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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琴

冯金山

此刻,冯保长正从一间伞形尖顶的酒店里出来,走到了刺树林边灿烂的阳光下。他没有朝村外看——那里,秋后刚刚被收割的庄稼腾出大片赤裸的金黄色的田野。他注视着脚下的泥沼地,这些铺盖着枯草的泥地在某一时刻仿佛成了一种虚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着阳光给他以温暖。掉落了叶子的刺树林在河边战栗着,那些树木以及它们的阴影遮盖住了河床的颜色。

冯保长冯金山走到了村头圆形的打谷场上。他看见场地的边缘有一个年老的女人正用长长的竹竿钩落高大楝树上干瘪的楝果。冯保长把目光移向别处,想象刚刚看到的一幕:那些楝树的果子像羊屎一样扑扑簌簌掉在皲裂的地上,一如水珠溅落的样子。冯保长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那根钓竿吊在树枝上,在风中晃荡,树下一只竹凳,楝树的果子撒满了一地。那个年老的女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这仿佛就是最初的情形。

他看见远处田野上到处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开后慌不择路、东奔西窜的田鼠。这种慌乱的景象伴随着微弱的叫喊在村中立刻有了某种感应,冯保长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拥而至的马群。阳光和酒使他的感觉在这时发生了令人惬意的偏差。突然之间出现的鬼子的马队并没有搅乱他宁静的内心,他站在打谷场上一动没动。马蹄声渐近,灾难也渐近。所有的灾难,冯保长认为,它们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或如大地突然降雪——它们如期而至,却又悄然隐匿,阳光之下,几匹枣红色——青灰色的马在旷野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一个高高的土坡上升起来,随后又淹没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进的小船。

到处都流传着日本要投降的消息。这些消息……冯保长抬起宽大的袖管擦了擦眼屎,沿着狭窄的河床朝村东疾走,他不断调整步伐,像一只正在加速的轮子,他看见老婆正在村东的桑树林边给入冬的小麦下种。老婆的浅红色头巾在桑树末梢上一飘一闪。远处,日本人的马群腾起的细细的尘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刺刀和马镫闪闪发光。秋后一年一度的花集戏队的到来正是这样的情形:这些靠卖艺为生的人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洁净的田野上,他们衣衫褴褛,牵着瘦弱的小驴——那些黄色或银色的锡箔装饰的队伍,在锣鼓铙钹的声音中边唱边跳来到村里。他们在小孩的簇围中毫无生气地表演,一旦得到谷物便立即收锣赶路。冯金山像一只笨重的猪在刺树林里奔跑着……在某种意义上,冯保长是这样一个人: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迟钝的酒鬼,灾难一旦降临,他所有的感觉都会变得锐利起来,正如粗粝的砥石使钢刀变得锋利一样——他将精力中最杰出的部分积攒起来,用来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灾难。

冯保长跑到村头的一堵低矮的土墙边停了下来。他感到眼前的情景包含着某种滑稽的成分:他的老婆依然沉浸在一种由熟练的操作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诗意之中,她的左手以相同的姿势来回摆动,谷种均匀地撒在地里。冯金山压低了嗓音朝女人的方向吆喝了一声。他的喊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冯金山看见自己的女人怔了一下,她浅红色的头巾微微左侧,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聆听树林里的风声。在长满衰草的土墙的背后,冯金山仿佛看到了老婆安详忧郁的目光。女人用手掌遮挡住强烈的光线,朝村里张望了一会儿,一切又回复如初。

骑兵终于来到了女人的身后。

这些身材矮小的士兵像泥塑一样在马背上颠簸着,马群不安地刨动四蹄。那些渗着血污的绷带、绑腿,静伏的树木和低低的云彩在女人身后构成了一幅微微抖动的背景。

“喔唷……”女人叫了一声。也许是那些马的嘶叫惊动了她,冯金山看见她手中的畚箕被抛出了好远,那些金色的麦粒在空中散开,像夏天黄昏的田野上无数飞动的蚊虫。女人的身体向上急速反弹了一下,便摔倒在地里。冯保长看见女人宽大的臀部富有弹性地撅起来——裤子的皱裥上沾满了潮湿的泥浆和草茎。接着便是毫无目的的徒劳的奔跑。女人迈动着小脚在桑树地里犬奔豕突的情形使他想起了围猎。冯金山看见几匹灰色的马高高抬起了前腿,露出纽扣一般整齐的马奶子跃过沟渠,几匹马在浓密的桑树林里遛了一阵,将他的女人圈住。

现在,阳光中土墙的阴影笼罩了他。这些天,不断有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传来,这些消息……冯金山开始呕吐。日本人的到来有些使人猝不及防。这个在他身边蜷伏的孤单的村落经历了无数次蝗灾和祸乱,现在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了……前些天,赵财主的家眷躲往城里也许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冯金山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在腐沤的酒的香气中,冯保长看见日本人推着他的女人朝村里走来,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露出楦头一样的小脚。她的目光向那些刺树遮掩的屋顶上空搜索着,不断在马前摔倒。一个日本兵抽出雪亮的刺刀在她的腰部轻轻地挑了一下,老婆肥大的裤子一下褪落在地上,像风刮断了桅杆上的绳索使船帆轰然滑下。女人的大腿完全暴露在炫目的阳光下——那片耀眼的白色,在深秋的午后,在闪闪发亮的马鬃、肌肉中间,在河流的边缘,在一切记忆和想象中的物体:澡盆、潮湿的棉絮中间,在那些起伏山坡上粉红色的花瓣中蔓延开来,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视线……女人哆嗦着,双腿绷得僵直……两腿的空隙中是一些毛茸茸错杂的马蹄……在几天之前,冯保长在昏暗的酒店里向老板的女人调情,在漆成黑色的柜台后面,那个风骚的女人跟他谈起了女人的小脚。“所有的女人必须夹紧两腿才能走路……男人总是渴望那些大腿的力气。”那个女人说。冯金山隐伏在土墙的背后,他的灼热的双颊感到土墙苔衣的冰凉的气息。在强烈的阳光照射的偏差之中,他的老婆在顷刻之间仿佛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身体裸露的部分使他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奋。

那些人和马队拖着黑色沉重的剪影,在渐近的黄昏中进了村。

王标

现在,稠密的黑暗在树丛潮湿的簇叶之间,在山谷的深处聚集着。秋天的风敲响了树木光溜溜的枝条。一些草垛和屋舍,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鸟的阴影静伏在远处的旷野里。在很久以前,王标就想象着这样一次伏击,一次真正的伏击: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马匹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山谷飞溅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从马背上跃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的天空中无法捉摸的浮尘在山谷中飘浮——现在,一切都淹没在寂静的黑暗之中。聂老虎沿着浅浅的沟壕猫着腰窜到了王标的面前:“天就要亮了,时间像是出了差错。”王标扫视着那条由碎碎的乱石铺成的大路——在它的尽头,东南角的天空透出一丝紫灰色的光亮。他撩开衣襟擦了擦黝黑的枪管上的露水,看了聂老虎一眼,在他高大而模糊的身影两侧,几个抱着长铳的年轻人正伏在草丛里打盹,他们已经在冰凉的山谷里守候了一夜。“你去将那些杂种统统弄醒。”王标说。聂老虎的身影在他面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后,四周响起了一片慵懒而杂乱的呵欠声。几天之前,在一处僻静的山坡上,王标面对着这伙刚刚召集的人马,就隐隐地预感到了以后发生的一切。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逃避了老婆的纠缠,聚集到他的身边。他们拖着猎枪在被风吹倒的野草丛中东倒西歪地躺着,睁着迷惘的眼睛注视着王标和他的副手大麻子胡六。“打鬼子的方法和打猎其实是一样的。”胡六说。寒冷的风爬过山脊,在白杨树的顶梢响起连续不断的啸声。王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清晨的微光中已经变得依稀可辨的石子大路的拐弯处,那里有几只小鸟在啁啾……这时大麻子胡六像个幽灵突然闪到王标的左侧:“来了……树篱的后面……”

