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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头悬梁,锥刺股

周氏一番话说得无比强硬,但对于她而言,其实已经算是服软了。

大伯母冷冷地瞥了周氏一眼,不咸不淡道:“看妹妹说哪儿去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只是我家大郎读书刻苦,却连补脑的核桃和豆腐脑都没钱买……唉,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周氏闻言想要发作,却被沈溪拉了拉衣袖,这才冷哼一声,不去理会王氏,径自低头收拾起房间来。

王氏乃是沈家长子沈明文的妻子,由于丈夫是秀才,一只脚算是踏进士绅阶层,因此平日最喜欢端架子,掌管一家大权的老太太对长房也是偏爱有加。

沈家有五子,都是老太太一人所生,按说不会出现什么厚此薄彼的事情,可偏偏对长子长孙,那叫一个细心呵护,全家人一年到头都是野菜粗粮度日,而大伯沈明文却是沾荤带腥,家中小灶每天都没有绝过,连带着王氏和她的三个子女都沾光。

再者,沈家共有七个嫡孙,算得上是人丁兴旺,而沈溪便是年纪最小的那个。不仅他是老幺,他老爹沈明钧同样是老幺,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沈溪并没有多少人留意他的言行举止,也幸亏如此,才让他偶尔能够放纵一下郁闷的心情。

沈家五子中,老二、老三、老四都在村中务农桑,老五也就是沈溪的老爹沈明均在本县大地主王家做长工。

老大沈明文没有考上秀才之前,都是兄弟几个供着,读书耗资巨大还得从小抓起,所以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直到沈明文不负众望考上秀才成为县里的廪生,有了每月六斗的廪米和每年四两廪饩银,生活才稍稍有些改善。

由于是老太太当家,同时处事相对公正,沈家除了在吃穿上显得过于俭朴外,各房之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在沈家嫡孙里,或许是子承父业,只有老大家的大郎沈永卓能到县城的私塾上学,这是老太太亲自拍板决定的。沈家各房之间虽偶有龌蹉,但好歹都是一家人,都期望家里能出个举人老爷,待沈明文补上实缺后,家道自然就会中兴,对于老太太并没有多少怨言。

同住在一个大宅子里,沈溪与其他兄弟姐妹并不怎么来往,尤其是去年占据这个身体后,由于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对于玩泥巴、捉蛐蛐、玩金龟子等小游戏从来是敬谢不敏,久而久之,几个堂兄便不再找他玩耍。

且说王氏,她看了一眼沈溪那迫不及待下咽的样子,摇头笑了笑,踌躇着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妹妹,嫂子来找你不是为了鸡蛋的事情,嫂嫂有事求你呢。”犹豫良久,王氏还是说道。

沈溪闻言,顿时苦笑不已,却不敢说话。

周氏轻哼一声:“嫂子莫不是又来借钱?嫂嫂,你就饶了我吧,这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嫂嫂独独向我家借钱,而且借去了又不还……上次才借给嫂子五十文钱,小郎都快两个月没粘过荤腥了。”

沈家虽然没有分家,但各房有各房的小灶,老太太也是默许的。沈溪觉得眼前的大伯母有些过分,平日仗着自己丈夫是秀才,从不将自己老爹老娘放在眼里。

自从沈明文考上秀才,王氏便不做家里的事情了,整日待在房里,靠着大伯食廪和廪饩银的扣留部分,夫妇二人光明正大开着小灶,钱花得差不多了,再向丈夫在外做工手里有些余钱的周氏借。

别看周氏泼辣,其实无非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被王氏哄上几句,便将钱借出去了,所以累积下来大伯家欠自家的最多,每次三五十文下来,如今起码有两三两纹银了。

若是大伯家日子过得紧张,沈溪不会对此有何反感,可偏偏人家生活水平可比自己好多了,自己吃个鸡蛋都得偷偷摸摸,一月也就开这么一两回小灶,可人家活得那叫一个滋润,上次沈溪便看见大郎沈永卓抱着个鸡腿猛啃,馋得他清口水直流!

