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蒙古民歌《薇林花》（“薇林”的蒙古语意为云朵，“薇林花”即云朵花，蒙古姑娘名。——引者注）：

没有阴云的月夜，比白天还要晴朗；
聪慧的薇林花，比那泉水还要清澈。
……
细小的针尖，能穿透千层的靴底；
美丽的薇林花，常常进入人的梦里。

——《中国民歌集》

两天以后的上午，巴格纳和图雅骑马向萨日娜的蒙古包急行。图雅在马鞍后面驮了一个大包裹，里面装有漂亮的女式蒙古单袍、缎腰带、内衣、一双女式蒙古靴和两双男孩穿的小马靴。这些东西都是图雅、白依拉和巴格纳在客栈分店挑选的。巴格纳带了二十多斤鲜鱼、三十多斤麦粒、几大把嫩青菜、一铜壶羊油和一小包花椒粉，分别装在两个麻袋里，也驮在鞍后。他怀里还揣着一包花生糖。

图雅嬉笑道：要是萨日娜姐姐是个从来没有订过婚的姑娘，准保要被你追到手。全苏木的人都争着抢着到客栈吃炸鱼，可客栈的巴掌柜却亲自带着鲜鱼，这么大老远的专门去给天鹅姑娘献炸鱼。三个部落的姑娘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得羡慕死啦。这次斯琴高娃来客栈，一听说你接手客栈就是为了萨日娜，她高兴坏了，她说她早就猜到你是为天鹅姑娘来当客栈掌柜的。她那张快嘴只告诉几个女人，不几天就传遍三个部落。大伙都说，在草原上，爱火比啥火都旺。这回客栈有爱火烧着，那准能烧旺，再也不用担心客栈会关门歇业啦。

巴格纳连连摇头说：可是我知道，萨日娜是谁也追不到的，客栈再红火，也追不上。她心里只有巴图。

图雅叹道：那你俩先交个朋友吧，然后再慢慢等。唉，等上十年八年，兴许还是不成。我知道她有多爱巴图……

巴格纳说：别的我也不敢想了。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她的债还清，把她的命和自由身保住。

两马驮着重物，两人不急不缓地让马儿自个儿掌握速度。巴格纳望着夏季草场满山满坡的青绿草浪，倾听远处传来的牧人长调颤音，说：图雅妹妹，你上次唱的那首狼歌真好，越听越想听，还很耐琢磨。蒙古草原辽阔，牧人放羊、放马，几十里看不到人烟，太孤单了，不唱歌怎么活啊？蒙古人天性爱歌。我是孤儿，更爱歌。今儿请你再给我唱一首狼歌吧。

图雅笑道：好啊。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特别爱歌懂歌的人，怪不得你拼命追求萨日娜。老人们都说，几十年来就数萨日娜的歌最好。她爱天鹅，她的歌像天鹅一样，情比北海深，爱比蓝天高，飞得比草原广。我一定要告诉萨日娜姐姐，你俩都爱天鹅又爱歌，按说应该能成为好朋友的……我和萨日娜姐姐还有一首儿歌，叫《腾格里和小羊羔》。这是我们俩听了米希格法师讲的一个故事，后来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写成了歌，这首歌应该算是我和她两人合着写出来的，后来米希格阿爸也帮着改过。好长呢，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背唱下来……

巴格纳惊喜道：是长歌啊？太好啦。我又能听到萨日娜的歌了。快快，快唱给我听。

图雅说：好吧，我唱啦——

萨满法师讲故事，最最爱讲腾格里。
长生天，腾格里，一天降临青草地。
草原百兽慌聚集，齐齐叩拜腾格里。
小羊羔，不知礼，蹦着跳着问天帝，
大灰狼，坏东西，经常掏羊好得意，
还说这叫遵天理，你说让羊生气不生气？

天帝说，小羊羔，是你错。
青草地，是地母，天父地母是夫妻。
羊群猛啃青草地，就是伤害我老妻。
为保碧绿大草原，只得派狼减少你。

小羊羔，好可怜，低下脑袋没脾气。
天帝说，你无罪。有罪就怪人贪癖。
人贪心，增畜群，压得地母难喘息，
只好降雪训人群，以防青草变沙地。
只是牵连小羊羔，让我心疼施无计。

