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家访

文婉琳没想到她随口的一句话，赵明哲果然找来了七、八个男孩子让她相看，但是一个都不是，看着他们一个个挨着墙站着，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婉琳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和他们谈了几句，又把自己带来的水果分给他们吃，这才打发了他们。赵明哲倒是高兴得很，一直在说自己如何用心去找，文婉琳打起精神陪他聊了几句，就送走了他，其他老师寻她开心，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想到这样一来，没来由地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将来不知道如何还法，就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装作去看一本《足球教学课程》，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翻看了几页，正想着足球比赛那么精彩，为什么训练又那么枯燥，刚才见过的一个小男孩回转了来，明明是找她，说话又吞吞吐吐的，文婉琳听了个大概，原来那个颠球的孩子，名叫朱小豪，上五年级了，家长和老师都不同意他玩球，只好偷偷摸摸地踢，还得瞒着他爸爸，要不然就是一顿揍。文婉琳听他说得郑重，就保证不告诉别人，还和他拉了勾，人是打听到了，但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开心，她把那本《足球教学课程》合上，书的封面上是一个金发的外国小男孩，穿着德国队的球衣，正在草地上快乐地玩着球，婉琳看了一眼，不知是什么心情，把书丢到抽屉里，呯的一声关上了。

快放学的时候，文婉琳就去找了朱小豪，不管怎么样，先谈一谈再说，但在人不在教室里，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他一个人去了高新区体育场，据说是要去找那几个大孩子算账。文婉琳吓了一跳，又不好去跟他的老师说，便急急忙忙请了假，搭了一辆公车也去了高新区体育场。

高新区尽管在另一个区，其实并不算远，有一个很先进的体育俱乐部，一块正规的专用足球场，是高新区各年龄段足球队训练比赛专用场，还有一些不是很好的场地，几个人一只球，就可以使劲地撒欢。

有一只皮球飞出了场地，落在草丛中，远处有几个孩子叉着腰相互指责，球落下时惊醒了正躺在树荫下的一个人，他掀起盖在脸上的一顶大草帽看了看，懒懒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泥土，正要往回走，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哗啦啦地响，踢球的孩子在场地中指着他喊：“喂，那个老头，把球踢过来！”

那人浓髯满面、邋里邋遢，看不出有多大年纪，闻言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皮球，那眼睛像是睁不开似的，猛地抬腿踢了一脚球，砰的一下，右脚背正触在球上，那球又快又直，倏地一下从场地外直钻入一侧的球门里，球网随之剧烈地抖了几下，被安排守门的那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皮球入网，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其他人也忘了去捡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孩子摸着头道：“电梯球？妈呀，这也太凑巧了吧！”

那人看也不看，踮着脚跳了几下，把飞出去的一只拖鞋捡起套回脚上，自语道：“说谁老头呢？”说罢便若无其事地走开，手臂悠闲地摆动，钥匙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留下那几个孩子在身后面面相觑、惊讶不已。冷不防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路边跳了出来，紧随着他边走边说道：“你等一等，我姓文，是明德小学的体育老师，我们要组织一个球队参加市里的少年足球选拔赛，我看你球踢得不错，来给孩子们指导一下怎么样？喂！你等一等……”她的话声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那人自顾自地往前走，压根没有理会文婉琳，也没有搭腔，婉琳再三恳求，絮絮叨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人开始显得不耐烦，停下来对着她道：“好了，你到底有完没完？是谁告诉你我会踢球的？”

文婉琳指着刚才的球场，很有把握地道：“我都看到了，难道那一脚是假的？”

那人冷笑出声，不屑地道：“就是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东西，都有假的，那一脚算什么，老实讲，你也会，多试几脚，总有一次蒙对的，这就是足球。”

文婉琳紧抿着嘴，有点生气，说真的，她实在不喜欢这人的态度，除了刚才偶然露的那一脚，他就是一个最普通的路人，不，比路人还要普通，像行尸走肉。

那人说完了话，正眼都不看文婉琳，懒洋洋地擦着她身边走了过去，婉琳并不甘心，不等他走远，转身说道：“那好，假如我也能踢出那样的球，你就要答应做我们队的教练，怎么样？”

