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就中国的命运而言,正如转巨石于危崖之上,一落千丈的衰颓,梁氏自述说:
……请看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教匪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据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无功,五十二年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一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潢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粤之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弊既极,而鸦片战役又起矣。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而两广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据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据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新民说·论进步》)
中英《南京条约》(1842年)
梁氏未生以前的中国国运如此,祸根延续,梁氏既生以后的国运何如呢?
……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续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割送安南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二十一年割送朝鲜、台湾,结《马关条约》始平。二十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二十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各省,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二十七年结《辛丑条约》始平……(同上)
这仅就战争流血等惨史而言,而且偏重于内乱方面的。
至于就梁氏生后的世界大势及国际形势去观察一下:这一年(1873),美国南北战争平定,重告统一,已经八年,“挤入列强之林”了;日本明治即位,维新成功,已经六年了;苏彝士(今译苏伊士)运河开通,英国握世界海权,已经四年了;普法战争终止,德国一跃为世界巨强,已经三年了;意大利马志尼、屈黎波(今译加里波第)的二杰,进军罗马,以后卒造成意国统一之基,正在这年。这许多列强,此时都成为天之骄子,而合力以对付这东亚老朽昏庸而遗产丰富的中国!大者则截肢体,小者则割一脔,而中国就无辜受着“车裂”及“凌迟”之惨刑!小者如“租界”“租借地”,今姑不复叙述。其较大而割一肢一体者,如下表。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军在广州登陆的情景
咸丰十年(1860) 割东海滨省及库页岛于俄。
同治三年(1864) 俄私取我中亚藩属地塔什干(Tashkand)。
六年(1867) 俄私取我中亚藩属地撒马尔罕(Samarkand)。
七年(1868)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布哈尔(Bukhara-Khan)。
十一年(1872)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基华(Khiva-Khan)。
光绪二年(1876)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浩罕(Khokand-Khan)。
五年(1879) 日本私取我六百年太平洋藩国琉球。
十一年(1885) 法割我秦汉以来已成内地之安南全部。
同年(1885) 英法瓜分我中南半岛之藩国南掌。
十二年(1886) 英灭我滇民建立木梳部朝之缅甸全国。
廿二年(1896) 日本割我藩国朝鲜及内省台湾。
舐糠及米,剥床及肤,到了十九世纪除夕(1899)的前夜,那风声愈传愈紧,中国已成为列强俎上之肉,只待手起刀落而已!梁氏说:
……曾不知“支那股份之票”,已骈阗于西肆。“中国瓜分之图”,已高张于议院!……(《南学会叙》)
明年(1900),二十世纪开始,果然全世界十一国联军共陷中国的首都!这真是“开刀大吉”的时候了,然而何以忽然又不瓜分了呢?别的原因虽有,而其中最大的秘密原因,是俄、日两帝国都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野心,妄想独吞中国,而暗中加以破坏。帝俄当时的妄想独吞中国,可以从东三省占领后绝对不肯撤兵,及后来与李鸿章签订中俄密约二事来证明。
八国联军进攻北京
至于日本,人家都以为它近年来才开始蓄意妄想独吞中国,但在八十年前,当日本还是一个闭关自守、微弱贫困、“显微镜下的小国”的时候,已经企图“巴蛇吞象”,“蚍蜉撼树”,早已想独吞中国,“为中华主”了。你或者要吃一惊吧?
蛮徒丰臣秀吉,我们不必再谈。名闻一时的维新首勋的志士吉田松阴,不分国界,我们是何等敬重他啊!但他在狱中所著的《幽囚录》中,明明白白的说:
……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发内诸侯,乘间夺加模、察加、澳都加;谕琉球朝贡,会同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洲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圉,则可谓善保国矣。……
这是第一步骤,但还想步武辽金之对付南北宋。所以帖中便毫不讳言讲第二步骤,说:
……培养国力,兼弱攻昧;割取朝鲜、满洲,并吞中国。所失于俄、美者,可取偿于朝鲜、满洲……
你看八十年来日本凶恶的政客与军阀,所有的一举一动,哪一件不按照着吉田松阴的遗志,按谱踏拍在那里进行!
