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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黄

九姓渔户作为一支漂泊在苏子河上的妓女船队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消亡了。民间有关它的传说却经久不息。《麦村地方志》(一九五三年版)是这样描述这个故事的:九姓渔户在官兵的追逼和当地帮会的骚扰下,它的最后一代张姓子孙在一天黎明从麦村上了岸。令人疑惑的是,这部由三个私塾先生编纂的书对那个“天空中飘逝着各种颜色”的黎明做了极其详细的描绘,但对于这几个船民上岸后的情况却语焉不详。在最新出版的《中国娼妓史》(谭维年著)一书中,对九姓渔户模棱两可的论述部分完全是《麦村地方志》的拙劣的抄袭。在谭维年教授头脑清晰的好些日子里,他为人的风度和著述的严谨曾使我默默地仿效过,可是现在呢?一旦他所论述的对象和麦村、九姓渔户这些字眼连接在一起,就会连续小断地出现错误。在那些飘忽不定的字句中间,我仿佛看见了谭教授在痛苦的晚年穿着肥大的马裤跨过一只火盆的滑稽身影。和许多其他学者一样,谭维年在那本书的第四百二十六页上,同样提到了那个颇有争议的名词——青黄。按照他的理论,传说中把“青黄”一词解释为一个漂亮少妇的名字“至少是不谨慎的”,至于有些人将它说成是春夏之交季节的代称更是荒诞不经,凭着他先天的预感和固执,他认为“青黄”是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他声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部书依然散落在民间。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充满魅惑的说法,我决定再次到麦村去。在临走之前,我在一家私人酒店里碰到了谭维年,我向他谈起了我的计划。像往常一样,谭教授听完了我的话立即对我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到了那里将一无所获。”

1

埃利蒂斯说,树木和石子使岁月流逝。对于一件四十年前发生的事,人们不至于忘记得那样快。我来到麦村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在苏子河边的一片低矮的榛树林里,我遇到了一个正在给羊圈加固木栅栏的老人。他和村里的许多人一样,对于那件“不光彩的事”不愿重新提起。悲伤的阴影重叠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皮肤看上去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在那圈散发着羊膻腥的木栅栏前踯躅了好久,老人才开始和我搭上了话,他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显得非常吃力,仿佛要让时间在他眼前的某一个视点凝固或重现。他说话时齿音很重,喉音混浊不清,这使我在记录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在我听不清楚的地方,我让他稍做停顿或是重复一两遍。

那条顶着凉篷的破船是在黎明的时候到岸的。那时正巧碰上了仲夏时节的梅雨。那天早上天气有些凉,那个姓张的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沿着泥泞的谷道艰难地朝村子里走来。从天空的东南角刮来的大风把他们吹得东倒西歪。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在他们身后,停泊在岸边的木船上燃起了大火。竹篷在火中燃烧爆出清脆的声音,这是一个精明的外乡人。他也许担心村里的人不肯收留他们而放火烧掉了那条船。

这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来到村里的时候,看见所有的大门都向他们关上了,心中忧伤,挨着他的女儿在雨中站立了很久。中午的时候,人们隔着门缝看见村头的一个给人摆渡的艄公将他们领走了。“直到现在,”老人回忆说,“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女儿好像叫小青。现在她已经老了,在后村住着,也不叫这个名。”

“以后的事呢?”

“以后的事我也不怎么清楚。他们来的时候是端午节的前三天,也许是前四天,因为老艄公的船在端午节那天翻了,死了三个人。人们都以为灾祸是这两个外乡人带来的。那个中年人一直不大说话。很少笑,好像有什么心事,也许是对村子里的水土不大习惯。”

老人对我间或提到的“青黄”这个词没有丝毫的反应。他在叙述往事时给人造成的一个奇怪的印象是:他在揭示一些事情的同时也掩盖了另一些事,最后,在我打算离开他之前,他补充说:“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到苏子河边去挑水,我有时看见这个外乡人坐在门前的一只矮凳上,呆呆地看着他的女儿在一块长满蒿草的山坡上捉蝴蝶。但在大部分日子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那扇旧松木门板早早就关上了。他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又过了两年,他的女儿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现在,苏子河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流淌,河面微微透着凉意。这条河的边缘散落着一些破旧、坍塌的棚屋,有些房子的搁栅和屋顶都深深地陷了下去。眼下正是初秋的季节,田野上看不到耕作的人群。人们聚集在墙边晒着太阳,等待着棉花成熟。村里的人(包括那些四处走动的黄狗)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事实上,我第一天到达麦村的时候,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模模糊糊知道了我的来意,然后,他们把我安置在村东的一家面粉加工厂里。这里的机器在一个星期之前坏了,被送到离村几十公里之外的集镇上去修。

我回到那座房子里,又闻到了麦屑令人窒息的粉尘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缺乏热情和好奇心的村子,不仅是那个可怜的姓张的人,任何一个来这里的外乡人都会感到孤独。时间还很早,我就在墙边的一张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之际,我突然记起了一件往事。尽管这件事讲起来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里面有一些地方想起来总让人感到哪儿不舒服。

2

九年前的一个炎热的黄昏,在通往麦村的大道上,我遇到了一个换麦芽糖的老头。当时,他坐在路边排水沟高高的土坎上,一棵楝树的阴影罩住了他。

他的模样看上去像一个正经的手艺人,面前摆着的两只竹篓由于日晒雨淋,颜色已转成灰黑。他手里握着一根竹笛,忧郁的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在他对面,西斜的夕阳将大片开阔的黄麻地染得橙红。我注意到他并试图和他说话,完全是他的神态吸引了我。我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他仿佛整整一天都坐在那里,慢慢地吸着旱烟。当我在他身边停下来,察觉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各种痕迹时,我才知道他是多么苍老。

他说他叫李贵,在横塘住。在我的记忆中,“横塘”是一个古典词学教科书中常提到的地名。他说大约在今天早上就迷了路。“这里的一切似乎已经被什么人修改过了。”我挨着他在那株楝树下坐了下来,他将手里的旱烟锅递给我。

“你的笛子好像没有膜孔。”我说。

“不过,它能够吹响,可现在我已经吹不动了。”

老人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注视着远处蜿蜒的大路和它尽头的村落,像是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

“你是本地人吗?”老人问。

“不,我路过这儿。”

随后,我们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闲聊,便陷入了沉默。我觉得这一切都非常自然。最后,老人提出能否和我一起进村借宿,我答应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沿着印有深深车辙和凹槽的大路朝村里走。我们穿过一座泥砌的院墙,在最先发现亮光的地方停下来敲门。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个外科郎中,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们,询问了一些他想知道的枝节,最后勉强同意我们留宿。他把我们带到西厢房的一间堆满干草的屋子里,拨亮了墙上佛龛里的油灯。他的脸上流露出乡下人那种特有的担心和警觉的神情。在临走之前,他说他今晚要到外乡去出诊——那里一位妇女患了湿疹。

我和老人挨着草垛斜躺了下来,我们听见外科郎中在这座房子其余的门上都上了锁,然后他就走了。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半夜时分,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从梦中被雷声惊醒。院子里空荡荡的,大门被风吹开了,咣当咣当碰撞着土墙。我住的这座厢房的窗子也没有关紧,有几缕雨丝飘到了我的脸上,我起身关窗的时候,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我似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妙。我摸到门边,重新点亮了那盏油灯,我突然发现那个换麦芽糖的老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屋子。门边的两只竹篓还在,我想这个老头也许到屋外去解手什么的,肯定没有走远。可是外面这么大的雨……到处是溪水汇集的哗哗声。在飘摇的灯光下,我看着刚才老头睡过的那堆干草上深深的窝痕,心中掠过一丝胆怯。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我在昏沉的睡意中,听到了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那个老人拎着一双破布鞋,赤着脚出现在门口,他的裤管挽过膝盖,露出一截和他的年龄和身份都极不相称的白皙的小腿。他的身上沾满乌黑的泥水。他倚在门边,突然对我笑了一下。他的笑似乎在暗示我:他所做的事没有必要向我做出解释。他走回到原先睡觉的地方躺了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他的一只脚拇指被玻璃碎片或铁钉之类的东西划破了一块,正向外渗着血。

