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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鸟群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我蛰居在一个被人称作“水边”的地域,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她在三十岁生日的烛光晚会上过于激动,患脑血栓,不幸逝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水边”这一带,正像我在那本书里记述的一样,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我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水底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以及白如积雪的茅穗上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但是我无法分辨季节的变化。我每天都能从寓所屋顶的黑瓦上发现一层白霜。这些霜在中午温暖的太阳光渐渐增强了它的热度时,才化成水从屋檐滴落。这个地带从未下过一场雨。另外,在漆黑如鸦的深夜我还能观察到一些奇异的天象,诸如流星做匀速圆周运动,月亮成为不规则的樱桃形,等等。我想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梗阻,那一定是时间出了毛病。幸好,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鸟从水边的上空飞过,我能够根据这些褐色的鸟飞动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隐约猜测时序的嬗递。就像我记忆中某个医生曾声称“血是受伤的符号”一样,我以为,候鸟则是季节的符号。

我的书写得很慢。因为我总担心那些褐色的鸟群有一天会不再出现,我想,这些鸟群的消失会把时间一同带走。我的忧虑和潜心谛听常常使我写作分心,甚至剥夺了我在静心写作时所能得到的快乐。后来,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我耳畔常常回荡着一种空旷而模糊的声响,我想它不会是候鸟渐近时悠长的哨子般的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它像是来自一个拥挤的车站,或者一座肃穆的墓地。那声音听上去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

有一天,一个穿橙红(或者棕红)色衣服的女人到我“水边”的寓所里来,她沿着“水边”低浅的石子滩走得很快。我起先把她当作一个过路的人,当她在我寓所前踅身朝我走来时,我终于在正午的阳光下看清了她的清澈的脸。我想,来者或许是一位姑娘呢。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夹子,很像是一个画夹或者镜子之类的东西。直到后来,她解开草绿的帆布,让我仔细端详那个夹子,我才知道果真是一个画夹,而不是镜子。

我的寓所里从未有过任何来访者。她见到我并未遵循两个陌生人相遇应有的程序,而是表现出妻子般的温馨和亲昵。她说她叫棋。她在给我看她的画夹时顺便提了一句现在是秋天了。我的记忆深处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并未就此而唤醒往事。我为秋天而感到高兴。她站在寓所的门前和我说话,胸脯上像是坠着两个暖袋,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或者柠檬汁之类的液体,这两个隔着橙红(棕红)色毛衣的椭圆形的袋子让我感觉到温暖。和棋的初次相遇就使我错过了一次注视候鸟的机会,我想,它们可能是在我和棋说话的时候飞走的。我徒劳的目光越过棋的双肩,投视远处“水边”青蓝的水线时,她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那些候鸟……

她转过身朝“水边”的石子滩望了一眼,又用一种天真而老练的目光看我。

我将棋让进了屋内,接着我们就在两只矮凳上坐下,看她带来的那些画。那些画上也画着一些女人,脸形和身材与棋相似,也许就是棋的画像。她有时倚在一根电线杆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有时她穿着夏装斜躺在海滨,也有一些画公园的落叶的,她跷着细长的腿俯卧在覆盖着厚厚叶被的迤逦小径旁。

她在给我看这些画时,两个暖暖的袋子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这两个仿佛就要漏下水来的东西让我觉得难受。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说。

不,是一个叫李朴的男孩给我画的。棋说。

李朴?

是啊,李朴。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不仅不认识什么李朴,而且您是谁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恕我冒昧,我接着说,李朴给您赠这些画大概是想和您谈恋爱吧。不过,我又说,我对这些画也一样不感兴趣。

好哇。格非——

棋陡然坐直了身体,一字一顿地说:李朴你也不认识,我你也不认识,你难道连李劼也不认识吗?