我爱小羊羔，更爱地母青草地。
羊群草原两难弃，
拜狼恨狼、好心坏事缠一起。
萨满法师最后讲，
草原大命不可欺，尊天做人最最不容易。

巴格纳大为惊讶，说道：这哪是儿歌？这是萨满的天歌啊。萨满真厉害，从小就给蒙古孩子讲腾格里和草原的天理。

图雅姑娘快乐地说：萨日娜姐姐也很喜欢这首歌。

巴格纳问：萨日娜准保懂这首萨满儿歌里面的意思。可是，你懂里面的意思吗？

图雅姑娘想了想说：还是懂一些的。腾格里是草原人的阿爸，草原是蒙古人的阿妈，都是大命。草原阿妈的大命要是死了，草原上的人狼天鹅牛马羊，这些孩子的小命都得死。保护草原阿妈就是腾格里天帝交给人、狼和天鹅的大差事。对吧？

巴格纳笑道：你真是个萨满小法师。怪不得，我干啥活你都真心真意帮我。我干的那么多的事情，说到底就是一件事，听腾格里阿爸的话，保护草原阿妈。没有阿妈，咱们的小命都活不了，我也不能帮萨日娜逃出火坑，那我的小命就真的活不成了。萨日娜和你的这首歌真往我心里去啊。你俩的歌只要一唱到我的心里，就会长在里面拔不掉了。

一路上，巴格纳让图雅一遍一遍地教他唱这首歌。

看到萨日娜的蒙古包，两人加快马步，图雅大喊：好姐姐，好姐姐。我俩来看你啦。

两人下马、拴马、卸包。萨日娜走出门，眼里喜泪涟涟，像朵被湖水浸湿的天鹅羽绒花。她拥抱图雅频频亲吻，说道：好妹妹，你总算来了，我好想你啊。

图雅从怀里掏出一块柔软轻薄的布巾，给萨日娜擦了擦泪水，笑道：好姐姐，我也好想你啊，可我在忙客栈的事呢，脱不开身。那儿可好玩了，乌拉盖河的狼，给客栈送了好多鱼哪……

萨日娜说：都听说了。一直想去客栈看看，也很想带弟弟去吃炸鱼，可就是没马啊。手头的活计也压得太多。

两姐妹说了一会儿话，萨日娜才转过头给了巴格纳一个淡淡的笑容。

图雅笑道：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一个喜欢你和你歌的人。这个人跟前面的那些人不一样。我阿爸已经把他当儿子看待了，他这会儿也是我的好哥哥啦。

萨日娜说：我见过他好几回了。然后对巴格纳说：我替两个巴图和天鹅们谢谢你。你送来的麦粒真好，粒粒饱满，还没有霉味。

巴格纳第一次听到萨日娜带着微笑的感谢，很感意外，慌忙说道：不用谢，不用谢，敬拜英雄和天鹅是蒙古人的天性。我又给你带来了三十多斤好麦粒，还有一大袋喂天鹅的鲜鱼和两大把嫩菜。

是吗？萨日娜眼里露出些许绿宝石光芒般的欣喜，说道：那太好了，给我看看。

巴格纳连忙弯腰解开麻袋，萨日娜看到了新鲜的鱼，就像天鹅吃到了小鱼儿那样开心，连忙说：待会儿咱们就去湖边，我把天鹅叫来，把鱼给天鹅吃。这儿的水里没有这么好的鱼。天鹅主要吃水草，也爱吃小鱼儿，可是抓不到这么大的鱼。我还得把鱼切碎，再拌上麦粒嫩菜喂鹅。从前我看阿爸做过几次这样的好食，那时候有个猎人会用弓箭射鱼，箭杆上拴上长线，也能拉上来一些鱼。他就向猎人要了几条。天鹅最喜欢吃麦粒嫩菜拌碎鱼了。

图雅说：你不想吃炸鱼了啊？巴格纳可是专门来给你和弟弟做炸鱼的，连羊油和佐料都带来了。咋也得留点吧？

天鹅姑娘一心惦念着虚弱的小巴图和饿瘦了的天鹅阿妈阿爸们，忙说：那就留下一半做炸鱼吧。夏天，鱼放不住。这么新鲜的鱼，先喂鹅。小巴图的伤很重，到这会儿还在养伤，太需要新鲜鱼肉和麦粒了。我这就来切鱼。