王标拉着胡六在沟壕里趴下,他看见一行重叠的阴影沿着石子路朝这边慢慢移动。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叽叽喳喳被惊动的鸟的鸣叫在空中滞留了很久。王标看见四周一支支闪闪发亮的枪管像栅栏一样在沟沿上铺开。现在,黑夜的大幕已经悄悄地拉开了……秋后的田野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慢慢呈现出它原有的轮廓,王标看见那片灰色的人群的侧影逐渐清晰……就在两个人影一先一后栽入路面上早已挖好的坑槽(像房屋的倒塌)时,他听见人群中传来的女人的怪叫。有些事情在王标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母亲在世时常常提起的:“在地里撒下荞麦的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许多年前的一个下雪的冬天,父亲扛着一只野猪回到家中,他正准备将那只血肉模糊的猎物卸在地上的时候,野猪沉重地喘息了一声,咬住了他的脖子……王标懊丧地将手里的驳壳枪放下。“毬!”他听见大麻子胡六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在日占时期,这一带几乎所有的迎亲仪式都在夜间举行。王标领着他的那伙沾满尘土的人马朝那片树篱走去,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墙粉的气息,那些装饰着大红剪纸的货担,那些半新半旧的绿色的被褥、镜子、梳妆台、马桶和圆形的脚盆搁置在坑槽的边缘,迎亲的人群簇拥着新娘头上鲜红的遮巾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缩。两只稚嫩的灰色小驴驮着印有蓝色花纹的坐垫撒开四蹄在石子路上跑远,沿途撒下一堆亮晶晶的粪蛋。

那两个深陷在坑槽里的人,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已经爬了上来,他们全身覆盖着厚厚的粪便,脸上被竹尖扎破的地方正朝外渗血。老头两腿颤抖着朝王标走过去,王标记得他是邻村王庄的一个佃农。

“刚才的情形可把我们吓坏了,起先,我们还以为遇上了土匪。”聂老虎嘿嘿干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是土匪?”老人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有如大地突然封冻。王标朝聂老虎瞪了一眼,在道路的另一侧,他看见另外几个人正提着猎枪朝那堆货担走去,他们径自掀开那些马桶或木盆的盖子,拿出染成粉红的鸡蛋和花生;在他们身后,大麻子胡六已经走到了林边新娘的跟前。王标朝那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笑了一下:“王庄的?”“是,是,”老人回过头朝树林边的那伙人瞥了一眼,“这年头迎亲,偷偷摸摸的(压低了嗓门),就像出殡一样。”

“谁成亲哪?”

“就是村头的那个小木匠。”

王标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秀气而白净的脸,一双粗糙灵巧的手,卷曲的刨花散发着木料的香气在他四周跳动着。这些往年平静生活中细碎的场景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而遥远了。这时,王标看见大麻子胡六已经凑到了新娘的胸前。他想揭开那顶遮巾的手被一个涂满胭脂的女人挡住了:“兄弟,抽锅烟……”胡六接过女人伸过来的烟锅,又伸手朝新娘头上鲜红的绸布遮巾抓去。

“算了吧,胡六——”王标说,“让新娘唱支歌。”

太阳初升的光亮从山谷背后巨大的岩石上方迸射出来,当黑暗在清晨的空气中完全驱散之后,沉寂中的房屋、圆包状的草垛,和远处伸展的河流都在裸露的天空中慢慢苏醒过来。王标蹲在一处低缓的土坡上,重温想象中那次伏击的情形:那些四处逃散的士兵,那些正在倾覆之中的马匹……新娘裹着的绸布遮巾被揭开,露出处女天真烂漫的面庞。她的呼吸从嘴唇红色花形的边缘散开,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浮动。有时,一个人的出现和一个人的消失同样使人感到难受,王标想。正如春天突然在这一带的原野上降临,上涨的河水中散落的深红色的花蕊唤醒了人体肌肤的力量,王标手里捻捏着植物的叶子,感到了姑娘毫无遮拦的眼神……那战栗的腰肢……镶嵌在秋天宽阔的田野上红色的身影收拢在他的腹部,沿着他的喉嗓上升。胡六讪笑着来到王标的身边:“这个美人的奶子看上去是一对好枕头。”

这天夜里很晚的时候,一个还俗的和尚告诉王标:鬼子在黄昏时分开进了距离他们的驻地十二里之外的赵庄。

赵谣

连绵不断的琴声在延续……在残存的、被岁月弄得褪了色的漆皮的斑点中间,风琴的琴键像牙齿一样洁白。窗外,整肃、沉静的花园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墙的阴影遮盖着。那些剽悍的马拴在落满黄叶的香樟树下,在午后的阳光中喷着响鼻。几个日本人盘腿坐在草坪的一角,他们的背影像是留意着琴声,又像是注意着别处。在老式风琴沉闷芜杂的乐音(伴随着脚踏板吱吱嘎嘎的响声)中,赵谣完全忘记了时间。清晨的时候,那些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牵着枣红色、青灰色的马去河边饮水,或者驮着大捆草料走进赵家大院的农民,神情沮丧地看着他(在这个僻静的村落被日本人占领之后,所有的东西在一夜之间都像是被更改过了)。他想起家中那些早被辞退的朴实的女佣和园丁。所有和昔日相连的感觉被斩断了——在昨夜的睡梦中,他的脑海里灌满了日语中“风琴”这个词糟糕的发音。清晨,日本人军马的长嘶惊醒了他。一首歌谣在琴键下陷时发出连续的音符有如光阴的消逝。赵谣的眼前出现了如下的场景:那所大学的校园像被冰雪覆盖后的菜园,突然荒芜了;高大的榕树和紫薇树丛的背后是教堂般静默的建筑;那个昔日的琴房——曾经贮满了令人心醉的乐音,在日本人的马蹄声中,在那些想象中开阔的战场上,在枪栓拉开后发出的冰凉坚硬的金属声中,永远关闭了它的大门。一天深夜,他的母亲,一个年纪和他不相上下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走下楼梯,她狭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悄悄漫过琴身,太妙了……她说。赵谣的手停了下来,那些断断续续的余音在桃花木桌椅、在白色的墙壁、在屋内盛开的木槿花丛中被吸走了……过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麻将骨牌的碰击声沿着阴暗的楼梯传出来。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他的父亲携带着两房姨太太逃往城里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日本人的渐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他的四周是一个空旷而沉寂的院落,就像秋季河水退缩后空出的大片裸露的滩土。在临走之前,父亲捧着水烟袋在门槛外转过身来看着他,自相矛盾的浓眉突然错动了一下。“日本人就要投降了……况且,我刚刚从城里回到乡下,眼下说不上哪一座城市比乡下更适合居住。”赵谣说。琴声在延续,隔着窗口在风中微微抖动的窗幔,赵谣看见一个日本兵站在墙根撒尿。那堵墙的顶端是明朗的天空,云层堆积得很厚……在午睡醒来的时候,赵谣发现自己躺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中,温柔的阳光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他。他想将躺椅挪动一下位置,就听到了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慌乱嘈杂的人群跑过深巷,村里的狗开始叫起来。赵谣刚好来得及拉开院子的大门,一队日本兵已经拥到了他的屋前,他看见冯保长的女人赤裸着下半身,两条雪白的大腿在强烈的光线下刺得他的眼球隐隐酸痛。在赵谣的记忆之中,时间常常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错乱。“当你在睁开眼睛之后发现你待在地狱里,人就死了。”他记得家中那个年老的女佣曾这样说过。日本人发亮的刺刀,高大的马身上早已被晒干的血迹,以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膻腥气,在女人两腿之间战栗的阴影中完全被他省略了。他第一次看见女人成熟的身体。在这伙人身后,赵谣看见冯保长冯金山佝偻着身子从一个低矮的土墙下像一只老鼠逃往树林,他那荒唐而夸张的身影仿佛成了被日本占领后村庄的某种象征久久停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个完全被吓傻了的可怜的女人一下子扑到了赵谣的眼前,抱住了他。赵谣感觉到她的双腿(由于裸露得太久)正用力地夹紧他,像在父母衣襟后躲藏的孩子的脸。她的双手在他羸弱的后背上箍得很紧,像青藤的枝条嵌入树干……赵谣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在眼前的场景中镇静下来,鬼子的皮鞭已高高扬起,他感觉到脖子上一阵被火灼伤般的疼痛……

……红色的鸡毛掸子拂去风琴上细细的尘土,赵谣揭开风琴的盖子,在那张桃花木椅上坐下来。一个日本兵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双手痉挛着,老是按不准琴键。他想起了第一次坐在琴房那富丽堂皇的钢琴边,伸出十指在钢琴上不知所措的情景,那个慈祥的音乐教授微笑着站在他的身边:“你想怎么弹,就怎么弹……”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这架老式风琴丧失了弹性的琴键,耳边灌满了日语中“风琴”这个词糟糕的发音。过了一会儿,当音乐响起,当那匹想象中的神奇的马在起伏的乐句之间跳跃时,他僵直的手指才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室内的光线渐渐消退了,那盆木槿花枯萎的花蕾散落在瓦缸潮湿的泥土上。窗外,日本兵拎着酒瓶来来回回走动的屎黄色的身影飘飘忽忽,寂静之中传来玻璃器皿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昨天夜里,在黑暗之中,赵谣又看见一个女人被带到院中。这个脸上涂满了锅底灰的女人是村头理发匠的女儿,她披散的发丛中是鹰隼一样锋利的眼光。赵谣站在庭院的回廊上,看着自己笔挺的中山装的影子发愣。有时,在灾难中的幸运会成为一种耻辱,他想。晚上,这个女人的尖叫声从楼上传下来,赵谣不由自主地走上了楼梯,一个日本兵抬起枪托朝他的肩胛砸了一下,他就沿着木质的楼梯“骨骨碌碌”滚到了客厅里。随后,他听见女人撕人心肺的哭声和呕吐的声音,床板、桌椅和墙壁撞击着,天花板上的石灰粉末扑扑簌簌掉落下来。