我猛然一惊,我的如灰烬一般的记忆之绳像是被一种奇怪的胶粘接起来,我满腹焦虑地回忆从前,就像在注视着雪白的墙壁寻找两眼的盲点。我隐约记起来了,我和棋说的那个李劼相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一九八七年……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别装蒜了,格非。你离开都市到这个锯木厂旁的臭水沟来才几年,你的神志竟垮成这样啦。我三个月前曾到你这里来过,你还答应给我看你的小说,还答应过其他一些事。你的记忆全让小说给毁了。

棋说完了这些话,静静垂手而坐,像是等待我沉入往事的梦境,又像是等待我从冥想中挣脱出来。

渐渐地,我眼前的这红色的影像模糊起来,但立即它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

好吧,我认识你,我说(实际上我想说:我认识你算了)。

棋显出满意的样子,她突然抬手在我脸上皱纹最深的地方抚摸了一下——这是一个仪式,一个我们本来就已相识的仪式,我想大概不会是所谓“情不自禁”。但是我立刻嗅闻到了皮肤相触的一刹那蛋白质释放出来的臭鸡蛋的气味。我觉得这种气味很不错。棋看了我一眼,又将画夹摊在她拢起的双膝上,她在看画的时候不断地注意我的神态,我想她一定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在看那些画。她从那些画中挑出一张递给我,就是画着公园秋天的那幅。

这幅画上是什么?棋问。

一个人的背影。

还有什么?

枯叶子。

落叶象征着什么?

一个人的背影。

棋没有再问下去,她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画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棋又说:

你一点也不像李劼。

李劼?

他不仅懂画而且懂诗懂开密封罐头懂治疗牛皮癣甚至——他还懂不生。

不生?

不生是一种哲学,棋说。

我不懂。

晚上,棋没有离开我的寓所。当然也没有一对男女在一处静僻之所的夜晚可能有的那种事。整个晚上她都在静静地听我说故事,关于我的婚姻的故事。我想棋的聪颖机智使她猜测我在意念深处一定存在着某种障碍或者她宁愿称之为压抑。这是不是我们在看画时她发现的呢?整个晚上她充当了一个倾听诉说的心理分析医生的角色,这也许不仅出于对我的怜悯,而且我似乎看出来我们都信奉这样一句格言:

回忆就是力量。

夜晚,奇异的天象没有出现。“水边”的石子滩变成一种冰莹的纯蓝色,就像化学实验中几种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后析出的某种蓝色晶体粉末。这些玛瑙似的蓝色石子泛出的冷清的光亮和故事的氛围大相径庭。

后来呢?棋问。

后来——我尽量用一种平淡而真实的语调叙述故事,因为我想任何添枝加叶故弄玄虚都会损害它的纯洁性。

后来,我就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女人身边站住了。

那时正是四月,春天来得很迟。我看见积雪和泥浆冻在一起,高大的城市建筑物挡住了南下的寒流,形成了巨大的风的声音。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商店霓虹灯上挂满了锥状的冰凌。我在企鹅饭店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招引,不知不觉尾随着她走下了半个城市。我想处在我当时那个年龄被一个女人所迷惑是常有的事,但我决定跟着她走一段,仅仅因为我喜欢她走路的姿势。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呈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胯部呈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呈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

我想这样一个在风中行走的女人要在火炉旁烤火或者在浴缸里洗澡不知是怎样一个模样,我还准备往下想下去时她突然站住了。我也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女人身旁停了下来。

买木梳吗?

接下来离奇的事发生了。

我想那个女人毫无缘由地在街道上停下来,是因为我在意念深处产生了一种当时我认为是下流的臆想——譬如裸体之类。不过随之我又认为这个女人停在人行道上是由于她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并非我的意念感应所致。

买木梳吗?

我在思索该不该买一把木梳,同时又朦胧地感觉到她不久就会回过头来。她果真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是注视着我,又像是留意着别处。我回避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心灵感应术曾在这个城市里风靡一时,人们只要在一所称之为“心灵感应中心”的地方训练三个月,就能用意念驱使幻想中的情人来到自己身边。有一些造诣精深的通灵大师还能使意念和星际相通。我心里意识到了一些隐隐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是只有当一个罪犯在明朗的月光下撬锁行窃才会有的。

我又感觉到她马上就会朝我走来。好像她在行动之前她动作的信号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穿透冬天凝固的空气,预先告知了我一样。

现在,她正朝我走来。

我看了看岗亭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警察。行人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注意到我正在遭遇的一幕。

她朝我走来干什么……

她迎面走来的姿势跟我刚才在她背影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魅惑力像泉水一样从她浅黄色、深棕色、栗树色的衣饰皱褶中流淌出来。我等待着她走近,我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她双腿轻盈地朝前迈动,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她是静止的,而我正朝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停下来,朝地面俯下身去。

她在我脚边捡起了一枚亮晶晶的靴钉。

后来呢——棋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捡起靴钉,转身走远,在人流中消失了。

棋审判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我,让我觉得不舒服。棋说,你有自恋情结。我说大概有吧。棋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事情好像还没完。我说,什么事情?

