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教中所表现的原始渔猎民族图腾观念……天鹅图腾崇拜在动物图腾中占很高的地位,被视为是神的使者。
——富育光《萨满论》
我们都把狼作为图腾崇拜,首先是在蒙古人中有这样的依据。
——[蒙古]高陶布·阿吉木《蓝色蒙古的苍狼》
蒙古草原的爱与美,是每年早春北归故乡的天鹅带来的。
这年,白灾(雪灾)之后的初春,东乌旗额仑草原一个宽阔湖泊的水面和上空,刚刚返回故乡的大群天鹅,轻柔舒展地跳着飞着天鹅舞,宛若雨后阳光下耀眼的白云。如不细心看,谁也不会注意在满天满湖的白云里、在人们的眼前,正在上演阵容恢宏的天鹅情爱之舞。草原的早春是天鹅的恋爱季节,美丽高雅的天鹅们遮盖了宽广的蓝天和湖泊。
舞蹈着的天鹅渐渐飞落湖面,凫水的天鹅们转入优柔修长的鹅颈舞。低垂着爱意的头和弯曲的颈,含情悠悠地表达问候、请求。雌鹅的曲颈慢慢扭向东,仿佛在说,我要飞向东面啦;雄鹅的弯颈也几乎同步优雅地扭向东,好像在答,我也跟你飞往东;雌鹅的曲颈又温柔地转向西,雄鹅的弯颈也轻轻地扭向西。然后雄鹅再扭,雌鹅再随。当爱到情浓难抑时,情侣会绕颈亲昵,比牧人情侣双臂搂脖勾颈,显得更加专一和缠绵。每日几番深深表爱和求爱之后,雄鹅们昂头伸颈向天鸣叫高歌,雌鹅们也伸长脖颈高声唱和,边舞边唱,然后集体转入快节奏:五六对七八对地组成一个个舞圈,天鹅们争先恐后,伸颈抬高又落下,落下又抬高,与嘹亮的歌声一起一伏,像情侣鞠躬、像夫妻对拜。当歌到兴头,舞到乐透,天鹅情侣们就会在水里踮踏宽大的黑脚蹼,全身耸体向上。面对面、喙对喙、胸对胸,拥抱似的扑打巨大的翅膀,猛烈扇起泼水节般狂欢的水花,深深陶醉其中。然后,在水面上扑翅蹬蹼助跑,踏出打水漂似的串串白色水花,飞离水面。再抖干水珠,钻入白云,冲霄而上,展翅兜风翱翔,欢爱的歌声满天飞扬。
湖边草坡,站着一位身穿旧夹袍、扎着褪色缎腰带的蒙古姑娘。她苗条柔弱,天鹅蛋形脸,深眼窝,长着西域式眉梢高挑的乌黑弯眉和绿宝石般晶亮闪光的眼睛。她望着阳光刺目的天空,追寻着白云中的白鹅,并不断向天上的鹅群挥动着柔软的双臂,好似一对天鹅的长脖颈。她的泪水宛如初春尖尖冰凌上的融水滴淌。她用蒙古短调唱道:
草原上有一只孤影般的天鹅,
常年在凄凉湖面对影独舞哀歌。
独舞里始终是双双绕颈的诉说,
哀歌中永远是漂动的泪波。
日夜思念救她的情郎亡夫,
是他将那饥狐拖入水中一同沉没。
她的心如冰河开江般爆裂,
风雪过后才似梦鹅般恍惚婀娜。
从春花初开舞到秋月衰落,
来年芦苇未绿,她已站在空巢上静默。
暖春,忍看姐妹们幸福地抱窝,
初夏,听不到自己雏鹅啄壳破壳。
年年孤独万里随鹅队飞南国,
再无夫妻领飞小鹅的天乐。
挚爱是天鹅天命的唯一,
专一是天鹅天爱的心诺。
所有天鹅都不会打搅她双影独舞,
所有天鹅都不会陪她忍受寂寞,
所有雄鹅都不会奢望她再返爱河,
所有天鹅都能看见她身旁那只鹅。
她又用词少曲长,含有颤音、滑音和拖音的蒙古长调唱道:
夫君啊。
我梦见你已与天鹅群同归。
请早日把我接走。
可是,小巴图该托付给谁?