雨很快就停了,我毫无睡意。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现在我都在思索着这件事。第二天早上,那个郎中夹着一把油纸伞回到了家里。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他说那个妇女死了。我说我大约还要在他家住两天,郎中答应了。晌午的时候,换麦芽糖的老人挑起他的竹篓向我告辞。我看见他的身影迈出了门槛,走上了苏子河上那道窄窄的木桥。许多年的光阴已经把他缩小、磨光,就像流水使石块销蚀一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一个可怜而又忠实的人。后来的事似乎证明了我的判断。一九六七年冬天,我从洛州换乘长途汽车到阿川去,无意之中,我在行车路线图上发现了横塘这个站名。当我办完事从阿川返回时,我决定到横塘去一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望这个老人,也许是为了找到我在他身上失去的一种感觉,或者是消除掉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的意念。我下车后不久,就在一片竹林背后的小溪谷里找到了他。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一个漂亮的姑娘在门前的池塘里为他拆洗被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洛州一带了解那里的方言,偶尔也去横塘看看这个老人。渐渐地,那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姑娘)便把我当成他的一个忘年的朋友。

3

我的调查一无进展。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但记忆却常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浮出水面,就像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现出来一样。在麦村的日子里,我在白天像游魂一般四处飘荡,追索往昔的蛛迹,却把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消耗在对遥远过去的悬想之中。一天清晨,我来到了九年前曾经借宿过的那个外科郎中家里,那间堆满干草的厢房又一次使我陷入了雨夜的回忆——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看不出它和九姓渔户的故事有什么关联。那个外科郎中只是稍稍思索了一下便认出了我。

他对那个“影子一般的矮个子男人”没有太多的了解。他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有一次那个外乡人患了疥疮,我跟随父亲到他河边的棚屋里去过一回。他看上去非常健康,没有人料到他会死得那么早。我记得他曾续娶过一个名叫二翠的女人。这个在我看来还算漂亮的女人并没有使这个外乡人开朗起来,阴影在他脸上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当时,村子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他在那个装满妓女的长长的船队上生活了近三十年,至少和一百个女人睡过觉。

“河里的鱼一旦上岸便会渴死,”外科郎中这样说道,“在他来到麦村的第十二个春天,光阴刚好转过一轮。一天晚上,二翠披头散发出现在我家的窗口,我记得当时我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那个倒霉的人死了。’夜晚非常寂静,那个女人的哭声和尖叫惊起栖息在刺树上的成群的喜鹊。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到河边的棚屋去看死人,当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棺材的盖早已被钉死了。那口棺材本来是老艄公攒钱买下的,现在睡在里面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小青呆呆地坐在路坎上,丧父的悲痛使她的脸色变得非常古怪。中午的时候,人们匆匆忙忙将那个姓张的人安葬了。那天下着黄梅时节断断续续的小雨,我记得雨水把漆黑的棺材浇得锃亮。事后,当二翠向人们描述那个晚上的情景的时候,手指依然禁不住地颤抖,‘他几乎一下子就断了气。’”

外科郎中用棉球擦着那把带有木柄的手术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从来没有和那个外乡人说过一句话,他的心思……也许……他的女儿……有几次黄昏的时候,我随父亲从外乡出诊回来,看见他带着小青划着一只小船在苏子河边的芦苇丛里打转。他或许一直怀念着水上的生活。”

当我询问起有关“青黄”这个词的种种传说时,他的回答几乎使我吃了一惊。“在这一带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不过,它也可能存在,在九姓渔户的船上,妓女一般分为两类,‘青黄’会不会是那些年轻或年老妓女的简称?女人们总是像竹子一样,青了又黄。”

临走之前,外科郎中把我送到门外,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一件事,他告诉我有一个叫康康的青年住在村中的祠堂里,“他也许会给你讲一些别的什么事。”

4

站在那堵行将颓圮的院墙下,我对一只木制的稻箱凝视了很久。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隔着墙头上那些在风中摇摆的马齿草,我能看见村后隐隐约约的一线青山和大片大片洁净的田野。秋风挟着半黄的树叶飘进院子,带来了寒冷的消息。

“这就是那个人的棺材。”康康指着稻箱对我说。看上去他是一个直率的青年人,他蹲在井边的一只碌碡上,手里摆弄着一些沙钵残破的瓷片,他对我拐弯抹角的提问显得很有耐心。

“那年夏天,暴雨断断续续下了二十多天,村子里的房屋和树木都浸在了水中。村里的人都逃到了山上去避水。几天后,雨停了,大水慢慢退去。一天清晨天刚亮,我站在这座祠堂的阁楼上,看着在水中露出的林子和房屋发愣,突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这边漂过来。我下了楼,蹚着水朝它走了过去。那是一口棺材。它也许是用上等的木料做成的,样子看上去很结实。棺材吸饱了雨水变得非常沉,我和弟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到了家里。当天晚上,村里的郎中到我家来,看见停在院中的棺材吓得跳了起来:‘我还以为又死了什么人。’起先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漂来,我想一定是大水冲垮了村外墓地的围栏,把坟墓托浮了起来。墓地离村子至少有一二里路,奇怪的是它像一只认路的黑狗一样径直漂到村里,第二天我和弟弟来到墓地上,果然看见墓地外侧的那个坟被洪水冲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深深洞穴,那坟包看起来像一颗开花的棉桃。事后,我们才知道它是那个姓张的人的坟墓。我和弟弟用土把那个洞穴填平,然后把坟包重新堆得像馒头一样圆。那天夜里,我们全家围着那口棺材争吵了起来。我的弟弟是一个精明人,虽说他当时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在邻村找到了一个相好,他坚持要把那口棺材改做成一张大床,留着他结婚时用。最后,我的母亲用眼泪阻止了他。她说:‘新婚夫妻躺在用棺材做成的床上就会整夜做噩梦。’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父亲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也许想把这口棺材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因为它看上去几乎和新的一模一样。最后,我们还是把它改做成了一只稻箱。在收割的季节里,我们用它来打谷子,其他的时候,我们就把它抬到屋内贮存粮食。”

“你有没有在棺材里看见什么东西?”我问。

“没有,”康康想了一下说道,“那个郎中好像也向我打听过里面有什么钱财。”

“我是说,你有没有看见一本什么书?”

“没有。”

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像姑娘一样多变的眼神中掩饰着什么心事,这一点,在他向我描述那场洪水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里面总会有一些东西吧,”我说,“那个外乡人才死了几十年——不会所有的东西都烂掉。”

康康稚嫩的脸上出现恐慌的神色,沙钵的碎片在他手里捏得咔咔作响。过了好一阵,康康从碌碡上走下来,来到我的跟前,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

“没有,我是说什么也没有,连尸骨都没有。”

我一愣。

“起先我心里也纳闷,这个狗日的外乡人怎么会连一根头发、一根骨头都不见?也许他的墓早已被人盗过了。这件事,除了弟弟和我,谁也不知道。现在我也有些害怕,有时真想把那只稻箱劈了当柴火烧掉。”

那只稻箱拘束地占据着院子的一角,菜畦中的一根牵牛花爬上了赭黄的箱壁。它仿佛是一个早已消逝的生命留下的依稀可辨的痕迹,又像是一句谚语——在民间的流传中保留下来的最精炼的部分。

5

重阳节的那一天,我在一个圆形池塘的边上找到了小青。她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美丽的容颜像一支歌谣一样消失了,又如一只鸟永远飞出了它的巢穴,衰老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她与以往的岁月隔开。

她蹲在河边的一块背风的干地上,把怀里的一沓黄纸揉皱,然后点着了火。“我在前些天就见到过你。”她对我说。我说我想找你谈一件事。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莫非是想从我这儿买几只兔子吧?”我摇了摇头。她笑了。“如果你想买一张床或是几只椅子,最好和我的男人去说。”我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木匠。

“你在给谁烧纸?”我问。

“……”

“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纸拿到你父亲的坟上去烧?”