你和那个女人的事。

我不由得一怔。

那个女人捡起靴钉后,朝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她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你没能赶上那趟车,但你叫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她来到郊外她的住所——棋漫不经心地说。

事情确实如棋所说的那样,不过她说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当时没有足够的钱叫出租车,而是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郊外。

不过,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事情还没完呢?

根据爱情公式,棋说。

爱情公式?

我想事情远未了结并不是棋所说的所谓恋爱公式的推断,它完全依赖于我的叙述规则。我之所以不愿意将这样一个故事和盘托出,是因为它触及我内心深处极其隐秘的角落,想起这件事就让人觉得不痛快。下面我就来讲讲这件事。

我去车铺租自行车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在春天的幌子下布下寒流的种子。城市通向郊区的路一会儿就变得非常狭窄了。渐渐地我的车轮下露出泥土和煤屑混合的路面。路上行人和车辆渐渐变得稀少,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一片。大路两旁的农舍和绵延的丛林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前面那辆电车开得不快,我的自行车全速追赶,使它不至于从我视野里消失。

电车在郊区站停下后,天已快黑了。我想大概是狂啸的西北风裹着漫天大雪使黑夜提前了,她下车后就沿着一条低洼不平的路朝远处亮着忽明忽暗灯光的村舍走去,那个村舍在傍晚的雪中显出一带黑魆魆的影子。这条路不算很窄,但是车轮的印辙和马蹄踏成的圆洞在雪中封冻住了,形成一条条硬深的凹槽,我的自行车轮常常在这些凹槽上打滑,发出挡泥板和车架的黑铁碰撞的铮铮之声。她在距离我约有二十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仿佛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在郊外迷茫的雪原上,我很难看到它的尽头。我的自行车链条被坎坷不平的路面震得脱落过几次,当它最后一次脱落时,我的双手已冻得发麻。我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才把它重新装好。这一次,当我重新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在远处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狠命地蹬着自行车,它就像是一匹盲马跌跌撞撞地朝前疾奔。

这时,我的前面出现了另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这个人伏在车上显得很小。他也像是在朝前急急赶路。在这样一个寂寥无声的风雪之夜,遇到他让我觉得亲切。他的身影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画着漂亮的弧。在黑夜中,他像是一只黑蝴蝶,或者像一只蝙蝠在翩然飞动。

我的车轮又一次滑到了大路的边缘。大路和田野之间仿佛有一条很深的沟渠,我想这大概是农人为铺设排水管道而挖的。

我的自行车和他相错时,我觉得我右胳膊的袖子和他左边的一只擦了一下,我像是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刷子在羽绒布上摩擦发出的声响。

前面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又在我眼前出现。在雪夜中我分辨不出她的栗树色的靴子和浅黄色——深棕色的腰部衣饰的皱褶,以及她圆润的臀部呈豆瓣状分裂的节奏。她像一摊墨渍在米色的画布上蠕动。我不知道她的住宅是否就在我依稀能看见的灯光闪烁的村子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会被她带到一个怎样的陌生地带。但我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冬天晚上凛冽的风和远处传来的狗的吠叫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大约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她走上了一条窄窄的木桥。这座桥架在很宽的河道上显得很不坚固。我来到桥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没有看到桥面上她刚刚走过去留下的靴印。那些半圆形的靴印在河边消失了。我想,也许是大雪将那些靴印遮盖住了——桥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推着自行车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桥下冥寂地流淌。我竭力在桥上寻找她的影子。

这是一座一边有扶手的木桥。扶手的铁链连接着一些东倒西歪的木桩,像是被毁坏了的栅栏的残骸。西北风不断地吹散铁链上的浮雪,铁链在风中发出重金属滑碰的橐橐声响。我有时也偶尔扶一下那铁链,因为桥面没有扶手的一面边缘已经和桥下的黑影悄悄缝在一起了。夜色已渐渐地深了。远处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灯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我仿佛置身梦境,从一个很高的冰坡上朝山下滑坠。我似乎感到,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像是已经到了对岸,但我又觉得她像是仍在我前面不远的桥上——黑夜和风雪将我们分隔了。