风琴的声音依然在延续……所有的一切,战争、恐惧、屠杀和愤怒都在琴声中变得遥远了。赵谣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些昔日挥舞着军刀,在马上东奔西突的野兽听懂了他的曲子,在他由于疲倦或是走神偶尔弹错了某个乐句的时候,窗外那些正对着他的背影就会转过身来……他完全习惯了那种纯粹产生于演奏者和听众之间默契的喜悦,在音乐的间隙,在那些日本人假意或者真心地拍了几下巴掌之后,他的意识中萦绕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协调的感觉。一方面,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那双手毫无感觉地敲击着琴键,同时,那些低沉或激昂的乐音又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攥住深邃的内心,像盛开在荒草中的一枝带毒的花蕾使他沉醉……他想起了这架老式风琴第一次出现在客厅里的情景:家中年老的仆人压低了嗓门悄悄问他:“那只木匣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冯金山和王标

现在,夜色正潮。冯金山沿着漆黑的河道朝村外跑了好一阵,才像一只狗一样停下来喘气。他听见河床淙淙的流水在黑暗的旷野里喃喃自语,静悄悄地隐伏着,在他身体的四周到处流淌。月亮刚刚升起来,在天边紫灰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见那片山谷浓重阴暗的外壳。他撇开那条被行人的脚步踩得发白的小路,钻进了矮树林。他的脸、手背和脚踝被树枝、荆棘丛和开镰后庄稼露出的坚硬的残根划破了,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冰凉的秋风迎面扑来钻入他的肌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村里的理发匠一瘸一拐地来到他的屋前,冯金山叼着烟斗坐在门槛上问他。晌午的时候,阳光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中,天色阴沉。“日本人抓走了我的女儿……”理发匠说,他走到冯金山跟前,挨着墙脚坐在地上。“我的女儿从村后埋山芋的地窖中出来,到村里找东西吃,在村头碰见了鬼子——我看见鬼子把她掳到了赵家大院。”

“我的老婆也在里面。”冯金山说。

“老婆也就算了。”

理发匠叹了一口气。在屋前的空地上,树叶的残片在风中贴着地面飘动,一只猫在拨弄着空的玻璃瓶。

“这些天,村子里又响起了那种像牛叫一样的声音,那声音真叫人难受,在夜里,我的耳朵、头发,整个屋子里都被它灌满了,我常常在梦中惊醒过来。”

冯金山没有吱声。

从赵庄赶到王标那伙人的驻地约有十二里的路程。冯金山跑到一座窄窄的石板桥上,放慢了脚步。桥上灰蒙蒙的流水斜斜地通向远处夹岸的树林,赵庄飘飘忽忽的灯光已经被越来越浓的黑暗吞没了。风琴的声音像个幽灵一直在背后追赶着他,在那些黑魆魆的坟堆、起伏绵延的丘陵、倒塌的砖窑烟囱的上空萦绕着。在他身边向后飞驰的夜幕中,冯金山不断在一些溪壑和稻田里摔倒,他浑身沾满了潮湿的泥浆和香苞树成熟的花籽。“鬼子好像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王标说,“我们在七里店的官道上守候了一夜,连鬼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天快亮的时候,撞上了一班迎亲的人。”昨天中午,王标带着大麻子胡六突然出现在村头的一棵榆树下,起先冯金山还以为是两个染布的手艺人,他们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下一前一后走进了冯金山的院子。“那真是一个漂亮的新娘,”大麻子胡六说,“所有的娘们都是骚货,那沉甸甸的奶子真是一对好枕头。”冯金山从床下抱出一个瓦罐,揭开风干的烂泥盖子,给王标斟了一碗酒。“鬼子是那天午后进村的,”冯金山说,“我那天喝得烂醉,好像有消息说日本人就要撤退了,那班人马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一下子出现在村头——”

“鬼子来了多少人?”

“大约二十来个。”

隔着门帘,冯金山只看见大麻子胡六拎着两支盒子炮,懒洋洋地斜倚在院中的一堆柴火上。“那天下午,我的老婆正在村东的麦地里……”“你有没有注意鬼子的那些枪炮?”王标说。“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些马……”王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在盘算着一件什么事。他抬头注视着屋顶筑巢的燕子,有一些枯草和泥块的细微尘粒掉落下来。“这些天,村里有些什么事?”冯金山托腮想了一会儿:“村头的理发匠死了——那天早晨邻居看见他的脖子上被刺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床,他的女儿让日本人掳去了,还有,我的老婆……”冯金山像一只被围困的狼在山谷中跳跃着,在山谷的深处,道路变得非常崎岖,到处都是低矮的藤蔓植物和腐殖的烂叶、野果,以及被雨水冲刷成的深长狭窄的溪沟。大片刺梨树黑色的枝条缠绕着他(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刺梨树在春天开着白色的花堆满了山冈,在秋后结成酸涩的果子)。天刚一擦黑的时候,冯金山在慢慢消失的微弱光线中,看见鬼子灰色的影子正悄悄地穿过赵家大院门前的竹树,朝村西移过去。那些温驯而漂亮的马甩着长长的尾巴走上了通往江边的官道。冯金山远远地跟随着这些马群沉重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赵谣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他的眼前一阵晕眩;一个巨大的阴谋正悄悄地在寂静的黑夜中潜伏。王标擦了擦嘴角胡须上酒星乳白的泡沫,朝前欠了欠身子,压低了声音:“后天早上,鬼子要到江边的船上运东西,我们准备打一次埋伏。”

“什么地方?”

“多尚庙。”

“那儿离村子太近了,只有二里——”冯金山说。“你的村子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把他们收拾得一个不剩。”“可是——”冯金山锁紧了眉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冯金山说,“可是——我们这一带到处都是鬼子。”王标大笑起来:“你他娘的完全叫鬼子吓破了胆。”这时大麻子胡六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天已经快黑了。冯金山不再吱声。他注视着对面这个无所顾忌的年轻人,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近似的骄傲的脸——在风雪弥漫的树林里,常常可以看见他提着猎枪踽踽独行的模糊身影。“什么声音?像一个女人在哭。”胡六警觉地问。“有人在弹风琴。”冯金山说。

冯金山赶到王标那伙人驻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高了。在一处松林的背后,他看见了一排像鸡棚一样低矮的房屋,隔着菜畦的篱笆,他看见那些棚屋旁有一个竹舍亮着灯光,一个和尚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标那伙人在十几天之前就驻扎到王庄去了。”和尚说。

“王庄?”