图雅有些失望地说：好吧。

巴格纳却很高兴，说道：我很想看萨日娜喂天鹅。等咱们喂完回来，就给你们做炸鱼。我先教弟弟咋收拾鱼。

几个人把几大包东西搬进蒙古包，巴格纳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糖递给两个弟弟，然后教大弟弟额利刮鳞去鳃去内脏。图雅打开包裹，把里面的袍子靴子拿出来给她和弟弟。萨日娜感慨道：谢谢好妹妹，只有你送的衣袍靴子我才敢收，要不，我就得不到清静了。

图雅说：我知道天鹅最爱清静。那你就认下这个朋友吧，别的小伙就不会来打搅你了。他跟你一样，爱歌爱天鹅爱清静。

萨日娜笑容消失，没有回答。

活泼的塔娜姑娘一见到巴格纳和图雅来看萨日娜，连忙笑着跑了过来。塔娜家是萨日娜的新邻居。自从萨日娜家丧失了羊群牛群之后，她们一家就被配属给塔娜家，塔娜家是一个只有三四百只羊的小户人家，和别的几家人合着放一千一百多只羊。原先的邻居、家道中落的巴图家，被部落调给有大羊群的一家富户当配属户了。塔娜跟两人亲热地问候过，一见到那么多的鱼，拍着手说：客栈两位掌柜都亲自来给你送鱼，做炸鱼。萨日娜姐姐，爱你的人可真多啊。哈，今儿咱们两家人该美美地吃上一顿炸鱼宴啦。

图雅说：今儿我和巴格纳哥哥还有要紧的事要跟萨日娜说呢。待会儿，我俩给你们家炸一盆鱼，你就把炸鱼拿回家去吃吧。

塔娜立刻说：明白，明白了。

巴格纳说：塔娜，谢谢你上次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下次你到客栈买东西的时候，我让伙房专门给你做炸鱼带回家。

萨日娜把竖放在两个碗架中间的大案板拿出来，又拿来两个旧的大铜盆和一个蒙古枕头大小的生羊皮口袋，然后拿出四五斤鱼，开始切鱼，并说：剩下的鱼还可以喂两次。给天鹅喂食，鱼肉不能太多，还是要多放嫩菜和麦粒。可天太热，鱼放臭了咋办啊？

巴格纳说：待会儿，我给你在蒙古包外面的背阴处挖一个深一点的坑，像狼埋食那样把鱼埋起来，埋个一两天，不会坏的。

萨日娜微微一笑，说：谢谢你的这个法子，还是让额利去挖吧。

塔娜一边快乐地跟着巴格纳收拾鱼，一边说：多少日子了，难得看到萨日娜姐姐开心的样子。巴格纳大哥，你往后就常给天鹅姐姐送鱼来吧，天鹅就是她的命啊。

巴格纳小心地说：是，是。

萨日娜说：客栈刚开业，啥事都离不开新掌柜，他太忙了。还是让咱们十户组去客栈买东西的人，给我捎回来一些生鱼吧。这段日子是天鹅父母喂养小鹅的节骨眼，天鹅阿妈阿爸都饿瘦了，小巴图更得补身子，太需要好鹅食了。

巴格纳低着头说：成，我会经常让马倌和部落的牛车捎给你的。

萨日娜一条一条地除去鱼鳃鱼肚肠，然后切鱼剁鱼。再把剁出来的碎鱼拌上十几斤麦粒和切碎的嫩菜，放在两个大盆和一个口袋里。一切准备妥当，就要向湖边运美味的鹅食了。可是，萨日娜家没有牛，也没有多余的牛车，只有在搬家时部落才会给她家派来牛车。而塔娜家的拉车犍牛都在远处牛群里。姐妹俩只得两人骑一马，萨日娜连忙先扶鞍鞒踩镫上马，再把左脚脱开马镫。然后图雅踩着马镫，巴格纳再双手托着她的腰，把她托举上马，坐在萨日娜马鞍后面。图雅一只手抱住萨日娜的腰，另一只手握着口袋。

巴格纳有点失落，他明显感到萨日娜不想让他托腰，扶她上马。在草原，两个女人骑一匹马，后上马的女人总是需要站在地上的人托举一把，否则要费很大的劲。如果马肚带扣得不紧，第二个人踩镫上马，弄不好还会转鞍，两人都摔下马，还会惊了马。所以萨日娜会先上马、骑马鞍，让图雅后上，这样就可以让巴格纳去托举图雅的腰了。托腰上马，那是阿爸和巴图给她的爱，别人是不配做的。

