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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离婚之后,季康常常向我提起,尽管他现在对前妻已无感情可言,可还是忍不住要通过各种渠道去打探她的消息。只要想到她的身体可能与另一个陌生男子交合,他就会受不了。“也许还不止一个,”有一次,季康对我说,“我们的离异很可能使她破罐子破摔,我了解她的为人。”看起来,他被那种恶魔般的阴影缠上了,在这片晦暗的阴影中,他能“看见”自己的妻子以他所熟知的方式委身他人。“甚至,有一回,我还梦见了你……”季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宽宏大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我真的与他妻子上过床,而现在他则原谅了我。

季康的这种多少有点病态的心理,我或许不难理解,而他的前妻对此是否有过类似的联想,我们却不得而知。季康说,他当初并不一定非得与她离婚不可,就像几年前他并不一定要与她结婚一样。情况的确也是如此,我们猜测,他们婚姻的最终崩溃与一个女研究生的介入有关。

有关这个研究生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她的相貌不算难看,但也说不上如何出众。这就是说,见异思迁一类的解释在此并不完全适用。我们只是听说,季康的妻子在意识到危机将临之时,立即着手全力挽救,起先是苦苦哀告,然后是日复一日的自我悔过,其程度远远超出了她实际犯下的种种过失,当然,就像许多面临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一样,也曾发出过很多无用的恫吓。

有一天,季康与妻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商量离婚之事,他的妻子也许是受不了精神上持续的刺激,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声,向前狂奔了五十米,最后一头扎入了湖中。季康在这个关键时刻经受住了考验,他平静地点上一支烟,冷冷地注视着湖面。“要知道,一个会游泳的人要被淹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后,季康这样向我解释道。

最后,一个骑三轮车的工人将她救起,送到了医院。季康来到她病床前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如今这个世道,自杀已经吓唬不了谁了,你趁早别来这一套。”随后,他看见两行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到了那会儿,我知道,她已经死心了。”

说起来,我与季康虽然同属一个系科,却也算不上是知交。不过,他离婚这件事却给我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馈赠。在他离异后那段倒霉的日子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向他表示一下我的感激。关于这件事,我在不久之后就要谈到。

感情上的纠缠宣告平息之后,办理离婚手续的过程就成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了。住房原本就是妻子父母的财产,对此,我的朋友自然不能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而两个人在若干年内所积攒的财富(幸运的是,其数量与种类不算庞杂),则需要经过一番仔细的运算与分割。总的来说,气氛是友好的,分配也体现了谦让的原则。比如说,家用电器以及许多值钱的大件家具一律划入妻子的名下,像书籍、唱片一类的物件则理当归季康所有。从这件事后来的进程来看,还是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极为重要的问题被他们忽略了。

他们俩最终分手的那天,我们系的几位同事去帮季康搬家,那名女研究生也一同前往。面临这样的场合,她也许感到有些不安,就拉了一个名叫张末的女生前去做伴儿。

我们几个骑着黄鱼车,穿过了大半个城市,最后在大连西路的一处弄堂口停了下来。我们准备上楼的时候,研究生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向季康嘱咐道:“最好快一点,别黏黏糊糊腻味个没完。”季康点点头,问她是不是一起上去,研究生的柳叶眉即刻竖了起来:“我上去干什么?你本来就不该拉我来。离个婚还弄得什么似的,又不是游行示威。”她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于是,她就一个人留在了楼下。

我们来到了七楼。门开着,季康的妻子正在阳台上给几盆瓜叶菊浇水。很显然,她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做了精心的准备,刚刚洗过澡,松散的长发披在肩上,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树脂般清新的香气。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厨房里的一排不锈钢炊具被擦拭得锃锃发亮。她的脸色明朗而红润,似乎已没有了往昔的那种忧郁,那种故作冷漠的神情。她甚至还给了张末一包话梅,随后,她们俩在阳台上说了会儿话,还跟着录音机里钢琴的节拍哼了一段曲子。

“这正是我担心出现的场面,”季康在书房整理杂志时突然低声对我说,“你也许会问,既然我受不了这种场合,那当初我干吗要与她离婚呢?我也不知道。不过,恐怕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我们结婚至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屋子收拾得这样整洁,也从未意识到她有这么漂亮。你知道,她以前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仿佛永远睡不醒……”