“……”

我递给她一支烟。她接过烟,熟练地衔在嘴里。这时,那堆黄纸已经烧完了。她在一块青石板上掸了掸土,然后坐下来。这个看上去面目慈祥的女人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样难以接近,她也许早已习惯了让记忆死去,让痛苦的根在内心深处的荒原里发芽。在沉默中,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我觉得她的神情,她的黑颜色的绸布衫,她胸前鼓荡的重重的乳房都浸透在往事中间。她在吸完第三支烟后,开始向我谈起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下雪天的早晨,小青像往常一样在灶屋里做饭,她的丈夫坐在堆满木料和刨花的屋子中间。天气太冷了。他的墨绳被冻成了一团,他等待着女人在做饭时把它在灶壁里烘化。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隔着半掩的门,她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在门外陷在雪中玩耍。从瓦缝里漏进来的雪花将干草打得濡湿。她好不容易引着了火,浓烈的回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在烟雾中,她看见儿子推开门浑身沾满雪片走了进来。他好像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的父亲正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就一把推开了他。等到小青做完了饭从灶屋走出来,儿子便拽住了她的衣角。他说有一个瘦老头在门外转来转去。小青跟着他走到门外——漫天的风雪中连一只鸟的影子也看不到。小青想,那一定是一个要饭的老头,就没有理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的儿子又一次提起了这件事,他说那个老头长得很古怪。接着,他便一五一十地把那个老头的容貌比画了出来。

“我儿子说起的那个人和我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连穿的衣服都一样。那时,我的父亲已死去多年,”小青说,“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没有细想这件事,只是一整天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傍晚的时候,我的儿子就在门前的这个池塘淹死了。他是在冰上玩的时候掉下去的——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事情,可当我把这件事讲给村里的人听,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

刚劲的风敲响了林中的树叶,吹得纸烬的碎片四处纷飞。小青木然地看着我,神情肃穆,恍若隔世。我想起了一本名为《图腾与火》的书,书中提到在中国南方的一些省份,常常发生一些灵魂重现的现象。我想,在乡间,人们往往把接踵而至的灾难归咎于冥冥中的天意,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叙述包含多少可信的成分,但显然——她的迷惑和不快立刻感染了我。发生在这个僻静的山村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悬在屋檐下的冰凌,每一秒钟,它都在悄悄地变化着。

“你和父亲来到村里的时候,你母亲在哪儿?”我问。

“她或许早就死了,我没有见过她。我父亲也可能不是亲生的——可村里的人都这么看。”

“你父亲好像在村里一直不太习惯?”

“是的,那天我和父亲到麦村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了这一带的梅雨天气,村中的每一扇门都朝我们关上了……我们只能待在雨中。后来,一个老艄公答应我们住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自己睡在船上。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什么都不习惯,夜晚,我睡在老艄公的屋子里,在梦中都感到床板像船一样在水中摇晃。这个村子里女人很少。老艄公到了六十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我们上岸的第二天,老艄公把我叫到了他的船上……他把我咬得浑身是血。我回到屋子里就发起了高烧。父亲给我解开衣服,用盐水擦洗伤口……后来,老艄公的船就翻了。”

6

夜晚,我坐在面粉加工厂冰凉的磅秤上,注视着窗外疾速移动的乌云和闪烁的树影,一夜未睡。对于现在看来完全可能是谭维年教授杜撰的那个词,我丧失了所有的兴趣。而传说中那个事件的片段——一排稀稀落落的房屋,一片柳树林,一块空地,却时常混杂着童年的记忆一起侵入我的梦中。

中午的时候,我在麦村的街角碰到一个看林人。他当时正蜷缩在一扇破旧店铺的门槛上卖茶。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涎弄湿了他的袖管。他的目光注视着天空压得很低的黄色云层,辨别着他身边发出的各种声音。

“所有的事物都比人活得更长久。”看林人说。对四十年前的事,他能记住“村中每一株山药树的样子和河床里每一粒石子的形状”。正月十七的一天,也就是那个外乡人突然决定结婚的那一天,人们在清晨的时候看见这个姓张的人蹲在苏子河边,敲开河上的封冰用一把剃刀刮胡子。那时,看林人和母亲正在河对岸的林子里给新栽的枇杷树壅土。到了晌午,他看见一顶花轿摇摇晃晃地从一个山坡下闪了出来,慢慢地朝村子里走。花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轿夫们裹着绑腿,走路的架势看上去显得很累。母亲用手掌遮住耀眼的太阳光,朝村头张望着。“村里好像有什么人要娶媳妇了。”她说。

过了一会儿,花轿在河边的那间棚屋前停了下来。他看见村中的媒婆踮着小脚,比画着手势和轿夫们说着什么。在她身后,小青正把一张红纸糊在那扇泥窗的窗骨上。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个子的女人。隔着飘满薄雾的苏子河,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谁都不知道那个外乡人怎么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看林人丢开手中的铁锹,准备去村中看热闹的时候,听见母亲在身后咕哝了一句:“可怜的人,把婚事弄得像送葬一样。”

麦村的人似乎很容易忘记以往的事,时间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对这个安分的外乡人的态度渐渐变得亲昵起来。一些妇女给他送来了山枣和谷物,老人们也来到那间破屋里帮他张罗着。外乡人的脸色变得晴朗柔和起来。村中祠堂的老倌提出可以在祠堂里增设一个祖先的牌位,让这对新婚的“年轻人”在那里拜堂成亲,但是这个外乡人默默地拒绝了。他执拗地认为他的祖先不在祠堂里而在水中,他拉着那个高个子的女人来到了苏子河边,对着宽阔的水面跪了下来,吻了一下河边的烂泥。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晚上,林中那间木房的门被大风吹散了,看林人准备回村取来一些铁钉将它重新钉好。他提着马灯,踏着坚硬的冻土朝村里走,当他走到苏子河上那条窄窄的木桥上时,他看见河边的那间屋子里亮着灯光。那亮光在静谧的黑夜中将树木衬得橙黄。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一想到那个晚上的月光就使人莫名其妙地难受。”看林人说。他的眼前一次次闪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朝那片灯光走了过去,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他在那扇暗红的泥窗下蹲了下来,捅破了窗户纸。

那年正月,已经开春二十多天了,而天气却像隆冬一样寒冷。刺骨的风从落光了叶子的树梢上吹过,在屋檐和瓦缝中发出低低的回响。那个女人坐在床沿的一边,男人在另一边出神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出女人上马桶的声音,看林人看见女人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准备将裤腰带系上,男人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女人肥大的黑裤子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我一辈子只看见过一次女人的身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林人说,“现在看起来,女人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角又稀又白的胡须,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真的,可有可无——这事也许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那时,看林人伏在窗下,在闪闪忽忽的灯光中,他看见那个外乡人把女人的衣服剥得精光,然后吻她,从她的小脚趾开始,沿着她身体的中间慢慢往上。女人的身体战栗着。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她那老鼠一样可怜的眼睛中,像是在担心着一件什么事发生。男人的动作越来越粗鲁,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随后,那个外乡人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那张破床吱吱嘎嘎地响着,女人的身体像盛在杯中的水一样晃荡着。这时,看林人听见隔壁小青在睡梦中发出的咳嗽声,外乡人像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脱掉衣服,露出瘦蛇一样精赤的背脊。

“不久,我看到了一件让人纳闷的事——那个外乡人上到床上后不一会儿,又从帐子里钻了出来,他沮丧地穿上衣服,走到墙边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可怕的脸色。他点上烟斗慢慢地吸着。女人在床上低声地啜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先我想也许是那个外乡人不会干那事,但后来我才听说那个叫二翠的女人屁眼边上少了一个小洞。”看林人说。

就这样,那个外乡人在屋子里一直坐到天明。后半夜,风停了,油灯也快燃尽了,看林人在窗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天亮的时候,暖烘烘的阳光将他晒醒。

7

棉花成熟的时节,秋色渐渐地深了。这天早上,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圆形的池塘前。枯黄的树叶和草尖上覆盖了一层薄霜,鸟儿迟暮地飞走了,在它孤单的叫声中,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

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小青正在剥一只兔子。她黑布衫的对襟上也沾上了兔子的血迹。“昨天晚上,有两只兔子给狼咬死了,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村里的狼多了起来。”小青说。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炉子生上,我答应了。“我知道你在村子里四处打听我父亲的事。他已死了四十多年,我不懂那些事对你有什么用处。”她说。我笑了笑。

“你从哪里来?”小青问。

“城里。”

“城里干那种事的人也一定很多吧?”

“什么事?”

“我是说妓女。”

“过去有。”

“在我们的船上,这种事不算什么,”小青说,“可岸上的人都把它看得很重。我来这里后的四十多年,村里很少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据说外地人经过麦村的时候,也绕着道走。本来,我们船上的人都是一些本分的渔民,后来我们的祖先帮助一个叫陈友谅的土匪打过仗,姓朱的皇帝得到天下后,就下旨不准我们上岸。有一年,这一带发生了严重的饥荒,船上的妇女才开始上岸拉客,慢慢地,船队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你父亲死后,那个叫二翠的女人去了哪里?”我问。

“死了。”

“死了?”