沈家本是书香传世,只是前两代家中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兄弟间又闹不和,索性就将家产分了,沈溪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处三进的大宅子也是沈家祖业,村里还有几十亩田地,可这对于当年的沈家,简直连九牛一毛都不是,可见沈溪这一脉多不受待见。

祖父过世后,沈家家道愈发没落,原本家里还有几个长工,可因为沈家没有及时发放钱粮,各自散去。

如今的沈家,虽然家谱往上三代也曾风光一时,沈溪的太爷爷做过正五品的一府同知,可如今的光景却连一个普通乡绅家也颇有不如,不得不令人感叹世事无常。

老爷临终前的遗愿是不准分家,所以现在五对夫妇一大家子,还是凑在一块儿过。

唯一例外的是,大伯十年前考上秀才,老祖母高兴不已,将重振沈家的所有希望全寄托在了大伯身上,其偏心程度,从此达到百依百顺的地步。

这才有沈溪母亲周氏被王氏看到偷偷给沈溪开小灶感觉理亏,毕竟大伯可是秀才老爷,按照目前的形势,确实只有大伯考上举人,光宗耀祖,沈家才能中兴家道。

至于沈溪,心底下却十分怀疑,大伯如果有一天真的中举当官,会不会给自己这一房带来实质性的好处。

在王氏的软磨硬泡之下,周氏很快就缴械投降,将家中所剩不多的私房钱交了出来。

看着王氏离去的背影,沈溪很是不悦地哼了一声:“娘,你怎么老借大伯母钱啊?你都不知道大伯母家日子过得有多好,咱们呢,天天吃野菜草根,一点儿油水都没有,我都快饿成猴子了……”

说到一半,沈溪忽然发现似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不该关心这些事情,只是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

周氏却并没有多惊讶,这一年来儿子性子变得跳脱许多,说出这样的话只当他是看长房长孙有书读,又有好吃好喝供着,心生嫉妒之言。

“臭小子,你以为你娘想么?你大伯现在是秀才,再进一步便是举人……虽然你大伯连续两次落第,可你大伯还年轻,以后很有机会中举。若是中了举人,那就有机会当官,傻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官吗?你大伯一当官,多少能帮衬到咱家,到时候,只要他一句话,咱们家的日子不就好过起来了?”

沈溪闻言,心中微微叹息,暗暗道:果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啊!或许换一种说法更加贴切,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民与官,其地位差距何止千万里?

周氏见沈溪发怔,忽然问道:“小子,你是不是也想读书?”

沈溪闻言,虽然知道如果自己表现出想要读书的愿望,一定会给老爹、老娘带来巨大的压力,但他还是咬着牙用力点头。

周氏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沈溪,再三确认地审视小沈溪眼中那股子灵动聪慧,良久之后才下定决心:

“娃啊,不是娘狠心不让你读书,是咱们……咱们家实在拿不出学费,不过没关系,等你大伯母下次再向咱家借钱,娘便去求她,让你大伯抽出时间来教教你……”

“娃啊,若是这事不成,咱就别想读书了,别的不说,你的那些叔伯婶婶是不会答应的,老老实实耕田也挺好的。”

沈溪看着母亲眼中的关切,心中难免自责,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娘,没事,就算儿子以后不能出人头地,也会好好孝顺你们二老。”

看着沈溪乖巧懂事的样子,周氏笑了笑,又恢复那泼辣的性子:“去去去,小兔崽子,就知道惹老娘生气。”

沈溪开心地哈哈笑了几声,跑出房间,嚷嚷道:“娘,我出去耍了。”

……

……

才走出院门,沈溪便听到二进院子大伯一家所住的东厢房传来一阵恐惧的惊呼声。

沈家是传统的三进院建筑,屋前是石铺的大庭,入门是个石庭院,石庭院北边是影壁,东侧是东南角院。东南角院的北面是连通二进院子的耳房厕所,南面以前是车轿房,如今两间屋子充作了客房。

石庭院西侧为一道拱门,拱门进去是前院。前院南面的四间倒座房以前是长工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如今打通成了猪圈、鸡舍所在。前院西侧有一道月亮拱门,拱门内是西南角院。

西南角院北面依旧是连通二进院子的耳房厕所,南面的三间房原本是沈家兴旺时接待客人的南书房,如今则成了沈溪一家所在。

前院北面以一道垂花门与正院相连,正院东面厢房六间,全部给了沈家老大沈明文。沈明文及其妻子王氏育有一子二女,大郎沈永卓,十五岁,目前在县城学塾读书,两个女儿分别是十三岁的大女沈芊和七岁的四女沈曼。一房五口人六间房,怎么住都够了,多出来的一间充作了沈明文的会客室。