颤抖绵长的歌声慢慢唤来许多天鹅。长调未毕,已有二十多只天鹅向她飞来,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鸣叫,然后低飞下降。天鹅脚腕上大多拴有新旧不同的马鬃细辫和绸带。忽然,天鹅们像旋风般降落到她的身边,然后围着她,用巨大的翅膀拥抱她、用头颈蹭摩她的双腿和腰腹,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高声欢叫,像远途归来见到阿妈的孩子。她眼中涌泪,蹲下身挨个搂抱亲吻它们,又像拥抱自己的情郎。天鹅们也挨个用长脖颈缠绕她的脖子,表达天鹅的爱和问候。她被一层层白羽白翅包裹得犹如一朵硕大白花中的花蕊。她是花心,天鹅们是花瓣,激动地合拢又开放,开放又合拢,最后,把亲爱的鹅妈妈裹成了一个蒙古草原上最大的白色花蕾,快乐旋转并慢慢膨胀。天鹅姑娘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仿佛要被天鹅天使们裹托着起飞,飞向天堂……
天鹅巨花又缓缓开放,她慢慢站起身来,天鹅公主王子们欢喜地围着她舒卷开合、又歌又舞,扇起一团团还未被绿芽遮没的秋草和早春的细碎花叶。她哭得高兴,哭得冲动,也哭得更加哀伤。三年前的此时,她是和阿爸、自己的情郎巴图一起来迎接北归的孩子们的,再以前的十几个早春也是如此幸福。有的天鹅孩子黑色脚腕上的马鬃细辫还是巴图给系上的。这些被阿爸和他俩救养过的鹅孩子们,已经度过了丧失鹅爷爷的悲伤三年和失去鹅阿爸痛苦的一年多。所以,它们归来后就用加倍的爱来安慰自己的阿妈。
天鹅妈妈打开一个瘦窄蒙古枕头大小的长方形口袋,把口袋里五六斤的麦粒在草地上倒成长长一溜,好让每只鹅都能吃到。她歉疚地说:你们的爷爷和阿爸都不在了。我打不了多少食,家里又欠了重债,实在拿不出原先那么多的粮食来迎接你们了,真对不住你们啊。
说罢又啜泣不止,天鹅们也发出阵阵的哀鸣,像看到鹅群里丧偶的长辈、同辈一样。她见鹅孩子们不吃食,便强忍住泪,用平和的声调说:见到你们平安飞回来,我高兴啊。没事了,快吃点东西吧。飞了那么远,饿坏了吧。湖里的冰还没有全化,浅水里的草还吃不到多少。吃吧,吃吧。明天我再去借点粮食来喂你们。
饥饿但懂事的天鹅孩子们都不争不抢,吃了一会儿就把地上的麦粒吃光了,然后又围着妈妈,用鹅吻倾诉着长久的思念。
忽然,鹅群飞了起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萨日娜,我给你带来了大半袋麦粒,让天鹅们不要怕。
萨日娜疲惫地回头望去,见一个满面泪光、长着一双黑褐色眼睛、比她大四五岁的高个子蒙古骑手,从不远处快步走来,在她脚旁放下一个三十多斤重的粮食口袋。他怕吓飞天鹅又迅速退回到较远处。天鹅姑娘恼怒地叫道:又是你。昨天已经告诉你千万不要跟过来,天鹅是不愿意生人靠近它们的。你看看,天鹅被你吓飞了。今年好不容易等到刚飞回来的天鹅,就被你给搅了。
骑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你扬扬食,再把天鹅叫下来吧。
说罢,他很有礼貌地后退。
萨日娜一边向还在头顶绕飞的天鹅招手,呼唤它们飞下来,一边说:巴格纳,你要是个蒙古人,在这种时候就不会来打搅我。你快快离开!