我的平底胶鞋踩踏积雪在木桥上摩擦着,我的心情不像刚走上桥时那样糟,或许是因为我深信对岸就在不远处,根据桥面微微下斜的弧度判断,它离开我最多不过三四丈远。可就在这时,我站住了,因为我看不清桥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轮廓。我不得不摸索着桥的铁链朝前移动,但是突然我感到桥链也没了。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迟疑了一下,回过头。

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我走过来。那灯光在稠浓的黑暗中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

他走近我的时候,我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马灯。他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他在我跟前停下来,他的长须上结满了玻璃碴似的冰凌。

这桥你不能往前走了。

为什么?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

老人将马灯抱在怀里,从腰间摸出一支旱烟管,点着了火。在马灯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见絮絮扬扬的大雪无声地落着。老人猛吸了几口烟,用手指指远处的河面:

那边有一座水泥桥。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没有女人从这过去。

你是谁?

老人没有搭理我,他熟练地将旱烟管别在腰间,将马灯递给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个看桥人。

我守在桥头劝告每一个黑夜上桥的人,不听阻拦的人注定要走到河里去。

可是,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我没有看见什么女人过去。

我们已经来到了桥头。我把马灯递给老人。雪花飘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滚落。老人说你上车吧,我举着马灯照你一段,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柱在空中迅速凝结了,宛如一束手电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对老人说:

你们为什么不把桥拆掉呢?

还会有更大的一次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老人又对我说:没有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会给人造成错觉,而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

我就此和老人告别。他在桥头举着马灯,照着那已经封冻的路面。过了一会儿,我身后的灯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见她上了那座桥。她现在在哪里?那个老人是谁?那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桥?也许等天晴了,我该重新到桥边来看看。我正想着,自行车又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记起了这段路面。这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压轧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车轮在上边不断打滑。我还记起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的耳畔又响起了我和他袖子相擦的那种刷子在羽绒布上划出的声音。想起那个像蝴蝶一般歪歪斜斜的骑车人,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我能够通过他把自己和现实连接起来,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而处在一个桥边老人所谓的雪夜错觉之中。

我的自行车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下轮像是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车来,想看看那个硬物是什么。

那是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或许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边”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动着。她一会儿拿起她的画夹,一会儿哼哼唧唧地看着天花板,对我的故事显出极度的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结尾。棋说。

什么结尾?

你在路边发现了那辆自行车你马上意识到了是你刚才追赶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时匆忙之中将他撞倒的你开始四处寻找他的人影最后你在路边那个埋排水管道的沟渠里发现他的尸体。尸体已冻得僵硬他的脸上落满了雪花。

是这样。

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着下巴,凝视着“水边”青蓝色的石子滩。夜色正潮。“水边”的凉气沿着远处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过窗格爬进室内,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想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面对一个姑娘独坐,大概不大适宜提出诸如睡觉之类的要求。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也许在天亮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样默坐下去。我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得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我的大脑像是一个空空落落的器皿,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花。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棋在和我初见时谈到的那个李劼。

你是怎么认识李劼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笆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告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李朴是谁?我问。

李劼的儿子。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李劼的乡间别墅做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白色的墙壁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窸窣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怎么?

你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吗?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是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涉及我本人,也涉及我在“水边”正在写作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应黑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部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这幢新建的小楼没有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铺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梁柱被横七竖八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时,我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瀚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变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总看见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织花圃的竹篱,给金盏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斓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了。温暖的阳光中裹挟了一丝北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水的山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茶绿色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沾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男人。

我的脑壳“咯磴”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鹅饭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一遍一遍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定格的捡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将她忘记,今天却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着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的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吗哭叫?我问。

他——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通红。

他刚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过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步履蹒跚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地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

他是个瘸子——

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桦林和村舍白色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里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渐温暖,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喝酒。我们在狭窄的田垄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女人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栅栏旁有一个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几乎在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子。他似乎已经喝醉了。

酒店里昏暗的灯光被劣质烟草的雾气笼罩着,潮湿的地面散发出一阵腐烂霉饼的气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着离酒柜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柜台上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手里握着两个咔咔作响的钢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墙角独自喝着酒。他的背像是有点驼。黧黑的脸上刻着衰老的沟纹。他的胡须卷曲着,沾满了晶莹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躯稳稳地坐着,像是永远在聆听着什么,只是当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时,我才看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颤抖。