我提醒季康,她今天这样做,也许是以女人所特有的方式对他表示歉意,也许还有挽留、惜别之意。

“你错了,”我的话似乎引起了他的不快,“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暗示我,我根本不配享用居室的清洁,不配享用她……”季康正这样说着,张末已经走进了书房,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那些书籍很快就整理完了,我们将它们分装在四辆黄鱼车上。我和张末最后离开这个房间,当时,她的怀里抱着一大堆旧衣服,其中的几双袜子所散发的气味使她不得不最大限度地扭过头去。临到告别的时候,季康的脸色还算正常,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好像在盘算着应当与他的妻子说上一两句什么,最后,他从床下拽出一双破皮鞋,拎在手里,招呼我们下楼。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妻子突然说了一句:“请等一下。”我发现,听到这句话,季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我似乎又听到了他那调侃般的语调:这娘儿们到底还是憋不住了。

事后,我多少次一遍遍地回忆起这个美妙的时刻。最后一分钟。我们准备下楼。季康的妻子突然叫住他。于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不可逆转了。

我们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季康让我们不要离开,季康之所以让我们留下来,按照张末的分析,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一个人留在楼上会使那位研究生感到不快。

我看见季康矜持而冷漠地转过身去,对他的妻子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他的妻子露出嘲讽的笑容,“还有一些东西,你忘了将它们拿走了。”

在过道的一张茶几上堆着一摞绒面考究的相册。季康愣了一下,随后将头探向窗外。楼下,那名女研究生此刻正在一排垃圾筒的边上焦急地踱着步子。她不时地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然后抬头朝楼上张望。

如何分配这些照片,远比想象的要复杂。问题在于那些合影照片的归宿,因为两个当事人都表示不愿收藏它们。季康严肃地指出,指望由他来收藏这些“记忆的残片”至少是不人道的,既然两个人的结合被证明是愚蠢的,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往昔的岁月彻底埋葬。他的妻子立即反唇相讥,她说她完全同意季康对他们婚姻的描述:“是的,我的确十分愚蠢。”她接着声称,她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与猪猡般的生活尽快诀别。

由这些照片而引发的彼此攻讦与种种难堪,用季康自己的话来说,是往常的浪漫岁月向现在索取的必然代价。

在某一家酒店的婚礼上,季康显得踌躇满志。他正谦恭地将一枚戒指戴在妻子的手上。他的妻子眉头紧锁,身体朝后仰去。如果不是季康的口臭使她难以忍受,那么她的郁郁不欢一定另有原因。

随后的一幅照片将我带往炎热的南方。他们俩正在水中嬉戏,海面上风平浪静,海岸上细沙如银。季康拉住妻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她的臀部。两个人都在纵声大笑。照片的左下角是一个戴墨镜男人的侧影,他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海面上的一尾黄帆。在接下来的一幅照片上,这个男人再度出现,季康的妻子与他相向而坐,而季康本人则在一边若有所思。

我一连往后翻了几页。现在,那名女研究生终于出现在季康家的餐桌上。从照片下端打出的日期来看,这次相聚与他们的婚礼刚好相隔三个月,女主人正往研究生的碗里夹菜,而后者竟然毫无觉察,她好像与邻座的季康因为什么问题而发生了争执。女主人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暗自庆幸,也许两者兼而有之。闲坐在一旁的是一位老人,她很有可能就是季康的岳母。她的表情十分严峻,显示出老人判断力的锐利,她仿佛在对她的女儿说:“你就等着瞧吧……”

我在翻看这些相册的同时,张末正在整理那堆没有入册的相片。她耐心地将那些照片分成三类:季康的,他妻子的,他们的合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悄悄地塞给我一帧照片,我注意到她的脸因为羞怯而涨得通红。

这是一张快速成像照片,色彩显得很不真实。我看不出这张照片有任何奇特之处,照片上也未标明成像的日期。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在照片的背面,有两行用自来水笔写成的小字,上面一行无疑是季康的手迹,内容多少有些猥亵:“今天晚上,你会感到吃不消的……”而他的妻子在下面则这样写道:“那你就试试看……”

我们骑着黄鱼车离开大连西路的时候,天早已黑了。街面上行人稀少。我注意到,股票交易大楼顶端的广告牌已经更换。

当天晚上,季康请我们几个在学校后门的一间简易餐厅吃饭,还喝了酒。后来,我们就控制不住地唱起了一些老歌。张末开始流泪,我们唱着歌,谁都不会去注意她。再后来,她的一只小手绕过桌腿,悄悄地伸过来,搁在我的膝盖上。

现在,我们结婚已经四年了,除了结婚证书上的合影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信誓旦旦,永不分离;我们未雨绸缪,时刻准备,各奔东西。 zAOuVfb6egmBSqwQkRvNSxLURTul1xLgRrVC3+RszEo/3nfGACE8s/qtcePL/X3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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