巴格纳连忙把鹅食盆端给萨日娜。可是她稳稳地接过食盆，只看鱼麦拌食，不看他。巴格纳上了自己的马以后，塔娜和额利再把另一个食盆端给他。好在湖边不太远，可以慢慢走。两匹马都听话懂事，小心小步地走向湖边。塔娜和额利回包继续收拾鱼、洗鱼、挖坑。

三人两马走到湖边，图雅先抱住萨日娜的腰滑下马，又分别接过萨日娜和巴格纳的食盆，放在草地上。萨日娜下马后立即将一个盆与另一个盆拖开三四步的距离，然后让两人往回走了几十步，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远不近地看她喂鹅。

巴格纳停住脚步以后对图雅说：要是她唱歌，请你替我把歌的词曲记下来，我也用心记。

图雅点头答应。

萨日娜一闻到湖水和芦苇的清香，便像天鹅昂颈一般挺拔地站在湖边。暖风拂过，夏季白布单袍轻轻飘动。她的前面是额仑草原深蓝透明的天空、晃眼的轻柔白云、浩渺宽阔的湖水、波浪起伏的芦苇，成对飞翔的洁白天鹅和各种羽毛翠艳光亮的水鸟。她再次向天空伸出像天鹅长颈般柔软的双臂，挥动招手，但没有唱歌，而是向在空中翱翔、水面上凫水游弋的天鹅高声呼唤：小鹅，小鹅，妈妈来看你们啦，给你们带来最好吃的东西，快飞过来吧。小鹅，小鹅，妈妈在这里。

远处的天鹅仿佛从白云里钻出，从苇巷里腾起，陆续向她飞来。

蓦然，天空湖面响起一片欢快的“呜昂——呜昂——呜昂”，那是天鹅特有的簧管般喉音颤动的鸣叫。二三十只天鹅呼啸而来，巨大的翅膀像天舟白帆，盘旋在她的头顶，又像庙宇经堂壁画中，在佛像头顶上绕飞的吉祥神鸟。

巴格纳看得迷醉晕眩，他叹道：真美啊，我又看见了天堂和天女，天鹅公主和她的歌一样美。

图雅喃喃道：今年初冬，我也要救养天鹅……

天鹅继续飞旋，好像有半数鹅的脚腕上都拴有马鬃细辫或绸带，那是她阿爸、巴图和她救养过的天鹅。那些脚腕上没有记号的，大多是有记号鹅的爱侣，还有一些鹅的家园在其他的河湖里。天鹅们越飞越低，它们好像看到了鹅妈妈明亮的绿眼睛，也似乎闻到了麦粒鱼香菜丝的香味，张大翅膀飞落下来。刹那间，萨日娜周围的湖面、草地落满了天鹅。它们向妈妈展翅问候后，欢叫着冲过来，团团围住两个大食盆，伸颈埋头抢食。顷刻，两个食盆像是被神女施展了魔法一样，倏地变幻成两朵各有十几片大花瓣的、白色鲜活的天鹅花，而那两个铜食盆就是鹅花的花心。萨日娜天女似的蹲坐在两朵花中间，张开双臂，抚摸鹅羽，将两花勾连起来，像是两朵天鹅花的并蒂枝茎。她抬头望天，舞动双臂，好像要让腾格里、佛祖和她的心上人观赏天鹅湖边巨大的并蒂莲花，并向他们献花致意和表达心中的爱。

巴格纳和图雅被这两朵天下最大最美、最白最亮眼的天鹅花震惊得高叫起来。此刻，他才恍然大悟，萨日娜为什么刚才有意将两个食盆拉开三四步。一定是她一看到鲜鱼，心里先开出这样两朵美丽的天鹅花，再特地做出这两朵硕大醒目的天鹅并蒂白莲花，好让天上的情郎和小巴图的天鹅公主能清楚地看到，并告诉他们，留在人间的情侣依然像并蒂莲那样爱着他们，思念着他们，心连着他们。

萨日娜像花中女王，蹲着身挨片抚摸白花瓣，亲吻她的孩子们，让它们转起来、舞起来，盼望天上的情郎看得更真切一些，听到她花舞中的情歌。她的泪水像清晨莲花上的露珠，顺着花瓣脉络，滴淌到花蕊里……