赵谣和冯金山

午后,赵谣坐在客厅的窗前,一种强烈的躁动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不变的,消逝的光阴总是按照同样节奏重现相似的场景,他的双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不得不把一个曲子的开头弹上二十遍。有些时候,他喘着气,停下来吸支烟。客厅里巨大的玻璃镜映照出他颓唐的脸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天刚亮的时候,赵谣从屋外的竹林里解完手出来,碰到了冯金山。当时他正拖着一头花白的乳猪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几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了他。在清晨没有完全褪尽的蜃气中,他瘦弱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赵谣想起了成熟的稻田边为了驱赶麻雀在一根竹竿上挂着的空荡荡的衣服。院前高大的樟木树上弥漫着斑斑点点的阳光,几只小鸟在树丛中呜咽。他看见一个日本兵在冯保长的身后拍了他一下,冯金山的身体突然朝空中蹿动了一下,像河水深处泛出的一只木质瓶塞。日本人笑了起来,牵过那只乳猪,朝冯金山挥了挥手。他的沉重的背影像是被地面上枯萎的草皮粘住了,脚步缓缓移动着,他的心中也许一直记挂着他那倒霉的老婆,赵谣想。冯金山走到赵谣的跟前,这些天冯金山一下子老了许多,疲倦和沮丧似乎在他脸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眼珠像知了一样从巨大的脸壳中凸现出来。在他散乱的目光中,赵谣发现冯金山的嘴角微微努动了一下。他们穿过茂密的竹林,看见了不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他们在河边干涸的沙坎上坐下来,好久没有说话。隔着河岸上的一排枯柳,赵谣能够嗅出河湾的气味,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依附在像镜子的残片一样颤动的河面上。“我的老婆——”冯金山脸上的肌肉费劲地抽搐着,他的手指已经在草地上抠开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她一直被关在阁楼上,和那个理发匠的女儿在一起——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过她们了。”赵谣说。“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冯金山说。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几个日本人在院中架起了劈柴,尖尖的火苗慢慢地从潮湿的木器中升腾起来,裹着浓烟,把黑色的木屑的灰烬送往空中,有一些树叶烧焦的碎片飘进窗户。现在,樟木树阴影像被吞食过的巨大的桑树的叶子,遮住了客厅的一角。令人窒息的烦躁有如不安的睡眠,有如某种记忆的突然消失。赵谣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令人费解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一条蟒蛇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吞食自己的尾巴——如果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结果又怎样呢?“我的老婆——”冯金山说,“鬼子怎么弄她?”赵谣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球感到那些陡然间消失的锋利的阳光绿色的影子像水中滴落的油垢正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周围一片漆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散发着单调而稳定的气息。在悬浮于河水上空清晰的流水声中,他听到楼板、衣柜、桌椅、整个房间都在剧烈地震荡着,天花板上的石灰噼噼噗噗掉落在地上。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每天都会从阁楼上传下来,有时,赵谣觉得这些声音像日复一日的闹钟的鸣叫,渐渐使他感觉中最锐利的部分变得迟钝。“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赵谣想了一会儿,说道。

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你知道去江边的官道上有一座庙门前有几排紫穗槐树那座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游击队的王标昨天到村里来他说要在多尚庙打一次埋伏日本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打仗又不是打猎他们接上火村子就毁了那个庙离村子只有二里你想个法让鬼子绕开那儿去江边的路有好几条——

在断断续续的风琴声中,冯金山颤抖的嗓音一直缠绕着他,他看见那条半明半暗的长廊中一个日本人的影子正朝客厅的方向挪过来,那个影子在呛鼻的烟雾中变得影影绰绰难以辨认。当赵谣离开冯金山往回走的时候,在竹林边碰到了一个日本人,他显然已蛰伏在密密的竹林里窥探了好久。他的脊背一阵冰凉。现在,日本人像一堵墙一样在他背后的楼梯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背后的这个鬼子是不是在竹林碰到的那个,不过这也许已无关紧要了……他的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注视着风琴像牙齿一样洁白的琴键,不断重复着一个曲子的开头……他的衣服湿透了,双手僵直……从午后到现在,恐惧和烦躁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他勉强弹完了一个曲子,转过身,他看见那个日本人对他笑了一下,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就像令人担心的事早晚要发生。傍晚的时候,他被日本人带到了一个宽大的房间里,这儿原本是母亲的卧室。在过去的岁月中,他的母亲一直躺在靠窗的木床上,赵谣注视着那片床板拆走后腾出的空空荡荡的角落,记忆之中母亲的体香仿佛一直残留在那儿。现在,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朱漆的圆桌上蒸发的菜肴的香味伴随着窗台上飘进来的树脂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墙壁上布满了蜡烛飘忽的影子,一个高个子日本翻译坐在赵谣的身边,在他面前的杯中斟满酒。好久没有像样地吃过东西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胃中一阵痉挛似的疼痛。所有的日本人都看着他笑,那个翻译将酒杯一次次伸到赵谣的面前,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使人昏昏入睡。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日本人的盛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日本人的笑有时像桌上烤乳猪的油脂一样凝结住了,他们在暗示……等待着。母亲临终的时候,一个仆人把他带到这间熟悉的屋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的夜晚,他看见成群的蚂蚱和蚊子在尸体的气息中从树荫、墙脚聚拢到纱窗前。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赵谣感到房间像倾斜在河面上的小船一样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梦境中的事物:杯盘晃动,烛光摇曳,日本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宁静。他看得出那个日本翻译的笑是装出来的,他想起来冯金山那张不真实、沮丧的脸也是伪装的,他所有的忧虑和恐惧都是为了那个女人,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的脑袋滑落到椅子的一侧,他看见日本人灰蒙蒙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在昏沉的醉意之中,在微微颤抖的烛光椭圆细长的影子中间,他感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就像一个钢琴家将一首单调的练习曲弹上多少遍对于他日后腐烂的躯体毫无意义一样……

赵谣和王标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些鸟被惊动了……”

“传说中那座破庙常闹鬼……”王标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现在正是午夜时分。那座颓圮的庙宇灰黑色的影子已经出现在紫穗槐丛的背后。王标领着他的那伙人马绕过一排排低矮的树丛,走到了庙前闪闪发亮的池塘边。秋天寒冷的风吹得树叶、枯草纷飞,他们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些铁器清脆的碰击声,在寂静的旷野里回荡。王标注视着微微战栗的树篱和远处深灰色夜幕的背影,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使他久久回味:扁圆形的紫红色嘴唇散发着幽幽的野果的香气;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马匹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那一对饱含奶汁的乳房,深褐色的乳头与嘴唇之间白色的水线……她的胸脯在浆得铁硬的上衣上磨蹭着,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飞溅的碎石,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无法捉摸的浮尘在空气中飘浮……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他们已经来到了庙前,在冰凉的夜色中,他们能够隐约看见庙前的石狮和屋顶瓦片被风掀掉后露出的栅栏般的椽子。

现在,王标那伙人已经出现在狭长的沟壑中,黑暗中他们的咳嗽声和油漆桶之类的铁器碰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赵谣趴在庙中一扇透风的木窗前,庙中飘满了烂稻草发霉潮湿的气息。现在,皎洁的月光清澈如洗。那群稀稀落落的人影已经走到了池塘边上,赵谣看见了王标高大的身影,他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走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看起来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信心。远处,村落影影绰绰的轮廓依稀可见。那伙人走到了庙前的一块空地上——那儿原来是庙宇的一个宽阔的围院,现在,倒塌的砖墙露出凸凹不平的残迹。突然,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聂老虎——这个方圆几十里力气最大的人像一尊泥塑一样挺立不动了,有如正在匆匆行走的路人由于想起了一件往事而收住了脚步。他模糊而夸张的身影在寒风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像大山轰然塌下的一角向前跌倒。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候,赵谣看见了老鼠四处逃散在墙壁上留下的黑乎乎的影子。在浓烈的硝烟的香气中,被机枪震碎的砖块和瓦片像雨点一样飞溅到他的脸上。迷蒙的月光下,他看见王标挥动手臂,那伙人簇拥着朝庙前冲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体像开镰后的玉米秆纷纷倒落腾出的空隙中,赵谣看见有几个黑影已经窜到树篱的边缘。

大麻子胡六浑身是血,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到王标的眼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娘的怎么回事?”王标没有吱声。寒冷的黑夜黏附在他的脸上,血腥的空气,硝烟,呼啸的弹流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四处弥漫,有如大雨初至。在闪闪发亮的池塘的边缘,那几个伏在围埂上的猎手正朝庙宇的方向瞄准,宁静的神情仿佛是在丛林里打鸟……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在鬼子枪声暂停的空隙,王标意识到自己半跪在一条浅浅的水沟里,残留的溪水和泥污使他的双脚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在天空消散的硝烟中,他看见身边只剩了十几个人,那些猎手猫着腰大声喘息着朝他围拢过来。四周一片漆黑。王标凝视着寂然无声的旷野,母亲的话依然在他身边延续:在地里撒下荞麦的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透过纸糊的窗格,他看见父亲驮着沉重的猎物出现在村前齐腰深的雪地里。他的身后拖着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足迹。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了。一簇斑驳的马的影子出现在左侧的榆树林里,鬼子的马队带着一缕马刀的亮光开始朝池塘边掩杀过来。钉了薄蹄铁的马蹄在砖堆中发着沉闷的声响,在马奔跑时肌肉的摩擦、皮制品、鞍辔和金属的碰击声中,俯卧在马背上的闪闪烁烁的骑手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颠簸着。“喔唷……”王标听见身边有人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仿佛看到戏班舞台上另一出剧目的重新上演。鬼子的马队已经冲到了他们跟前。大麻子胡六摇摇晃晃朝前走了几步,在几声零碎的枪声中,有两匹马在池塘边栽倒了,那些黑影跌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麻子……”王标叫了一声,一股鲜血飞迸到他的脸上,鬼子的马蹄掠过他的头顶……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到处都是尸体……天边泛出紫灰色,月亮隐没在光秃树梢的背后,赵谣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在那些血污和尸体中间,他战栗的双腿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在稠厚的血腥中,在被鲜血浇得湿漉漉的草丛中,赵谣看见了一副熟悉的面容:这个本分的小木匠什么时候加入了王标的队伍?在他的记忆深处,在那些飘散着新鲜木料的刨花中间,那张像女人一样稚嫩、柔弱的脸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随后消失了。在他躯体旁边,一个鬼子朝空荡荡的油漆筒踢了一脚:“咣咣当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走了很久……