那人越走越远，撇下一句话道：“那好啊，就这么说定了，我会等你的。”他说着停下脚步，回头咧嘴笑了一笑，说道：“不过就算请了我也没用，除非你们队里有齐达内，不然怎么都踢不过高新区队的，嘿嘿！”

文婉琳也在微笑，不过自己都觉得笑得十分勉强，像是故意要和他对峙，心想：“又是高新区队！赵主任这么说，这个人也这么说，我们队里自然不会有齐达内，难道高新区队会有？”在这一刻，她仿佛有点动摇了，似乎在对自己说：“说实话，你真的行吗？”

文婉琳并没有在高新区体育场找到朱小豪，空手而回，当她晚上上门家访时，看见小豪已经回家，才放下心来。

小豪的父亲是个结实的汉子，鼻正口方，很热情地为婉琳沏茶倒水，打发儿子回屋做功课，婉琳与他寒暄，直接把此行的目的说了，也谈了自己的想法，小豪爸爸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头，但是等到文婉琳说完，他却沉默了，把头深深地低下，可以看到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小豪妈妈在婉琳来的时候就一直抱歉地说家里乱，落不下脚，等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挨着丈夫坐下了，对他说道：“老师大老远跑一趟，小豪又那么爱踢球，我看你也不要太固执了。”

小豪爸爸不耐烦地道：“你知道什么？”说得小豪妈妈也低下了头，轻声地道：“我自然知道。”小豪爸爸一时间语塞，对于她，他当然什么都瞒不住，沉思片刻，他对文婉琳道：“文老师，我能不能给你看一样东西？”

婉琳自然是马上答应了，小豪爸爸回屋取了一口大纸箱，沉甸甸的，放在茶几上，问她道：“文老师，请您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

文婉琳笑着说自己猜不出，小豪爸爸不言语，打开纸箱，从里面取出一件件奖杯、奖牌、证书，铺满了一桌子，东西都是胡乱放在箱子里的，上面还有不少灰尘，看上去主人并不是很珍惜它们，小豪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一言不发地拿了一块抹布，细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文婉琳一样样地看过去，有些吃惊地道：“您是……”

小豪爸爸叹息地道：“不瞒您说，我原来是省技巧队的主力队员，这些都是我在省、市、国家的比赛中获得的奖牌和荣誉，还有一些，前几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文婉琳禁不住问道：“您真的不觉得可惜吗？可这些是用多少汗水才换来的！”

小豪爸爸被一句话触动了心事，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付出的何止是汗水，我原来一直以为，运动就是我的生活，过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它并不是。当年，在我还是主力队员的时候，也曾经风光过，荣誉和表彰都给了我，但等到一过了颠峰期，又受过几次大的伤，就再没有一个队愿意要我，在真正需要面对生活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除了运动，我什么都不会，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找工作，想要从头再学，也已经来不及了。文老师，我知道您说得对，孩子是要有一个梦想，有了梦想他就会变得和别人不一样，我之所以反对他踢球，不是我不疼他，我只是不希望他走上我这条老路！”

文婉琳在来家访前着实做了一些准备，她以为这样足以说服小豪的家长，但当她面对一桌子的奖杯奖牌时，准备好的话就在肚子里，却是说不出口，于是向小豪妈妈手中要过抹布，沉默地拭擦起奖杯上的灰尘，小豪爸妈想着各自的心事，不知道是不是闲置太久的缘故，不管她怎么擦，总感觉擦不出原先的色彩。在告辞的时候，文婉琳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小豪的房间，发现他并没有在做功课，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他的一只眼睛，看见文老师在看他，便立即将门关上了，可是在后面的几天里，只要一想到朱小豪，婉琳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这只眼睛。

小豪妈妈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握住她的手说道：“文老师，你要知道，他爸爸从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那么乐观，话也多，对什么都充满了信心，我也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上他的，文老师，您放心，我会慢慢地想办法……”