巴格纳慌忙说:是,是。我走,我走。听了你的歌,我的心都碎了。可我真的不是来打搅你,是来给天鹅送粮食的。你邻居塔娜姑娘告诉我,这几天你正到处借麦粒呢。我带来的这些粮食,都是最饱满的麦粒,是我从商队拿来的。你的鹅孩子、鹅朋友从千里万里外飞回来,应该让它们吃饱啊。我最敬拜天鹅和狼。
他又往后走了二十几步,走到他的黑鬃马旁边才站住。在蒙古草原,天鹅是蒙古人心目中的神鸟。这样的距离,任何一只天鹅见到人都不会惊飞的。他望着天鹅们重又慢慢落下,看到萨日娜优雅痛苦地抛洒麦粒。美丽的天鹅姑娘和天鹅,衬着满天满湖的白云,宛若梦中仙境……
直到天鹅吃饱,歌舞落幕,天鹅在萨日娜的头顶上空绕飞了三四圈,开始飞向湖泊深处,巴格纳才骑上马,向天鹅姑娘大声说:我要去追赶商号的车队了,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就让来往的车队转告我。
然后,快马离去。
萨日娜看了看只剩下五六斤麦粒的口袋,又摸了摸,里面没有夹藏任何赠物、字条和情书。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干净的口袋。她走近湖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马蹄袖大小的生羊皮口袋,朝芦苇深处呼唤:小巴图,小巴图……
骑马走远的巴格纳,是全国最大的旅蒙商号——大盛魁的雇员。大盛魁是清廷特许成立、有深厚官府背景的大商号。他给这家商号的东线商队做蒙汉翻译兼经商。巴格纳是东乌珠穆沁旗反清蒙古贵族的四世后代,属于宽泛的蒙古黄金家族的血脉家系。在康熙在位中期,巴格纳的先祖和六个乌珠穆沁旗的蒙古贵族被诛杀时,家族也被株连。一些获得赦免但被抄没了家产的家族,被就地严加看管,或像狼一样,在牧区和农区城乡秘密游走谋生,靠着具有反清情绪的蒙古贵族和汉族民间的同情和掩护,顽强度日。到了巴格纳这一代,由于时日久远,才受雇于大盛魁,近几年才从西线转到穿越东乌旗的东线商道。在蒙古各条漫长的商道上,由汉人组成的旅蒙商队极需蒙汉翻译,而这样的人才十分稀缺。旗盟蒙古贵族上层念他是蒙古黄金家族的血脉,也就对大盛魁商号雇用他的这一举动睁一眼闭一眼了。何况,该商号有朝廷官府背景,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官府的掌控之中。
巴格纳,蒙古语的语意是“支柱”,也是萨满教中寓意很深的一个词,与北斗星有关,而北斗星又是蒙古人夜战和马群夜牧的指路星。他的爷爷和阿爸,曾以给归化、张家口等商贸城市的蒙古大贵族官员和大旅蒙商当家庭教师为生。他的爷爷、阿爸和阿妈早已相继故去,他们生前,都曾希望他能像支柱一样撑起这个漂泊的家和自己的人生。他童年、少年时期就跟着他父母的一个学生、也是和他们相交很深的朋友秦川生活。秦川是大盛魁商号一位股东的儿子,后来慢慢子承父业,成为这家商号东线的老板。他很关照巴格纳,曾送他上私塾,再把他送到商号大店铺学做生意,后来又向官府出面担保,让他到商队做翻译和经商。提心吊胆的落难贵族后裔生活,使巴格纳练就出坚毅谨慎的性格和多重生存本领。他蒙汉两通,农牧两知,经商亦是内行。
巴格纳前一年就听说过额仑草原天鹅姑娘萨日娜的凄惨故事。萨日娜,蒙古语的语意是月光。她的祖上是西部蒙古部落的贵族,但后来在部落与部落的内战中落败,部落残余的人被收编到获胜的部落,贵族的身份就此丧失。她的父亲苏米亚是一位蒙古学者,曾在青海、西藏的佛学院学佛十几年,后来因为他同情爱护草原古老但受排挤的萨满教,并与老萨满法师保持友谊,便不适合进入寺院。而且他还是喜欢草原的世俗生活,便通过远亲举家搬迁到乌珠穆沁草原。因为乌珠穆沁部落也是从蒙古西部迁到这里的。