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七日,冯金山在留下一份自相矛盾的供词后,以汉奸罪被处决;一九六七年春天,赵谣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被押往刑场。他隐姓埋名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居住了多年。那年夏天,江南一带发生了罕见的洪水。大水消退后的第二天,赵谣照例来到小学门前修钢笔。他发现日复一日伴随他的音乐课上的风琴声突然中断了。一个学生告诉他,风琴在洪水中淹坏了……早已消失的烦躁和不安又一次笼罩了他。几天之后,赵谣在教室里修理那架陈旧的风琴时,他熟练的动作和惘然若失的神情引起了一个女教师的注意…… SQYOsXVhfEfaJli2QP8VrTVDzhEVQSDZ8iHUivZFA2A8EydXD4qDRJAm8yo2mI32



蚌壳

如果我对你说过谎,那是因为我必须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

——让·罗凯尔《异物》

1

我从蝙蝠大街七号的那家私人诊所出来,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不妙,我不知道是夏季的阳光刺酸了我的眼球,还是空气中柏油化开的气息让我感到不舒服。对我来说,沮丧的情绪一旦笼罩了我,不但难以驱散,而且还会上瘾。这个私人诊所距离马路对面我的住处只有一步之遥。我走到马路当中时,突然记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串钥匙丢在了诊所里。

我重新回到诊所的时候,我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兼内科大夫正坐在一扇门的背后,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桌上摆成蔷薇花朵的形状。我的那串钥匙和一把镍质的镊子在方形的白瓷托盘里泛着清冷的光。我说我来取回我的钥匙,我的那位朋友张了张嘴,又低头洗牌,我想他大概本想跟我说些什么,可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走到桌前,从托盘里抓过钥匙就迅速离开了诊所,将药棉和碘酒的气味抛在了脑后。

街上突如其来的风追逐着树队下的落叶和纸品包装壳,在远远的街角拐弯处掀开女人的裙子。

我跨出诊所的门槛没走多远,就感到肩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马路边上刷着白漆的铁栅栏上看着我。她的脸上有着我梦中的人物常有的笑容,而且她像是一直就待在那里似的。我怔了一下,“噢,是你——”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我的记忆之中早已尘封的区域像冰一样化开了。流水四溢,寻找归宿。

“我站在马路边看了你好久——”女人说,“你从诊所里出来,走到马路当中,然后转过身又回到诊所,然后再从诊所里出来——”

“我的钥匙忘在那儿了。”我说。

“走吧。”

“去哪儿?”

“我的家在起义大街的广场附近。”女人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我说,我没敢说我还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小羊——”女人显得有些不高兴,“那年春天,你到我家来……”

我记忆的黑夜中出现了一个亮点。她是一个土匪的女儿,那年春天,我在G省的乡间随外祖父去看望一个早先声名赫赫的土匪时,曾经碰到过她。当时,我坐在她家的院子里,听那个秃头的老土匪绘声绘色地讲述五十年前的一次伏击,她站在屋檐下的一张木椅上,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捅燕窝。我记得她的身上覆盖着碎碎的干泥块和草屑,她伸展的手臂和胸部左侧之间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大半个乳房。想起那种往事就叫人莫名其妙地激动,我仿佛又闻到了麦子抽穗时原野上奇异的香味。

“你是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我说。

“前天。”

“听说前天在通往G省的铁路上出了点事,两列火车不知怎么搞的撞在了一起。”

“是啊,”女人说,“我乘坐的那趟火车在经过出事地点的时候,我从车窗上看见一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正把挤扁的尸体朝河边的小树林里运。”

我们说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起义大街上。这条街因六十一年前的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而著名,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小羊说,她到城里来照顾一个老头。我想大约是那个土匪的朋友之类。也许是对城市的噪音感到不习惯,她试图让我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说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费劲。城里人在交谈时从来都是只顾自言自语,而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小羊笑了笑。

我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橘黄色的小车在距我们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轮胎底下发出一阵尖厉的怪叫。司机的脸上镌刻着恐怖和愤怒,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我看见他的嘴张得很大,声音却在人流的巨大响动中淹没了。我说这个城市对两性关系极为敏感,可却在无意之中给人创造了无数性冲动的机会: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上,铁路和码头的售票处,屁股、乳房和脊背紧紧缠合在一起。小羊没有说话,我的胳膊在这时刚好抵在她那饱含乳汁的胸前。她面红耳赤,而我则一次次陷入了对那个浸透在梅子酸涩气味中的春天的回忆。

我们来到起义大街广场附近。小羊在一扇涂着红漆的低矮的门洞前停住了。我手里汗涔涔的钥匙像是被捏出了水来,从海上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带着咸鱼的气息寻找我们的鼻孔。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我站在小羊阁楼卧室的窗口俯视窗外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雕像:一个戴近视镜、剪着短发的少女(少妇)左手抱着一本书,右手托起一个球体,我想那个球大概是水星或者木星之类的东西。人群围绕着那堆丈把高的石膏像磁铁上跳荡的铁屑一般毫无目的地转动,我的身后,小羊趿着塑料拖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你结婚了没有?”小羊走进浴室之前,问了我一句。

“结了。”

“几个孩子?”

“没有。”

我觉得我的双脚在踏进这个令人窒息的门洞时,我就预感到了以后将会发生的一切,这一点也许在那年春天我离开原野上那座孤零零的瓦屋时就已感觉到了。起先,我们坐在这间小屋的窗前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话像是被冰冻住了,我们只能在一些无聊而又断断续续的句子之间尴尬地徘徊。过不多久,这些干涩的句子又一次次被重复,我觉得在我和小羊之间,一个像注定要发展成为癌肿的小疖正在急剧膨胀,这一点让我兴奋不已。

小羊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在蝙蝠大街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看出了这一点。她的眼神和身体散发着这个城市里女人早已消失的聪颖、率直和力量。

没过多久,当我在窗口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赤裸着身体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未加修饰的胴体闪着黝黑的光亮。一些水珠顺着她的肚脐和股沟流到地板上。我站在窗前好久没动。也许是这种预料之中的狂喜来得过早使我迟迟不敢挪步,我在隐隐地感到我的那个倒霉的忧郁病症又一次朝我袭来的同时,发现自己对于乡间人的做爱方式感到惊惧和陌生。

我被钉在了窗前。她是我除妻子之外见识的第一个女人。我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件事。

小羊走到我身边,开始吻我的脖子。她的身上有一股发脂的香气和自来水的漂白粉味。

小羊说:“别怕,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小羊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想。

我在离开那个红色的门洞时,天色已晚。广场上没有什么行人。我走到那尊石膏像旁,突然想起了两个人曾经说过的话。一位伟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中说道:“在每一扇为你打开的门的背后都潜伏着一个阴谋。”

另一句话是我的一位山东朋友给我的赠诗中的句子:

她赤身裸体地坐在我对面

我看见

一根剥了皮的树桩

长出了新芽

2

午后,父亲拉着他的手,沿着那条飘满金黄色芦柴花的深深的沟渠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天空滚过几道沉闷的雷声,惊起藏在茭白丛和水草底下的梅鸟和斑鸠。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要向地面滴下蓝色的颜料。太阳蒸烤得远处的矮树林腾起了白色的烟雾。他感到脚下布满尘泥的小路有些发烫。

他的父亲肩上扛着一个扁圆形的铁箍木盆,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要不断蹦跳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步子。村子边缘的桑树,褐黄色山丘上的茶林和村头那架破烂不堪的水车渐渐地被抛在身后。他回过头,还能看见村里的跛腿剃头匠一摇一摆地从井边提着铅桶朝那道很旧的土墙里走。

父亲有时在路上停下来,和那些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农夫打招呼,他看见那些人将手里的烟斗递来递去,最后传到父亲手中,父亲猛吸了几口,又将烟斗还给他们。远处,一条大河像银色的带子缠绕在密密的防风林的背后。

他和父亲来到那条大河边时,村子已经看不见了。稻田里的秧苗刚刚开始返青,叶子卷曲着,河面上不时吹过来几阵凉风,他觉得非常舒服。

父亲将木盆扔在一棵老水杨树的浓荫下,把他抱到河里,他觉得河水的水皮像火一样烫,但水底却异常清凉。他在河里浸了一会儿,父亲又将他托到岸上。

“你坐在树下别动。”父亲说。

“嗯。”

