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如此忧郁?
在佛罗伦萨的车站,我看着她上了车。她轻轻推开玻璃门,一进车厢便东张西望,迅速将背包丢在了我旁边的空座上。她脱掉皮夹克,放下正在看的英文平装书,把一个白色的方形盒子放在行李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斜对面,一脸生人勿近的不耐烦,怒气冲冲的。她让我想起那种上车前刚刚吵过一架的人,仍苦恼于电话挂断前自己或对方撂下的狠话。她把红色牵引绳缠在拳头上,想把狗狗固定在两脚之间,可惜她的狗比她还要心神不宁。“宝娜,好姑娘。”她终于开了口,想让它冷静下来,“宝娜。”她重复道,可是狗狗仍旧坐立不安,试图逃脱她的掌控。狗的存在打扰到了我,所以我本能地拒绝给它腾地方,没有放下交叉的双腿,也没有挪位置。她似乎压根没注意到我,也没注意到我的肢体动作。更过分的是,她还自顾自翻起背包,从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袋,摸出两块骨头状的小零食放在手心给狗狗,狗狗舔着,她看着。“很好 。”狗狗瞬间平静下来,她稍稍起身整理衬衫,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瘫成一副烂醉如泥的厌世模样。火车渐渐驶出新圣母马利亚站,她无动于衷地盯着车窗外的佛罗伦萨。她还在酝酿某种情绪,或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摇头,一次,两次,显然还在腹诽登车前同她争执的那个人。在那个瞬间,她看上去是那么孤单惆怅,我正盯着摊开的书,却发觉自己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在车厢最后面的这个小角落,一场风暴一触即发,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场灾难的破坏力小一点,我也得说些什么。于是我反复斟酌起来,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我继续看书就好。可我发现她在看我,于是冲口而出:“为何如此忧郁?”
一开口我就意识到,在火车上的陌生人听来,这问题该有多不得体,更别提还是个稍一刺激就要爆炸的人。她的全部回应就是瞪着我,眼中流露出困惑与敌意,这目光预示了她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肯定是要把我堵回去,让我安分守己。管好你自己的事,老家伙。或者:再说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可能扮个鬼脸,出言不逊:混蛋!
“不,不是忧郁,只是在想事情。”她说。
她温和甚至近乎悲伤的口吻有些出人意料,哪怕她说让我滚开都不会令我如此哑口无言。
“或许是思考让我看起来忧郁。”
“所以你想的其实都是开心事儿?”
“不,也不算开心。”她回答。
我笑了,没再说什么,已经后悔开那自以为是的浅薄玩笑。
“但是,终究还是算忧郁吧。”她补充道,用一声轻笑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为自己的不得体而道歉。
“没必要。”她说道,已然浏览过窗外即将铺展开的乡村风光。我问她是美国人吗。她说是。“我也是。”我说。“能从你的口音听出来。”说完她又笑了一下。我解释说我已经在意大利生活了近三十年,但乡音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我问了她的情况,她回答说她十二岁时就随父母来意大利定居了。
我们都要去罗马。“去工作?”我问。
“不,不是工作,是我爸爸,他状况不太好。”说着她抬起眼睛来看我,“这或许能解释我的忧郁,我猜。”
“严重吗?”
“我觉得严重。”
“很抱歉。”我说。
她耸了耸肩:“人生嘛!”
随后她又转换了语气:“你呢?为公事还是找乐子?”
这个老套的嘲弄让我忍俊不禁,于是解释说我受邀去给大学生做一场讲座,但也要去见住在罗马的儿子,他会来车站接我。
“肯定是个甜心男孩咯。”
我看得出她是故意开玩笑,但我喜欢她不拘小节的轻松举止,她从郁郁寡欢滑向神采奕奕,并认定我也一样。她说话的语调和她随意的打扮很匹配:磨旧的登山靴,牛仔裤,素面朝天,半数扣子松开来,黑色T恤外套着一件褪色的红色格纹衬衫。但是,抛开随意的穿着,她有双绿色的眼睛和一对黑色的眉毛。她知道,我觉得她知道,她很可能知道我为什么会傻乎乎地对她的忧郁指手画脚。我能肯定,陌生人总是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同她攀谈。这或许解释了她为何无论去哪儿都要表现出一副愤怒的模样,仿佛在说:你试都不试一下吗?
在她奚落完我的儿子后,交谈似乎要暂告一段落,对此我并不意外。是时候拿起我们各自的书来了,但她很快就转向我,开门见山地问:“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了,你激动吗?”又来了,我觉得她可能是在逗我玩儿,可她的语气并不轻佻。她提起私人问题的方式,以及单刀直入跨越火车上陌生人间的屏障的行为,都让她瞬间充满某种诱惑力,足以令人打消疑虑,很对我胃口。或许她很想知道一个年龄是她的两倍的男人见到儿子前是怎样的心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想看书。她在等我回答:“所以,你开心吗——或者很紧张?”
“不算紧张,或者,可能有那么一点。”我补充道,“家长总是害怕打扰到孩子,更别提是个讨人嫌的家长。”
“你觉得自己讨人嫌?”
我刚刚说出的话让她惊讶,因此吸引了她,正合我意。
“或许我是,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谁又不是呢?”
“我不觉得我爸爸讨厌。”
我是不是冒犯到她了?“那我收回那句话。”我说。
她看着我,莞尔一笑:“别那么急嘛。”
她先是戳一戳你,然后径直钻通你的身体。这种方式让我想起了儿子——她比我儿子大一些,但两个人都有同样的能力,在争吵及和好的时候,总能召唤出我内心所有的狼狈,还有那些讳莫如深的小心思,并让这一切不翼而飞。
人们最初认识你时,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要问,你很搞笑,很亲和,很有趣吗,还是有一种郁郁寡欢、脾气不好的免疫血清在静脉中奔流,让你整个人阴云密布,遮蔽了那微笑和碧绿的眼眸,以及所有可能的欢声笑语?我很想知道——因为我说不准。
她的手机响起时,我正打算赞美她察言观色的超强能力。男朋友,肯定的!还能是什么。我已经习惯于被手机时不时打断,和学生喝咖啡的时候,和同事谈话的时候,或者跟儿子聊天的时候,没有手机铃声突然闯入几乎是不可能的。被电话拯救,因电话沉默,为电话分心。
“嗨,老爸。”电话刚响她就立刻接了起来,我相信她是为了不让铃声吵到其他乘客,“都是这该死的火车啦。它停了,我不知道要停多久,但是应该不会超过两个小时。一会儿见。”那位父亲在问她什么,她说,“我当然记得,你这个老傻瓜,我怎么可能忘掉嘛。”他又问了别的什么,她回答道,“也记得。”悄然片刻,“我也是,很多很多。”
挂断电话后,她将手机扔回包里,仿佛是在说:我们不会再被打扰了。她给了我一个不安的微笑。“父母。”最终她说,意思是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不是吗?
