是一年最后一批贡羊,京城皇族一冬的羊肉食就靠它了。所以,验这批贡羊更不能出一点差错。这时候验羊不光要验羊排肋条肉,还得验胃包网油。羊的秋膘上得足不足,一验网油就能验准。咋验?只要拿根火筷子挑一片生网油架在火上烤,如果嗞嗞只滴油不出声、一会儿就整片烧着的,那就是足膘贡羊;不足膘的羊,网油一烤就刺刺啦啦响,又滴油又滴水,整片烧不着,还溅得炉灰乱飞。这种羊就不合格,整群羊就不能上贡。不过,这些羊还能卖给京城的那些涮羊肉店的。
众人纷纷点头。
伊登札布说:还好,你们额仑羊年年都能过关。
伊登札布吃下整根肋条肉,又吃了几片羊胸椎的脆肥肉和两段羊肥肠,便和随同来验收、有官府背景的大盛魁商号牧商,交代贡羊接送的时间地点。大盛魁能从三条草原路线慢慢赶羊,再南下经古北口入京城。他们千里长途赶羊不仅不掉膘,竟然还能上些膘。伊登札布对该商号赶羊的技艺赞不绝口。
札那副苏木长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他的心病是大白灾,贡羊养得再好,大白灾一下来就会被雪全部埋死,再好的验羊诀窍又有多大用处?如何防大白灾、抗大白灾才是顶要紧的事。
他插空问伊登札布:商号的一些人说,多盖一些带顶的棚圈和草圈,就可以扛住大白灾。您看成吗?
伊登札布是个老派蒙古贵族,酷爱和固守游牧。他的心病是蒙古草原上越刮越起劲的卖地、垦荒和种粮风。他认为这是朝廷暗中削减蒙古草原的疆域,从根子上削弱蒙古势力的釜底抽薪之策。札那的话像是在他的心口上戳了一刀,羊道酒兴骤冷。他没想到在蒙古最丰美的、养育皇家贡羊的草原上,部落首领居然也想盖棚圈了。札那虽然是每年俸禄只有四十两白银的末尾第四等台吉,可也是蒙古贵族啊。
他吃惊不小,重重地蹾了一下酒杯,瞪圆鹰眼道:万万不可!哪怕牺牲一个万户也不可!圣主成吉思汗说过,“蒙古的强大靠的就是游牧。”一建棚圈草圈,人就懒得游牧,就想定居了。定居农耕是草原的头号瘟病,比野火、白灾还厉害。一旦染上,草原准死。牧场准保变沙地,牛羊死绝,连骆驼都养不活。看看地图吧,原先东南西南的好牧场已经往西北退了一两百里了。再看看蒙古本部察哈尔,当年达延汗金帐汗廷的所在地,那可是蒙古水草最好的牧场。结果咋样?它西边的四个旗一搞招垦定居,才几十年,原来的优良牧场就成了一片半沙地了。那儿的羊,个头越来越小,连咱们额仑羊的一半还不到。这不都是咱们在几十年里亲眼看到的吗?草原定居是个大祸害。
札那不敢再问。这个理,牧区主官们都明白。但是大白灾来了,牛羊被雪埋,牧人真要被逼得去卖儿卖女、借高利贷或去打仗?