老人许久没有说话。她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盆里洗净,搁在一只铁锅里,炖在炉子上,回到她原先待着的那个位置坐下。

“二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死完全是因为我。父亲死后,她就被娘家的人接回去了,她的家在二十里外的山脚下。有一年夏天,二翠来村里看我,顺便给我捎来了几件褂子。她在村里住了几天,刚巧碰上了那件事。那天晚上,我和二翠正在桌边剪鞋样,听到村头响起了狗的叫声,二翠说,好像有什么陌生人到村子里来。过了一会儿,狗也不叫了,我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墙上石龛里的油灯突然灭了。我起先还以为是风将它吹火的,正准备将它重新点亮,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在暗中我们谁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我感到腰上被一个尖尖的东西顶着,那个黑影把我逼到了墙角。我终于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了。那个人抬手将我的衣服轻轻一捋,肩膀上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闻到了一般浓烈的酒气,他将嘴凑在我的胸脯上……”

老人双手交臂抱在胸前,她像是感到有些冷,又仿佛沉浸在那件令人心悸的往事中,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我注视着地上的兔子的内脏,心头一阵冰凉。

“二翠像是被吓蒙了,过了好久她才镇定下来。她从屋子的另一侧跑过来,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那个人的腿。二翠对那个黑影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还没有出阁,你一定想干那种事,就和我干吧……’那个人像是笑了一下,稍稍转过身,我感到他手里的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下,二翠的手就松开了。”

“现在想想,”小青说,“二翠当初真不该那样拦他。这种事我从小就在船上看惯了,每天晚上都有一些当官的和商人到船上来,有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他们就在船舱里铺上一块草席,抱着妓女滚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将我按在地上,那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怎样害怕,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疼。在蟋蟀的叫声中,我听见二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那个男人走后,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像铁一样硬了。后来,村里的媒婆有一天来到了我的屋里,她问我是不是愿意嫁人,我说好吧,几天后,我就嫁给了现在的这个木匠。他是一个老实人。”

“所有的事情全都会过去,只有人死了不能再生。”小青说。她走到那个火炉旁,用蒲扇在炉门前扑了几下,炉火渐渐地旺了,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兔肉的香味。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屋子里的光线也亮堂了许多。我看见窗外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农妇在摘棉花。

“你的父亲是不是写过一本什么书?”我问。

“没有,他不认识字。”

“那么,你们祖上是不是有一些书传下来,比如家谱之类?”

“不知道,如果有的话,也同父亲一起埋掉了,”小青说,“这件事也许父亲知道,可他死得那样早,谁都没有料到。要是活到现在也该有八十多岁了。我总也忘不了他那张脸。我常常到离村很远的集市上去卖花,秋天是金菊,春天是栀子花。每天我卖完花回来,他都坐在门前的山榆树下等我。”

老人用手背揩了揩眼圈,呆呆地看着炉子上冒起的轻烟出神。

“我现在还是非常想他。”小青说,“有一次,我正在洗澡……”

这时,她的丈夫推门进来,小青站起身帮他把刨锤和锯子从肩上拿下来,搁在鸡埘上。木匠径自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咕咚咚地喝完。

“地里的棉花该收了。”他说。

8

一个黄昏接着一个黄昏,时间很快地流走了,在村落顶上平坦而又倾斜的天空中,在栅栏和窗外延伸的山脉和荒原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整日整夜被那个可怜的人谜一般的命运所困扰,当我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村子——它的寂静的河流,河边红色的沙子,匆匆行走的人和他们的影子仿佛都是被人虚构出来的,又像是一幅写生画中常常见到的事物。

在我离开麦村回到城里的当天,我在门廊里拿到一封信。信是一个姑娘写来的,一九六七年冬天,我去横塘看望那个叫李贵的老人时,她正在门前的池塘为他拆洗被褥。她在信中说,李贵患了一种“很严重的病”,也许活不长久了,他在临终之前,为了许多年之前结下的一面之缘,很想再见我一次。晚上,我坐在灯下重读了这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依然能够看出这封信是一个月之前寄来的。这个昔日卖麦芽糖的老人脸上凸出的颧骨和姑娘深陷的笑靥同时跃入我的眼帘。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北去的火车。

当我在竹林背后找到那座低矮的平房时,已是三天后的中午。老人倚在墙边,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盹。他很快就看到了我,扶着墙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我知道你会来,”老人说,“前些天,死神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在棺盖上躺了一个白天,晚上又醒了过来。”

我们挨着墙根坐了下来,在老人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架完好无缺的机器,它内部的每一个零件都生了锈,只是凭着惯性在慢慢运转着。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病,只是自然的衰老将他带到死亡的边缘。

“我的侄女整天在念叨你,她说你也许由于事情忙不会来了,我想你一定会来。”老人说。那个姑娘正在一根铅丝绳上晾衣服,她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

“我最近到麦村去了一次,回来后才看到你们的信。”我说。

“麦村?”

“就是我碰见你的那个村子。”

老人点了点头,他的灰暗的眼珠凹陷在眼眶里,注视着天空下飞过的几只鸟,像是要将一些光在眼前聚集起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说。

“什么事?”

“你是不是记得在麦村的那个晚上?”

“记得,我们像是宿在一个郎中家里。”

“后来下起了大雨。”

“是的。”

“那天晚上你好像出去过。”

老人怔了一下,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个姑娘走到他身边,在他背上捶了几下,老人转过身,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墙边的草丛里。他的嘴角朝两边撇了一下,做出一个笑容:“我从小就患了梦游症,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以为一直睡得很好。”

“你确实出去过一次。”我说。

“也许吧。有一次我从梦中爬起来在外面的旷野上走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的侄女才在一块麦田里找到了我。”

午后,我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下,连日的奔波已使我精疲力竭。这时,那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天气渐渐冷下来了,风雨将屋顶上的稻草打得又黑又薄,她问我能不能帮她把稻草换成新的,我虽然从来没有上过房顶,但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我干得非常慢,到了晚上,老人披着一件单衣,手里擎着油灯站在屋檐下,他的样子使我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啃空的核桃壳,我的心中掠过一丝忧伤。

我在那里住了三天。临走之前,老人坚持要把我送到竹林外,一条狗从后面追上了我们。我们走到一处断流的溪谷旁,老人停了下来。

“这一带人很少,每天傍晚我都到这里来散步。”老人说,“在黑夜来临之前,总是青黄陪伴着我。”

“青黄?”

“这是一条良种狗。它的毛色很特别,背上是青蓝色的,肚子的一侧有一个黄颜色的斑圈,看上去像一块膏药。”

我抬起头,看见那条狗嗅着田野上泥土的气息,摇着尾巴走远了。

9

几年之后,我在市立图书馆的二楼翻阅一本编于明代天启年间的《词综》,在这本书的第九百七十一页上,我偶然看到了“青黄”这个词条。

[青黄]多年生玄参科草本植物。全株密被灰色柔毛和腺毛。根状茎黄色。夏季开花。

此文献给仲月楼公 XqLeeIuaaMFJd4bfDluCu8vyKAW/U9FRheYDMfCSc0koStqfmjXtSUoc5sUSsJPu



风琴

冯金山

此刻,冯保长正从一间伞形尖顶的酒店里出来,走到了刺树林边灿烂的阳光下。他没有朝村外看——那里,秋后刚刚被收割的庄稼腾出大片赤裸的金黄色的田野。他注视着脚下的泥沼地,这些铺盖着枯草的泥地在某一时刻仿佛成了一种虚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着阳光给他以温暖。掉落了叶子的刺树林在河边战栗着,那些树木以及它们的阴影遮盖住了河床的颜色。

冯保长冯金山走到了村头圆形的打谷场上。他看见场地的边缘有一个年老的女人正用长长的竹竿钩落高大楝树上干瘪的楝果。冯保长把目光移向别处,想象刚刚看到的一幕:那些楝树的果子像羊屎一样扑扑簌簌掉在皲裂的地上,一如水珠溅落的样子。冯保长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那根钓竿吊在树枝上,在风中晃荡,树下一只竹凳,楝树的果子撒满了一地。那个年老的女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这仿佛就是最初的情形。

他看见远处田野上到处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开后慌不择路、东奔西窜的田鼠。这种慌乱的景象伴随着微弱的叫喊在村中立刻有了某种感应,冯保长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拥而至的马群。阳光和酒使他的感觉在这时发生了令人惬意的偏差。突然之间出现的鬼子的马队并没有搅乱他宁静的内心,他站在打谷场上一动没动。马蹄声渐近,灾难也渐近。所有的灾难,冯保长认为,它们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或如大地突然降雪——它们如期而至,却又悄然隐匿,阳光之下,几匹枣红色——青灰色的马在旷野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一个高高的土坡上升起来,随后又淹没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进的小船。