旗府看他学问大,而额仑乌拉盖苏木(镇)缺少人才,就把他调派到额仑苏木,任草拟和管理文牍的文官,还担负给全苏木孩子们教书识字的职责。萨日娜的阿爸虔诚敬拜能飞越喜马拉雅的神鸟天鹅,他对草原牧人说,救一只天鹅比转摇一千遍经筒更敬佛,救千只天鹅则能超越六道轮回。每年冬初,他都会救养无力南飞的病鹅和落单小鹅。萨日娜长得还没有鹅高的时候,就跟着阿爸救养天鹅,小天鹅就是她童年冬季最贴心的朋友和玩伴,她和小鹅一起长大,她们会用各种方式和手势“说话”。童年时,她还有一个邻居家的小哥哥巴图,他也天生喜爱天鹅。在冬天,他天天到她家来帮她喂鹅养鹅,和天鹅一起跳舞唱歌。两个小玩伴两小无猜,从小到大,像一对小鹅一样快乐长大。萨满老人都说,他俩是草原上受天鹅品性滋养得最本真灵透的一对“兄妹”。在少年时,他俩心里就想成为像天鹅情侣一样的牧人情侣。
可是就在阿爸患病去世,他俩准备结婚,共同支撑这个快要被重债压垮的家的时候,有一天,萨日娜与她的两个弟弟突然染上急性重病。她的情郎巴图冒着白灾中的白毛风去几十里外请蒙医。然而,在回来途中,雪越下越大,白毛风也越加暴虐凶狠,两匹马顶风行进,呼吸困难,寸步难行。巴图立即下马,毫不犹疑采用蒙古人在暴风雪中最后的救急方法。他对蒙医说:这么大的雪,这么猛的风,还带着这么重的药箱,两匹马驮不动两个人。弄不好两人两马都得冻僵,只能让一人骑两马。家里有三个发高烧的病人,邻家也有几个,得赶快去救,不能耽搁。你是我请来的医生,我也得保全你的命,你就牵上我的马,双马轮骑,赶紧去救我心爱的未婚妻和两个弟弟吧。我是马倌,能扛得住白毛风,我能在雪地里慢慢拍出一堵雪墙来挡风雪的。蒙医只得骑一马牵一马,继续赶路。然而,从小一直跟随巴图的大黄马不肯抛下主人,跺蹄刨雪嘶叫着就是不走。巴图急得连连指着家的方向,大喊:快去救萨日娜!萨日娜!并狠狠地抽了它两下马鞭。大黄马听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痛苦地长嘶了几声,拼命地拽着蒙医往家艰难地跑。后来萨日娜三姐弟和几个邻居得救了。可她的情郎哥哥巴图却再也没有回来。蒙医说,那位好小伙那会儿自己也染上了重病呢,比那两个弟弟的病情还要重。我摸过,风雪里他皮帽下的额头是烫手的,雪一刮进去就化成水。他是冒着重病顶着大风雪,去为他的未婚妻和弟弟们请医生的。额仑的老人都说,敬拜天鹅和狼的蒙古男人都有为妻儿舍命的勇气。
蒙医还说,巴图心善,他的马也善啊。他一到萨日娜的蒙古包,那匹大黄马就挣着缰绳要回去接巴图,他就把缰绳绕系在马鞍上,让它走了。可是白毛风太猛,雪太厚,直到天大亮也没有把巴图接回来。当风雪停歇,马倌们才在大黄马身下找到了已被雪掩埋的巴图,大黄马也已被冻得半僵,仍然站在那里给主人挡风挡雪,可是再也抬不起马蹄把主人从雪里刨出来了,只能发出一声声悲哀的嘶鸣……部落的女人说,那些年,萨日娜家为了给她阿爸治病,欠了黑商号那么重的债,三分多的利,利滚利,到这年已经合五百多只大羊的银子,光今年要还的利息就合一百五六十只羊。要是还不上今年的债,她就要被卖身为奴,卖掉蒙古包、牛车和她阿爸一柜子车的藏书去抵债了。草原连年白灾,家家都不富裕,也都怕再遭遇灭顶的大白灾。谁也不知道可怜倔强的萨日娜还能撑多久,大伙都提心吊胆,怕从她家里再传来什么不幸的消息。人们知道她的心早已死,随她的情郎一起走了。
天鹅姑娘是个出名的才女歌手,从小她就跟她的阿爸学写诗编歌,还学会用古老草原歌的曲调再加上她自己的曲调来编新曲。听姑娘们说,她写了好多首悼念她情郎的情歌,但她从来不给大伙唱,只对她的情郎和天鹅唱。有一个同部落的女歌手说,她曾远远地听过几段,那歌很美很冷,让人听得心里结霜发抖……
自此,巴格纳漂泊的人生开始有了指针,他的心毫不犹豫地朝那个老旧的蒙古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