伊登札布很清楚他和道尔基两人的两块心病,他也知道这就是蒙古草原几百年来并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主病。大白灾再厉害,就算是埋死了全部牛羊,但草原还活着。可一旦定居,过度踩踏、放牧或农耕,草原必死,人和牲畜最终都活不成。所以,如何既能保住草原和游牧,又能扛住大白灾,是他这个主管东乌珠穆沁旗草原牧业的台吉天大的难题。他恨不得想请王爷用一千只贡羊的价码,来悬赏能解开这道草原民族难题的人。
伊登札布想了想,对札那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可以试试看。你那个乌拉盖河边的客栈,闲了两年一直不恢复营业,王爷都生气了。商号的商头们一见到我,也都求我早点让这家客栈开业。要是你把客栈做好了,就能挣到大钱。就算牛羊让白灾埋了大半,客栈还能用赚的钱,再买回牛羊,帮部落恢复牧业。
札那叹道:我咋不着急啊。可我找不到可靠、懂经商,又是蒙汉通的掌柜。
大台吉说:我想了好些日子了,我倒是有一个人可以推荐给你。这人你认识,是大盛魁商号的巴格纳。他的爷爷和阿爸原先住在归化城,他爷爷学问好,被一个蒙古大贵族悄悄聘为家庭教师。后来,他爷爷去世后,他的阿爸又子承父业,被一个张家口的旅蒙富商请去当蒙古文教师。巴格纳从小在蒙汉杂居的地方长大,后来读完私塾,又到大盛魁商号学经商,是个蒙汉通。小伙儿很能干。这条商道上的许多大买卖都是经他翻译和牵线做成的,商道几个旗的大小官员和部落首领都认识他。
札那说:我知道他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人也实在,我都请过他两次了。可是他都没答应。他说他喜欢跟商队跑长途,像天鹅、大雁那样秋去春来。还说客栈冬季停业半年,部落都迁到冬季草场去了,掌柜得留守客栈,空荡荡、孤零零,还要看守装满货物的仓库,谁待得下去啊?
伊登札布说:我有法子让他干。清廷严禁蒙古人长途经商,严禁越旗通商、通牧和通婚,只准官府掌控的汉人商队长途贩运。巴格纳是蒙古贵族罪臣之后,本不该到汉人的商队谋差的。只是因为早些年,商队里的汉人没人懂蒙古话,商队没有蒙汉通咋能做成买卖?大盛魁向官府请求多次,又为他做了担保,上面这才让他干的。这几年旅蒙商队里懂点蒙古话的汉人多起来了,巴格纳又是咱们东乌旗的人,所以只要我下令,他就得乖乖地去你的客栈当掌柜。前几年旁边那个旗的一个罪臣后代,因为一句反诗被朝廷“快捕速斩”,我也得把巴格纳再看得紧一点,不能再让他当“游商”,要让他当“坐商”。我也怕他到处乱跑乱交友,给我惹事,这回我得用你们一个部落来盯住他。他要是能在你们的苏木娶妻生子,那我就更放心了。这孩子到底是黄金家族的后代,聪明能干,嘴也很严,还有蒙古贵族的品行,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不过,让巴格纳当掌柜,只是让他干掌柜的活,当二掌柜。正式的大掌柜你还得让你的儿子来当。你们在旁边盯着他干,还要跟他学汉话,学记账,学做生意。
札那微笑道:我明白。这样安排太好了,等他从漠北克鲁伦河一回来,我就给他传你的令。我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他祖上那么大的一个家,到这会儿,只剩下这棵独苗苗了,苏木的老人们都心疼他啊。
第二天,两位部落首领陪同伊登札布去查验额仑最北边一个嘎查(村)小部落的草场和羊群。五六匹快马在青翠的缓坡大草场跑了几十里,突然发现斜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狼正在围捕一小群黄羊,十几只黄羊刚跑过山坡,就被那边埋伏的狼扑倒。当满脖子是血,受伤折返的大黄羊刚露出身,又被这边的狼群扑杀。几只逃出包围圈的黄羊,眨眼间就消失在草丛中。狼和黄羊都奔跃有力,丝毫未受到去年白灾的损伤。