到处都流传着日本要投降的消息。这些消息……冯保长抬起宽大的袖管擦了擦眼屎,沿着狭窄的河床朝村东疾走,他不断调整步伐,像一只正在加速的轮子,他看见老婆正在村东的桑树林边给入冬的小麦下种。老婆的浅红色头巾在桑树末梢上一飘一闪。远处,日本人的马群腾起的细细的尘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刺刀和马镫闪闪发光。秋后一年一度的花集戏队的到来正是这样的情形:这些靠卖艺为生的人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突然出现在洁净的田野上,他们衣衫褴褛,牵着瘦弱的小驴——那些黄色或银色的锡箔装饰的队伍,在锣鼓铙钹的声音中边唱边跳来到村里。他们在小孩的簇围中毫无生气地表演,一旦得到谷物便立即收锣赶路。冯金山像一只笨重的猪在刺树林里奔跑着……在某种意义上,冯保长是这样一个人: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迟钝的酒鬼,灾难一旦降临,他所有的感觉都会变得锐利起来,正如粗粝的砥石使钢刀变得锋利一样——他将精力中最杰出的部分积攒起来,用来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灾难。

冯保长跑到村头的一堵低矮的土墙边停了下来。他感到眼前的情景包含着某种滑稽的成分:他的老婆依然沉浸在一种由熟练的操作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诗意之中,她的左手以相同的姿势来回摆动,谷种均匀地撒在地里。冯金山压低了嗓音朝女人的方向吆喝了一声。他的喊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冯金山看见自己的女人怔了一下,她浅红色的头巾微微左侧,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聆听树林里的风声。在长满衰草的土墙的背后,冯金山仿佛看到了老婆安详忧郁的目光。女人用手掌遮挡住强烈的光线,朝村里张望了一会儿,一切又回复如初。

骑兵终于来到了女人的身后。

这些身材矮小的士兵像泥塑一样在马背上颠簸着,马群不安地刨动四蹄。那些渗着血污的绷带、绑腿,静伏的树木和低低的云彩在女人身后构成了一幅微微抖动的背景。

“喔唷……”女人叫了一声。也许是那些马的嘶叫惊动了她,冯金山看见她手中的畚箕被抛出了好远,那些金色的麦粒在空中散开,像夏天黄昏的田野上无数飞动的蚊虫。女人的身体向上急速反弹了一下,便摔倒在地里。冯保长看见女人宽大的臀部富有弹性地撅起来——裤子的皱裥上沾满了潮湿的泥浆和草茎。接着便是毫无目的的徒劳的奔跑。女人迈动着小脚在桑树地里犬奔豕突的情形使他想起了围猎。冯金山看见几匹灰色的马高高抬起了前腿,露出纽扣一般整齐的马奶子跃过沟渠,几匹马在浓密的桑树林里遛了一阵,将他的女人圈住。

现在,阳光中土墙的阴影笼罩了他。这些天,不断有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传来,这些消息……冯金山开始呕吐。日本人的到来有些使人猝不及防。这个在他身边蜷伏的孤单的村落经历了无数次蝗灾和祸乱,现在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了……前些天,赵财主的家眷躲往城里也许就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冯金山感到背脊一阵冰凉。

在腐沤的酒的香气中,冯保长看见日本人推着他的女人朝村里走来,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露出楦头一样的小脚。她的目光向那些刺树遮掩的屋顶上空搜索着,不断在马前摔倒。一个日本兵抽出雪亮的刺刀在她的腰部轻轻地挑了一下,老婆肥大的裤子一下褪落在地上,像风刮断了桅杆上的绳索使船帆轰然滑下。女人的大腿完全暴露在炫目的阳光下——那片耀眼的白色,在深秋的午后,在闪闪发亮的马鬃、肌肉中间,在河流的边缘,在一切记忆和想象中的物体:澡盆、潮湿的棉絮中间,在那些起伏山坡上粉红色的花瓣中蔓延开来,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视线……女人哆嗦着,双腿绷得僵直……两腿的空隙中是一些毛茸茸错杂的马蹄……在几天之前,冯保长在昏暗的酒店里向老板的女人调情,在漆成黑色的柜台后面,那个风骚的女人跟他谈起了女人的小脚。“所有的女人必须夹紧两腿才能走路……男人总是渴望那些大腿的力气。”那个女人说。冯金山隐伏在土墙的背后,他的灼热的双颊感到土墙苔衣的冰凉的气息。在强烈的阳光照射的偏差之中,他的老婆在顷刻之间仿佛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身体裸露的部分使他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奋。

那些人和马队拖着黑色沉重的剪影,在渐近的黄昏中进了村。

王标

现在,稠密的黑暗在树丛潮湿的簇叶之间,在山谷的深处聚集着。秋天的风敲响了树木光溜溜的枝条。一些草垛和屋舍,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鸟的阴影静伏在远处的旷野里。在很久以前,王标就想象着这样一次伏击,一次真正的伏击: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马匹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山谷飞溅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从马背上跃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的天空中无法捉摸的浮尘在山谷中飘浮——现在,一切都淹没在寂静的黑暗之中。聂老虎沿着浅浅的沟壕猫着腰窜到了王标的面前:“天就要亮了,时间像是出了差错。”王标扫视着那条由碎碎的乱石铺成的大路——在它的尽头,东南角的天空透出一丝紫灰色的光亮。他撩开衣襟擦了擦黝黑的枪管上的露水,看了聂老虎一眼,在他高大而模糊的身影两侧,几个抱着长铳的年轻人正伏在草丛里打盹,他们已经在冰凉的山谷里守候了一夜。“你去将那些杂种统统弄醒。”王标说。聂老虎的身影在他面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后,四周响起了一片慵懒而杂乱的呵欠声。几天之前,在一处僻静的山坡上,王标面对着这伙刚刚召集的人马,就隐隐地预感到了以后发生的一切。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逃避了老婆的纠缠,聚集到他的身边。他们拖着猎枪在被风吹倒的野草丛中东倒西歪地躺着,睁着迷惘的眼睛注视着王标和他的副手大麻子胡六。“打鬼子的方法和打猎其实是一样的。”胡六说。寒冷的风爬过山脊,在白杨树的顶梢响起连续不断的啸声。王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清晨的微光中已经变得依稀可辨的石子大路的拐弯处,那里有几只小鸟在啁啾……这时大麻子胡六像个幽灵突然闪到王标的左侧:“来了……树篱的后面……”

王标拉着胡六在沟壕里趴下,他看见一行重叠的阴影沿着石子路朝这边慢慢移动。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叽叽喳喳被惊动的鸟的鸣叫在空中滞留了很久。王标看见四周一支支闪闪发亮的枪管像栅栏一样在沟沿上铺开。现在,黑夜的大幕已经悄悄地拉开了……秋后的田野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慢慢呈现出它原有的轮廓,王标看见那片灰色的人群的侧影逐渐清晰……就在两个人影一先一后栽入路面上早已挖好的坑槽(像房屋的倒塌)时,他听见人群中传来的女人的怪叫。有些事情在王标看来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母亲在世时常常提起的:“在地里撒下荞麦的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许多年前的一个下雪的冬天,父亲扛着一只野猪回到家中,他正准备将那只血肉模糊的猎物卸在地上的时候,野猪沉重地喘息了一声,咬住了他的脖子……王标懊丧地将手里的驳壳枪放下。“毬!”他听见大麻子胡六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在日占时期,这一带几乎所有的迎亲仪式都在夜间举行。王标领着他的那伙沾满尘土的人马朝那片树篱走去,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墙粉的气息,那些装饰着大红剪纸的货担,那些半新半旧的绿色的被褥、镜子、梳妆台、马桶和圆形的脚盆搁置在坑槽的边缘,迎亲的人群簇拥着新娘头上鲜红的遮巾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缩。两只稚嫩的灰色小驴驮着印有蓝色花纹的坐垫撒开四蹄在石子路上跑远,沿途撒下一堆亮晶晶的粪蛋。

那两个深陷在坑槽里的人,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人已经爬了上来,他们全身覆盖着厚厚的粪便,脸上被竹尖扎破的地方正朝外渗血。老头两腿颤抖着朝王标走过去,王标记得他是邻村王庄的一个佃农。

“刚才的情形可把我们吓坏了,起先,我们还以为遇上了土匪。”聂老虎嘿嘿干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是土匪?”老人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了,有如大地突然封冻。王标朝聂老虎瞪了一眼,在道路的另一侧,他看见另外几个人正提着猎枪朝那堆货担走去,他们径自掀开那些马桶或木盆的盖子,拿出染成粉红的鸡蛋和花生;在他们身后,大麻子胡六已经走到了林边新娘的跟前。王标朝那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笑了一下:“王庄的?”“是,是,”老人回过头朝树林边的那伙人瞥了一眼,“这年头迎亲,偷偷摸摸的(压低了嗓门),就像出殡一样。”

“谁成亲哪?”