但她旋即解释说:“我每周末都见他——我是他的周末开心果——我的兄弟姐妹和家庭护理员在工作日的时候照顾他。”在我有机会开口前,她接着问,“所以,你会为了今天晚上的重要事件精心打扮吗?”
她谈及了我的穿着,方式还真是特别!“我看起来像精心打扮过吗?”我答道,开玩笑似的把话头递回给她,这样她就不会觉得我是在寻求赞美了吧。
“好吧,装饰手帕,熨烫平整的衬衫,没有领带,可是有袖扣?我会说你慎重考虑过。有点老派,但是很体面。”
我们都露出了微笑。
“你忘了这个。”我说着从上衣口袋里稍稍抽出一条彩色领带,又塞了回去。我想让她看出我幽默十足,可以拿自己开涮。
“正如我所料,”她说,“精心打扮!完全不像身着节日盛装的退休教授,但也差不离。所以,你俩在罗马都做些什么?”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开这种玩笑?还是说,我在问出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时传达出某种讯息,让她觉得可以跟我如此随便?不过我不在意。“我们每隔五六个星期见一面。他一直住在罗马,但很快就会搬去巴黎。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我很喜欢和他一起打发时光,我们什么也不做,真的,多数时候都在散步,虽然散步的路线到最后常常如出一辙:他的罗马,在音乐学院附近;我的罗马,我还是个年轻教师时曾住在那里。最后我们多半在阿曼多餐厅吃午饭。他忍受着我,也可能是在享受我的陪伴,我依然不是很清楚,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过我们把这些造访仪式化了:维多利亚大街、比尔西亚那大街、巴布伊诺大街,有时候我们也一直漫步到罗马新教徒墓园。这些地方就好似我们生命中的标记,我们把去这些地方戏称为守夜,就像虔诚的人会去街边的各种圣母马利亚像前祭拜一样,谁都不会忘记:午餐、散步、守夜。我很幸运,和他一起在罗马城漫步本身就是一种守夜。每到一个地方,你都会在无意间找回一段记忆——你自己的,其他人的,这个城市的。我喜欢黄昏时候的罗马,他则喜欢下午时分的。有很多次,我们随便到什么地方喝喝下午茶,只为了在夜幕降临前拖延一点时间,等到晚上,我们就去喝点酒。”
“就这样?”
“就这样。我们会为了我去马尔古塔大街走一走,为了他去比尔西亚那大街走一走——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那些地方都是旧爱。”
“为过去的守夜而守夜?”火车上的这个年轻女人开玩笑道,“他结婚了吗?”
“没有。”
“他有恋人吗?”
“我不知道,我猜肯定有吧,但我真的很担心他。很久以前有过那么一个人,我也确实问过现在是不是有什么人,可他永远摇着头,说:‘别问了,爸爸,别问了。’这就意味着没有人,或者人人皆可,而我也说不清哪种更糟糕。他曾经对我毫无保留。”
“我觉得他对你始终很坦诚。”
“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
“我喜欢他,”坐在我斜对面的这个女孩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他很像吧。有时候人们反而会责怪我太过坦诚,太冒进,要是不这样吧,又怪我太保守,太寡言。”
“我觉得他和别人在一起时并不寡言,但我认为他并不开心。”
“我明白他的感受。”
“你的生活中难道没有恋人吗?”
“如果你知道的话。”
“什么?”我问道,疑问脱口而出,如同一声惊诧而悲哀的叹息。她能是什么意思呢——她的生活中并没有恋人存在,或者对象太多,又或者是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抛弃了她,给她带来了毁灭性打击,让她拿自己出气,或者把怨气发泄在一连串花花公子身上,又或者,人们是否轻轻松松地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就像我担心自己的儿子也被这些人环绕——或者说,她就是那种在人们的生命中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不留一点痕迹或者信物。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人类,更不用说爱上他们了。”
我能在他们俩身上看到一些共同点:同样的苦痛、冷漠,还有一颗受伤的心。
“你是不喜欢人类呢,还是你只是对他们感到厌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之前为何觉得他们很有趣?”
她忽然安静了,看上去吓了一跳,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又冒犯她了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最终她问。这还是我头一回发现她认真起来,而且有点生气。我看得出她正在努力组织一些更为精确的言辞,准备拦截我对她私人生活的指手画脚。我真是一个字都不该说的。“我们顶多才见了十五分钟,可你却能了解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紧接着她又说,“你一小时收多少钱?”
“免费招待,但是,如果我真的了解什么的话,只是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那样。还有,你很年轻,很漂亮,我能肯定,男人们一定对你趋之若鹜,所以并不是你想见别人而不得。”
我是不是又一次说错了话并且越界了?
为了收回不当的赞美,我又补充道:“只是那些新人的魔力总是无法长久。我们只渴望那些无法拥有的人。是那些我们失去的人,或者从不知晓我们存在的人留下了他们的印记,而其他人很难激起回响。”
“马尔古塔小姐就是这样的吗?”她问。
我心想,这姑娘可真是睚眦必报。我很喜欢马尔古塔小姐这个称呼。这称呼投射出柔和而温驯,甚至有点荒唐可笑的光芒,映照出多年以前我们之间存在的一切。
“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晓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电光石火。”
“多久以前?”
我思索了片刻。
“我没脸说。”
“哦,说吧!”
“至少有二十年了,好吧,差不多三十年。”
“然后呢?”
“当时我还在罗马当老师,我们在一个派对上相识。她和别人在一起,我也和别人在一起,我们碰巧说上了话,相谈甚欢,谁都不愿停止。最后她和男朋友一起离开,我也很快和伴侣一起离开。我们甚至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但我没办法将她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所以我给邀我去派对的朋友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有她的电话号码。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一天前,她也给这位朋友打了电话,询问我的号码。‘我听说你在找我。’当我终于打给她时,我这样说。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可我当时太紧张了,脑袋根本转不过来。
“她马上就认出了我的声音,也可能那位朋友已经提前跟她打过招呼。‘我本打算给你打电话的。’她说。‘但是你并没有打。’我回答。‘嗯,我没打。’而后她又说了一句话,显示出她比我更有力量,让我心跳加速,因为我从未期待过那样的事情,那句话我永远无法忘怀。‘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她问。我们该怎么做?就这么一句话,我就知道我的人生被推出了既定轨道。在我认识的人里,从来没有谁对我说过这么坦率甚至疯狂的话。”
“我喜欢她。”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直言不讳,冒进,所以说我当时就必须做出决断。‘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我说。‘因为吃晚饭有困难对吧?’她问。我喜欢她言语间大胆又含蓄的讽刺。‘我们吃午饭吧——比如今天。’我说。‘比如就今天。’我们双双笑起来,因为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午饭,当天,就在一小时之后。”
“她很可能会背叛自己的男朋友,这一点让你烦恼吗?”