西厢的六间房则分给了老二和老三,每房各三间。

老二沈明有和其妻子钱氏,膝下有十四岁的二郎沈永福、十二岁的三郎沈永瑞、十岁的三女沈婷婷、八岁的五郎沈永祺。

老三沈明堂和其妻子孙氏,育有十一岁的二女沈秀秀和十岁的四郎沈迁。

北面三间正房,正中是正堂,接待客人以及祭拜祖宗便在这儿,老太太住在正堂东面的房间,西面那间房则是一家老小吃饭所在。

正房两边分别是东西耳房,东耳房造型奇特,为一三层圆筒状阁楼,沈溪一直不明白其用处。西耳房以前是沈家家主的书房,如今一排排书架上已经没了多少书,大部分地方用来堆放杂物。

东西耳房外侧,均有月亮门与后院相连。

后院有房八间,其中厨房位于西北角,其余七间房原本是沈家仆人居住的地方,如今三间给了沈家老四,其余则堆满了柴禾。

沈家老四沈明新和其妻子冯氏,育有七岁的六郎沈元和五岁的五女****,其中沈元自小聪慧,深得老太太喜爱。

后院后面,原本还有一个花园,不过随着沈家家道中落,如今已经成为了菜园子,里面种满了时令蔬菜,不过这可不是留给自家吃的,大多都挑到镇上换了钱粮。

听到沈家老大沈明文所住的主院东厢房声音越来越大,沈溪非常惊讶,迈着小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伯家门前,却见大伯正被三伯、四伯架住,不断地挣扎。

沈溪一时间懵了,看着远处目光冰冷的老太太,上前低了低头,讨好地问候:“祖母好。”

老太太满头白发,手里杵着拐杖,见沈溪上前打招呼,只是稍稍点了点头,便没有再看他,而是看着大伯,情真意切地道:

“儿啊,不是娘亲狠心,你……唉,这一次,免不了要受些苦了,你可一定要用心,考上举人,才能安慰你爹的在天之灵。”

沈溪老老实实待在一旁,探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伯年纪并不大,今年才三十四岁,所以说他依然有希望重振沈家,此时他不断挣扎,语气恐惧地央求:“娘,是儿子不争气,接下来儿子一定不会再有半分松懈,娘,求你了,我不要去阁楼,我不要去阁楼……”

老太太长长叹息一声,语气间有颇多不舍:“大郎,娘亲也是逼不得已,你放心,就熬两年半,两年半后你一定能中举的!大郎,你受苦,娘也心疼,莫再叫了,上次你在阁楼读了一年的书,便顺利考上秀才。”

“等到下次秋闱开考,你定能中得举人,一定能够光宗耀祖,一定能够当官。”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炙热起来。

沈明文仰天长啸,眼中泪光转动,只见他诚惶诚恐地说:“娘,你别忘了,上次我便险些死在阁楼里,我不要去阁楼,我不要……”

老太太看着沈明文的样子,幽幽叹息,有些横铁不成钢:“大郎,青春易逝,秋闱三年一次,你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呢?熬一熬,两年半,就两年半。你上了阁楼之后,我会让人准时给你送吃送喝,你若是烦心,便对着东窗大喊几声吧。”

最终,沈明文气色灰败地低着头,任凭三伯与四伯,将他送上了阁楼。

沈溪猫着身子,跟着上前。

沈明文被送进阁楼内,老太太驻足叹息许久,仿佛又老了几岁,在二伯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沈溪看着那圆筒状建筑,心中不寒而栗。

阁楼在沈家地位仅次于祖宗祠堂,说是阁楼,还不如说是一个圆形的手电筒,全面封闭,只有东面有一个小小的铁窗,沈溪相信,就算是大白天在里边,也要点着油灯才能看得见东西。

正当沈溪怔神间,那小铁窗上传来“啪”的一声,声音清脆,极有规律,每响一次,便传出沈明文的一声痛呼,并且听到他咬牙切齿慑人心魄的声音。

“啪。”

“让你朝三暮四。”

“啪。”

“让你三心二意。”

“啪。”

“让你不思进取。”

“啪。”

“让你不务正业。”

“啪。”

“让你遗忘父训。”

“啪。”

“让你心浮气躁。”

“啪。”

“让你疲怠松懈。”

七声响罢,阁楼内一片沉寂。

沈溪愣愣地看着那紧闭的圆筒门,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难受,阁楼里分明只有大伯一个人!

直到很久后,沈溪才明白,阁楼乃是沈家的传世建筑,家中子弟如果屡试不中,便会被人强行带到这处阁楼,禁闭自省,进去之后,必须用戒尺抽自己七下,而且每一下都要有血渍溢出,否则不算,得再反省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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