“就是村头的那个小木匠。”

王标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秀气而白净的脸,一双粗糙灵巧的手,卷曲的刨花散发着木料的香气在他四周跳动着。这些往年平静生活中细碎的场景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模糊而遥远了。这时,王标看见大麻子胡六已经凑到了新娘的胸前。他想揭开那顶遮巾的手被一个涂满胭脂的女人挡住了:“兄弟,抽锅烟……”胡六接过女人伸过来的烟锅,又伸手朝新娘头上鲜红的绸布遮巾抓去。

“算了吧,胡六——”王标说,“让新娘唱支歌。”

太阳初升的光亮从山谷背后巨大的岩石上方迸射出来,当黑暗在清晨的空气中完全驱散之后,沉寂中的房屋、圆包状的草垛,和远处伸展的河流都在裸露的天空中慢慢苏醒过来。王标蹲在一处低缓的土坡上,重温想象中那次伏击的情形:那些四处逃散的士兵,那些正在倾覆之中的马匹……新娘裹着的绸布遮巾被揭开,露出处女天真烂漫的面庞。她的呼吸从嘴唇红色花形的边缘散开,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浮动。有时,一个人的出现和一个人的消失同样使人感到难受,王标想。正如春天突然在这一带的原野上降临,上涨的河水中散落的深红色的花蕊唤醒了人体肌肤的力量,王标手里捻捏着植物的叶子,感到了姑娘毫无遮拦的眼神……那战栗的腰肢……镶嵌在秋天宽阔的田野上红色的身影收拢在他的腹部,沿着他的喉嗓上升。胡六讪笑着来到王标的身边:“这个美人的奶子看上去是一对好枕头。”

这天夜里很晚的时候,一个还俗的和尚告诉王标:鬼子在黄昏时分开进了距离他们的驻地十二里之外的赵庄。

赵谣

连绵不断的琴声在延续……在残存的、被岁月弄得褪了色的漆皮的斑点中间,风琴的琴键像牙齿一样洁白。窗外,整肃、沉静的花园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墙的阴影遮盖着。那些剽悍的马拴在落满黄叶的香樟树下,在午后的阳光中喷着响鼻。几个日本人盘腿坐在草坪的一角,他们的背影像是留意着琴声,又像是注意着别处。在老式风琴沉闷芜杂的乐音(伴随着脚踏板吱吱嘎嘎的响声)中,赵谣完全忘记了时间。清晨的时候,那些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牵着枣红色、青灰色的马去河边饮水,或者驮着大捆草料走进赵家大院的农民,神情沮丧地看着他(在这个僻静的村落被日本人占领之后,所有的东西在一夜之间都像是被更改过了)。他想起家中那些早被辞退的朴实的女佣和园丁。所有和昔日相连的感觉被斩断了——在昨夜的睡梦中,他的脑海里灌满了日语中“风琴”这个词糟糕的发音。清晨,日本人军马的长嘶惊醒了他。一首歌谣在琴键下陷时发出连续的音符有如光阴的消逝。赵谣的眼前出现了如下的场景:那所大学的校园像被冰雪覆盖后的菜园,突然荒芜了;高大的榕树和紫薇树丛的背后是教堂般静默的建筑;那个昔日的琴房——曾经贮满了令人心醉的乐音,在日本人的马蹄声中,在那些想象中开阔的战场上,在枪栓拉开后发出的冰凉坚硬的金属声中,永远关闭了它的大门。一天深夜,他的母亲,一个年纪和他不相上下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走下楼梯,她狭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悄悄漫过琴身,太妙了……她说。赵谣的手停了下来,那些断断续续的余音在桃花木桌椅、在白色的墙壁、在屋内盛开的木槿花丛中被吸走了……过了一会儿,稀稀落落的麻将骨牌的碰击声沿着阴暗的楼梯传出来。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他的父亲携带着两房姨太太逃往城里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日本人的渐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他的四周是一个空旷而沉寂的院落,就像秋季河水退缩后空出的大片裸露的滩土。在临走之前,父亲捧着水烟袋在门槛外转过身来看着他,自相矛盾的浓眉突然错动了一下。“日本人就要投降了……况且,我刚刚从城里回到乡下,眼下说不上哪一座城市比乡下更适合居住。”赵谣说。琴声在延续,隔着窗口在风中微微抖动的窗幔,赵谣看见一个日本兵站在墙根撒尿。那堵墙的顶端是明朗的天空,云层堆积得很厚……在午睡醒来的时候,赵谣发现自己躺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中,温柔的阳光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他。他想将躺椅挪动一下位置,就听到了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慌乱嘈杂的人群跑过深巷,村里的狗开始叫起来。赵谣刚好来得及拉开院子的大门,一队日本兵已经拥到了他的屋前,他看见冯保长的女人赤裸着下半身,两条雪白的大腿在强烈的光线下刺得他的眼球隐隐酸痛。在赵谣的记忆之中,时间常常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错乱。“当你在睁开眼睛之后发现你待在地狱里,人就死了。”他记得家中那个年老的女佣曾这样说过。日本人发亮的刺刀,高大的马身上早已被晒干的血迹,以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膻腥气,在女人两腿之间战栗的阴影中完全被他省略了。他第一次看见女人成熟的身体。在这伙人身后,赵谣看见冯保长冯金山佝偻着身子从一个低矮的土墙下像一只老鼠逃往树林,他那荒唐而夸张的身影仿佛成了被日本占领后村庄的某种象征久久停在他的视线之中。那个完全被吓傻了的可怜的女人一下子扑到了赵谣的眼前,抱住了他。赵谣感觉到她的双腿(由于裸露得太久)正用力地夹紧他,像在父母衣襟后躲藏的孩子的脸。她的双手在他羸弱的后背上箍得很紧,像青藤的枝条嵌入树干……赵谣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在眼前的场景中镇静下来,鬼子的皮鞭已高高扬起,他感觉到脖子上一阵被火灼伤般的疼痛……

……红色的鸡毛掸子拂去风琴上细细的尘土,赵谣揭开风琴的盖子,在那张桃花木椅上坐下来。一个日本兵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双手痉挛着,老是按不准琴键。他想起了第一次坐在琴房那富丽堂皇的钢琴边,伸出十指在钢琴上不知所措的情景,那个慈祥的音乐教授微笑着站在他的身边:“你想怎么弹,就怎么弹……”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这架老式风琴丧失了弹性的琴键,耳边灌满了日语中“风琴”这个词糟糕的发音。过了一会儿,当音乐响起,当那匹想象中的神奇的马在起伏的乐句之间跳跃时,他僵直的手指才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室内的光线渐渐消退了,那盆木槿花枯萎的花蕾散落在瓦缸潮湿的泥土上。窗外,日本兵拎着酒瓶来来回回走动的屎黄色的身影飘飘忽忽,寂静之中传来玻璃器皿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昨天夜里,在黑暗之中,赵谣又看见一个女人被带到院中。这个脸上涂满了锅底灰的女人是村头理发匠的女儿,她披散的发丛中是鹰隼一样锋利的眼光。赵谣站在庭院的回廊上,看着自己笔挺的中山装的影子发愣。有时,在灾难中的幸运会成为一种耻辱,他想。晚上,这个女人的尖叫声从楼上传下来,赵谣不由自主地走上了楼梯,一个日本兵抬起枪托朝他的肩胛砸了一下,他就沿着木质的楼梯“骨骨碌碌”滚到了客厅里。随后,他听见女人撕人心肺的哭声和呕吐的声音,床板、桌椅和墙壁撞击着,天花板上的石灰粉末扑扑簌簌掉落下来。

风琴的声音依然在延续……所有的一切,战争、恐惧、屠杀和愤怒都在琴声中变得遥远了。赵谣完全能够感觉到那些昔日挥舞着军刀,在马上东奔西突的野兽听懂了他的曲子,在他由于疲倦或是走神偶尔弹错了某个乐句的时候,窗外那些正对着他的背影就会转过身来……他完全习惯了那种纯粹产生于演奏者和听众之间默契的喜悦,在音乐的间隙,在那些日本人假意或者真心地拍了几下巴掌之后,他的意识中萦绕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协调的感觉。一方面,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那双手毫无感觉地敲击着琴键,同时,那些低沉或激昂的乐音又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攥住深邃的内心,像盛开在荒草中的一枝带毒的花蕾使他沉醉……他想起了这架老式风琴第一次出现在客厅里的情景:家中年老的仆人压低了嗓门悄悄问他:“那只木匣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冯金山和王标