“没有,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也没有困扰我。午饭吃了很久很久。她住在马尔古塔大街,我陪她散步回去,然后她又陪我走回了吃午餐的地方,之后我又把她送回家去。
“‘明天?’我问道,仍旧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推进这件事情。‘当然了,明天。’一周之后就是圣诞节。星期二下午,我们做了件十足疯狂的事,买了两张机票,飞去了伦敦。”
“也太浪漫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太快了,却又那么自然,我们谁都没觉得有必要同伴侣讨论一下这件事,或者容对方再想一想。我们就那么抛开了一切束缚。在那个时代,我们还是有所顾忌的。”
“你是说和今天不一样?”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没错,我想你也不会知道。”
她的揶揄拐弯抹角,让我觉得我本该生点气才对。
可我却轻轻笑出声来。
她也笑出了声,但她笑的方式让我知道,她很清楚我不太诚恳。
“无论如何,这段插曲几天内就画上了句点。她回到了男友身边,我也回到女友身边。我们没有继续做朋友,但我参加了她的婚礼,最终也邀请他们光临我的婚礼。他们仍在一起,而我们已经分开。就是这样 。”
“你为什么让她回到男朋友身边?”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完全被自己的感觉说服;又或者,我并没有为留下她而战斗,她也早就清楚我不会这么做;也可能我很想坠入爱河,但又害怕那不是爱,因此更喜欢我们俩在伦敦时不确定的状态,不愿直面自己对她的感情的欠缺;或许我更喜欢怀疑而非确知。所以,你每小时收多少钱?”
“讲得好!”
上次我像这样和别人聊天是什么时候?
“那就跟我说说你生命中的那个人吧。”我说,“我能肯定,此时此刻你眼前绝对浮现出了某个人的样子。”
“浮现出某个人的样子,没错。”
“你们相处了多久?”我顿了片刻,“如果可以问的话。”
“可以问,也就短短四个月,”她说着耸了耸肩,“都不值得跟家里人提一嘴。”
“你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我们相处得不错。我们有很多共同喜好,但我们只是两个室友,假装共同生活。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在一起。”
“这种描述还真是特别。两个室友,假装共同生活。有点难过啊。”
“确实很难过。同样让人难过的还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星期和他分享的心事还不如现在跟你共享的多。”
“或许你不是那种能够向人敞开心扉的人。”
“但我在跟你聊天。”
“我是个陌生人,和陌生人说心里话会更容易一些。”
“能够让我敞开心扉的只有我爸爸、帕夫洛娃蛋糕和我的狗,而这三者没有一个能够伴我良久。再说了,爸爸很讨厌我现在的男朋友。”
“对一个父亲来说不奇怪。”
“事实上,他很崇拜我的前男友。”
“那你呢?”
她微微一笑,显然已经准备好快速抛出一个带点幽默气息的答案。“不,我没有。”她思索片刻,“我的前男友想跟我结婚。我告诉他我不愿意。分手的时候他并没有大吵大闹,这让我很欣慰。然后,不到六个月吧,我就听说他结婚了。我气得要命。如果说我真的曾因爱情而受伤哭泣,那就是在听说他结婚的那一天,而他的结婚对象,是我们俩在一起时没完没了吐槽的对象。”
她沉默了。
“没有一点爱意,却还是嫉妒——你这人可太难取悦了。”最终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其中暗含对我竟敢这样说她的责备,但也带有困惑的好奇,她想听我说更多。“我在火车上认识你,还不到一个小时,而你已经把我看透了。我喜欢,但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身上还有一个可怕的缺陷。”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们俩都笑了。
“我从来不跟以前的恋人保持良好关系。很多人不愿焚烧桥梁,而我好像把它们炸得灰飞烟灭——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原本也算不上什么桥梁。有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他们的公寓里,拍拍屁股消失无踪。我讨厌打包、搬家的漫长过程,还有那些不可避免的总结大会,最后都会变成眼泪汪汪的恳求;而我最痛恨的是,有些人我们完全不想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压根不想再让他们碰我们,却还要假借爱情之名来拖延时间。你说得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别人开始一段关系。新的关系带来满满的烦恼,再加上我还要容忍他们的生活习惯,他的鸟笼子的味道,他宝贝自己一摞一摞CD的样子。大半夜,老旧暖气片的声音总是把我吵醒,却从未搅扰他的好梦。他想关上窗子,我却喜欢开窗。我随手丢衣服,他则希望毛巾全都叠好收起来。他喜欢从牙膏管底部一点点整齐地往上挤,而我总是随手一挤,还总把盖子弄丢,他总能在抽水马桶后面的地板上把它找出来。遥控器有自己的地盘,牛奶应该靠近冷柜放好,但不能靠得太近,内衣和袜子属于这个抽屉而不是那个抽屉。
“我并不难取悦。其实我人挺好的,只是有点固执,但也只是表面而已。我能忍受任何人、任何事,至少能忍上一会儿。然后有一天,我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我不想和这家伙在一起了,不想让他靠近我,我得走开。于是我便开始同这种感觉缠斗,然而,男人一旦感觉到了这一点,就会睁着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睛死缠烂打。真是烦死了,但凡让我瞧见这种表情,我肯定拔腿就走,找个别的人好上。
“男人啊!”最终她感叹了一声。大多数女人都希望能爱某个男人一辈子,哪怕她们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天长地久地爱下去,而“男人啊”这三个字仿佛概括了那个男人身上所有她们渴望忽略、学会忍耐、最终原谅的缺点。“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
她的脸上阴云密布。我真希望能触碰她的脸颊,轻轻地触碰。她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垂下眼帘。
我又一次注意到她的靴子。放浪形骸、野蛮不羁的靴子,仿佛跋涉过崎岖路途,收获了一副风雨侵蚀的老旧面孔,这意味着她很信任这双鞋,喜欢物尽其用,看重舒适度而非外表。她脚上厚实的海军蓝棉袜是男式袜子,不像是她自己的,更像是从她口中不再被爱的那个男人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但是活像摩托车手比赛服的皮夹克却格外昂贵,很可能是普拉达的。她是不是匆匆忙忙从男朋友家冲出来,一把抓起手边的第一件衣服,仓促地说,我得去看爸爸,晚上再打给你?她还戴了一块男士手表,也是他的吗?抑或她就是偏爱男士手表?她身上的一切都散发着某种果敢、粗犷,而且不加雕饰的气息。我在她的袜子和牛仔裤裤脚管间的缝隙里捕捉到一小片皮肤——她有着极其光滑的脚踝。
“跟我说说你爸爸。”我说。
“我爸爸?他不太好,我们就要失去他了。他的病彻底改变了我以前对他的所有感觉。”然后她又打断自己的话,“你依然按小时收费吗?”