那个女人来到酒店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当一些类似于酒瓶或酒杯之类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发出很响的破碎之声时我才在朦胧的醉意里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已瘫倒在桌下的瘸子扶起来。瘸子踉踉跄跄靠着桌沿站起来,将脸凑近那个女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痰。女人刚想摘下头巾擦去痰迹,我看见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在酒店潮湿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摊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她软软的腰肢扭动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这时,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蚣。女人用手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发尖,走到桌边拉了拉那个男人,同时她哀怜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过去将男人背起来,女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瘸子脱落的一只胶鞋,我们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里仍然捏玩着两个亮晶晶的钢球在打盹,有一缕稠浓的口涎在他嘴角挂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的木栅栏门边,一个黑影依旧在一只巨大的缸里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这个酒店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在路上,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漆黑的夜里有只狗在村头狺狺地叫着。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喷出的酒气呛得想吐,当我在她卧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后,女人已将丈夫在床上安顿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们来到外间的一个很小的客室。她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抚茶杯的边沿,转动着它,女人在我对面坐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痴呆地看着茶几的桌面。这时我站起来,女人也跟着站起来:你喝杯茶再走。我说我想再到你卧室里看一眼。女人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就说:好吧。我们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看见她的床前整齐地放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栗树色靴子: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呈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胯部呈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呈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我的眼睛眨闪了几下从卧室出来,女人说你有什么东西丢了吗?我说没有。我们重新在客室里坐下。我想从企鹅饭店和这个女人偶尔相遇,至今已有许多年,重新浇灌这棵在我记忆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树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正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澈的眼波,嘴里隐隐有了一种酸涩的咸味。我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重重地吸了一口,眼角变得有些潮湿。腾起的烟雾在日光灯管上切割缭绕,灯管发出咝咝的声音。

烟草的香味使我在浓浓的酒意中感到异常清醒,我的脸有些烫。女人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夹着烟卷的白皙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着。我们听到了里屋男人悠长的鼾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说。

七八年前?

我在企鹅饭店的门外遇见你。

企鹅饭店?

后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

什么大街?

后来你在一个卖木梳的老人面前站住了。

卖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脚边的街道上捡起了一枚靴钉。

靴钉?

你随后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

你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追赶那电车。

我不明白。

你下车后天已经黑了。

你喝醉了。

后来你上了一座木桥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温存地对我说:在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企鹅饭店,没有大街,也没有卖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记错人了?

我说我是在城里遇见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将茶叶末轻轻吐掉:

我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视天花板。那个雪夜我尾随那个女人来到郊外的种种细节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她诚挚而坦然,脸上浮现出乡村淳朴的妇女特有的腼腆。她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倒满了水,然后问我是不是觉得冷,要不要关窗。我说不用了。

那么,我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桥?

通往城里的方向是有一座断桥。

是洪水冲垮的吧?

不,是给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我男人从邻村喝酒回来曾路过那座木桥。他提着马灯走到桥头,他看见木桥上有一些胶鞋的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桥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辙还没有完全被大雪遮盖,他想也许有人推着自行车刚刚从这断桥上过去。但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另外他的腿脚也不灵便就没有上桥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们从河里捞起了一辆自行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

女人打着呵欠说完了这件事。

我说我该走了。

女人没有吱声。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种隐晦的疗式,我想。我坐着没动。

你住在哪儿?女人问。

我告诉她那幢白楼。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楼。女人说夜已经很深了,春天麦子和油菜都长高了,有一些狼夜里常在荒野上转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们就在客室里坐到天亮。

“水边”的夜幕悄悄隐去了。天亮的时候我和棋都没有察觉。现在阳光穿透公寓的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红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中,我看见棋的脸有些憔悴。我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点点头。我从厨房给她弄来了咖啡,棋似乎仍在想着我的故事。

你和那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着,问我。

是这样。我说。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没有碰那个女人?棋诡秘地微笑着。

黎明的时候天有些凉,她给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但她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从我指缝中流走了一样。

我坦白地对棋说。

我发觉你的故事有些特别。棋说。

怎么?