现在,夜色正潮。冯金山沿着漆黑的河道朝村外跑了好一阵,才像一只狗一样停下来喘气。他听见河床淙淙的流水在黑暗的旷野里喃喃自语,静悄悄地隐伏着,在他身体的四周到处流淌。月亮刚刚升起来,在天边紫灰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稀看见那片山谷浓重阴暗的外壳。他撇开那条被行人的脚步踩得发白的小路,钻进了矮树林。他的脸、手背和脚踝被树枝、荆棘丛和开镰后庄稼露出的坚硬的残根划破了,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冰凉的秋风迎面扑来钻入他的肌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村里的理发匠一瘸一拐地来到他的屋前,冯金山叼着烟斗坐在门槛上问他。晌午的时候,阳光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中,天色阴沉。“日本人抓走了我的女儿……”理发匠说,他走到冯金山跟前,挨着墙脚坐在地上。“我的女儿从村后埋山芋的地窖中出来,到村里找东西吃,在村头碰见了鬼子——我看见鬼子把她掳到了赵家大院。”

“我的老婆也在里面。”冯金山说。

“老婆也就算了。”

理发匠叹了一口气。在屋前的空地上,树叶的残片在风中贴着地面飘动,一只猫在拨弄着空的玻璃瓶。

“这些天,村子里又响起了那种像牛叫一样的声音,那声音真叫人难受,在夜里,我的耳朵、头发,整个屋子里都被它灌满了,我常常在梦中惊醒过来。”

冯金山没有吱声。

从赵庄赶到王标那伙人的驻地约有十二里的路程。冯金山跑到一座窄窄的石板桥上,放慢了脚步。桥上灰蒙蒙的流水斜斜地通向远处夹岸的树林,赵庄飘飘忽忽的灯光已经被越来越浓的黑暗吞没了。风琴的声音像个幽灵一直在背后追赶着他,在那些黑魆魆的坟堆、起伏绵延的丘陵、倒塌的砖窑烟囱的上空萦绕着。在他身边向后飞驰的夜幕中,冯金山不断在一些溪壑和稻田里摔倒,他浑身沾满了潮湿的泥浆和香苞树成熟的花籽。“鬼子好像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王标说,“我们在七里店的官道上守候了一夜,连鬼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天快亮的时候,撞上了一班迎亲的人。”昨天中午,王标带着大麻子胡六突然出现在村头的一棵榆树下,起先冯金山还以为是两个染布的手艺人,他们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下一前一后走进了冯金山的院子。“那真是一个漂亮的新娘,”大麻子胡六说,“所有的娘们都是骚货,那沉甸甸的奶子真是一对好枕头。”冯金山从床下抱出一个瓦罐,揭开风干的烂泥盖子,给王标斟了一碗酒。“鬼子是那天午后进村的,”冯金山说,“我那天喝得烂醉,好像有消息说日本人就要撤退了,那班人马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一下子出现在村头——”

“鬼子来了多少人?”

“大约二十来个。”

隔着门帘,冯金山只看见大麻子胡六拎着两支盒子炮,懒洋洋地斜倚在院中的一堆柴火上。“那天下午,我的老婆正在村东的麦地里……”“你有没有注意鬼子的那些枪炮?”王标说。“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些马……”王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在盘算着一件什么事。他抬头注视着屋顶筑巢的燕子,有一些枯草和泥块的细微尘粒掉落下来。“这些天,村里有些什么事?”冯金山托腮想了一会儿:“村头的理发匠死了——那天早晨邻居看见他的脖子上被刺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一床,他的女儿让日本人掳去了,还有,我的老婆……”冯金山像一只被围困的狼在山谷中跳跃着,在山谷的深处,道路变得非常崎岖,到处都是低矮的藤蔓植物和腐殖的烂叶、野果,以及被雨水冲刷成的深长狭窄的溪沟。大片刺梨树黑色的枝条缠绕着他(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刺梨树在春天开着白色的花堆满了山冈,在秋后结成酸涩的果子)。天刚一擦黑的时候,冯金山在慢慢消失的微弱光线中,看见鬼子灰色的影子正悄悄地穿过赵家大院门前的竹树,朝村西移过去。那些温驯而漂亮的马甩着长长的尾巴走上了通往江边的官道。冯金山远远地跟随着这些马群沉重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赵谣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他的眼前一阵晕眩;一个巨大的阴谋正悄悄地在寂静的黑夜中潜伏。王标擦了擦嘴角胡须上酒星乳白的泡沫,朝前欠了欠身子,压低了声音:“后天早上,鬼子要到江边的船上运东西,我们准备打一次埋伏。”

“什么地方?”

“多尚庙。”

“那儿离村子太近了,只有二里——”冯金山说。“你的村子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把他们收拾得一个不剩。”“可是——”冯金山锁紧了眉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冯金山说,“可是——我们这一带到处都是鬼子。”王标大笑起来:“你他娘的完全叫鬼子吓破了胆。”这时大麻子胡六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天已经快黑了。冯金山不再吱声。他注视着对面这个无所顾忌的年轻人,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近似的骄傲的脸——在风雪弥漫的树林里,常常可以看见他提着猎枪踽踽独行的模糊身影。“什么声音?像一个女人在哭。”胡六警觉地问。“有人在弹风琴。”冯金山说。

冯金山赶到王标那伙人驻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高了。在一处松林的背后,他看见了一排像鸡棚一样低矮的房屋,隔着菜畦的篱笆,他看见那些棚屋旁有一个竹舍亮着灯光,一个和尚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标那伙人在十几天之前就驻扎到王庄去了。”和尚说。

“王庄?”

赵谣和冯金山

午后,赵谣坐在客厅的窗前,一种强烈的躁动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时间对他来说是凝固不变的,消逝的光阴总是按照同样节奏重现相似的场景,他的双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不得不把一个曲子的开头弹上二十遍。有些时候,他喘着气,停下来吸支烟。客厅里巨大的玻璃镜映照出他颓唐的脸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天刚亮的时候,赵谣从屋外的竹林里解完手出来,碰到了冯金山。当时他正拖着一头花白的乳猪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几个持枪的日本兵拦住了他。在清晨没有完全褪尽的蜃气中,他瘦弱的身影显得有些不真实。赵谣想起了成熟的稻田边为了驱赶麻雀在一根竹竿上挂着的空荡荡的衣服。院前高大的樟木树上弥漫着斑斑点点的阳光,几只小鸟在树丛中呜咽。他看见一个日本兵在冯保长的身后拍了他一下,冯金山的身体突然朝空中蹿动了一下,像河水深处泛出的一只木质瓶塞。日本人笑了起来,牵过那只乳猪,朝冯金山挥了挥手。他的沉重的背影像是被地面上枯萎的草皮粘住了,脚步缓缓移动着,他的心中也许一直记挂着他那倒霉的老婆,赵谣想。冯金山走到赵谣的跟前,这些天冯金山一下子老了许多,疲倦和沮丧似乎在他脸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眼珠像知了一样从巨大的脸壳中凸现出来。在他散乱的目光中,赵谣发现冯金山的嘴角微微努动了一下。他们穿过茂密的竹林,看见了不远处汩汩流淌的河水。他们在河边干涸的沙坎上坐下来,好久没有说话。隔着河岸上的一排枯柳,赵谣能够嗅出河湾的气味,斜斜的光线懒洋洋地依附在像镜子的残片一样颤动的河面上。“我的老婆——”冯金山脸上的肌肉费劲地抽搐着,他的手指已经在草地上抠开了一个浅浅的洞穴。“她一直被关在阁楼上,和那个理发匠的女儿在一起——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过她们了。”赵谣说。“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冯金山说。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几个日本人在院中架起了劈柴,尖尖的火苗慢慢地从潮湿的木器中升腾起来,裹着浓烟,把黑色的木屑的灰烬送往空中,有一些树叶烧焦的碎片飘进窗户。现在,樟木树阴影像被吞食过的巨大的桑树的叶子,遮住了客厅的一角。令人窒息的烦躁有如不安的睡眠,有如某种记忆的突然消失。赵谣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令人费解的梦,在梦中,他看见一条蟒蛇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吞食自己的尾巴——如果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下去,结果又怎样呢?“我的老婆——”冯金山说,“鬼子怎么弄她?”赵谣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球感到那些陡然间消失的锋利的阳光绿色的影子像水中滴落的油垢正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周围一片漆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散发着单调而稳定的气息。在悬浮于河水上空清晰的流水声中,他听到楼板、衣柜、桌椅、整个房间都在剧烈地震荡着,天花板上的石灰噼噼噗噗掉落在地上。女人的尖叫和呻吟每天都会从阁楼上传下来,有时,赵谣觉得这些声音像日复一日的闹钟的鸣叫,渐渐使他感觉中最锐利的部分变得迟钝。“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赵谣想了一会儿,说道。