“如我所说,永不再见的陌生人之间比较容易推心置腹。”
“你这么觉得?”
“什么,在火车上推心置腹?”
“不是这个,是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不然还有什么机会再见呢?”
“确实,确实如此。”
我们交换了一个微笑。
“所以继续说说你爸爸吧。”
“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对他的爱变了,那不再是一种自发的爱,而是一种焦虑、谨慎的家庭护理员的爱。这感觉不太好,但我们对彼此还是很坦诚,无论什么事我都不羞于告诉他。我妈妈大概二十年前离开了,之后我俩一直相依为命。他曾短暂地交过一个女朋友,但如今他一个人生活。有人过来照顾他,做饭,洗衣服,清扫并整理房间。今天是他的七十六岁生日,所以有蛋糕。”她说着指向行李架上那个白色的方盒子。这似乎让她有些尴尬,所以她才会在指着那个盒子时咯咯笑了两声。“他说他请了两个朋友一起吃午饭,但他们还没给他消息,而我猜他们恐怕不会出现,如今哪有人会出现呢?就连我的兄弟姐妹也不会去。在佛罗伦萨,我的住处附近有一家老商店,他很喜欢那里的泡芙,那会让他想起从前在佛罗伦萨教书的好时光。当然他不应该吃甜的,但是……”
她没必要讲完这个句子。
沉默在我们之间持续了片刻。我再一次捧起书来,深信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但很快,书还摊开着,我便开始遥望车窗外绵延起伏的托斯卡纳风光,思绪也随之飘忽不定。我心里渐渐生出了一种古怪而混乱的念头,假想她换了座位,此刻正坐在我身边。我知道我是在打瞌睡。
“你没在看书。”她说,然后发现可能打扰到了我,又补充道,“我也看不进去。”
“读累了,”我说,“没法集中精力。”
“有意思吗?”她盯着我的书的封面,最终问道。
“还不赖。多年后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会让人比较抑郁。”
“为什么?”
“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读过,十五岁的时候我很崇拜他。”
“我也是。他看待人生的视角与青少年的一拍即合,苦痛烦恼,充满矛盾,还有满腔愤怒、怨憎、羞愧、爱、遗憾、悲伤、恨意,以及最能让人消除戒心的善意举动和自我牺牲——所有情绪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十几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带我进入复杂心理学领域的引路人。我认为我是个无比混乱的家伙——而他所有的角色竟然都那么混乱,让我倍感亲切。我的感受是,比起弗洛伊德,或者任何精神病学家,一个人反而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到更多关于人类心理阴暗面的知识。”
她一言不发。
“我在看心理医生。”最终她说,语气里陡然生出某种抗议之情。
我又在无意中怠慢了她吗?
“我也是。”我附和道,或许是为了收回那可能看似无心的轻微怠慢。
我们盯着彼此。我喜欢她温暖而充满信任的微笑,笑意中展现出了某种柔弱与真诚,甚至可能是脆弱。难怪她生命中的男人无不对她趋之若鹜。当她挪开目光的那一刻,他们很清楚自己都失去了什么。她在问那些推心置腹的问题时,会用锐利的绿色眼睛凝视你,目光里没有丝毫退让,她面带微笑,懒洋洋的,对亲密关系有着不安的渴求,而她的凝视会瓦解每一个男人,一旦你在公共场合不小心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你知道,那就是你的命运了。此刻她正在这么做。她正让对方渴望亲密关系,让一切变得容易,仿佛你心中一直有一种渴望,渴望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渴望去分享,却意识到,只有同她在一起,你才能觉察出这种渴望的存在。我想搂住她,触碰她的手,任凭手指在她的额头逡巡。
“所以为什么看心理医生?”她问道,仿佛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却全然不得要领,“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她又补了一句,在夸张地模仿我说过的话时莞尔一笑。很显然,在同陌生人交谈时,她不太习惯用更柔软、更恰当的态度。我问她,为什么我说我在看心理医生会让她这么吃惊。
“因为你看起来很稳定,打扮得很精心。”
“不好说,可能是因为我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也无法填满青春期的空白区域。我曾经相信它们会在某个时刻被填满,而现在,我不太确定那些空白是否被填补过。我依然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中的某些人永远也无法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我们失去了前进的轨迹,于是只能滞留在开始的地方。”
“所以你才会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个问题的倾向性让我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我不断尝试原路返回那个地点,返回我应当跳上渡轮、前往人生彼岸的那个地点,结果却游荡到错误的码头,或者说,运气不错,还搭上了错误的渡轮。这都是一个老男人的游戏罢了,你知道的。”
“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搭错船的家伙,不是吗?”
她是在戏弄我吗?
“今天早上,在热那亚搭火车时我就在思考这件事,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原本有那么一两条船,我应该跳上去,结果却没那么做。”
“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我摇摇头,而后又耸耸肩,表示我也不知道,或者不想说。
“这难道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吗?对那些原本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尽管我们已不再抱有希望,但它们仍然有可能发生。”
我看向她,眼神里恐怕充斥着浓浓的困惑:“你是从哪儿学会这么想问题的?”
“我读过很多书。”说话的同时她投来了害羞的一瞥,“我很喜欢和你聊天。”她顿了片刻,“所以,你的婚姻是那条错误的船吗?”
这女人很聪明,也很美丽,并且思路蜿蜒曲折,我有时也这么思考。
“一开始,不是的,”我回答,“至少,我不愿那么看待它。然而,等到儿子去美国之后,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也没剩下,分别似乎不可避免,而此前,儿子的全部童年不过就是一场事关分别的彩排。我们很少交谈,如果说话,说的仿佛也不是同一种语言。我们相敬如宾,彼此体贴,可是,即便共处一室,我们也都觉得异常孤单。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却不一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不一起睡觉,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去同一个城市旅行,共享一个瑜伽教练,因为同样的玩笑捧腹,却再也不是两个人一起。我们在拥挤的戏院里肩并肩坐着,却不再相互摩擦胳膊肘。有一段时间,当我在街上看见一对情侣相互亲吻或者拥抱时,竟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亲吻。我们都很孤单——直到有一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打碎了泡菜盘子。”
“泡菜盘子?”