在喂养催促小鹅快快长大的季节，能吃到在天鹅湖中吃不到的美食，饥饿的天鹅们都开怀猛吃吞咽。不大一会儿，铜盆就发出连巴格纳和图雅都听得到的鹅啄盆的声音。怪不得萨日娜想把更多的好食鲜鱼拿来给天鹅吃，只有萨日娜才知道天鹅湖中喂养小鹅的鹅阿妈阿爸们是多么饥饿辛苦。他责怪自己没能再多带些鱼麦菜来，应该专门牵一匹马来驮东西就好了。

天鹅们终于抬起头，显然，它们没吃饱还想吃，就又围过来，盯上了萨日娜脚旁渗出鱼香菜汁的口袋。她蹲下身子，摊开双手，对天鹅们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正在费力游来的鹅。天鹅们伸长脖颈看了看，都明白了妈妈的心意，便陆续飞上天空，在她的头顶上鸣起一片感谢声，飞了三四圈，让开了。

巴格纳的心怦怦地猛跳起来，终于见到那只额仑草原人人敬佩称颂的重伤鹅。他和图雅都忍不住向前走去，要近近地看望这只英雄鹅。小巴图一瘸一拐地走上岸来，萨日娜像拥抱情郎、又像拥抱儿子那样抱住了它，激动爱恋地亲吻、拥抱和抚摸它。小巴图也给妈妈深深的爱：把长长脖颈像围围脖那样围缠了她的脖子。萨日娜用手掌托起小巴图的头，贴在自己的唇上久久不放。两人走到她俩的身边，萨日娜没有责怪他俩。

她的泪水闪着绿光，对小巴图说：别怕，别怕。他俩是我的朋友，是他们给你送鱼来的。你要认识认识他们俩，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他俩会来养你的。

巴格纳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绞痛，全身的血骤然僵凝，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图雅慌忙蹲下身，扶住萨日娜说：千万别这么想，我俩都在拼命帮你呢，这会儿他已经是额仑人人夸赞的掌柜，又把客栈办得红红火火，巴格纳哥哥说到做到，再有一两年，咱们就能熬出头了。

为了转移萨日娜的悲伤，图雅伸手去摸了摸小巴图的头，笑问道：小巴图，小英雄。好久没见了，还认得我吗？

小巴图把长脖颈抽回来，友好地抬了抬头，嘴角翘得高了一些，还吻了她的手一下，看来还没忘记她。小巴图又歪着头用一只眼睛盼望地盯看了一眼巴格纳，发现他不是巴图，哀哀地叫了一声，便低下了头。

巴格纳心中一震，怕它伤心，不敢去摸它的头，只得轻轻说道：小巴图也已经很饿了，快给它喂食吧。

萨日娜慢慢平静下来，打开口袋，把已经被鱼汁菜液泡软的麦粒和碎鱼碎菜，一点点地倒在手掌上慢慢地喂。小巴图很惊喜，仿佛想起来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吃过的好东西，便贪急地吞吃了起来，吃得很开心、很享受。巴格纳感到，萨日娜给小巴图留的这份美食，要比她给其他天鹅吃的分量大得多。她是多么想让这只重伤的天鹅早日健壮起来。她投在小巴图身上的爱，几乎就是她的整个生命。

等到口袋里剩下最后五六口鹅食的时候，萨日娜忽然对巴格纳说：你来喂吧。图雅妹妹已经订婚了，早晚要嫁出去的。你来喂它最好，你俩好好认识认识吧。

巴格纳慌忙接过口袋，把食物挤在手掌上喂给小巴图，它犹豫了一下还是吃了起来，直到把口袋里的食物都吃完。巴格纳急忙把口袋翻过来，让它再啄食粘在布上的残渣。等它吃得干干净净，巴格纳在厚密的草上擦干净手掌，伸手去摸小巴图的头。它轻轻躲了一下，却没有完全拒绝巴格纳的抚摸。显然，小巴图知道，是妈妈让这个人来给它喂食的。

萨日娜说：湖里还有不少我的鹅没有吃上鱼肉麦粒呢。我总是想，要是能进湖里去喂鹅妈妈就好了。

图雅为难道：蒙古人咋会进湖里去啊？巴格纳哥哥，你法子多，你来想想吧。

巴格纳有些迟疑地说：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萨日娜又抚摸了一会儿小巴图，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让你俩看看它的伤吧。