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不过,你还是接着讲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继续对棋描述以后发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谣湖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我拥着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烟。现在梅雨季节来临了。我看见绿色的田野上空,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悬挂着。大风将白楼的木栅栏院门刮得砰砰直响。我谛听着大雨中的各种声响,又渐渐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时候,我恍惚听到楼下有人砸门。我想那大概是白楼花园里的园丁。可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园丁来干吗?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懒洋洋地披上衣服下楼开门。我轻轻地拨开门闩,大风扑面直灌进屋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那个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她的披肩长发上不断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滚落下来。她告诉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着她走出了白楼。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轮廓,我们在狭窄泥泞的田埂上朝影影绰绰的村舍跑去。女人由于焦急和慌乱,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使得我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女人说,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来时跌倒在村中的一个粪池旁。第二天早上,两个清理阴沟排水的老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脸已被雨水浇得煞白,耳朵里灌满了大粪。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鳗鱼一样冰凉。我的思绪像是给大雨搅乱了,眼前一片空白。

当我们来到村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中年人拢着袖管,抱着扎有红绸布的铁锹往田野里走。女人啜泣着轻轻地说,他们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显得依旧清朗。大雨把黄泥地面冲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鞋印。有一个木匠模样的人正在盛开的木槿花丛弯腰锯着一段木料。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钉棺材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已被几个年老的妇女收拾干净了。他穿着硬挺的哔叽制服,刮净了胡须的脸显得清癯而红润。尸体旁那些钉棺材的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练的操作中,榔头敲在腐蚀的木板上,松针一样的木屑由于振荡而不断地跳动着。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走到尸体旁,双膝跪下,她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正准备哭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动一下:钉子还不够。我去院子里木匠身旁找来了钉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绳子来。我刚一转身,巫婆高举着双手往地上一拍,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去房里找绳子时,那个女人紧紧地跟着我,她哆嗦的身体和我贴得很紧。

尸体入殓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风突然停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子里静寂无声,女人伏在棺材的边沿,久久地望着她男人的尸体。她的哭声感染了室内尘封的空气。钉棺材的几个男人把榔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蹲在一旁吸烟。

时间过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显得有些喑哑了。我看见她一边哭泣着,一边骨碌碌翻动着清亮的眼球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网像胸环靶一样悬挂在梁下,青绿色的蜘蛛攀缘在一根细长的丝线上,像钟的下摆在微风中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也许是装出来的。又过了一会儿,木匠冲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抬起那块像隧道的穹顶般的棺盖,将它轻轻盖在棺木上。巫婆过来把那个女人扶开了。在盖棺的一瞬间——那几个钉棺的男人朝棺木围过来,准备将它钉死,我突然看见棺内的尸体动了一下。我相信没有看错,如果说死者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盖颤抖什么的,那也许是由于人们常说的什么神经反应,但是,我真切地看见那个尸体抬起右手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一个扣子——他穿着硬挺的哔叽制服也许觉得太热了。

我没有吱声。

送葬后的当天,我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屋子。女人对我说,她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会感到害怕。她让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连绵。

女人坐在我对面,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们之间冗长的话题已经在前两个晚上谈完了。我觉得在喋喋不休的对话中,时间流逝得很快,而面对沉默,我们的心力都显得非常脆弱,我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跷,有时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个阴谋。

你的男人醉死,你怎么想起去白楼找我?我说。

不知道。

他深夜未归,你为什么不去酒店看看?

别去提它了——

女人妩媚地对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但我的内心还是悸动了一下,她摊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我迟疑了一阵,我手心朝下,轻轻地滑向她的柔润的手腕。接下来我们俩做的事不便详尽描绘,但有一些和那种事本身并无太大关联的枝节,如下所述,权且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尾。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女人叹息般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她俯下身帮我解鞋带的时候,天空炸过一串闷雷。我的腿一阵抽搐。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解鞋带。我们俩在床上躺下来,由于连日梅雨,我觉得棉被有些潮湿。我在无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样冰凉的皮肤,闻到了散落在她发中樟脑丸的气息。我木然地凝视着帐顶,好久没动。

我凝神屏息谛听室外风雨。

你在想什么?女人说。

屋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女人在哭泣。我说。

那是大风溜过树梢的声响。

不,是有人在哭。

什么地方?