“抱歉,伊迪丝·华顿 。她为了我最好的朋友离我而去,而那个人依然是我的朋友。讽刺的是,她喜欢上别人,我一点也不难过。”
“或许是因为,这也给了你自由,让你也能另觅良人。”
“我从没这样做过。我们仍旧是好朋友,我也知道她很担心我。”
“她有义务担心你吗?”
“没有。所以,为什么看心理医生?”我问道,想换个话题。
“我吗?因为孤独。我受不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坐以待毙,等待孤独。看看我,我孤身一人在火车上,开开心心地带着书,离开一个我永远不会再爱的男人,选择同一个陌生人聊天。希望这么说没有冒犯你。”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我不介意。
“这些天里,我愿意同所有人讲话,我同邮递员讲话,只是为了闲聊,却从未告诉男朋友我的感受,我读了什么书,我想要什么,我讨厌什么。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更不用说理解了。他毫无幽默感,我需要把每个梗都解释给他听才行。”
我们继续聊着,直到检票员来收车票。他看了看狗,抱怨狗如果不放在笼子里就不能带上车。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不耐烦地说,“把它扔掉,假装我是个瞎子,还是马上下车,错过我爸爸的七十六岁生日派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派对,而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告诉我。”
检票员祝福了她。
“同乐 。”她嘟囔了一句,而后转向自己的狗,“不要再让别人注意你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想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接电话,但最终还是决定原地不动。手机铃声刺激了狗狗,此刻它正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惊诧地盯着我,仿佛想说:你现在也要接电话了?
“我儿子。”我用嘴型告诉姑娘,她对我笑了笑,没有多问,而是利用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岔表示她要去洗手间。她把狗狗的牵引绳递给我,低声说:“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望着她,整段旅途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外形粗放的她并不是我先前以为的那样朴实无华,她一站起来就变得更有魅力了。我之前是否已经注意到了她的魅力,并试图将这个念头挥开呢?或者我真的有眼无珠?要是能让儿子看见我在她的陪伴下走下火车,那我一定非常开心。我知道我们会在去阿曼多餐厅的路上谈论她。我甚至能预见他如何开启这场对话:那么,跟我说说你在泰尔米尼火车站与之闲谈的那个模特一样的姑娘吧……
然而,就在我幻想他的反应时,这通电话改变了一切。他打来电话是要告诉我,今天无法同我见面。我伤心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今天他要接替一个生了病的钢琴家,在那不勒斯演出。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明天。我特别喜欢听见他的声音。他弹什么曲子呢?莫扎特,全都是莫扎特。与此同时我的旅伴从洗手间回来,悄无声息地回到我对面坐下,身体前倾,表示打算在我挂断电话后继续聊天。我更为热烈地凝视她,是整段旅途中最为直接的一次,一部分原因是我忙着和电话里的人交谈,因此目光暧昧不明,坦诚且漫无目的,同时这也让我能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眸,它们习惯了被凝视,喜欢被凝视,或许她永远也猜不到,我是否能找到勇气,用和她一样强烈的目光注视她,但在那一刻,在凝视中,我开始产生一丝极端的幻想,那就是在她的眼中,我的眼睛也同样美好。
显然是个老男人的幻想。
在我和儿子的对话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可我一直指望能和你来一场长长的散步,所以才搭了早班火车。我是为你而来的,不是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演讲。”我很失望,但也同样清楚我有个听众,所以稍稍夸张的表现可能也是为了让她听见,而后我马上意识到,我抱怨得太多了,于是及时刹车,“不过我理解,真的理解。”坐在我斜对面的女孩朝我这边投来忧虑的一瞥,而后她耸耸肩,并不是为了表现她对我和儿子之间的状况漠不关心,而是想告诉我,或许是我自以为她想告诉我,让这个可怜的男孩子一个人静静——别让他觉得愧疚。在耸肩的同时,她又用左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算了吧,过去吧。“那就明天?”我问。他会到酒店来接我吗?下午四点左右,他回答——白昼风光?“白昼风光。”我说。“守夜。”他说。“守夜。”我回应。
“你听见他说话了。”最后我转向她,问道。
“我听见你说话了。”
她又在奚落我,而且始终面带微笑。我心存一丝幻想,觉得她会靠近我,甚至已经想着要起身坐到我旁边来,把两只手都放到我的手中。是否这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我捕捉到了她这么做的愿望,还是说,我因为心中有这个愿望,所以才想象出这一切?
“我很期待与他共进午餐。我想和他一起捧腹大笑,听他讲讲自己的生活、音乐会、工作。我甚至希望在他看到我之前先看见他,那他就能有时间见见你。”
“又不是世界末日,你明天不是会在白昼风光中看见他吗?”又来了,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戏谑,但我很喜欢。
“讽刺,不过——”我本想说下去,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讽刺,不过?”她问。她并不打算放手,不是吗?我心想。
我沉默片刻。
“讽刺的是,他今天不能来,我不难过。演讲之前我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我可以在酒店休息一下,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漫步全城,当我只为看望他而来时,我们都会那么做。”
“你又有什么可吃惊的呢?无论你们有多少交集,一起进行了多少次守夜,你们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很中意她刚刚说出的话。这句话并没有揭示任何我尚不通晓的道理,但它向我展现了深沉的体谅与关切,令我惊讶,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怒火中烧地冲上火车,又怒气冲冲地坐下来的人会说出的话。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盯着她问道,感觉多了些勇气。
她笑了。
“引用我曾经在火车上遇见的人说的话:人人莫不如是。”
看来她和我一样喜欢这句话。
罗马站近在咫尺,火车开始减速。几分钟后,它又提了点速。“等到车站以后我要打辆车走。”她说。
“我也是。”
结果她爸爸家离我住的酒店只有五分钟路程。他住在朗格塔维尔大街,而我则在加里波第大街,离我多年前的住处不过几步路远。
“那就一起打车吧。”她说。
罗马泰尔米尼火车站的广播传进耳畔,火车缓缓进站,我们举目张望,鳞次栉比的破败建筑和货仓渐次映入眼帘,墙上无不张贴着陈旧的巨幅广告,暗淡肮脏。这不是我热爱的那个罗马。目之所及令我心绪不宁,对于这次造访,这次演讲,以及回到老地方重温回忆(有些闪光的回忆,但大多平淡无奇)的可能性,我心中喜忧参半。忽然间,我定下心神,我要在当天晚上进行演讲,和老同事一起喝杯礼节性的鸡尾酒,找个借口躲开一贯的晚餐邀约,独自找些事情做,或者看个电影,在屋里一直待到第二天,等四点钟儿子到来。“我希望他们至少给我订了有大阳台的房间,让我能够俯瞰所有穹顶。”我说。我想要表明,我虽然接到了儿子的不速来电,但也知道如何从好的方面去看待一件事。“我会办理入住,洗洗手,找个好地方吃午餐,然后休息。”
“为什么?你不喜欢蛋糕吗?”她问。
“我很喜欢蛋糕。你能推荐一个吃饭的好地方吗?”