她先给两人看了看小巴图脚腕脚蹼上的伤，又拨开羽毛，让他俩看小巴图全身上下的十多处伤，特别是右胸和长脖颈上那几处差点要了它命的重伤，一边含着泪讲述它拼死救爱妻的故事。两人看得倒抽凉气，蹲下身轻轻抚摸它身上的羽毛和伤口。图雅姑娘伤心地把脸贴在它的头颈上，说道：小巴图太像巴图了。看到小巴图这个样子，我就想起亲爱的巴图哥哥。她抱紧小巴图，放声大哭起来。

巴格纳全身微微颤抖。他越来越清楚，只要小巴图在，萨日娜就会有生命的支柱。他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对萨日娜说：我一定帮你，让小巴图比会飞的鹅长得更健壮。

终于要分别了。萨日娜深深地吻了小巴图的头颈、眼睛和喙，人与鹅抱着摇着晃着，好久好久才分开。眼前的图景不就是她与巴图相爱相拥时的情景吗？亲眼见到天鹅的爱，巴格纳心中感到深深的疼痛。

三人牵马走了一段，转过身回头看，小巴图还在昂着长脖颈，不舍地望着萨日娜妈妈，扇着一只单翅，困难地向他们“招手”道别。三个人也不停地向它招手。巴格纳的泪水突然滚落衣袍，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跪下双膝，双手扶地，向小巴图拜了三拜。等三人上了马，小巴图才一瘸一拐地走进水里，用“单桨”很快地转回身，继续望着妈妈……

回到家里，额利和塔娜已经将喂鹅的鱼埋进深坑，并把剩下的一大半的鱼收拾干净、沥干。巴格纳一边化羊油、调制加盐加花椒粉的面糊糊，一边教他俩怎样炸。等酥香的羊油炸鱼捞出来，每人都吃得大呼小叫，两个弟弟和塔娜开心得像是参加了那达慕大会上隆重的部落聚餐。

萨日娜说：要是巴图也和咱们一起吃炸鱼的话，我会高兴得像新娘那样。

巴格纳对萨日娜说：上次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准能做到。今年入冬以前，我要让小巴图常常吃到好食，让它早点康复，健壮起来，让你和它长久相爱、长久生活下去。

萨日娜说：我替小巴图谢谢你。人中的天鹅，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我也盼望你能帮我和巴图永远相爱下去。

巴格纳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会的。我会一生守护你俩相爱的。图雅爱他，我也爱他、敬佩他。

图雅让两个弟弟等一等再吃，然后忙着帮巴格纳炸鱼，并一条一条地盛在一个大盘子里，装了十五六条便让塔娜姑娘端回家。她连声道谢，出了门还在叫唤：两个掌柜亲手炸的鱼，我们全家都得乐晕啦！

五个人重新开宴。巴格纳像个殷勤的厨师，一条一条把炸够火候的鱼夹到每个人的碗里，还特地给萨日娜夹了一条炸得最漂亮、最酥脆的鱼。萨日娜和两个弟弟一条接一条地吃。

额利开心地说：这是这几年咱家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巴格纳大哥对我们家、对姐姐最好。我都想到客栈去做工了。

巴格纳笑道：好啊，我也想把你接到客栈去。可是你是你们家最大的一个男孩，蒙古包里没有大男孩，是会有大麻烦的。你还是在家帮你的姐姐吧。

图雅说：你姐姐要给富家做袍子，养活一家。好多家务活都要你帮她做。要是姐姐弟弟生病了，也得靠你去找人，请蒙医的。

萨日娜说：这会儿这个家是不能没有他的。而且，阿爸生前早就和长思寺的主持定好了，年底年初，就要送他到长思寺去当小喇嘛，和好几家的孩子一起去。

小弟弟巴特尔说：姐姐和哥哥已经在教我做家务活了。好多活我也会做了。哥哥走了以后，我就是家里的大男孩了。

巴格纳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弟弟，往后家里有啥急事，就赶紧叫人来找我。

好的。

萨日娜说：我也会做炸鱼了。明儿我要到米希格法师的家去，给他做一些炸鱼，谢谢他，还要分出一些鱼麦菜给他。前几天，一个马倌捡到一只被蛇咬伤的大鹅，送到米希格阿爸那里救养。他那儿更需要鱼麦菜这样的好鹅食。