“等到你身上的水被太阳晒干了,我再带你游水。”

“嗯。”

父亲说完,抓过岸上的木盆,潜到水中摸河蚌。河水没到父亲的脖子和两腮,他的眼睛盯着河面和岸边的黄泥交接的水线一动不动,不断地朝水面吹出水花。他踩到河蚌时,就沉到水底去摸,有时碰到小的,他就用脚趾将它们从河底的污泥中夹出来。除非摸到特别大的珍珠蚌,父亲才炫耀似的朝他挥挥手。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很少跟他说话。

父亲像木瓜一样的脑袋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坚硬结实的蚌壳砸到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倚着树根,渐渐感到瞌睡了。

过了好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云层在天空堆积得很厚,空气还是那样燥热,时间像是静止了。他身上的水分早已被太阳吸干,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父亲像是和一个什么人在说话。

河的对岸是一处茂密的苇从,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椭圆形的大木盆里采苇叶。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长长的辫子缠在头顶。她不时地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擦一下额角的汗,转过身冲着父亲笑。他想,这个女人也许一直就在那里采苇子,父亲和他原先都没有看见她。

父亲说:“小心你的木盆翻了——”他的嗓门很大。

女人说:“你小心X叫蛇咬了。”

父亲说:“蛇在水底不咬人,你翻到河里,肚子就要进水了。”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女人把身体移到木盆边上,褪下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朝河里撒尿。他听见河水咕咕咚咚地响。

父亲说:“我可看见了。”

女人说:“你看见个屁!”

父亲说:“我看不见,我可听见了。”

女人说:“只怕是树荫下你那个傻瓜儿子听见你的话,做父亲的没了脸面。”

父亲说:“他不懂这号事。”

女人掖好裤子,不再吱声。

他在那棵水杨树荫下,用一根枯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装着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他看见父亲深深地潜入了河底。河面上漾开了一个磨盘大的旋涡,过了一会儿,父亲在离那个女人的木盆不到几尺远的地方露出脸来。他听见那个女人高声地尖叫一下,父亲从水面上蹿起来,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木盆弄翻了。女人像是呛了几口水,他听到了河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

女人说:“我的丈夫可在附近捕鱼。”

父亲“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一阵沉闷的雷声炸过之后,天空陡然阴沉了下来。远处,一座破庙被埋在深深的蒿草中间,和尚敲钟的声音在宽阔的原野上走了好久。

雨幕在地平线上织成了一道灰色的墙,不一会儿,一团白色的雾气将那座破庙罩在了雨中,他看见破庙周围有一些扛着锄头的农夫从河坎和大豆地里钻了出来,在雨中狂奔着。雨水在秧田里溅起的水花跳跃着朝他蔓延过来,那条大河转眼之间就让噼噼啪啪的雨珠砸得坑坑洼洼。

河的对岸,在东倒西歪的芦苇丛中,父亲和那个女人像两条水蛇一般缠绕在一起,水面上漂满了芦苇青黄的叶子,女人张着嘴在水中扑腾着。雷声响起来的时候,闪电像燃烧的树枝一样在空中飞舞着,那个女人的叫声被雨声淹没了。

他倚着树干,静静地看着对岸。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渐渐地,他对苇丛中那两个像墨鸭一样翻腾的人不再感兴趣。他看见父亲的那个盛着河蚌的小木盆在河中间打着转朝下游漂去。

雨还是没命地下着。

雨停的时候,父亲顶着那个木盆,搀着他的手朝村里走。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说。

他没有吭声。

太阳从云层中重新钻了出来,阳光被雨水过滤后不像先前那样炙人。村头的地上落满了吸饱了雨水的白白的刺树花。

院子里的沙地被雨冲得很板,那棵木桃树上溅满了泥浆。他走进堂屋的时候,看见母亲蹲在一张草席上缝被角。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对母亲说。

“孩子一定让雷声吓坏了。”母亲说。

“他蹲在一棵水杨树下,没事。”父亲说完,走到里屋去换衣服。

母亲朝他笑了笑:她俯下身咬断被角上的那根长长的白线。阳光从土墙上窗骨的缝隙中照到她身边的地上。

那阳光让他难受。

3

女人俯卧在诊所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这张急救担架似的小床的底部装有四个橡皮轮子,随着医生的手在她背脊上的腰窝里重重按下,她的柔软的躯体像浮在杯口的酒一样不停地晃动,面色红润的医生将听诊器支在耳朵上,让听筒顺着女人的背脊滑行。

医生:你小便的颜色黄不黄?

女人:不。

床头的一个简易竹篓里装满了裹着脓血的纱布和棉团,一股浓烈的血腥恶臭刺激着女人的鼻孔,女人看见门的背后有一张铺盖着白布的圆桌,桌上的扑克牌摆成蔷薇花朵的形状,余下的一叠牌在桌子的一角被洗得很整齐。

女人:医生,你也用扑克牌算命?

医生将口罩朝下拉了拉,露出刮得很干净的两腮。

医生:有没有呕吐的感觉?

女人:没有。

医生朝女人做了一个手势。女人顺从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她平躺在床上,双腿屈起,两臂伸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医生拿听筒在她的衬衣底下贴着她的肚脐往上推,女人感觉到那个冰凉的东西在心脏周围的区域内慢慢滑动,身体痉挛抖动了一下。

医生:将裤腰带松开!

女人照办了,医生紧锁双眉,目光紧盯着对面白色的墙壁,手指顺着女人腹部的曲线朝下移。女人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的腹部僵直地耸立起来。

医生(笑):不要紧张,肌肉放松。

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上卖冰棍的老人用木块有节奏地敲击着木箱。洒水车开过的时候,诊所的门前扬起一片灰暗的尘粒。诊所门边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一边用食指蘸着唾沫翻着一本很厚的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屋子里很静。风吹起墙上人体穴位图的一角。纸张在空气中发出摩擦的声音。

女人从床上坐起来,倚在墙上系裤腰带。医生将听诊器揣在白大褂的衣兜里,搓了搓手。

医生:你到楼上来一下。

女人跟着医生朝阁楼上走。楼房很旧,有几处已经出现裂痕。女人的高跟凉鞋踩在上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他们走到楼上的时候,一只老鼠顺着结满蛛网的电线爬上了屋顶。这个阁楼的窗户正对着城市中蜿蜒流动的一条黑河,一些装满木料和蔬菜的小船停泊在一座铁架斜拉桥下。女人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她看见夕阳下河对岸的店铺门口,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把一筐筐湿漉漉的东西从拖车上卸下来。

医生在屋子的另一角朝女人做了一个和刚才在楼下几乎是一样的手势,女人走到屋子中间的那张木床边,坐在床沿。

医生:我来为你仔细地检查一下,把衣服脱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在床上躺倒,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开始脱衣服。屋子里光线很暗。医生的高大的背影对着她。屋角的桌椅和柜橱在尘封的空气中显得影影绰绰的。

女人:医生,你为什么不打开电灯?

医生:电线让老鼠啃断了,电工一直没来修。

医生拉开一只抽屉像是寻找着什么东西。女人静静地躺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医生捏着一杆装有三节电池的铁皮手电筒,走到了床边。

医生:你的裤衩为什么不脱掉?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扯下了裤衩。

医生:你其实不用害羞,这种事没什么。我常常为女病人做这样的检查。

女人感觉到医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和了。

女人:医生,袜子要不要脱掉?

医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不用了。

女人听见医生的手指揿了手电筒的揿钮。一束强烈的光柱跳荡着细微的尘粒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医生举着手电仔细地检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女人感觉到手电筒的光亮在身体的一些地方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挪开了,在另一些地方,医生察看了足有十分钟之久。

医生:你和丈夫最近的一次房事是在什么时候?