“当然。”
“哪里?”
“我爸爸家。来吃午饭吧,我们家离你的酒店简直不能更近了。”
我微微一笑,这心血来潮的建议真的打动了我。她是在为我感到难过。
“你真是太贴心了,但我真的不能去。你爸爸即将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他最为珍惜的时刻,难道你想让我闯进他的派对?再说了,从亚当诞生开始,他就不认识我这号人。”
“可我认识你。”她说道,仿佛这样就能改变我的想法。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了叫亚当吗?”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塞缪尔。”
“请一定要来。肯定会非常简单低调,我保证。”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
“就说好吧。”
“不行。”
火车终于抵达终点。她抓起夹克和书,背上包,将牵引绳缠在手上,从行李架上取下白色盒子。“这就是蛋糕。”最后她说,“哦,就说好吧。”
我摇摇头,拒绝得恭敬而坚定。
“听听我的提议。我会在坎波菲奥里广场挑一条鱼和一些绿叶菜——我经常买鱼,做鱼,吃鱼,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搞定一顿惊艳的午餐。看到有新面孔到家里来,他一定会很开心。”
“是什么理由让你觉得我和他有话可说呢?场面可能会尴尬得一塌糊涂。再说了,你觉得他又会怎么想呢?”
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我的意思。
“他根本不会去琢磨的。”最后她说。
很显然,她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了,”她补充道,“我已经不小了,而他年纪太大了,根本没力气深究什么。”
我们走下火车,踏上拥挤的站台,有片刻的沉默从我们之间流过。我不由自主地张望四周,仓皇而谨慎。或许儿子改了主意,打算给我个惊喜呢,然而站台上并没有人在等我。
“听着——”我突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米兰达。”
这名字击中了我。“听着,米兰达,你能邀请我真是太可爱了,只是——”
“我们只是在火车上相遇的陌生人,塞米,我知道交谈是廉价的。”她说,已经给我起了个昵称,“但我对你毫无保留,你也对我敞开了心扉。我觉得,能让自己毫无保留坦承一切的人,我俩都不认识多少吧。我们别把这一刻搞成火车上发生的老套桥段,将这次交集像一把雨伞或者被遗忘在某处的手套一样,就那么弃置在火车上。我知道,若是如此,我肯定会后悔。还有,你来的话会让我,米兰达,非常开心。”
我喜欢她说的话。
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并不是在踌躇不定,但我当即看出,她将我的沉默看作默许。在给爸爸打电话前,她问我有没有必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或许不打电话也无妨。她说的“或许”二字触动了我,但我也不太确定为什么会被打动,以及这个“或许”究竟代表了什么。我不想主观臆断,结果最终证明自己想错了。这姑娘面面俱到,我思忖。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给谁打电话。
“爸,我要带个客人来。”她冲着电话大声说,他肯定没听清,“一个客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同时还努力控制狗狗别往我身上扑,“什么样的客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客人,是个教授,和你一样。”她转向我,以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我点点头。随后便是一个回答,至于回答的是什么问题则显而易见。“不是,你错得离谱。我会带鱼去。二十分钟绝对够了,我保证。
“这能给他时间换上干净衣服。”她开玩笑道。
她是否怀疑过我已经下定决心取消今晚和同事的聚餐,只因我已经沉溺在同她共进晚餐的渺茫希望之中呢,我自己都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们终于来到庞特西斯街角时,我请司机停车。
“我何不先把包放到房间去,然后再加入你和你爸爸的派对——差不多十分钟搞定。”
然而,就在出租车要停下的时候,她一把拉住我的左臂:“当然不。如果你跟我一样的话,那你就会办理入住,把包卸在房间,洗手,你之前说过你超想这么做,然后,熬过十五分钟,你就会打来电话,说你改了主意,不能来了,要么你干脆连电话也不打。或者,如果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甚至能找到恰当的话来祝我爸爸生日快乐,不是开玩笑,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这也让我动容。
“也许。”
“还有,要是你真跟我一样,那你可能很乐意被拆穿,承认吧。”
“要是你跟我一样,那你肯定早已满心困惑:我为什么要邀请这家伙呢?”
“那我就和你不一样。”
我们都笑起来。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她问。
“没什么。”
“没错!”
她连这也看出来了吗?
下车后,我们冲向坎波菲奥里广场,在那里找到了她的鱼贩子。买鱼之前,她让我攥着牵引绳。我有点不太愿意和狗一起靠近货摊,但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她说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样的鱼?”“最容易做的。”我答。“再来点扇贝怎么样,他们今天好像有不少——都是今天捕的吗?”她问。“今天清晨。”小贩回答。“你确定?”她追问。“当然确定。”他回答。他们这样你来我往已经好多年。她俯身去挑拣扇贝,我则直面她的后背,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伸出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脖子。我挪开目光,将目光锁定在街对面的酒水商店上:“你爸爸会喜欢弗留利的干白吗?”
“他不应该喝酒,但我喜欢来自任何地方的干白。”
“我也会拿一瓶桑塞尔白葡萄酒。”
“你不是打算杀了我爸爸吧,是吗?”
鱼和扇贝打包完毕后,她想起了蔬菜。在去隔壁商店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是我?”
“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因为你喜欢火车,因为你今天扑了个空,因为你问了太多问题,因为我想进一步了解你。有那么难理解吗?”她说。我并非逼她做解释,或许,我只是不想听到她说对我的喜欢和对扇贝、蔬菜之类的喜欢差不多,不多也不少。
她一眼瞧见了菠菜,我则注意到了小柿子,于是伸手摸了摸,又闻了闻,发现全都熟透了。我说,这还是我今年头一回要吃柿子。
“那你可得许个愿。”
“什么意思?”