伊登札布急忙勒马,大喜道:太好了。你们苏木的草场验收合格了。回去跟王爷一说,王爷保不齐再赏一片草场让你们管。蒙古老话说,“狼多的地方,草场就好。狼少的地方,草场就赖。”我这次验草验羊,一路过来,查看了几个苏木,大白天的只在你们的地界见着了狼群。没错,全旗就数额仑的草场和贡羊最好。狼群作证,腾格里准点头。
道尔基笑道:您满意我就放心了。您不顺便再验验贡黄羊?猎手见面分一半。咱们去跟狼群要两只吧。要不要带一只肥的回去孝敬孝敬王爷,他准保好久没吃上新鲜黄羊肉了。
伊登札布摆摆手说:不啦,人不抢狼食,狼也就不抢贡羊了。狼多抓些黄羊、旱獭、野兔、老鼠、蝗虫、蚂蚱,额仑的草场就更好了。走吧,正事要紧。
札那说:狼和黄羊抗白灾比人强。白灾一来,总是黄羊和狼最先逃脱;白灾一过,又总是黄羊和狼先回额仑。
伊登札布点头道:人还真得跟狼和黄羊学抗灾。
狼群已退到坡顶后,在高草丛中,探着小半个身子远远望着人马,想跑但又舍不得刚被撂倒的五六只大黄羊,有的羊还在抬头蹬腿喷血。伊登札布拨马让开狼群,绕道急行。
晚上,伊登札布回到道尔基蒙古包的驻扎地。娜仁花早已在蒙古包西北坡后百多步远的草地上,铺好了蒙古地毯,矮桌上放着酒壶酒杯,奶食肉食。当饮酒者坐着饮酒的时候,是看不到蒙古包的。道尔基陪伊登札布饮了两杯酒,留下话,让娜仁其其格好好伺候大台吉,就起身回包。
月色朦朦,牧草茵茵,青苇沙沙,蚊虫尚未飞起。娜仁花和伊登札布饮了几杯酒以后,她便把单袍右胸上的银扣解开,将右肩单袍全部下褪到腰部,再把整条玉臂伸出袍外,半胸突突袒露。这是几百年来,蒙古额仑草原女人表达真心邀请的传统“手势”。如果对象是陌生人,或不太愿意、不太接受和看不懂的人,她会再加上一句口语:哈啰那,哈啰那。蒙古语的意思是太热了,太热了。如果人家确实不愿意、不接受或看不懂。那么,她就把胳膊再伸回袖筒里,再把袍子从腰部提到肩头,便可轻易化解尴尬——太热了,你就不要多想了嘛。然而,娜仁花并没有说哈啰那,哈啰那。伊登札布不是陌生人,也看得懂。何况,她相信,乌珠穆沁大草原不会有不接受她邀请的男人。
伊登札布放下酒杯说:我都快五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准保让咱俩都爽快半夜。可是,这些天我骑马转圈跑了两三百里,今天有点累了。
娜仁花微笑道:蒙古女人都说,骑马百里的男人,准是能干的高手。您就再骑个半里一里吧,您不骑,我可要骑您啦。蒙古突厥女人的骑术可是天下第一。
大台吉笑脸舒展,长途硬鞍的劳顿仿佛消除大半。他轻轻握住娜仁花的月光玉臂,说道:今儿咋啦,白天遇见一群狼,夜里又碰上一条厉害的小美狼。
娜仁花的眼里放出令人眩晕的蓝色夜光,微笑道:蒙古老话说“野外遇狼是吉兆”嘛。说完便解带去袍,轻盈地“翻身上马”,俯身轻拍轻揉轻蹭,为伊登札布放松肢体,再慢慢按摩热身,把全身还有战力的热血推送到前沿突出的攻击阵地。然后扬鞭启程,慢走轻跑,渐渐将疲马恢复成战马。当血到渠成之时,骑手突然开始冲奔,在原地上下激烈颠簸,拍马急跑,夜行零里。一会儿又换了更高超的骑术再狂奔,上下颠簸得更快更猛烈。然后突施骑术特技,抱马半滚,仰面望月,来迎击更沉重、有力、急促的高潮冲刺。奔了一程又一程,歇了一站又一站,推了一次又一次。蓝眼睛蒙古女骑手让大台吉和自己“爽快半夜”。
草原上空,月已西沉,两狼瘫倒。伊登札布叹服。
半晌。娜仁花不忘问:娶吗?
已晕了头的大台吉答道:验毕,上上等,放行。噢,不对。娶,一准娶。先娶你当哈敦,过一两年再扶正当福晋。再不行,就不要福晋,只跟你这个漂亮哈敦过了。
星光下,蓝眸晶莹,娜仁花泪下。她把头伏在大台吉的胸脯上说:您真是个好台吉,您才是真正的贵族。高利贷太重了,每年的利息都还不清,今年还逼我本息全还。您不娶我的话,我就要被商号卖为奴隶了。小胜奎商号太恶,专门找有漂亮眼睛的姑娘的家庭放高利贷,还不上的话,就把姑娘带走。这些年漂亮眼睛的姑娘,价码越来越高。我有一个绿眼睛的好朋友萨日娜,也欠了这家商号的重债,快被卖身为奴了。您真得整整这个恶商号啊。
伊登札布困乏得眼睛睁不开,嘟哝了一句:还有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