明天早上鬼子去江边运东西你知道去江边的官道上有一座庙门前有几排紫穗槐树那座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游击队的王标昨天到村里来他说要在多尚庙打一次埋伏日本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打仗又不是打猎他们接上火村子就毁了那个庙离村子只有二里你想个法让鬼子绕开那儿去江边的路有好几条——

在断断续续的风琴声中,冯金山颤抖的嗓音一直缠绕着他,他看见那条半明半暗的长廊中一个日本人的影子正朝客厅的方向挪过来,那个影子在呛鼻的烟雾中变得影影绰绰难以辨认。当赵谣离开冯金山往回走的时候,在竹林边碰到了一个日本人,他显然已蛰伏在密密的竹林里窥探了好久。他的脊背一阵冰凉。现在,日本人像一堵墙一样在他背后的楼梯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背后的这个鬼子是不是在竹林碰到的那个,不过这也许已无关紧要了……他的手老是按不准琴键,他注视着风琴像牙齿一样洁白的琴键,不断重复着一个曲子的开头……他的衣服湿透了,双手僵直……从午后到现在,恐惧和烦躁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他勉强弹完了一个曲子,转过身,他看见那个日本人对他笑了一下,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一切都是预想中的情形,就像令人担心的事早晚要发生。傍晚的时候,他被日本人带到了一个宽大的房间里,这儿原本是母亲的卧室。在过去的岁月中,他的母亲一直躺在靠窗的木床上,赵谣注视着那片床板拆走后腾出的空空荡荡的角落,记忆之中母亲的体香仿佛一直残留在那儿。现在,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朱漆的圆桌上蒸发的菜肴的香味伴随着窗台上飘进来的树脂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墙壁上布满了蜡烛飘忽的影子,一个高个子日本翻译坐在赵谣的身边,在他面前的杯中斟满酒。好久没有像样地吃过东西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胃中一阵痉挛似的疼痛。所有的日本人都看着他笑,那个翻译将酒杯一次次伸到赵谣的面前,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使人昏昏入睡。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日本人的盛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日本人的笑有时像桌上烤乳猪的油脂一样凝结住了,他们在暗示……等待着。母亲临终的时候,一个仆人把他带到这间熟悉的屋里,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的夜晚,他看见成群的蚂蚱和蚊子在尸体的气息中从树荫、墙脚聚拢到纱窗前。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赵谣感到房间像倾斜在河面上的小船一样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梦境中的事物:杯盘晃动,烛光摇曳,日本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宁静。他看得出那个日本翻译的笑是装出来的,他想起来冯金山那张不真实、沮丧的脸也是伪装的,他所有的忧虑和恐惧都是为了那个女人,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的脑袋滑落到椅子的一侧,他看见日本人灰蒙蒙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在昏沉的醉意之中,在微微颤抖的烛光椭圆细长的影子中间,他感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就像一个钢琴家将一首单调的练习曲弹上多少遍对于他日后腐烂的躯体毫无意义一样……

赵谣和王标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些鸟被惊动了……”

“传说中那座破庙常闹鬼……”王标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现在正是午夜时分。那座颓圮的庙宇灰黑色的影子已经出现在紫穗槐丛的背后。王标领着他的那伙人马绕过一排排低矮的树丛,走到了庙前闪闪发亮的池塘边。秋天寒冷的风吹得树叶、枯草纷飞,他们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些铁器清脆的碰击声,在寂静的旷野里回荡。王标注视着微微战栗的树篱和远处深灰色夜幕的背影,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使他久久回味:扁圆形的紫红色嘴唇散发着幽幽的野果的香气;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马匹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凄厉的叫声;那一对饱含奶汁的乳房,深褐色的乳头与嘴唇之间白色的水线……她的胸脯在浆得铁硬的上衣上磨蹭着,马蹄的掌心铁撞击着飞溅的碎石,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无法捉摸的浮尘在空气中飘浮……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他们已经来到了庙前,在冰凉的夜色中,他们能够隐约看见庙前的石狮和屋顶瓦片被风掀掉后露出的栅栏般的椽子。

现在,王标那伙人已经出现在狭长的沟壑中,黑暗中他们的咳嗽声和油漆桶之类的铁器碰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赵谣趴在庙中一扇透风的木窗前,庙中飘满了烂稻草发霉潮湿的气息。现在,皎洁的月光清澈如洗。那群稀稀落落的人影已经走到了池塘边上,赵谣看见了王标高大的身影,他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走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看起来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信心。远处,村落影影绰绰的轮廓依稀可见。那伙人走到了庙前的一块空地上——那儿原来是庙宇的一个宽阔的围院,现在,倒塌的砖墙露出凸凹不平的残迹。突然,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聂老虎——这个方圆几十里力气最大的人像一尊泥塑一样挺立不动了,有如正在匆匆行走的路人由于想起了一件往事而收住了脚步。他模糊而夸张的身影在寒风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像大山轰然塌下的一角向前跌倒。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候,赵谣看见了老鼠四处逃散在墙壁上留下的黑乎乎的影子。在浓烈的硝烟的香气中,被机枪震碎的砖块和瓦片像雨点一样飞溅到他的脸上。迷蒙的月光下,他看见王标挥动手臂,那伙人簇拥着朝庙前冲了过来,在他们的身体像开镰后的玉米秆纷纷倒落腾出的空隙中,赵谣看见有几个黑影已经窜到树篱的边缘。

大麻子胡六浑身是血,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到王标的眼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他娘的怎么回事?”王标没有吱声。寒冷的黑夜黏附在他的脸上,血腥的空气,硝烟,呼啸的弹流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四处弥漫,有如大雨初至。在闪闪发亮的池塘的边缘,那几个伏在围埂上的猎手正朝庙宇的方向瞄准,宁静的神情仿佛是在丛林里打鸟……这是一场真正的伏击。在鬼子枪声暂停的空隙,王标意识到自己半跪在一条浅浅的水沟里,残留的溪水和泥污使他的双脚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在天空消散的硝烟中,他看见身边只剩了十几个人,那些猎手猫着腰大声喘息着朝他围拢过来。四周一片漆黑。王标凝视着寂然无声的旷野,母亲的话依然在他身边延续:在地里撒下荞麦的种子,却收获了一袋芝麻。透过纸糊的窗格,他看见父亲驮着沉重的猎物出现在村前齐腰深的雪地里。他的身后拖着一长串歪歪斜斜的足迹。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了。一簇斑驳的马的影子出现在左侧的榆树林里,鬼子的马队带着一缕马刀的亮光开始朝池塘边掩杀过来。钉了薄蹄铁的马蹄在砖堆中发着沉闷的声响,在马奔跑时肌肉的摩擦、皮制品、鞍辔和金属的碰击声中,俯卧在马背上的闪闪烁烁的骑手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颠簸着。“喔唷……”王标听见身边有人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仿佛看到戏班舞台上另一出剧目的重新上演。鬼子的马队已经冲到了他们跟前。大麻子胡六摇摇晃晃朝前走了几步,在几声零碎的枪声中,有两匹马在池塘边栽倒了,那些黑影跌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麻子……”王标叫了一声,一股鲜血飞迸到他的脸上,鬼子的马蹄掠过他的头顶……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到处都是尸体……天边泛出紫灰色,月亮隐没在光秃树梢的背后,赵谣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在那些血污和尸体中间,他战栗的双腿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在稠厚的血腥中,在被鲜血浇得湿漉漉的草丛中,赵谣看见了一副熟悉的面容:这个本分的小木匠什么时候加入了王标的队伍?在他的记忆深处,在那些飘散着新鲜木料的刨花中间,那张像女人一样稚嫩、柔弱的脸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随后消失了。在他躯体旁边,一个鬼子朝空荡荡的油漆筒踢了一脚:“咣咣当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走了很久……

尾声

一九五〇年八月七日,冯金山在留下一份自相矛盾的供词后,以汉奸罪被处决;一九六七年春天,赵谣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被押往刑场。他隐姓埋名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居住了多年。那年夏天,江南一带发生了罕见的洪水。大水消退后的第二天,赵谣照例来到小学门前修钢笔。他发现日复一日伴随他的音乐课上的风琴声突然中断了。一个学生告诉他,风琴在洪水中淹坏了……早已消失的烦躁和不安又一次笼罩了他。几天之后,赵谣在教室里修理那架陈旧的风琴时,他熟练的动作和惘然若失的神情引起了一个女教师的注意…… XqLeeIuaaMFJd4bfDluCu8vyKAW/U9FRheYDMfCSc0koStqfmjXtSUoc5sUSsJ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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