她做出一副恼怒的样子:“每一年,你头一回吃某样水果时,都得许个愿。你竟然不知道,真令人无语。”
我思索片刻:“我想不出什么愿望。”
“活得不错。”她说,她的意思要么是说我的人生令人艳羡,没什么尚未达成的心愿——要么就是我的人生非常绝望,失去了欢愉,心怀憧憬太过奢侈,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你必须得许愿,使劲想想。”
“我能把愿望让给你吗?”
“我已经许了自己的愿望。”
“什么时候?”
“在出租车里。”
“是什么愿望?”
“我们忘得多快啊:你会来吃午饭。”
“你是说你浪费了整整一个愿望,为了让我过来吃午饭!”
“确实如此,所以别让我后悔。”
我缄口不言。在去酒水商店的路上她拉着我的胳膊。
我决定在附近的花店前停一下。
“他会喜欢花的。”
“我好几年没买花了。”
她敷衍地点点头。
“不只是给他的。”我说。
“我知道。”她说,声音极其轻微,几乎是在假装没听见我说什么。
她爸爸的家是个位于顶层的豪华公寓,可以俯瞰台伯河。他听见电梯攀升的动静,因此等在门口。门只开了一扇,所以要把狗狗、蛋糕、鱼、扇贝、菠菜、两瓶酒、我的行李包、她的背包、我那包柿子,以及鲜花塞进去有点困难——所有这些东西仿佛都想同时挤进门去。她爸爸似乎想帮她减轻点负担,不过她只把狗交给了他,狗狗认得他,马上就围着他上蹿下跳,蹭来蹭去。
“比起我他更爱狗。”她说。
“我才没有爱狗胜过爱你,只不过爱狗容易一点。”
“这种话在我听来太狡猾了啊,爸。”她嗔道,而她对他的问候不只是亲吻,而是双手还提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就马上撞进他怀里,亲吻了他两边的脸颊。我猜这就是她爱的方式:凶残,毫不留情。
一进屋她就放下包,将我的外套接过去,整整齐齐地搭在客厅里的沙发扶手上。她还接过了我的包,放在沙发边的小地毯上,而后将一个巨大的沙发靠垫拍打蓬松,靠垫上有脑袋靠过后留下的痕迹,几分钟之前肯定还有人躺在上面。去厨房的途中,她还整理了墙上挂着的两幅画,这两张画都有些微微倾斜,而后她打开两扇落地窗,窗户通往被太阳烘烤的屋顶露台,她嘴里抱怨说在这样一个绝美的秋日,客厅里也太闷热了。在厨房里,她切掉鲜花下端的花茎,找来一个花瓶,把花插了进去。“我爱剑兰。”她说。
“所以你肯定就是那位客人了?”她父亲说着表示欢迎,“很荣幸 。”说罢他又切换回了英语。我们握了握手,在厨房外踌躇不决,而后目睹她打开鱼、扇贝和菠菜的包装。她在储物柜里翻箱倒柜地找调料,而后用遥控器点燃炉子。“我们打算喝点酒,但是,爸,你来决定,你是想现在喝呢,还是吃鱼的时候喝。”
他沉思片刻:“现在和吃鱼的时候都喝。”
“那我们这就开始了呗。”她语带责备。
老先生假装很内疚,什么都没说,随后又添了一点愤怒:“女儿!你能做什么呀!”
父亲和女儿说话都是一个样。随后父亲领着我穿过一条走廊,墙壁上挂满装裱起来的照片,都是已经离世或仍健在的家庭成员,大家都穿得过于正式,以至于我没能从中认出米兰达。父亲眼下打了条五颜六色的领带,穿了件明亮的粉色条纹衬衫;蓝色牛仔裤皱巴巴的,看起来很僵硬,仿佛几分钟前才刚刚套上;长长的白发全都梳到脑后,让他看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电影明星,显得神神秘秘的;但是他穿了一双非常老旧的拖鞋,而且明显没时间刮胡子。女儿明明已经很周到地打来电话,提醒他有客人来访。客厅保持着早已过时几十年的丹麦风格,非常清雅,不过这种风格很快又将再度风靡。古旧的壁炉重新装修了一番,好同客厅融为一体,不过怎么看都很像旧日公寓生活的残留物。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幅抽象画,让人想起尼古拉斯·德·斯塔尔的画作风格。
“我喜欢那幅画。”最终我开了口,凝视画中的严寒海滩时,我试着同这位父亲交谈。
“那幅画是我妻子几年前给我的。当时我没那么喜欢,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由此我判断,这位老绅士一直没能从婚姻的破裂中走出来。
“你妻子那时候的品位很不错。”我又多说了一句,说完就后悔使用了“那时候”这种说法,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迷失在了微妙的形势之中,“还有这些,”我注视着棕褐色调的十九世纪早期罗马生活图景,说道,“看起来很像潘尼利的画,不是吗?”
“就是潘尼利的画。”这位骄傲的父亲说道,他可能将我的评论理解成了某种傲慢。
我差点就要说出“模仿潘尼利”这句话来,幸好刹车及时。
“我买了这些画给我的妻子,可她完全不放在心上,所以它们现在只好跟我一起生活。之后呢,谁知道呢,或许她会带走吧。她在威尼斯有一家很大的画廊。”
“托你的福,爸。”
“不,是托她的福,只有她。”
我知晓他的妻子业已离他而去,但我努力不表现出来,不过他肯定很快就猜到米兰达已经把他的婚姻状况告诉我了。“我们仍然是朋友。”他说,很明显是在澄清状况,“或许算好朋友。”
“而他们,”米兰达给我们一人递上一杯白葡萄酒,补充道,“有一个女儿,被他们俩不断地拉来扯去。我给你的酒比给客人的要少,爸。”她把酒递给他时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回应道,将手心贴在女儿的脸上,诉说了全部的爱意。
毫无疑问,她是被爱的。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他转向我,问道。
“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她。”我说,“我们今天在火车上碰见,还不到三个小时。”
父亲看起来有点糊涂,并且有些笨拙地想掩盖自己的困惑:“所以……”
“没有什么所以,爸。这个可怜的家伙今天被儿子放了鸽子,我实在是很同情他,所以觉得可以给他做一条鱼,给他吃点蔬菜,兴许还能扔给他一点软塌塌的菊苣,就是在你冰箱里发现的那些,然后让他收拾东西去酒店,他急不可耐地想打个盹,还有洗手。”
我们三个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她就是这个样子。我怎么将这么一个小刺儿头放到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来呢?我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是你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老家伙。不过你真应该看看他的表情,当他意识到他要被放鸽子的时候。”
“我看起来有那么狼狈吗?”我问。
“是她太夸张了,她老那样。”他说。
“从我在佛罗伦萨上车开始,他就一直噘着嘴。”
“你在佛罗伦萨上车的时候我可没噘嘴。”我模仿她的话说道。
“哦,你嘴巴都噘上天了,在我们开始讲话前就是。我上车的时候,你都不愿意给我的狗腾点地方。你以为我没发现?”