文婉琳感激地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小豪妈妈算不上很漂亮，可是白白净净的，讨人喜欢，一双手很小、很柔软，婉琳突然间觉得小豪爸爸说得不对，这些年来，他也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了很多。

尽管小豪的妈妈给了文婉琳信心，但是组织足球队这件事，并不如她预先想的那么顺利，好几天过去了，才有了七、八个小队员，高矮胖瘦都有，站成一排，其中有一个又高又胖的，挺直了腰杆快要赶上婉琳了，名字叫做陈柏宇，婉琳问他为什么要来踢球，他摸着后脑勺，笑嘻嘻地说妈妈让他来减肥，文婉琳听后，也不禁要哑然失笑。

器材室里只有几个瘪了很久的皮球，没有训练用的标志盘、跨栏架，就用其他东西代替，呼啦圈倒是现成的，她用彩条铺在地上充作便捷梯，但没几天就被孩子们踩坏了，只好放弃不用。好消息是磨破了嘴皮子，总算把田径场暂时保留了下来，每天下午放学后，训练两个小时，孩子们倒是很欢乐，小野马似的追着球跑，追上了，不管怎样，就是一脚，往往把球踢得不知去向，文婉琳把哨子吹得再急也没有用，有时候她简直觉得再吹下去自己就要断气了，看着那群簇拥在一起的“球员”，真是既好笑又无奈，于是便想到了给从前带过她的徐教练打个电话。

“婉琳啊，你怎么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足球这种事，要搞起来可是不容易的，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不管结果怎样，都不要放弃，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是，教练，我知道了，可是我现在急需一些器材。”

“这个没问题，你回队里先借一批去好了，可是有比器材更重要的，就是给孩子们找一个有经验的教练员，这种事情，经验和能力一样重要，就凭你看几本书，那是瞎搞，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我也知道，可是时间紧，要找正规的教练，就要报批、调动，根本来不及。”

“嗯，我想想……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他名叫雷海，是我省最好的足球运动员，以前曾被国家队看上过，不知道为什么没去成，不过我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去打听一下，兴许还能找得到他。”

“……”

“喂，婉琳，你有在听吗？”

“啊，有，我有在听。”

“婉琳，一场足球比赛有九十分钟，现在好比是比赛刚刚开始，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行了、放弃了，那么就算裁判的哨声没响，你的比赛也已经结束了，明白了吗？”

“是，教练，我明白了，谢谢你。”

文婉琳挂掉电话，她想到了在高新区体育场看到的那个踢球的人，他会是教练所说的雷海吗？婉琳摇了摇头，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发笑，因为她始终没有办法把“最好的足球运动员”和那样一个人联系起来。

从周书贤校长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田径场上的情况，这时周校长正把窗户关紧，回到座位上。桌前坐着赵明哲，他探了探身子，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周校长，文老师她还在带着孩子们训练吗？不如把足球队解散了，让她到我的年级教书好了，我也可以指导指导她。”

周书贤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目光直射过来，赵明哲情不自禁地靠到椅背上，这样可以离开他的视线远一点，周校长说道：“当初同意搞足球队的也是你，现在既然已经搞起来了，再叫她放弃，她会不干的，要是再来我这里闹，那怎么办？”

赵明哲有点着急地问：“万一她真的打进省里的邀请赛呢，那综合实验楼不是盖不成了吗？”

周书贤摆了摆手，说：“你去看看她那几个人，怎么打得过高新区队嘛，我敢说，她连场上的十一个人也未必选得出来，现在也只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而已，放心吧，对了，你伯父近来可好？”

赵明哲听他提到伯父，立即来了精神，连眼睛里都像在发着光，说道：“他最近也在忙比赛的事，经常跟我提起你呢，说是好久没有跟你下棋了，等他这段时间忙完了，我去约个时间，你和伯父再好好地杀上一盘！”

周书贤笑了笑，微闭起眼睛，手指头在桌面上轻叩，好像正拈着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