还有一个比较吉田松阴时代略前的志士,名佐田信渊。他的名著《混同政策》,里面说:
……凡侵略他邦之法,必自弱而易取始。当今世界万国中,我日本最易攻取之地,无过于中国之满洲者。何则?满洲之地,与我日本之山阴、北陆、奥羽、松前等处,隔一衣带水,遥遥相对。距离不过八百里,其势之易于扰乱可知也。故我帝国何时方能征讨满洲,取得其地,虽未可知;然其地之终必为我有,则无可疑也。夫岂但取得满洲已义!支那全国之衰微,亦由斯而始。既取得鞑靼(指蒙古地)以后,则朝鲜、中国,皆次第可图矣!……
我们读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吞华论”,回头来看什么“田中奏折”内所说的“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洲”就可不必惊怪。因为这不过是日本八十年来上上下下人人暗诵的一句口头禅罢了。
1903年《俄事警闻》刊登的《时局图》
如果有人推诿说,这是在野志士的言论。那末在朝诸侯的言论何如呢?诸侯岛津齐彬评论李鸿章的割弃安南事,说:
……不图清国一弱至于如斯也!以彼地广人众,岂无忠臣义士!而鸦片战争以后,政治仍然不整。内有长发之扰,外被英、法之侵;割地请和,天子蒙尘,谓非耻辱之大者耶?我国介在东陲,诚不可不早为之备。英、法既得志于清,势将转而向东。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以今日之形势论,宜先出师,取清之一省,而置根据地于亚东大陆之上。内以增日本之势力,外以昭勇武于宇内!则英法虽强盛,或不敢干涉我矣。夫清国沿海诸地,关系日本国防者,惟福州为最。取而得之,于国防有莫大之利益焉。况清人与日本人异,苟兵力足以制其民,则无不帖然服从!彼英、法远隔重洋,尚不惮用兵之劳以取之,况我日本乎。……然清国素以地广人众,傲慢自尊,视日本如属邦!……故我之入手第一着,当以防外夷之攻略为上策。或助明末之遗臣,先取台湾、福州二地,以去日本之外患。虽取此二地,即我萨隅之兵已足。惟无军舰则不足以争长海上。故当今之计,又以充实军备为急图。
八国联军在北京紫禁城阅兵
现在也有人说,李鸿章对于安南之役,收拾得如此潦草,结束得如此荒唐,土地割送得如此轻松而巨大,宁受中外同声的唾骂而不恤,正是因为李氏那时已经秘密探到日本吞华的国策。巨祸将发于肘腋之间,故其外交重点,突然离法而谋日。此说是否正确?现在还无法证明。但安南之役以后,中日二国都开始竞争“新海军”的创建,那倒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要说当时日本吞华的野心,中国方面完全不知道,那也决非事实所宜有。汉学甚深、道德甚高的犬养毅氏,和孙、康、梁,都是至交。但他也会亲向任公吐出肺腑之言:民国纪元前十三年——一八九九年,梁氏有澳洲之游,往拜犬养木堂:
……犬养木堂(毅)语余云:“日本今无事可做,惟将投身于亚洲大陆耳!”……(《饮冰室诗集·壮别二十六首》中自注)
这话是在庚子八国联军之役的前一年说的。由此可知,纵然中国无“拳匪”的内乱,纵然全世界列强都要保全中国,而日本的居心,无论有道德、崇汉学的学者,以及吃人肉、亡人国的军匪,人人都毫不留情地要吞中国而帝中华!我现代多血多泪的有志青年啊!如果你生长在这时候,你将要如何的悲愤切齿、奋发淬砺啊!
北洋水师“济远”舰
北洋水师“致远”号官兵,居中双手交叉者为邓世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