女人:一个月前。

医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女人:没有。

医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女人觉得他的嘴唇离她很近,他的声音像是被她的浓密的长发过滤了一样,纯净但很陌生。后来医生在她耳边的低语使她很难听清。他的胡茬蹭在她的脸上,像石头一样坚硬,女人感觉到医生的左手压在了她右边的乳房上。女人迷迷糊糊地用手勾住了医生漂亮的脖子。

医生: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妩媚的微笑。医生揿灭了手电筒,站起身来脱衣服,他的动作太急,皮带的金属搭扣在寂静的屋里发出悦耳的声音。她看见医生强健肌肉的暗红色的影子在她的床边跪下了。

医生:我的美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深不可测的目光就让我心慌意乱我只要想到你的眼睛睁着我的眼睛就永远不能闭上你长得如此美丽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医生俯身狂吻她的脚趾、她的细长的手臂、她的乌黑的眼睛、她的散发着浓郁果香的长发。

女人:我的丈夫从来没有让我这样快活过。

时间过去了很久。屋子里完全黑了下来。海边塔楼的钟声不紧不慢地响了九下。街上混浊的路灯光衬照着阁楼微微起伏的窗帘。女人身上缀满了汗珠,医生已经在她身边入睡了。女人侧过身,推醒了他。

女人:你这儿有没有手绢,我的汗都把床单浸湿了。

医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抓起手电筒在床上照了照,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条手绢递给女人。

女人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清那是一条蓝色的纱织手绢,绢面的一角有个被烟头烫穿的焦黄的小洞。

医生迅速穿好衣服,恢复了先前沉静自信的神态。

医生:你的病症像是非常奇怪。

女人:怎么?

医生:你第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女人:十三岁。

医生:你的病眼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治。

女人:很重吗?

医生:也没什么,吃几副蛇胆试试吧。

女人:蛇胆?

医生: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毒蛇出售。

4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中午。

警车停在蝙蝠大街上那个破烂不堪的红色拱门前。一个矮个子警察站在门槛的外侧,挡住了试图进入那座房子的好奇的人群。

“现在天气太热——里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死了一个人……”矮个子警察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那些围观者并没有很快散开,他们在闷热的阳光下摇着折扇,显得很有耐心。

房间里呈现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那个在前天夜里猝死的人的尸体已在昨天被法医运走了。人的死有时和一些易碎物(譬如杯子、酒瓶之类)的破碎没有什么两样,随着垃圾被清除,一切又恢复了原先的面目。死者的妻子倚着厨房的煤气灶坐在地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极度悲伤的样子,她那苍白而又平静的面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冗长的回忆。

房间里光线充足,桌椅摆放得很整齐,一架老式的电扇在屋角吱吱嘎嘎地转动着。穿短袖衬衫的警官静坐在桌边的靠背椅子上,他的身体挺得笔直。在他身后,一名女警察正用皮尺在地上丈量着距离,然后在一个蓝色笔记本上留下记录。

警官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睛正视前方:在靠近墙角的窗户底下有一张双人床,死者的尸体在搬走之前就停放在那里。雪白的床单上有一个小小的血圈,血是从死者身体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如果那个人是被平放在双人床上,那么他的伤口可能在背部,由于流血不多,甚至很难说床单上的血印和死者被耗尽的生命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越过那扇半开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街道另一侧的那些工厂灰色的巨大房顶和建筑物,一直起伏延伸到竖着烟囱和电线杆的灰蒙蒙的天边。

警官点燃了一支烟,在桌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比那个坐在煤气灶旁的女人更多的难过。

“前天——或者更早一些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你丈夫的举止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警官问。

“没有。”女人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警官说。

女人没有搭腔,她的因饥饿和疲劳显得憔悴的脸上泛出青黄的光。也许自从她的可怜的丈夫命归西天之后,她就一直坐在厨房潮湿的地上。

“你的丈夫身体是不是一直很健康?”

“死之前他从来没有得过感冒。”女人说。

警官也许觉得站着和女人说话有些不合适,就挨着她蹲了下来。

“恕我冒昧——”警官顿了一下,“你和丈夫性生活和谐吗?”

女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女人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警官焦躁地打了一个响指,有时候,问题过早地触及这些敏感的区域反而容易受阻。

“他在和我干那种事的时候,常常一个劲地翻看电影画报。”过了一会儿,女人终于说道。

这时,那个女警察也来到了厨房的门前,她捋了一下额前的汗水,将手里的笔记本交给警官。警官把那个笔记本匆匆翻了一下,又重新合上递给他的女助手。

“死者——你的丈夫精神上是不是一直很忧郁?”

“他有一种奇怪的病。”女人说。

“什么病?”

“他看见光从玻璃窗中投射到墙上就感到紧张,我实在看不出墙上那块白色的光斑有什么可怕,可他总是一个劲儿地喘息,浑身颤抖。自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他突然犯病之后,我们家的窗帘就一直合着,即使夏天也是这样,不过,有时风还是会把窗帘撩开……”

“你丈夫在户外看见阳光也这样吗?”

“不。”

女人的眼神中显现出某种警觉的机敏,她看见那个倚在门边的女警察一字不漏地记下她的话,感到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那个姑娘,又看看警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丈夫的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吗?他又不是死于谋杀——”女人说。

“应该说……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我们想弄清楚一些细枝末节……我们总要对死者负责吧……你是不是觉得你丈夫神经有些不大正常?”

“不,他很正常,我能断定他很正常,他比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正常。”女人说。

警官搔了搔头皮。

“当然——”警官吐了一口气,“对一个人是否患有神经病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界定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神经病发病率比一九五六年整整提高了六倍,你丈夫的病也许没这么严重,可能只是一种妄想症……从尸体背部的伤口来看,你的丈夫死于非命,但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是自杀。”

“他不可能自杀。”女人说。

“不,是自杀。昨天晚上,我们接到了医院送来的验尸报告,你的丈夫在死前感染了梅毒,我们可以确切地告诉你,梅毒是从G省的一个妓女那里传染上的。为了确保市民的生活安宁,我们在几年前就建立了市民行动档案,你丈夫的行踪很早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一天黄昏,我们的一名便衣在起义大街的广场附近看见你丈夫和那个妓女待在一起。所以,我们认为你丈夫由于感染了梅毒,精神极度恐惧,导致了你所说的那个奇怪的病症,然后他选择了一种奇特的方式自杀。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是因为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胆怯,故意造出一种自然死亡的假象,把死亡的罪责推给第三者。”

“那个G省的妓女已经被我们收容了。”倚在门边的那个女助手说了一句。看得出,她一直想找机会插话。

这间厨房毫无生气,煤气灶上布满油垢,一套紫色锅子和勺子成排地挂在墙上,看不出任何日常做饭的痕迹。女人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地上,她的身架随着轻微的啜泣而颤抖,警官抓过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捏了一下,仿佛要使她更加镇定些。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太不幸了。”警官说,“不过,你其实……也用不着过分悲伤……自杀也许是你丈夫所能采取的最恰当的结束生命的方法,因为即使他不这样做,梅毒也会很快……”

“就是这么回事……”女助手附和道。

警官慈祥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头有些晕眩,也许在地上蹲得太久了。

“你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是不是害怕?”警官问。

“害怕什么?”

“我的家就住在附近,晚上,我可以……”

“不,我一点也不害怕。”女人说。

警官和他的女助手下楼的时候,那个矮个子警察仍然站在门槛外侧,驱散着围观的人群,太阳永不衰竭的光芒烤炙着长长的街道。

“……里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你们即使进去了也看不见尸体……尸体昨天就运走了……”

5

晚上,马那坐在餐桌旁翻看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的妻子一边打着长长的饱嗝,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缝。屋子里光线半明半暗,用旧的白炽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颤抖长音。

墙上挂钟镀铜的长短针指向六点,时间还早。马那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第二版上刊登着一篇追踪报道:六月二十七日,两列火车在通往G省的干线上相撞……这篇报道马那已经看过六遍了,每一次看它,在那些陈旧不堪的语汇、标题和插图中总会依稀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脸。许多天之前,马那在蝙蝠大街上碰到了这个来自G省的女人。她的深邃的目光使马那不寒而栗,她的美貌混杂着泥上和青草的气息使马那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已虚度了多年。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情妇。现在是六点零五分,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马那将会在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再次见到她。眼下,在出门之前,马那必须编造一个妻子能够接受的外出理由。

妻子收拾完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碟,将油腻腻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马那面前。

马那欠了欠身子,慢慢地进入了角色: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

“扑克牌搁在哪儿啦?”妻子问。

马那用手指了指窗台。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蒋平……”

“嗯,怎么?”妻子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擦得锃亮的餐桌上摆成一个蔷薇花朵的形状。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喜欢用扑克牌算命。

“他已经拿到了去澳大利亚的签证,明天上午搭机……”

“嗯。”

“明天上午搭机去悉尼。”

“我的命牌总是梅花A,算来算去……”

“今天晚上,我们几个老同学约好去向他道别,我……”

妻子一连打了十几个饱嗝。

“我今天忙了一整天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看起来没有什么办法,我必须去一趟,老同学嘛……”马那说着,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门,将手里的牌放在桌子上,紧张地看着马那。

“我去看蒋平。”

“蒋平是谁?”