院子里。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条毛毯,趿着鞋子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女人按亮了手电筒。随着那条惨白的光柱的缓缓移动,我看见了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槿花树和泛着污秽黑水的墙根阴沟。

大概是一只猫——女人说。她把我拉进屋内,关上了门。

我们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灭了电灯。过不多久,那哭声又出现了,它像是来自一个死神笼罩的病榻,又仿佛从更加遥远的河面上传来。那哭声稚音未脱,时隐时现,我觉得我的头颅在这种弱节拍的声音中正逐渐膨胀。

我第二次下床的时候,女人躺着没动。

我拉开通向院落的大门。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天空中无声地出现,远处墨绿色的田畴和宽广的湖面一下子被闪电照亮了。

在闪电出现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的当中,她赤裸的身体在地面上的水洼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婴儿一样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的记忆似一条锈蚀的铁链寸寸断落。在记忆消失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在我六岁时,看着我的妹妹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同时我的耳边又回荡起那场如梦的夜雪,我在那段凹槽封冻的路面上曾听到的羽绒布摩擦而发出的微弱声响。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我在门边晕倒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守护在我的床前。她如母亲一般深沉而温暖的目光正注视着我。她静静地吸着烟,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烟点上,浓郁的烟味使我慢慢镇定下来。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全对她说了。

你的胆子比我还小,那都是你的幻觉,你累了。女人说。

我说在我刚才昏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什么梦,女人问。我梦见你的尸体漂浮在那断桥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上长满了青草,桥头有人在唱着《玫瑰玫瑰处处开》。

女人苦笑了一下。

我们结婚吧?我说。

好吧。

后来你就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

现在“水边”一带正是中午时分。炽热的阳光将退潮后棕红色的石子滩晒得灰白。棋追问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以后的情况,我说在结婚的当天她就死了。结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愿选定的,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在恬静安详的烛光中喝着葡萄酒,她突然一连说几声“灯灭了”,脑溢血模糊了她的视线,我眼看着她红润的脸色转为蜡黄,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从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延伸的余地了。她说她该走了。她还说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园”参加一个大型未来派雕塑的揭幕仪式。她说这座雕塑是李朴和一些自称为“彗星群体”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完成的,她说过一些时候再到“水边”的公寓里来看我。

现在是什么季节?我说。

秋天。

棋在跟我临别的时候,我觉得她跟来时一样陌生。她抱着那个帆布裹着的画册,匆匆离开我“水边”的公寓,没有说再见。

我仍然在写那部圣约翰预言式的书。“水边”一带像往常一样寂静。那些“水边”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铺在浅浅的沙滩上,白天它们像肉红色的蛋,到了晚上则变成青蓝色。棋曾经别有用心地把“水边”称为锯木厂旁边的臭水沟,我一度被她的话所困扰。有一次,我沿着“水边”枯白的茅穗绵延的水线,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什么锯木厂。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现了那拖着亮晶晶尾巴旋转的星辰和不成规则的樱桃形的月亮。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棋一直没有到公寓里来。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着那夜霜化成的水滴从高高的屋檐下坠落。

我天天期待着棋的出现。

不知过去了几个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终于看见棋沿着水边浅浅的石子滩朝我的公寓走来。她依旧穿着橙红色(或者棕红色)的罩衫,脚步在乱石中踩出空落的声响。她耸起的双乳不驯服地窜动着。她怀里抱着那方裹着帆布的画夹,而远远地看起来,那更像一面镜子。我坐在公寓的门前,等待着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对我公寓大门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净宽阔的水面,又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过去。我走到棋的身边。

有水吗?棋说。

在晌午的阳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给她弄来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将杯子递给我。

你又给我看画儿来了吗?我说。

什么?!

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朴为你新画的吧。我说。

什么李朴?棋说。

李劼的儿子——

棋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说我不认识什么李朴、李劼,而且也从来没人给我画过画——您是谁?

我一愣。

棋——我说,前一段时间你不是到我的公寓里来过吗?你让我看了你说是李朴的画,那些画上画了一些落叶和电线杆,我们在夜晚说着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寻记忆中那次和棋初逢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棋固执而有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个过路人,天热了,我跟您讨杯水喝,您一定是记错人了。

那么——我指指她怀里抱着的画夹。

少女将那个帆布包裹搁在膝盖上,熟练地解开青绿色的带子。

那是一面锃亮的镜子。

少女将镜子重新包好,夹在怀里,她捋了捋披散的长发,朝我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离我远去了。

褐色的鸟群扑闪着羽翅,掠过“水边”银白钢蓝色的天空,在看不到边际的棕红沙滩上布下如歌的哨音。这些褐色的候鸟天天飞过“水边”的公寓,但它们从不停留。 h/0E7LPgCGvc/h3oa5yf38XNcUiKi7fDJlxzOqjLLjJvbTxM82NqsZni+wJ3++D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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