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这本“地狱底层的官场现形记”的电影,在此重映一通,青年们!会使你哭笑不得,血泪倒流,是不是?你看了这本电影,你才知道清末的志士仁人、革命英烈,所抛的头颅,所喷的碧血,其意义如何的壮烈伟大了。中山先生,自然是最伟大的建国成功者,而梁启超冒九死一生,首先发难,勇往直前地冲锋。他自己承认“陈胜、吴广”之功,但天下后世的公评,他的勤劳,他的气魄、精神、声威,实在比陈胜、吴广要高出万倍!
这些暂且搁起,这电影还有下半本,是当时“地狱底层的文化界现形记”,也请今日青年一看。
还在梁氏四岁的时候,美国的电话已经装起来了,而同时在中国呢?
……记得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奏参,闹得奉旨毁版,才算完事。……(《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更前十年(同治六年),宰相名儒倭仁,反对李鸿章在北京设同文馆的怪事,那更不必说了。
既然全国没有半个学校的教育,我国民自“童年”以至“青年”最宝贵的一段光阴,所受的生活熏染是怎么样的呢?
……若其髫龄嬉戏之时,习安房闼之中,不离阿保之手。耳目之间所日与为缘者,舍床箦、筐箧、至猥极琐之事,概乎无所闻见。其上焉者,歆之以得科第,保禄利;诲之以嗣产业,长子孙;斯为至矣。故其壮也,心中目中,以为天下之事,更无有大于此者。万方亿室,同病相怜;冥冥之中,遂以酿成今日营私趋利,苟且无耻,固陋野蛮之天下,……且恬然不以为怪。故试取西人幼塾乳臭之子,与吾此间庞壮硕老之士大夫相掣,其志趣学识,必有非吾此间此辈之所能望者!岂其种之特异哉,无亦少而习焉者之不得其道也。……(《论女学》)
或者说:梁氏所描写的,还是中上阶级社会中青年子弟所遭际的情形,自然还有更惨于此的下层社会的贫苦子弟,他们所受的生活熏染是怎样的呢?那在清末还没有描绘此类的速写,我只有请你读一读后来鲁迅《呐喊》集的《阿Q正传》《药》两篇文章来弥补这遗憾。
……遗风相传下来,江南的小康子弟,在老祖母的监护之下,谆谆地教训他道:“不许上鸦片馆,可以在家设灯盘,抽大烟。不要去嫖,可以拣一个合意的‘丫头’或‘窑姐’讨一房小婆娘伴着你。”这类的慈训,社会上都是称为“教子有方”的。不多几年,这白面少爷,已经是弄到骨瘦如柴,家产荡尽,先于老祖母而死了。等到“教子有方”的这位老太太死时,无棺可敛。躺着尼姑庵的“施棺材”而了结。这类为社会家庭葬埋的青年,作者的眼内,还亲见小小一乡镇内有数十件之多。
京师同文馆
如果家内出了有志青年,那末也有“黄卷青灯,十年苦读”的学子。但是我们来看看他埋头十年,疲精竭神,所下苦功的对象,是什么东西呢?就是所谓“八股文”“八韵诗”。“八附文”这神秘的名称,我们听得烂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中叶以后,始盛行四股、六股、八股,破、承、起讲之格。虽名为说经之文,实则本唐代诗赋。专讲排偶声病。如宋元词曲,但求按谱填词。而芜词谰言,骐拇枝指,又加甚焉。……格式既定,务使千篇一律;稍有出入,即谓之不如格。是以习举业者,陈陈相因,涂涂递附;黄茅白苇,一望皆同。限以“三百”“七百”之字数,拘以“连上”“犯下”之手法。虽胸有万卷,学贯三才者,亦必俯就格式,不许以一语入文。其未尝学问者,亦能揣摩声调,敷衍讲章,弋获巍科,坐致高位。……(杨漪春侍御奏稿:《请厘定文体折》)
到清末更可笑了,更可杀了,竟以“游戏文章”公然作为国家登进人才的标准。而其游戏的下流不通,还远在“灯谜”“诗钟”“酒令”“牙牌”之下!全国白昼跳踉着这种文妖,真使人感觉着“清室不亡,是无天理”的!
……更有甚者,各省岁科、童试、县考、府考、院考,多出“截上”“截下”“无情”“巧搭”等题(例如“子见南子,自牖执其手”之类),割裂经文,渎侮圣言。……而各省沿用,毫不为怪。此种文体,……起、承、转、收、擒、钓、渡、挽,其法视文网为尤密,其例视刑律为尤严。遂使天下百千万亿之生童,日消磨精力于此等手法之中,舍纤仄机械之外,无所用其心。恐有旁骛而文法因以疏也。舍“串珠”“类腋”之外,无所用其学,恐有博涉而文体因以杂也。……(杨漪春侍御奏稿:《请厘定文体折》)
这位因变法而丧首的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于是喟然长叹道:
……夫天下之士子,莫多于生童也。盈廷之公卿,皆起自生童也。而其用心及其所学如此!驱天下有用之才,而入于无用之地:一旦而欲举以任天下之事,当万国之冲,其可得乎!……(同上)
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
至于“八韵诗”的内容,尤为无味,不必多讲,而其最荒谬可笑者,以现代人之方音,而必须押隋、唐时代之韵脚,无理取闹如此,而反认为天经地义。所以声韵是用脑筋来硬记的,不用耳朵来听的!以致名震一时的老诗人,往往闹出“出韵”的笑话: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少有才名;其骈文书法及散体诗,均造深际。……殿试两次出韵,皆在“十三元韵”中;遂列四等。衡阳王纫[壬]秋闿运,赠以诗曰:“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庸盦笔记》)
这真是活埋青年、活埋天才的秦坑!
后来,满清政府也来办“洋学堂”了。可是人民说“上洋学堂,会给洋人挖去眼睛的”,绝对不来。小康之家以上的“爷们”,更是闻“洋学堂”之名而唾口水!梁氏记着:
……前清末年办学堂,学费、膳费、书籍费,学堂一揽千包,还倒贴学生膏火;在这种条件底下招考学生,却是考两三次还不足额。……好像拉牛上树!(《十年双十节之乐观》)
“洋学堂”里像“拉夫”一样的拉到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学生了,以后又怎么样呢:
……但教方言以供翻译,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学艺之术,能养人材乎?科举不变,聪颖子弟,皆以入学为耻,能得高材乎?如是则有学堂如无学堂。且也,学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讲爱国,故堂中生徒,但染欧西下等人之恶风,不复知有本国。贤者则为洋佣以求衣食,不肖者且为汉奸以倾国基!如是则有学堂反不如无学堂。……(《政变原因答客难》)
可不是吗,梁氏的预言,竟成为仙谶,当年北洋官费留美培植出来的学生陈锦涛,老而不死,竟“为汉奸以倾国基”!而且,后来比较规模像样的学堂,闹得也有督办、总办、会办、坐办各大员的怪象。除了坐办算是坐在校内像个校长模样以外,督办大臣等,都是“身滞京邸”而遥遥指挥沪、宁各校。譬如南洋公学的监督、总办等,换了八九个,终未出北京一步。至唐文治始毅然出京莅校,一时惊为奇事,而有“模范堂长”之颂!
1899年落成的南洋公学中院,为现在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那时“文化界现形记”的电影,如此如此。所以,中山先生要手创学校于日本横滨,后来就交给梁氏去办理,此即名振一时的大同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