马那这才意识到妻子刚才压根儿没在听。在妻子苛刻的目光注视下,马那只好将刚才编造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马那从妻子脸上迅速逃遁的笑意(像一次退却的洪水)中闻到塑料的气味,他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谎言一旦离开了合作者便无法存在,妻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忍心将它戳破。

“你现在就去吗?”妻子问。

“不,我先洗个澡。”

“酒别喝得太多。”妻子开始低头洗牌。马那意识到妻子的合作使他的谎言勉强幸存下来,他松了一口气。

马那准备去浴室的时候,隔壁的一个老太太掀开门帘摇身走了进来。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副主任。马那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站在蝙蝠大街71路公共汽车站的站头,在烈日下挥动着一面小三角旗维持秩序。她的身体虽然一天天衰老下去,可是在她爽朗的笑声和有力的步伐中却洋溢着过剩的精力。老人进屋后,径直走到妻子的身边,挨着她坐下,谈起了最近在中国北部发生的一次特大的森林火灾。

“东北的一片树林失了火。”老人神秘地说。

“是的。”

“烧死了很多人,毁坏了大片的林子。”

“我知道。”

“我来和你商量一下给灾区人民捐款……”

“我们家没有很多钱。”妻子果断地说道。

这个浴室很小。浴缸的旁边有一个白瓷板砌成的洗脸池。洗脸池左边的边沿很宽,上面放着一些肥皂盒和盛有牙膏牙刷的玻璃杯,紧挨着洗脸池是一个老式的抽水马桶。

马那在浴缸里躺下,头枕着双手,看着慢慢上升的水线漫过了肚脐。他又一次沉浸在不久后和情人幽会的幸福的预想中。客厅里妻子和老人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进来,马那闭上双眼,不再留意她们谈话的内容。

马那在浴缸里泡了大约半个小时,也许他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从浴缸里坐起来,用脚趾拨开浴缸下水孔的橡皮软塞,伸手从墙上的一根不锈钢横杆上取下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他的心绪完全飞到了市中心空旷的广场上。为了不使激动和喜悦来得过早,他竭力控制住体内的骚动的兴奋。浴缸里的水晃动着,在下水孔四周形成一个旋涡,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从浴缸里站起身,他感到背上一阵奇痒。也许是让蚊子叮了一口,马那想。他伸手在背脊上抓了一下,他看见指甲缝里渗着一丝血迹,他不知道是指甲破了,还是背上让他抓破了。他的一只脚刚刚跨出浴缸,一条大蛇扬着菱形的扁头挨着他的脚背游走了,它那美丽而富有弹性的身体沿着靠墙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脸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

浴缸里的水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感到头部一阵晕眩,他想起妻子因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胆,但他不知道这条蛇是怎么钻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从蛇笼里钻出来游到浴室里,还是妻子……马那觉得背上一阵刚烈的疼痛,白色的墙壁开始在他眼前摇晃起来。

外屋妻子和老人争吵的声音在浴室里形成了嗡嗡的回响,马那听见老太太破碎的嗓音发出一些互不连贯的词汇。“西伯利亚……干旱的六月……林子……空军……二十三……问题就不好办了……可怜……”

马那跨出浴缸,跌跌撞撞地拉开浴室的门,赤身裸体地冲着他面前两个女人的背影吼了一声: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

6

在一个炎热的黄昏,我说不准确切是哪一天,我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这种病说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看见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照在墙壁上,就感到惊慌失措。眼下这种病并没有对我的躯体造成任何可见的危害,譬如说它还没有影响到我的食欲,但是,在极度的忧郁中,我预感到它也许是另一个更为可怕的疾病的先兆。现在,我坐在蝙蝠大街七号的一家私人诊所里。我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兼内科医生坐在我对面,他双手相扣,支撑住不断下沉的头颅,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我想我大概已经在这个诊所里待了很久了。

“后来呢?”医生说(由于他的嘴巴一时疏忽,一缕口涎从指缝中流到了桌上)。

“后来,”我说,“后来雨就停了,我跟父亲回到家里。我推开堂屋的门,看见母亲正蹲在一张草席上缝被角。她对我笑了笑,俯下身体咬断被角上那根长长的白线。阳光从土墙上窗骨的缝隙中照到她身上,她穿着青蓝色的布衫,乳房……”

“你后来看到过芦苇荡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没有,从那以后不久,我的父亲就死了。”

“怎么回事?”

“我父亲的死是因为那些河蚌。你知道河蚌分为两种,一种是活的,用刀将它的硬壳劈开,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新鲜蚌肉。另一种是死蚌,里面盛满了污泥,也就是说只是一些蚌壳。但两者在水下摸上去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有一天,我父亲端回来满满一木盆河蚌竟全是蚌壳。这听上去似乎不大可能,但这是真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父亲吊死在羊圈里。只有我知道他的死因:在乡间的习俗中,蚌壳和性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

医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显然他对我的叙述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你读过很多弗洛伊德的书,”医生说,“我不否认你刚才讲述的那个蚌壳的故事对治疗你的疾病具有一定的价值。据我所知,童年的记忆对一个步入成年的人的精神疾病的诱发并不像弗氏所吹嘘的那样神乎其神。事实上,弗氏如果懂一点中医的话就不会那样狂妄。我想一切事物的真谛只存在于它的表面,正如一切生命都活跃于肌肤是一样的道理。你只要关注一下周围的平常事物,病症的源头不难找到。当然,这还要看你在多大程度上袒露你的内心世界。”

“我……”

“你和妻子性生活和谐吗?”

“不。”我说。

“你用不着那样紧张。”医生笑了笑,“我对你们这些具有很高知识修养的病人总是感到很为难。在治疗精神疾病这个问题上,知识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障碍。你们这些人往往会自己编造出荒诞不经的理由为疾病做出解释,什么蚌壳,恋母情结,全是自作聪明——对我谈谈周围发生的事吧。”

“前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试探着说,“我从你的诊所回家,走到马路当中发现我随身带着的一把钥匙忘在了诊所里,我返身来取,你当时正坐在屋角用扑克牌算命(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我拿着钥匙刚刚跨出诊所的门槛,就感到有人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停在马路边上刷着白漆的栏杆上看着我。过了好久,我才认出她来,她是G省乡间的一个土匪的女儿,我小时候曾随外祖父到她家去过。这件事真是一个巧合,太巧了,告诉你你也许不相信。后来我就去了她的住所,在起义大街广场附近,后来我们……”

“我明白了——”医生双手互揉,指关节咔咔作响,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现在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动。附近像是有一幢大楼正在施工,打桩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不断被夜晚的天空吸没。诊所里异常宁静,靠墙放着一张装有四个橡皮轮子的单人床。在我和医生之间的桌上,有一盆塑料花,在塑料花的阴影之下,诊所里的一切仿佛都感染了塑料的性质:桌子,墙壁,吊灯,人……

过了好久,医生抬起头来:“故事对你写小说也许很重要,可医生需要的只是一些现象,譬如说陌生人的一次奇怪的眼神,你和妻子的一次争吵,甚至梦境中出现的下雪的场景……”

“我有一次做梦梦见妻子……”

“很好,往下说。”医生兴奋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梦见妻子要杀掉我……”

“杀掉了没有?”

“没有。”

“她用的是什么凶器?一把剪刀?一根绳子?”

“记不清了。”

医生搓了搓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患了眼下颇为流行的臆想症,”医生说,“由于这种病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刚刚被发现,我们一时还搞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前些时候,有一个和你患了同样疾病的人来到我的诊所,告诉我他梦见妻子用芦苇杀人。几乎每一个病人都声称在梦中发现妻子要谋杀他,但妻子使用的工具则各不相同,有时是芦苇,有时是猪的一段肠子,有时是一条蛇。”

我一愣。

“这种梦境的出现和丈夫发现妻子有外遇有关。正如你所说,这种病对人的身体一时还构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但久而久之,人就会出现死亡和性的幻觉。”

医生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我对面的桌边坐下:“一般来说,到了这种病的后期,幻觉就像海洛因一样容易使人上瘾。他们不是沉浸在妻子和另一个男人交媾的场景中不能自拔,就是设想自己死后出现的种种现实。”

“这病还能治吗?”

医生咳嗽了一下,他侧过身擤了擤鼻涕,掏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脸,然后将它放在桌面上。我看清那是一块蓝色的纱质手绢,绢面的一角有个被烟头烫穿的焦黄的小洞。“你不是害怕墙壁上的反光吗?”

“是啊。”

“戴副墨镜试试吧。”医生想了想,说道。 SQYOsXVhfEfaJli2QP8VrTVDzhEVQSDZ8iHUivZFA2A8EydXD4qDRJAm8yo2mI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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