巴格纳说：我也听说米希格阿爸是额仑草原救养天鹅最多的萨满法师，又是你的老师。那往后我也经常让马倌们给他捎一些鱼麦菜吧。

萨日娜微微一笑，说：那我就替他谢谢你啦。

图雅犹豫了一会儿说：巴格纳哥哥在湖边听过你的一首天鹅歌，可是没有记全，我也从来没有听你唱过。今天就咱们几个，好姐姐，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啊？

萨日娜看了一眼巴格纳，想了想说道：那首歌名字叫《天鹅之死》，我很少唱，也不敢唱。每次唱完，我都会难受好些日子缓不过来。但是好妹妹，咱俩从小就一块儿写歌唱歌。你是我最亲的妹妹，你让我唱，我咋能不唱呢。还有，你说的不错，巴格纳跟以前那些来向我求婚的人不一样。除了巴图，他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给天鹅叩头的人。巴格纳，谢谢你能像巴图那样爱鹅，你又喜欢我的歌，那我就多唱一首吧。我先唱这首，歌名是《落单的雪鹅》，这首歌写的是我的一个梦。

巴格纳颇感意外，连忙说：谢谢，谢谢。那次听了你的歌，我整个人都被你的歌裹住了，再也脱不了身。蒙古草原太寒冷，没有你的歌，我会被冻僵的，我盼望被你的歌多裹几层……

萨日娜神情呆滞，眼中充满令人打战的寒意，仿佛进入白雪茫茫的梦境和灾境。她唱道：

雪窝窝，冰窝窝，
落单的小鹅冰雪窝里蜷蜷缩。
身颈陷白灾，头顶降雪祸，
四周冰墙雪壁无处依，
风吹雪沙慢慢将雪窝填没。
绝望小鹅引颈向天鸣悲歌。

天神闻声急唤鹅哥哥，
飞离天宫直降雪原寻到我。
用喙掘出小鹅再掏避风窠，
吻我焐我吐出食物将我救活。
周身初暖君又飞，
冒雪飞向草原寺院求释佛。

草原僧人年年为鹅设食台，
抛粮救助南飞北归的老弱伤病鹅。
鹅哥哥衔来佛家救命食物袋，
一次次给我喂补飞翔的力魄。
待我新羽渐丰已可雪中飞，
带我逃离雪窟飞向绿色的南国。

小鹅颈绕夫君涌泪道：
谢谢你再一次冒死救我，
谢谢你还像从前那样爱我。
余下的命都是你给我。
夫君啊，请不要只在我梦中救我，
明天你回天宫，千万要驮上我。

唱到最后一句，萨日娜伏在图雅肩头抽泣起来，姐妹俩拥抱痛哭。图雅哽咽道：唉，不，不要再乱想了，你这样在梦里苦盼巴图，醒来后一准会更加悲伤难忍……不要再写这样的歌了，你会把自个儿唱垮的。

巴格纳感到自己像坠入雪山无底冰缝般恐惧，急忙说：萨日娜，你还这么年轻，这样有才华。你的命比我们的命更稀罕宝贵。巴图用他的命来救你，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垮了，最心痛的就是他，还有……还有所有爱你的人啊……

萨日娜长叹道：如果没有歌，我早就撑不下去了，还是让我唱吧……巴格纳，你听过的那支歌从前我只给天上的巴图和地上的小巴图唱。在额仑，除了小巴图，只有给你们两人和弟弟唱了。

图雅无奈又担心地说：那你就握着我的手唱吧，我的手是热的，可你的手还是冰冰凉。

萨日娜像是站在芦苇空巢上的那只绝望恍惚、心已不在人间的梦鹅，对着月光下冰冷的湖水，唱道：

草原上有一只孤影般的天鹅，
常年在凄凉湖面对影独舞哀歌。
……

歌毕，两姐妹痛苦得似乎已经麻木，凝噎无语，泪水都好像滞流不动了。巴格纳怔怔地望着萨日娜，魂魄早已飞向那凄凉的湖面，真想变成巴图，从水里钻出来，抖净水珠，张开巨大的翅膀把她包裹起来，把她绝望的身心焐暖……

夜里，两姐妹睡在蒙古包的西侧，巴格纳和弟弟们睡在蒙古包的北侧。这一夜，他像是在雪山黑暗冰缝里一头恍惚的梦狼，一次又一次碰壁，无路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