我们又一次齐刷刷地笑起来。
“别理她。她一直都是乱刺人的,这就是她的暖场方式。”
她的目光牢牢地粘在我身上。她是想看一看爸爸说完刚刚的话后我会做何反应,我很喜欢她这么盯着我;又或者,她就是盯着我看而已,那我也一样喜欢。
上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
客厅的另一面墙上挂着一系列装裱起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古老的雕像,浸润在黑色、灰色、银色和白色的阴影之中,格外惹人注目。当我回应她的注视时,父亲和女儿同时抓住了我的目光。
“这些都是米兰达的,是她拍的。”
“所以这就是你做的事?”
“这就是我做的事。”她用的是抱歉的语气,几乎像在说,这就是我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我有点后悔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表述。
“非黑即白,没有杂色。”她父亲说,“她环游世界——她要去柬埔寨、越南,然后是老挝和泰国,她很喜欢旅行,却从来不因自己的工作而开心。”
我没有反对:“有人会开开心心地工作吗?”
米兰达丢给我一个象征性的微笑,表示感激我来解救她,但她的表情或许同样意味着:干得漂亮,可我不需要解围。
“我完全不知道你是个摄影师。这些作品令人惊艳。”说罢我发现她并没有接受这个赞美,“令人过目难忘。”我又补了一句。
“我刚跟你说什么来着?从来不为自己感到开心。你就算绞尽脑汁,她也不会领情。她有一个了不起的工作机会,是在一个大机构——”
“而她却不打算接受,”她说,“我们并没有在聊这个,爸。”
“为什么?”他问。
“因为米兰达热爱佛罗伦萨。”她说。
“我们俩都很清楚,她不去的理由跟佛罗伦萨没有丝毫关系。”父亲刻意说得很幽默,却向自己的女儿还有我依次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都是因为她的父亲。”他说。
“你也太固执了,爸,你彻底被自己洗脑了吧,认定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没有你的祝福,每天夜晚闪烁在天空的星星就会熄灭光华,化作尘埃。”她说。
“好吧,固执的老男人在化作尘埃之前需要再多来一点酒——还记得吗,米拉,这是我在遗嘱中清清楚楚说明的。”
“没那么快。”她说着把打开的酒瓶挪到父亲够不着的地方。
“有些事情她没能理解,我估计是因为年纪不够,那就是,到某个年纪后,节食和留心你吃了些什么——”
“或者喝了些什么。”
“根本无济于事,事实上,控制饮食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而非益处。我觉得,人哪,一旦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应当获准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不是被框定在自己的人生里。在死亡的门槛上,剥夺我们渴望的事物没有半点意义,只要我们想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一个人始终都应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说道,有些不乐意被拉进父亲的阵营。
“所以说这种话的人一定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吧?”女儿朝我投来猛烈的嘲讽,她还没忘掉我们在火车上的对话。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否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呢?”我回击。
她没有回答。她就那么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躲闪。她并没有跟我玩这个小小的猫鼠游戏。“因为我也一样。”最后她说。她已经看穿了我。她也知道我对此很清楚,而她没猜到的可能是,我很喜欢我们闹着玩儿的唇枪舌剑,以及,但凡是我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想错过,这也令我欣喜,让我觉得自己异乎寻常地重要,仿佛我们从前就彼此熟悉,而这种熟悉绝不会减损我们对彼此的尊重。我必须要抚摸她,拥抱她。
“如今的年轻人可同我们大不一样。”做父亲的出面打圆场。
“你们俩对如今的年轻人根本一无所知。”女孩迅速回嘴。我是否又被快速划入了她父亲的养老阵地?但就我的年纪而言本不该如此。
“好吧,那就再给你一杯酒吧,爸。也再给你一杯,更多一点,S先生。”
“我要去的地方,他们是不会提供酒的,亲爱的,无论是白酒、红酒,还是玫瑰酒,坦率地说,我想在他们把轮床推走前,尽可能多喝一点。然后我会偷偷带上一两瓶酒藏到床单下面,如此一来,等我最终见到上帝时,便能说:‘看这儿,看看我从该死的地球上带来了什么。’”
她并没有回应,而是转身回到厨房,把午饭端到客厅来,但她马上又改变了想法,说外面非常暖和,我们完全可以到露台上吃饭。于是我们各自带上杯子和银餐具去了露台。与此同时,她划开在平底铁煎锅里烤的鱼,剔除骨头,在另一个盘子上摆了菠菜和放了很久的绿叶菊苣,我们一坐下来,她就往蔬菜上洒了油和刚刚磨碎的帕尔马干酪。
“那就告诉我们,你是做什么的吧。”父亲转向我,问道。
我告诉他们,我才刚刚写完一本书,很快就会回利古里亚去,我住在那里。我也简单地告诉他们我是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化研究教授,最近的研究项目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我稍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比如我的前妻目前生活在米兰,我儿子是个钢琴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也告诉他们离开家以后,我有多么想念在海边散步的感觉。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引起了她父亲的兴趣。
“君士坦丁堡的居民知道自己的城市要覆灭了吗?”父亲问道。
“他们知道。”
“那在城池沦陷之前,为什么没有更多居民逃走?”
“问问身在德国的犹太人!”
出现了一阵沉默。
“你的意思是,问问我的父母、祖父母和大多数姨妈、叔叔,问问这些我很快就会在天国门口与之重逢的人?”
她的父亲这样说,是就我刚刚说的话给我当头泼了盆冷水,还是委婉地表达自己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呢,我说不好,但不管是哪种意思,我都没能在他那里得到加分。
“知道终结近在咫尺是一回事,”我继续说,试图将航向调整得当,渡过浅滩,“但相信终结即将来临又是另一回事。将自己全部的人生投入一片陌生大陆,白手起家,可能是一种英勇的行为,但也非常鲁莽,鲜有人敢于尝试。当你感到自己陷入困境或者落入虎口时,你会怎么做呢?如果房子着火却没有出口,而你的窗子在五楼,跳楼真的不是一种选择吗?根本无路可走了。有些人选择掌控自己的人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带上眼罩,靠着一线希望生存下去。土耳其人进城并屠城,君士坦丁堡的街道被心怀希望者的鲜血冲刷,但令我感兴趣的是君士坦丁堡中那些害怕并逃跑的市民,很多人逃去了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